《一梦一尘》：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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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尘土飞扬的直道上，枯槁的披发老者放声狂歌。

问何年、此山来此？西风落日无语。看眉似是羲皇上，直作太虚名汝。溪上，算只有、红尘不到今犹古。一杯谁举？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须记取，昨夜龙湫风雨，门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依然处，还问我，清游杖履公良苦。神交心许，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送我远游赋。

歌声如泣如诉，其间又夹有张狂肆意之笑，嘶声彻天，到最后已嘶哑到气若游丝的地步。

老者发泄完，又是数口烈酒下肚，任酒液沾满褴褛衣襟，再滴入那泛红的黄沙官道。

朦胧的夕阳，薄薄地撒下些许余晖，无边的大漠，泛红的官道，一人一壶酒，一入鬼门不回头。

城外。

风紧扯呼，一老一少两个褴褛背影送给这座无情的城。老人形容枯槁，从干裂的嘴唇缝见依稀可见黑黄的牙，独独没有两颗门牙。少年面黄肌瘦，一双好看的丹凤眸子稚气未退，竟是罕见的紫眉须发，与其衣着极不符合的皮囊，显得有点突兀。

“老黄，你为什么闷闷不乐呀？”

“……”

“老黄，刚刚那个穿着好看衣服的少爷是你朋友嘛？”

“……”

“老黄…”

“青邪。”

“嗯？”

“记得我给你说过的，江湖上那些看着普通如寻常百姓的人，最是惹不得。”

“记得呢。老爷爷说过的，那些白胖道童往往就是一些年过古稀的魔道老妖怪，和蔼独行的大光头和那整日在寺里念经的光头不同，是犯了大事才被赶出来的，那些美艳少妇......都...都是吃人不吐舌头的蛇蝎。”

“嗯嗯。”老头满意地点点头，粗糙大手宠溺地摸了摸孩童的紫色小脑袋，毫不掩饰爱意。

“可是啊，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还是那深居高位的庙堂。”

“嗯......”孩童睁着天真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嚅嗫道。

风紧扯呼。北疆的冬季向来残酷，只一会儿，满天风雪便浩浩荡荡洋洋洒洒绞杀而来，雪中两人的身影变得模糊，似被扯碎又拼接回去的画幅。

“小二，温半壶酒，上两只碗。”独臂的年轻人坐在风雪中，宛如那攀缘于千米雪山上的麦角。

酒很快便上桌。男子兀自喝酒，大口灌下，只两碗，酒壶便已见底。男子颇为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似乎是觉得不够尽兴，但想到自己那破旧布裳袖口里仅剩的几个铜板，便只得自嘲地摇摇头，喝下最后一口酒便端坐在那。

对面，粗糙的木桌上，端放着那碗半滴不少的温酒。

雪飘落下来，尚未入碗便已被热气蚀去。男子思绪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腰挎大剑，气势汹汹地去行那仗义之事，结果被那衣锦华服的纨绔随手招呼的恶奴打得半死。见着那纨绔玩味和不屑的笑容，少年心中对于江湖的幻梦骤然破灭。少年闭上眼睛，准备被那纨绔羞辱致死。结果，却还活得好好的，只不过少了一条无关痛痒的左手。

从此，他的江湖路上多了一个自称是真龙天子的糟老头子。老头满嘴黄牙，塌额糟鼻，怎么看怎么像乞丐的样子。可就是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却从那纨绔及百余骑的手下救出了尚是愣头青的自己，还给了他一本翻得破烂泛黄的秘籍。他绝对不会相信这是真的秘籍，第一章内容便是不堪入目的禁书情节。他无奈申诉时，老头嘿嘿一笑，露出一排大黄牙，一边说着拿错了一边把禁书当宝贝一般塞回破破烂烂的衣裳内，贴着身，看得少年一阵作呕，恨不得剁了自己刚刚碰过书的手。老头回头又丢了一本更加破烂的书给他，还是嘿嘿笑着，憨厚如乡下老农一般。

老头陪了他走了大半个大齐，最后说要去找孙子，没有留下什么话便走了。说来也奇怪，一直按那本书练武功没有丝毫长进的少年，在老头走后剑术飞涨，至少也是二流高手中拔尖的那一批了。虽说无招无式，却深蕴杀人技巧。

老头走了两年了，不知道有没有找到那个比女孩子还好看的孙子。

思绪戛然而止，男子端起那碗已经凉了六分的酒，一饮而尽。

“老黄头，这酒，我可不能便宜了那咯得紧的西北风了。”

后来有传说道，大漠上，无双国士的余响仍持续三月不散，似是万千地府怨灵在为那国士的壮志难酬而感到不争。

歌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爰啾啾兮穴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第一章 封侯与追思

这一日，府内上下皆是洋溢着欢快的氛围，原因无他，荆州牧宁崖的独子竟被封了侯。虽说只是封名侯而非那雄踞一方的封地大侯，但在这么一个至少表面上歌舞升平的盛世，也是颇为不易。

少年披着一件貂裘外套，内衬黑色素服，上纹一头体态纤劲的黄豹。走至房门前，轻轻叩了两下。

“进来吧。”房内传来苍老却仍算得上铿锵的声音。

吱呀——

少年推开那扇有些老旧的檀木门，木门似乎不堪少年惊人的气力，发出骇人的呻吟。

房内只有一张木床，一只茶几，两把小椅，一盏青灯。鬓角泛白的中年文士，翻看着一本书页已经被他指肚捻得发毛的普普通通的县志。

“坐下吧。”

中年人微微笑着。

少年也不废话，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毫无礼数可言，可这中年文士也不恼，仍是微微笑着。

“你说你这老破书，对着男的笑个不停有什么意思，难不成从书里学来了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少年毫不留情地极尽讽刺，可那中年文士仍是古井无波的微笑模样。见得如此，少年也只能无奈地翻个白眼。

中年文士望着神情倨傲的少年，始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半晌，仿佛是怕太过冷场一般地吐出生硬的两个字。

“恭喜。”

“有什么好恭喜的，不就捞了个弼马温一样的虚名，现在朝廷上下，指不准多少人在背地里笑掉大牙呢？嘿，说得好听是封名侯，可我朝推出以名封侯，本意是拉拢士人，可所有人骨子里还是认死理，没有封地的侯算什么侯？现在倒好，我成了这出头鸟，是没有人再骂那狗头皇帝，却齐心讽笑起我了。”

中年士人微微一笑。

少年看得头大，忍不住道：“师父，你就别在这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笑笑笑了，您可是国士，帮我想个招呗，怎么才能把这个惹人耻笑的名头扔了又不至于让那个狗头皇帝没面子。”

“没有办法。”

“真没有？”

“真没有。”

“刚从京城带回来几坛柳子香...”

“办法其实是有的。”

“你刚刚不是说没！”

“办法都是人想的嘛。”

“那你说。”

“找你大姐啊。”

“我还是老老实实被人戳脊梁骨好了...”

“德行。”

“.......”

州牧府，倚风阁。

阁内一众姿态各异的老者正吵的不可开交，首座上一位体态丰腴的美妇人则微眯着眼，笑意略隐地看着那群喷着唾沫星子的老头子。

“朝廷给公子下了这么一个套子，让他成为全天下的笑话，你们还笑得出来。”

“这可是当今圣上亲口御赐的侯位，你这个不只长猪头还长猪脑的粗人莫不是想造反？”

“老匹夫，你是忘了州牧大人这些年来的庇护了吧，想想你当年被那个黄毛小子折腾得，嘿，连宝贝孙女都保不住...”

“住嘴。”

“嘿，老头，还扯不扯你那满嘴的仁义道德。”

“我们来聊聊怎么整那个骂州牧大人骂得最凶的。”

“还有那个说公子是破烂皮囊的。”

“我最近研究出了新的催风蛊，可以让人耳旁如刮寒风一样的刺骨冰冷。”

“嘿嘿，我制了一只新的傀儡，那副容貌可是闭月羞花，只不过真的行房之时，嘿嘿，瞬间枯老。”

“你们这些歪驴脑子，要那些花花肠子干啥，我老奎提着刀就把他们全家屠了，还落个清净。”

“莽夫，这责任又得州牧大人去担。”

“行行行听你们的...”

坐在高位的美妇人眼底媚意流转，暗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杀意。

“都安静下来吧，我心里已经有打算了。”

下方叽叽喳喳的一众客卿瞬间变得如一个个乖宝宝。他们心里个个清楚，眼前的妇人可不是什么好善与之辈，那可是边境四州唯一的女州牧，并且兼有凤骑将军的官职，与骠骑将军一个阶位，从一品，仅次于那超然的大将军，乃武将的极致。论后台，这位可是道教魁首青城山掌教罗丰翼之女，自身也是兵法大家，在京都太学挂了个总知学士的虚位，仅次于祭酒。可以说文武全才，更遑论那倾城之姿，当年亦是折了无数才子游侠的腰。但最后，却嫁给了一名武夫，引得当时诸才子共起笔伐，不过夫子之笔又如何敌得过武夫的刀枪，最后还是被那枪术名震南北的男人娶回了家。那名战神在蛮族入中原的大空一战中，为掩护皇帝和御林军，孤身匹马杀回敌阵，挑翻800骑，最后力竭而死。此后，王朝的大将军之位空悬十年。

男人赢得了身前生后名，可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可她却没有丝毫的怨恨。

当时的她陪着皇后，眼看着要被敌人大军兽蹄踏碎，是他的男人持枪而上。

犹记那年，烟尘寥落，沙场之上，青衣白马。

“吾此生，执己枪，行己道，为所爱，不愧于身。”

“男儿当何如？当披坚执锐，战死沙场。”

她在心里默念，“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玉泪落下。

她仍记得那不谙情趣的武夫，不带丝毫正经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你这样珠玉一般脆弱的女子，如何做我这等盖世之人的贤内，小身子骨吃得紧吗？”

可我只想再做一回你怀里的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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