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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城
那天,雨还没有完全停住,还有些雨点洒着,倒是太阳也出来了。
堆场传来了一阵阵响亮的笑声。
“那当然,捡一块石头往街中心一坐,还怕没人请客。”石宝回来了,这声音太熟悉不过。于是,就接着又听到了赶年的声音。只要石宝回村,不管飘雪或是暴雨,他总是要先到碓场的。而后是石宝那响亮而又破碎的声音与人打着招呼,三叔、四伯,我回来了,刚到的。而后我总能想象起石宝那些表情与动作。他走路总有一只脚故意往外歪拐,左右交替着,肩膀也标配性的随着抖擞几下,眼睛的视线斜出一道光瞅向远处或是近处,外人没法分辨出,而嘴角一吐出字句就嘴皮拉往右边飞出些唾沫星子。那种样子颇有些洋洋自得。
赶年在弟兄里生小,没有够忙的家务活计,空闲要多些,所以他总是最早到的。然后,听见赶年在堆场放开嗓子的喊:“夏雨、福后,石宝哥回来了。”那声音总是拉得很长很长,回声映在村后的崖壁传过来,还能清晰的分辨出那是赶年的声音。我在屋里应着:“我得先给猪仔喂食。”接着福后也应着:“来了。”然后村子会在顿时沸腾起来,石宝回来了耶。
石宝,那个我们村第一个在城市里有了“地位”的人,但不算是第一个进城的人。他的地位据说很高,我当然不能确切他的位置高到什么位分,只是能听出他的阔绰。
据说,石宝一呼百应。
首先是街头的混混,那些混混们与石宝都是“至交”。或是麻将馆里石宝与牌友的争执,或是洗浴场石宝与小姐的纠纷,石宝都能通过混混们出面摆平。这些若是遇了强手,石宝还有一定的关系,那关系就是部门。石宝认识很多部门的人,据说有官至局长的,那些部门统统会给石宝办事,大事小事,都会给足石宝面子。当然,石宝的结交还有就是富人,富人们与石宝的关系更过于密切,因为至少石宝早已说过他就是富人。这些,我和福后就坐在堆窝里听着,堆窝在我记忆就不太用了,被时间遗忘,现在成了我们闲暇时间的唠嗑点。
“石宝哥,你能不能弄个官给我当当?”赶年对石宝好奇,赶年好奇他的能力可能是一手遮天的。
“当然,你现在还小,过几年长大,我就帮你搞个经理官。”
于是,赶年的志向就一直冲着经理官去了。福后悄悄和我说:“夏雨,赶年是要做经理官的人,咱可要先奉着他,以后没准他能提拔提拔咋俩。”想想也是,赶年以后是要当经理官的。于是,福后总会悄悄把家里那些土豆片或是猪皮油渣送给赶年。赶年最爱吃福后家的猪皮油渣,他总是爱夸福后他娘的手艺,福后家的猪皮油渣在赶年嘴里嗑嗤嗑嗤的响着,贼香贼香的,让人总能闻到从他嘴里露出的猪皮油渣味儿。我们总是爱拿他说事:赶年呃,你可是要当经理官的人,不会到了城市还嗑着这猪皮油渣吧,那会贬了身份的。不怕,不怕,石宝哥不也爱吃秀梅她们家猪肠子油渣么,人家咋就做了高端人了呢。赶年说话总爱打个比来证明他的有理。赶年一嚼猪皮油渣,嘴角就要流出些白沫分子,他也例证:我妈说了,脓鼻子当官,嘴角沫发财,我以后是要发财的哩。倒是,你还别说,赶年就真有了经理官的把子,越来越有,越来越像是我们听说的那经理官。
石宝哥这次回来,最大的发生了变化。人们看见的先是他头发的变化,长成了紫色与黄色,有说像是冬阳菊花,有说像是打破碗花,他爹则说他是一朵奇葩。然后是耳朵的变化,耳朵变得长了,很长很长,长到都能挂上两三串链子,他说那链子是黄金的,与鼻子上的环一样材质。他说那是发家的象征,发家的人耳朵就长了。是的,三娃子家那驴耳朵怪长的,难怪卖了好的价钱。小伙伴总认为石宝那就是地位的标志。
赶年总要摸摸石宝脖子上的圈,让它在石宝脖子上转三四个圈,石宝立马就高昂的对赶年说:“你知道这圈值多少钱吗?”
“三百。”
“去,三百。告诉你们小屁孩,这值九千嗦螺币呢。”
嗦螺币是个啥?石宝说我们乡下人不懂,那是城里上层人士的高端交易。那高端交易又是个啥呢?石宝便对着我们一流二手的说:告诉你们吧,高端交易就是城里上层人士的交往,高端人的交往不谈钱,谈钱俗,他们就只谈嗦螺币。
“你是高端人士吗?”我问。
“切,那还用说,都告诉你这圈值九千嗦螺币。”
于是,我们就在后面的时间里一直好奇着嗦螺币,一直想不通嗦螺币的样子。福后和赶年就天天猜测着,会是一个圆圆的铁币,还是方的扁的?赶年说是铜的,我们就相信是铜的了。我们知道,赶年是要当经理官的。
赶年后来就不大与我们要好了。一次,上山割草,福后把他的镰刀给弄缺了一块,他立马就怒了。“福后,你可知道你犯了多大错误?”福后看看赶年,看看我说:“不就一把镰刀吗?咋们割的草都是平分的,镰刀改天赶场买一把不就是了。”赶年立马就甩着走人了。他走向富丽堂皇了呀!
从那以后,赶年就不和我们一起了,他辍学了。听说跟着石宝进城了。那年,他十五岁。
而后,在一个雪花飘飘的日子里。我看见一个颜色鲜艳的人物站在村口,站在雪中,手里拎着个会走的箱子,瑟瑟的,颤颤的,弯曲的。那是赶年回来了。
一看见我,赶年就站在大雪里,不动了,定住了,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我,嘴里含着带有古茶颜色的香烟。当然,我看见的是他鲜艳的头发,黄色的,整个都是黄色的,很长,到了肩膀。我跟他打招呼,赶年回来了?
“你是?”
“我是夏雨啊。”
“哟,长时间不见,都不大记得了。”,可赶年刚出去八个月,这八个月里我与福后经常念叨着他。赶年一边递给我烟一边说着:“这是高端烟,贵着呢,来一根吧。”
我说我不抽烟。
“什么世道,烟都不抽,是个男人不?我看见赶年也有了链子,和石宝的一个颜色。“嘿嘿,这是金项链。”我知道,价值九千嗦螺币。“这是我们高端人的象征。”赶年也成了高端人了?这么快!雪花很大,我都已经抖了七八次伞蓬了,赶年还是不肯回家。他故意把深统皮鞋使劲一跺,他围脖上就掉下来一片片的雪块,在地上咂出很多的小窝,接着他抖抖袖子,雪花就飞上高山飞出云彩了。“这是真皮的,狮子皮的。”于是,我就对狮子皮有了新的认识。
“我是夏雨呢,你不记得了?”
赶年看看我,半晌才想起来的样子。“哦,夏雨,我在城里事物繁重,经常爱忘记事儿。”赶年是一本正经的。
我是人呀,不是事儿。
是的,事儿爱被忘记,人也爱变化,人也总是被遗忘的。
中考结速了,我和福后都没有考取高中,落下来了,一同落往了泥土地的犁沟。
那段时间里,我和福后都在心里揣着相同沮丧的心情。我们一时间找不到什么事做,找不到方向。我们常常会各自感慨,又各自鼓励着。而我们又常常避开那些朝夕相处的人们,要不是我上他家约他砍柴或是他来我家约我割草,我们就几乎不会出门,总是觉得自己有了见不得人的面,想把头埋进豆糠里。因为我俩一直是村里大人们对读书抱有希望的人,一直受着夸奖的人。在此之前我们村也从未有过一个高中以上学历的人,我们备受希望的宠。然而,我俩还是让他们失望了,在我们心里这避免不了是个自己认为的笑话。也许真成为了别人的笑话。
那些日子里,我们除了割草砍柴之外彻底没有其它的事了。福后说,他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他羡慕赶年经理官的生活,他也想去做经理官。赶年确实说过他已经在城里做了经理官了。
赶年现在变了,不知道是世道的缘故还是人的个性,总有人会在一转眼变得面目全非,连自己的脸也变了,赶年的脸变成了霜白色,沾满了黏糊糊的粉末。这要追究在环境身上吧,我觉得有些推托,还是说成是人容易膨胀才对些。人的膨胀不仅仅是有了钱财的人容易膨胀,小人物也是容易膨胀的,只要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他就觉得自己逃开了根本。是的,我骂了赶年,在内心里骂了。
接着,福后随了赶年也到城市去了,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我还在山里。我落单了,没有了发小的陪伴,只有黄牛成了我的伴。我与黄牛有很多的语言,我向它吐露我的心声,说给他听我的理想,我只想做个本分的农民耙子。黄牛都能听懂,它抬头看看我,摇摇尾巴,有时调皮的用尾巴拍打着我。好吧,好吧,做个农民把子也好,土地总是要有人耕种的呢!有时,黄牛吃草走的远了,我就说:牛儿,快回来,快回来,这边青草绿着呢。黄牛就摇着尾巴慢慢把头调转过来,顺着我的方向吃着草回来。我说:牛儿、牛儿,你可别偷吃别人家庄稼。牛儿就抬起头叫上一声,应着我的招呼。我和黄牛那是真正的感情,牛儿都听我的话,我也厚待着牛儿。小黄牛才是我最好的伙伴。
那个时候,我喜欢坐在天边,喜欢与云彩一起看着夕阳远去,想念着赶年、福后他们。夕阳一去,我就会在梦里喊着福后、赶年的名字,一起说着我们的各自秘密,一起把想法抛给了山谷。然而,时间总是飞快,他们都入了城市,从此就变了,不再有一起割草砍柴的时光,不再有赶年那一声声对着我们名字的呼喊。我,只能单独留下了。
记得,赶年要入城市的那天,是我和福后一同送走的赶年,我们拍了三个巴掌,相互说着志同道合的词。接着,福后也去了。
还记得福后走的那天,天色快要暗了,太阳几乎挂到了基都山边,云彩的颜色也随着黄变紫,由紫变成了暗黄,接着就黑下来了。开往县城的车是路过的,到了这几乎都是傍晚,晚点的就到了天黑。记得福后一直兴奋的样子,他说赶年去做了经理官儿,他也想去,还说着他对未来的很多憧憬与幻想。福后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福后说想在城市混在高端位置,得会抽烟,那是石宝告诉他的。福后抽烟的样子很幽幽飘然,烟圈吐出的那一刹那,他似乎是在得意着那个城市的前景,也写照了他就要很快发达的未来。可我们就这样分别了,由此分别了一个农村与城市的隔阂。是的,我说是隔阂,那是因为在这两个地的人儿现在似乎还没有能够特别融洽的言语沟通,那时我是这样认为的,毕竟我都从石宝与赶年那里看到了这些隔阂,今后福后与我也会有了隔阂的。那些隔阂会来自某一刻我依仗了福后的恩典而我无以回报。好吧!隔阂终归要有。
福后一直红着眼睛说:夏雨,我走了,赶年做了经理官儿,我去了,他妈好歹也同样有个职位吧!
当时,我看见福后眼睛里冲出的对城市的那种渴望,同时又夹杂出那些他还没有完全抛下就要离开的老土地。福后紧紧拉住我的手,说出那些他一直不能忘怀的乡村土气。那个时候,我总能感觉出福后的那些浓厚的土地情怀,感觉出福后的那些本分。而后来那些变化,我总感觉是有些猝不及防的。福后,他后来也入了城市。嘿嘿,福后,你还是年底要回来的,没有那么多的感慨吧!
在福后离开的那天傍晚,我总能在夕阳落下的时刻里想象出很多,我似乎看见了福后后来的那些变化。那是赶年在我心里抹不掉的那些变化影子而来的影子。我在内心感叹着,会不会福后也就变了呀!福后,我总能把他名字的部分与我对他的想象联系在一起,会是一辈子不会移出土地的深情。然而,赶年的样子呢?如今赶年都变化了呀!于是,我总是会有些小小的不安,不安分福后某个日子回来时的样子。
还记得这样。石宝与我们那群伙伴们的快乐,那些充满阳光风雨的日子。我们总是童真的,我们总是简单的。而后来石宝的每一次回村,都能给我带来内心的冲击,那是我对未来的恐惧,更多应该说成是我对那些人情世故易变的恐惧。
第二年,我呆不住了,在家里重复的春耕夏忙秋收,我想去走走。
在没有小伙伴的送行之下,我一个人从朦朦胧胧的早晨里出发了。我没有当经理官的本事,所以我选择了建筑工地。
建筑工地与赶年、福后的城市有些距离,中间隔了个滇池。而对于我来说,似乎隔着三百年的摸爬滚打。
整天整日的,我都在忙碌着,汗流浃背的忙碌着,从早晨七点到晚上七点,从一车车混泥土到一车车毛石,也从一块块钱到一点点磨灭的憧憬。
那些日子里,我除去了体力活的卖力,没有其它的杂事。有时会买些报纸、杂志消遣时光。
偶然间,我从报纸上看到了关于石宝所说的“嗦螺币”的事,看了几遍。那是一篇关于“嗦螺币”中性的点评,说了涨幅与笔者认为的前景,也说了随着时间它是否能不能真正成为像石宝那样所说的制造富人的幌子的事。总之,我不太了解,但是真正看见了有关“嗦螺币”的报道。对此,我倒是在认为石宝因为“嗦螺币”成了高端人士的事情有些逼真。我在想象着石宝的样子。
他开着比乡里当官人坐的要好的轿车,抽着那些带有颜色的香烟,手腕多了几串珠子和三块上海表,脚裸应该也有珠子串,头发金灿灿的……。赶年也是一样,福后呢?福后没有赶年待人花孃,应该还没有当上经理官吧。
一个风雨接连下了四五天还没有停的日子,我们停工了。老板说:操霉的运程,遇上了这鬼天气,运料的路冲断了,放工三天。
我顿时要去实现这些天来我一直的愿望了,去见见经理官赶年。
从我在的工地出发,先要坐上马车颠簸出那段路的坑洼,颠簸掉我一身灰朴朴的尘埃。再经过半小时面包车程到达车站,这是从一个在建的未来到达有些起色的未来。然后是乘坐大巴转入昆明,在就要起色的未来里一步跨进繁华世界。接着就是在繁华的世界里寻找,寻找那个一直了不起的人物的生活样子,是的,我只是来看看样子的,没有说是就要成为那个样子。于是,我坐着摩的去找赶年的样子。
赶年给我留过一个电话,我找家小卖部打了过去,电话那头一直说: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于是我想:赶年这个贼日的娃子是不是又做了大于经理官的官,电话也升级了。摩的师傅告诉我说,昆明的经理数千上万,你要找的是哪家的经理。我告诉他,赶年的样貌,头上有五个漩,四个在脑袋顶端,一个在额头上,他鼻子如刀子削过的锋利,眼睛眯成麻线,嘴巴是合拢以后上嘴唇翘着的。摩的师傅说:“昆明城大着咯,你说的这种样貌人倒是也有见过。”我立马让他送我去找。
摩的师傅带着我穿过一座座桥,过了一个个巷,转了一个个村,到了一个叫作“飘香歌声”牌子底下。他说到了,就是这儿,我说的那个人就住在这儿,让我上楼去找。然后我转身去找。“先把钱给了。”我问他多少,他说出来的数字就把我给吓软了。“两百。”
“两百?”
“是的,带你走了几十公里路程,你说少了能够油钱不?”摩的师傅操着的话语我有些不太听得明白。
这明显超出了我的预算,我从家里经过昆明到了建筑工地一共加起的路费也不过五十几块,那是三百多公里路程,这在一个城市里的路段就要两百,我显然不会同意。再说,我全身上下就一百块钱。
我与摩的师傅发生了争执,我认为他欺诈了我。他则摆出一副非得如此的表情吓唬我:“不给是吧,不给让你好看。”我告诉他不是不给,是我根本给不起这么多。然后,立马就聚拢过来几个骑着摩托的人,硬要给我些颜色看看。我不得已,把身上仅有的一百块钱给了他,他才一脸凶狠的离开了。
我上了“飘香歌声”的楼,立马就有一位我平身第一次见过最漂亮的女孩过来招呼我,我说我是来找赶年的。她用一口川音说:“啥子赶年哟,离过年还早着呢,赶年木有,妹子倒是有。”
“妹子?”我不知道她咋知道我有妹子。
“是呀,妹子,湘西的,湖南的,四川的,广东的都有。来一个呗!”
我说来一个来一个。我倒是好奇“妹子”是个什么东西?肚子实在饿的慌,我想要一个“妹子”。我估摸着没钱,但是我相信我说明我的处境,她肯定会答应我在找到赶年把“妹子”钱还上的。
“妹子”来了,是个真正的姐姐。她把我领进一个房间里,过来拉扯我的衣服。我问她这是要干嘛?她眼神浓情的看着我:“你不是要妹子吗?我是广东妹子,不行啊,不行给你换个四川辣妹子。”我立马吓得灰溜溜转身就跑,生怕又是两百,我真的没有两百块钱。
一直跑过三条街道,我才没有力气的停下来站在墙角。头有些眩晕,眼睛有些泛花,腿也发软。抬头看看四周,都是穿梭如水的车辆,花花绿绿的人群。我失落了,失落为着的那个经理官赶年。
于是,我又沿着街道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居然碰见了福后,他手里托着一叠花纸。我走过他身边,“看看吧,我们周末活动,免……。”
“福后。”我暴跳起来,有了新大陆的感觉。“终于找到你了。”
福后看看我,先是有些吃惊,然后就是一脸懵。“夏雨,你咋找来的?啥时候到的?”
我说:“摩托带来的,一百块钱带来的。”
“从哪里来要一百块钱?”
“从车站。”
“哪个车站?”
“不知道,从南边来的。”
“哦、哦。”福后一边应着我一边在给过路的人说着他手里的那些花纸。没有人耳他时,他才回过来对我说:“我正在上班呢,你到对面的广场先坐坐等我。”
狗日的福后,我肚子饿的要死,你居然不问问我有没有吃饭?现在估摸可是中午吃饭时间。我先开口了:“福后,我还没有吃饭呢,你……。”“到广场等我。”福后打断了我的话。我立马知道福后也变了,变得害怕我要蹭他一顿饭,便没有多说,就穿过公路到了广场。
太阳正顶,辣得能把人烤焦。而我,现在没有了去处,就顺便躺在了广场的一把椅子上,头还是晕晕的,身体没有力气。晕乎乎的就在烈日下睡着了。福后过来叫我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城市里红红绿绿,蓝蓝紫紫的灯光亮起,让我更加的感到头晕目眩,耳鸣闭气。
我随着福后走,走过两条街,穿过三道胡同,在一块垃圾堆旁停下来。
“你在这等着,我去上个厕所,他妈的,逼了一天,屎怪急的。”
福后出来了,他说:“你要不要尿,等下过了可没有厕所,要跑回这里来上。”
我说:“肚子实在饿,从昨晚到现在没吃饭没喝水呢。”
福后呃呃的应着,把我带到了一条小街道。走进一个几平米的布棚,摆有两张脏的不堪入目的桌子。
“来,给我们来两碗酸辣粉。”
“还是赊账啊?”老板看着福后。
“少不了你的,老乡,月底发工资给你。”福后摆着阔绰的样子说着。
“差两百三了。”老板说着端上来两碗酸辣粉。
“好好好,不会差你。”
我几下就把那碗酸辣粉下肚,肚子还在咕噜咕噜叫着,旁边有人紧紧看着我。我听到说,不辣么。是啊,顿时觉得嘴里火辣辣的,合不了口,我想喝水。我轻声问福后,没有水吗?福后说,这里水贵,回去再喝。我不好意思让福后再破费了,毕竟我听到了赊账,我忍着还未填饱的肚子,忍着火辣辣的辣,忍着实在干的不能再干的舌根。起身时,我脚动不了被东西黏住了,是被小摊子那些常年累月积起的油污与腻垢黏住的。如同后来我知道的人们,包括我自己,被城市的某种诱惑腻垢黏住了,因为你毕竟要在腻垢的地吃喝拉撒生活着。
随着福后走了,走过拐角,上了楼道。福后“髟”的一声搭嘴,楼道里亮起了灯光,灯光是黄色的,黄色照在白色泛出黑色的墙壁上,昏乎乎的。
我就坐在靠近里头的床铺上,那是福后的床,进门的是赶年的,赶年是经理官,我不敢坐脏了他的床铺。我们在等经理官赶年回来,等到了我累得倒下就呼呼大睡。
“操他妈的,今天那个客户,害老子被吴总骂了。”我在睡梦里听到了赶年的声音。接着是福后的:“夏雨来了。”
“他来干嘛?”
“他在工地做活,休息过来找咋俩玩玩。”
“哦,我以为是来这里上班。”
我醒了,在睡梦里醒了。我知道赶年的那经理官害怕我依仗他,依仗他成了经理官。其实我早有认知的,我不会去打扰他,所以才没有同福后一起跟着他去奔那经理官。
“夏雨,可想死我哩,你终于来了。”赶年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你知道吗?我和福后就盼着你来,你来了就好,我们三个将来和着把那狗日的吴总给抵了,让他妈滚蛋。”
“什么吴总?我是来看看你们的。”
“你来多久了?在哪有落脚点吗?昆明着城市大吧?你看那些高楼大厦雄伟吧?”赶年一个直的说着。
我晕了,被他问晕了。城市大不大,高楼大厦雄伟不雄伟与我啥干?现在,我肚子饿口渴。
“福后,明天带夏雨到咋们公司那些个地去转转,让他知道这大城市的辉煌。”
福后连声应着:好的好的。
我说,能不能搞些水喝?
福后这才把一个衩口铁盆端到走道里去,接了半盆水进来。他弄弄煤气灶,又把煤气罐子放倒,说着:“这煤气他妈下的老快,两三个月就要一罐。”赶年在旁边说着,咋以后换个电磁炉吧,我发了工资就换。
福后把煤气罐放倒又直起,直起又放倒,然后在地上晃动着,好不容易才煨涨那半衩口铁盆水。我自己拿了个糊着油腻分子的碗舀了一碗,不好意思让他们知道那碗的脏,硬着喝了下去。那味道怪怪的,有些酸不酸,碱不碱,咸又不咸的怪味,还能微微感觉出臭味,臭水沟的那种臭味。我有些恶心了,想吐。福后立马说:“这昆明的水就是这个味,习惯了就好。”然后,赶年说:“尿尿睡觉吧,明天还要去给客户签合同呢。”于是,福后让我在他刚才接水的池子里撒尿,他说,楼道里没有厕所,小的就直接撒池子里,洗拖把就冲走了。回进门,一股尿骚味扑进了屋子,比老家茅坑还臭。
第二天,赶年要去见他的客户,让我同福后到他们的那些公司转转。福后还是一样,托着些彩色的油纸片我们先是在春城路,在一个路口,福后指着对面的楼房对我说:“你看,那就是我们公司的楼盘。”我抬头边看边数,最高的一共二十五层,福后说地下还有三层,那三层是地下商场。问他转过没?他说,转过,去买牙刷时转过。然后,我们又穿过春城路去了北京路,福后还是指着远处的高楼对我说:“看,那里,这边,还有那边,全都是我们公司的楼盘,你看啊,现在我们公司的规模如此之大,将来的发展是了不得的。”
“赶年在哪栋楼房里做的经理官?”我很感兴趣赶年。
“他啊,具体上班的地是跳着的,没有固定。”福后显然也不大确定赶年的官位。
“石宝哥呢?”
“他啊,我也不大清楚,只是有时过来找我拿些钱,说是最近要请很多领导吃饭。”
我有些惊奇的看看福后,纳闷石宝哥还需要给福后借钱花销。但我还是没有多问。
我们继续走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人群接肘之中。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掉入淤泥潭泡过我也能辨认清楚的人。对的,赶年,就是赶年。他举着一个牌子,一个蓝色的牌子,上面写着“旺铺火热抢购”。我的兴奋度是无法形容的,因为举牌在我之前见过的是小学的大队长,然后是初中的体育委员,还有就是我们的副乡长举着“土地不留荒全面奔小康”的牌子。赶年这破娃是厉害了,都干到了举牌的位置。我大喊:“赶年。”他没有听到。
“赶年,赶年……。”我又卖力的喊。
他似乎还是没有听到,我跑到他身后,故意要逗逗他,让他知道他的铁哥们来了,也要让别人知道我是赶年的发小,只有我才可以这样与赶年逗乐。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头看看我:“你动个啥啊,我听到你在叫我。”
“听到你咋不应呢?”
“没看见我在上班么,让领到看见不好。”
“领导?你还有领导?都干到举牌了,还怕谁?”我有些不解。
“去,到那边等我,我中午休息有半小时,我来找你。”说着,赶年继续举着牌子高喊:“过来看过来瞧啊,三月楼开盘大优惠,先到有特价,还有大礼相送啊。”
我依照赶年的话到了路边的一棵树下,看着赶年,看着福后。
“来来来,看看吧,这里是城市的风貌,这里是理想的家园……。”赶年一边说着一边去拦住路过的行人,但几乎没有人搭理他。他继续不断的这样叫喊着。
福后也是,见一个过路的人就往别人收了塞那些花纸,有的会拿走一张,有的则没有理他。从早上我们出来,福后已经把一大背包的花纸快要塞完了。于是,他过来对我说:“夏雨,我回去拿传单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应了一声“好呢”。就发现福后坐上一辆公交车走了。
福后回来时,已经是中午。我只顾看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看那些染有各式各色头发的行人,不知道赶年在什么时候到了哪里去了。
“夏雨,赶年呢?”
我看看周围,“是啊,这娃子去哪了,怎么都不招呼一声就走了。不会是开会去了吧!”赶年在雪地里和我说过:夏雨,你有事就得来昆明找我,我会接待你的,我的时间基本都在开会的。
准了,赶年肯定是去开会去了。
福后继续发着他的花纸,我说去吃饭,肚子饿了。福后张着眼睛看着我:“啥?你还没有吃饭?”
“对呀,没有。你吃了?”
“不早说,我回去就到那里吃过了。”
我知道那里就是昨晚他带我去的那里,两块五一碗酸辣粉的那里。
“福后,我身上没有钱了,昨天来的一百块钱都给了骑摩托的人。”
“哎呀,我也没有了,刚有两块来回坐公交了。”
我肚子咕咕叫着,我想一下子飞到我做活的工地去。
“要不,你先回去吧。”
“回哪里?”
“回工地。”
“工地,一百多块钱的路费,我走着回去?”
“那就回我们住处去吧,我给你钥匙。”
“我能找到那地方?”
“你顺着35路汽车走的方向去就是了。”
我知道福后是真的没钱,我就照他说的做了。一路上,我看见35路公交车,就要停下来看,看它开往哪里,直到看不见了我就走,走到那个看不见的地再等,等到有35路车经过,我又看,看到它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我又等,等了再看,看了再走……。这样我估摸找到了那个福后尿尿拉屎的垃圾堆,我又找到了那家福后带我吃酸辣粉的小摊子。我走了过去,想说:赊我一碗吧,我是福后的朋友。可我似乎没有那个胆量,我只能在心里揣测着新的办法。我拿出胆量走了过去。
“吃粉里边坐。”
我坐了下来,“我是那个福后的朋友。”
“福后?乃个福后?”
“就是昨晚来你这儿吃粉那个福后。”
“来我这里吃粉的人多了,不认识哪个福后。”卖酸辣粉的是一个中年妇女。
“就是留着长发,紫色的,肩膀有条长虫的那个。”福后现在肩膀上多了一条花纹,他说那是龙,代表着他将来要宏图大展。我说纹的不像,他说他知道是龙就行。
“哦,你说的是那个叫宏伟的?”“宏伟?”我顿时理解到了什么,连声说:是是是,就是他。我估摸福后换名了。
“他啊,咋滴?有事吗?”
“没事,就是肚子饿了,没有带钱……。”
“不行不行,见个人就来赊账,我贴不起那钱,他的还差两百多呢。”老板直接就把我的讨饭台词打发了。
我起身走,走过半条巷道,看见了石宝哥。他正在与两个女子走着。
“石宝哥。”我大声喊。
石宝没有理我。我又大声说:“石宝哥,是我呀,夏雨。”我见他抬起头看了看,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与反应,又与那两个女子说说笑笑的。
难道我弄错了,不会啊,石宝哥。头发没有变,颜色没有变,脖子上的圈没有变,手腕的链子没有变,就是石宝。
我走了过去,怕他没有听见,走到了他跟前。
“石宝哥,我是夏雨啊,刚才叫你你没有听见。”
“哦哦,夏雨,你到福后他们那等我,我现在有事呢。”说着,他与那两个女子说着话走开了。
我没有去处,虽然找到了那个福后拉屎的垃圾场,找到了福后赊帐的那个小摊子,可我还是找不到福后的窝。于是我想想,不能把石宝给丢了,我要跟着石宝。
我鬼鬼祟祟的跟着石宝,我不敢靠近,我知道石宝正在谈大事情,那是看着特别高端的两个女子,衣着漂亮,脸孔粉白。我看见石宝进去了一间屋子,我站在门外。
“进来,三缺一呢。”老板招呼着我,那是一家麻将馆。
“他是个娃娃,不会麻将。”我听见石宝在里边说。
我摇摇头,说不会。
“是你朋友吧,高志。”
“是我就村子的。”石宝答着。石宝也改名了呢。
“进来等,他打麻将呢。”老板说着,我也走了进去。
石宝正在悠闲的抽着烟,理着麻将,顾不及理我。我就坐在一破椅子上,像个没有归巢的乌鸦,张望着里边。只听到哗啦啦的麻将声,听见“糊了、杠上花”“日他娘的,手气被”“哎呀,又打错了”“走霉运了,一把没糊”杂七杂八的嘈杂声。我特别的饿,特别的困,特别的感到后悔,后悔我咋就相信了经理官的职位,还来找他们。于是,我想出去转转。
我走到一个路口,看见了小卖部,我鼓足勇气和他说了我没钱,他让我打了个电话给我在工地的老板。老板把我带回了工地。
年末了,我老板说有电话找我。是赶年他们,赶年说约上一起回家过年,我说好。我们说好了在车站相遇。
那天,我们相遇了,石宝说让我去买票,我去了。
在火车上,整个车厢都是嘈杂的,但总能在每一个座位清楚的听到石宝的声音。还是一个样子,石宝给他的高端朋友打着电话。
喂喂,这边好啊,好啊……。我们公司就是这样,是国际品牌呢,你找马总就好,这事他向我汇报就好。
邻座的人都盯着石宝,石宝放下电话。
唉,这个公司的事就是忙,没个闲。下个开发的楼盘就要动了,我们明年工作更忙……。
我一路给他们三垫了路费还包了吃帐,我知道他们没有一个铜板。
我不得不说说石宝的城里。那天在麻将馆,有人说:高志,还钱了吧,这个月马上要交房租。石宝求饶着:等等吧,这个月手气背着呢,下个月,下个月初一去庙里开开光,手气看旺不。
切,你还手气旺。
我咋就不信了,会一辈子手气背。石宝侥幸着。
另外一个人也说着:高志,丟五百过来,我这输光了。
石宝说:老板,借五百来还他。
老板没有鸟他,瞅了他一眼。
石宝说:怕还不起是,改天我那两个兄弟发工资还你。
麻将老板:你那两个发传单的兄弟?看,对面那酸辣粉还欠着钱呢。
麻将老板咀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还经理,遍大街都是经理,一个唱歌的地就有几十个经理。
我不懂,经理官不是很大么?
石宝一脸灰沉,耷拉着头,然后猛地摇起脖子,金项圈就轱辘两三个转。
我看见他的金项圈在转。对了,九千嗦螺币。我想,石宝全身是宝的嘛!
拿这个压着咋地?石宝扭过头问麻将馆老板。
哼,你那个不知道是真是假呢咯!
我这个价值九千嗦螺币呢。
“嗦螺币,我们用来买游戏装备那个?”旁边一个娃娃问道。
石宝顿时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小孩子,知道个哈,我这个是高端交易的虚拟货币,知道不?一边玩去。”
“就是就是,嗦螺币就是买游戏装备用的嘛。”娃娃哭了。
然后麻将馆老板那个胖妇人给了她的儿子一个耳光,“哭啥哩,整天就知道打游戏。”
我看见石宝又笑了,用手指指小孩:娃娃不懂事,要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于是,“糊了”有人说着。麻将吭哩花啦的响着。“给钱”一个四眼仔干脆的吼着石宝。石宝回过头看看我,眼神有些彷徨且有哀求。我说:“我没钱。”石宝便有些不耐烦我的样子:“打着,打着,等下去老李那拿。”
麻将馆老板过来扯两百块钱给石宝:记着,一共三千七百块。
呵呵,拿了新钱,手气要红了。石宝捡起钱,高兴的乐呵着。脸上有种洋洋自得的喜悦,可爱至极。
至于赶年的名字,后来我听福后说过,叫“黄星”。
我问福后,石宝真的找过关系帮了李麻子的女儿上了一所职校。福后说那是真的。偶尔在麻将馆里有人会说起职校招生的事,每招来一个学生给五千块钱,搓麻将的人给了石宝一千块,正巧李麻子女儿没有考取高中,石宝耳朵灵,他能知道天下所有的事,就给李麻子打了电话,说他能够帮忙李麻子事。李麻子女儿依此进了昆明一所职校,李麻子对石宝特别感谢,还送去了一支腊肉火腿。石宝的地位在村里又得到了提高。
我又问,石宝真的有关系?
福后说:不大清楚,反正他打麻将的朋友都会说起关于请客某某局长、处长吃饭的事。
伪造的?
福后答不上来。
人是七百种形色的,总会沾摸些官的味,一个狐朋九个友。总有几次是与官爷碰面的,石宝就说成是他的至交,这也没必要去考证。反正石宝是混在城市了的。
我问经理官大不?
福后说:和我们一起发传单那些个临时工都是“官”,有经理官,有顾问官,还有公关,都是官。有时给盖房子的发,有时给音响唱的发,都有名号的。
回到村里,人们都说着:石宝回来了耶。
石宝还是那样,脖子一个圈圈,手上几串链子,头发几个颜色。碰见人就招呼:三叔、四伯,我回来了。
然后,赶年和福后也说着,回来了,回来了,我们从省城回来了。
石宝还是说着他在城里的阔绰。
往后的好多年里,石宝还是说着他的阔绰。有天,我们都看见他那些掉落了颜色的圈子与链子在雪地里异常明显。
雾
云贵高原地域,雾是最为常见的了。不分寒暑,不分节令,也没有早晚区别,说来就来,然后是一阵阵的,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也会是一整天的,整个山区就雾气缭绕,灰蒙蒙的。不过,我对此倒是颇有些喜欢。因为,我总能在这样的日子里听来许多的故事。然而,人生却是不同,活在雾里,生活就朦朦胧胧的了。当然,也有的人就想活在雾里。
这样的日子里,晚饭总是比其它日子要早,天也要暗得早些。
我与孙二要好,从五六岁开始就是这样。当然,那是我耳馋的缘由,毕竟总能从孙二奶奶那里得来许多故事。
孙二奶奶姓陈,据说与陈胜吴广起义的陈胜是本家,还说是嫡亲后人,这似乎没法考证,也没有那个必要了吧。在我十一二岁开始,会时不时的给她担些泉水。她只喝源头水,自来水管来的,她从不饮用。当然,我是出于小私心的,毕竟又要她说来故事了。
孙奶奶,今天不会还是土司安二吧?我不高兴的问道。
三犊,你娃娃记性得了不?孙奶奶总是这样,她怕我娃娃记不了故事。
当然,我背给你听。
前朝民事,兹有贵州,一崖主户,名为安二,居屯上,官土司,丁足五百,十里百寨,奉称老爷……。
唉唉,你娃会理白眼书,明白不?孙奶奶显然不大相信我对她故事段子的意会。
会呀,会呀,我知道安土司是个坏蛋。
孙奶奶摸摸我的头,笑笑说:他不坏,他不坏。
不坏?那她怎么要抢走奶奶您呢?还不让奶奶您做夫人呢?
正巧二狗叔赶来,“嘡”往我额头弹力一个指节。我没有哭,我用目光瞪住了二狗叔。他就有些不自在的开走了。接着,我纳闷了好久,安土司那么厉害,咋不做个好汉?
奶奶,你说安二他咋不回转做个区长?
不许你叫他名,他是土司。孙奶奶显然有些不太高兴我直呼其名。
哦哦,安土司。
他,唉!……。孙奶奶叹了口气,话语从嘴里咽住。我便看见她泪花在眼里抖动着,嘴角略有颤抖,面部带有些抽搐,手脚也箍紧在怀里。
唉!他人嘛,不知道咋说,奶奶这辈子是不会明白的了。奶奶便再次一流二手的说起。
我本命贱,十二岁那年,战乱饥荒,我们家九口老小,哪有吃的,我便托人关系进了土司家,做了菜坊丫环。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饱肚子,菜坊当然最好。我们家九口大小,我总要有个私心的,偷偷掖些饭菜回家。
你娃娃懂吗?我底下还有三个妹子。她们经常挨饿,我总不能看着她们饿死吧?胡奶奶用慈爱的眼睛看看我,接着说:我那不争气的爹,成天赌,吹大烟,后来干脆抛了家小,一个人游走四外,也不知丧命哪里了。
你们没有找过他?我问到。
找?那个年头,到哪找?再说,找来胀饭还要贴着人伺候呢。
我有些不解,孙奶奶咋会对自己亲爹说出这样的话。
孙奶奶明显抹了眼角泪水。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他,我十二岁。那晚,母亲把我那几个妹妹哄了入睡,一个人在娜沽河洗衣服,麻布衣,我们家九口人有一共八件上衣,十条裤子。上衣小妹没穿,经常母亲给她裹着个棕皮。裤子嘛,虽说是裤子,哪像现在,那就是个桶子,一家人换着穿,小的不穿,大的换着穿。
说到这,孙奶奶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们家是个礼孝的人家,桶子总有闲着的,谁要是归趟集市或是串个亲戚,总有一两条干净的桶子可以换上。只是我那爱赌的爹经常拢着个破桶子,从不换洗。
呃,他不怕脏么?
脏,他本身就脏尽了人性。家里大大小小这么多人等着口粮,他倒好,整天吹烟赌钱,还常常领个女人回家。
那?
那个女人听说是广南来的。穿着洋群,也裹着小脚。那时候我们还小,她来就给些糖果和几根扎头绳。我们小啊,起初是欢喜的。后来,她总是赖着不走,经常要我的母亲饭熟了才去请她,母亲去请她吃饭,就看见她和我那丢人的爹给混在一起了。她与我的母亲撕打,打的头破血流。我爹给那女人帮忙,我娘就冷心了。后来我爹把我家一匹马卖了,据说是卖了养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养在城里。唉!后来听说那女人被革命军给杀了,是个特务。
你要说是我的母亲或是哥哥们咋不反对吧?孙奶奶明显猜到我的疑问。
嗯。我点点头。
还不是他那些有势的狐朋狗友,个个狼头豹子眼。一来我们家就是杀鸡宰羊的。唉!……。
孙奶奶起身给我剥了个红薯。
就在他宰杀了我们家最后一个羊仔以后,我们终究得了个安生。那晚,他的那些哥儿们一共来了十九个人。先是杀鸡,一只母鸡,然后才是宰羊。那羊儿才三四个月大小,那是我们家十六只羊剩下的最后一只。我们家自己是不舍得杀的,指望有个置家业的本。我的哥哥们需要置个家业娶个老婆。
月黑里,我把那最后一只母羊偷偷拉到了河边,拴在一蓬青莿里头,不想给他们宰了,那是我们家的整个指望。我那爹没有找到羊仔,便用棍棒抽打我的哥哥,硬说是我的哥哥把羊藏起来了。我的哥哥头脑不机灵,自小就不识个一字,有些憨诚。他一打,哥哥就是个哭,不知道如何说个明白。我看见哥哥哭得伤心,便主动承认了藏羊的事儿。于是,我也同样受到了挨打。他边打我边咒骂我的母亲:“你就是个素秧鸡,没有个知礼,客人来了也不知道答待……。”接着,母亲也挨了他的鞭子。于是,我们一家人都受到了鞭子。实在无奈,我的母亲就连夜出走了。那时,我看着天空的星星,不尽的哭,无边的想:上天不是有好生之德吗?咋就不能留条活路?
我看见孙奶奶泪水到了脸颊,赶忙用我稚嫩的手给她抹抹。她笑了,笑得像我这个娃娃。
后来,那帮酒鬼喝得昏天地暗,又吵又闹的,火药枪“砰砰砰”的迎着天吹。我们都吓得哆嗦着蜷缩在房角。一个醉醺醺的人过来撒尿,他就在我面前,我连忙捂住我三个妹妹的眼睛。他撒完尿往回走,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我,看了好久……。他摸摸我的脸蛋,嘟嘟囔囔的说着。接着,我那爹就过来了,他说:“土司要是不嫌弃,这女子就拿去伺奉你吧。”于是我就被几个跟班带走了。
那,你父亲呢?我问道。
我那爹,……。孙奶奶掏出汗帕,擦擦泪水。
我那爹,听说后来……。后来他就跟着一个是什么国民党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死在了东北。他走我们乐呵,可他却在走之前画了押,把我的母亲赌输抵押出去了,输给一个姓缪的人。后来,我的母亲被那缪毒物一脚从楼上踢下,撒手走了。
孙奶奶接着说她的经历。
我被安土司带走后,很多人就说是我爹的关系我才进了富贵人家。那晚,我被几个提着长枪的人围在中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是天亮明了好长时间,都有人下地忙活了。我来到土司家里,先是安排我在菜坊打杂,陪着七个妇女打杂,过了三年。后是给土司的三太太做丫环,整天伺候她穿衣洗脚。一天,我正要去给土司三太太倒洗脚水,土司刚好来了,他还是醉醺醺的样子。他对着我斜着眼睛瞄,歪着头瞄,弯曲着一只脚瞄,瞄来瞄去的。“呵呵,这陈家苗子不错呢,够了、够了够了……。”你们娃娃不知道那嘴脸样的。于是,他就把手伸了过来。我退缩,退缩了几丈远。他醉的绊了个狗爬,扑倘在地。我就不敢再退了,生怕他死了,他死了我就得不到活路,还会连累我的一家老小,那时,我的奶奶还在,领着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于是,我过去搀扶起他,我是出于害怕的,娃娃。孙奶奶说到这,用渴望谅解的眼睛看着我。于是,他就把我拽住了,拽在我的脖子里,我有些喘不过气。他紧紧拽住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接着要我搀扶他入帐,我得照做,不敢怠慢。于是,后来……。孙奶奶哽咽了。后来,我有了他的种,生下来是个男的。
我不敢多问,生怕是过了格,有了失礼。
孙奶奶擦擦眼角,接着叙说。
我们不敢照面啊,不敢光明正大的来往。土司他有担忧,毕竟他的大儿子都大过我三岁了。听说他早已在妻妾子女面前立过誓,不再娶妾。于是,我被收养在了山寨外的一个崖洞里。整天过着不见世面的生活,有人给我送饭,有人给我送衣,就是不准我与他的妻妾老小见面,不准离开那座悬崖,黑虎崖。我当然憋屈。不过,我想过,我没法与他们相比,也淘不过她们。
我纳闷,孙奶奶咋不逃走呢?
逃走?没那么容易的,经常有人把手看着。不过,我也不想逃走,因为我总能让那些使唤人给家里送去些吃的穿的。我是为了我的家里人。有我,我们家里人就不会挨饿受冻了。
那天,土司来看望我了。自从我住到崖洞,他两三个月就来一两回。我住的崖洞四面峭壁,我们是从天梯上去的,天梯是毛葛藤子,我是被人当作死尸提上去的。孙奶奶说着这话,不知道有多少的仇恨。可她又对土司有种说不来的情,我实在费解。
这次见面,土司住了很长时间。他似乎有着什么难以度过的劫。他整天抱着个胡琴,总是弹奏忧伤的曲子。我问他,是不是有人叛变了,他说不是。我问他,是不是妻妾知道了,他说没有。我问他是不是缺粮短钱了,他还是说不是。后来我才知道,土司害怕了,听说剿匪军要来,他害怕了,只是他还没有陪够我们母子。我劝他说:“土司,归降吧,我们终究要被瓦解的,听说全国上下就要解放了。”土司那时有过回转的心,他看着我,看看孩子,对我说:“我是想归降,可我一生作恶多端,剿匪军是不会饶过我的。我掠过多少百姓口粮、牲畜,抓过多少壮丁,让多少妇女守着活寡。”土司哭了,我也哭了。我估摸着土司良心发现了。
那他转好了没有?
孙奶奶摇摇头说,没有。
土司终归还是心底不正,他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没有计数。不过,他是对我好的。就在一个晚上,土司的三太太揪着毛葛藤上来了,她一个人来,遇见我,就对我几记耳光。我怕呀,她是正娶的太太,我不敢对她有怒。接着,她骂尽了所有的难听话,然后要拽着我同她跳崖。
跳崖?干嘛要跳崖?我不解。
你知道吗?孙二他爹,孙二他爹是土司的唯一香火。
他不是大太太,三太太都有儿子吗?
是的,可大太太的儿子是个聋子。三太太的儿子虽说不聋也不哑,可看得出没有那能耐,到了十二三岁还学不会几篇文章。二太太没有。我的娃儿,孙二他爹那时是他的最大指望了。
她抓住我不放,正好土司来了,二话不说,掏出手枪就把那贼婆毙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逃走么?娃儿。
不知道。
我一直在做事呢。我在黑虎崖上,一直做着事呢。你知道吗,土司来看望我们母子,实则是来看住我,他早就有些怀疑我了。他整天的与我们母子不分开半步,走哪都跟着。明是关爱,实则是要监视我们。可我不会露出马脚的,毕竟土司就是个土匪,他喜欢美色,那个时候的我,在十里八乡也算是个美人。他才不会轻易杀了美人。孙奶奶脸颊有些自喜的样子,毕竟那是值得回味的年轻貌美。他问过我:你是不是偷偷给外报信?我矢口否定。土司在查了三个多月以后,回了屯上。
我还是接着我的事儿。我都会正常的在家丁们的照料下起居。但是,他们都知道我有个喜好,每天就是要到黑虎山北面去看我的老家,我说成是对家的思念,这是土司批准的。于是,我每天都要往黑虎崖下丢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我问。
粗实的葛藤,那些葛藤都是家丁们用来编防护天梯剩下的。我我每丢下一截,都要对着我的土地大喊一声:那酸穷的地,葛(割)根了。
哦,原来剿匪军就是通过你的暗号上去的?
娃娃,机灵。是的,他们看到了我扔下的葛藤,我都会选着最结实粗壮的扔。他们看见那些粗实的葛藤会围着屯四处找的。终于,他们的哨兵找到了从屯上崖边悬下的葛藤。在围了屯上一个月以后,他们才攻了上来。
“哩哩啦、哩哩啦,前方重兵把,左右是悬崖,后方有根毛葛藤,挂得了百把人。”号兵是这样吹号的。
我问,剿匪军就这样上去了。
是的,剿匪军是夜里上去的。听说上去了上千人,战火一打响,那血流成河,安家那些腿子跳崖的跳崖,自杀吃枪子的就吃了枪子,不到一个对时,土司家就全部被剿匪军端了窝子。我问,那土司呢?
土司被剿匪军拿走了。
说到这儿,孙奶奶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她还有许多的难言之隐,许多苦处还未吐露。当然,我知道她故意要留着,就是因为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故事。那些故事,或者另她伤感,也或者另她有些难以启齿。
对的,难以启齿。在我的村子,闲言碎语最多,就连娃娃也一个样,一吵架,就得理着上几代人的根翻。那时候,我们几个娃娃总爱打架,有时就为了一个糖果,有时调皮也要对小伙伴二几下。陆嘴那时候是我们小伙伴里的老大,他经常要说说孙二的。那回,孙儿把陆嘴的弹弓皮筋拉断了。陆嘴不高兴,数落了孙二,这数落,便是要以孙二的奶奶为中心的。听到陆嘴数落孙二奶奶的故事,小伙伴们就特别爱听了。毕竟娃娃们就只是爱故事而已,我得必须为我们正名,并没有要糟蹋孙奶奶的意思。毕竟陆嘴专门说的都是些损人的故事。我问他:陆嘴,你咋知道那多?他便嘚瑟起来:我爹告诉我的,我爹做过生产队长,他懂的可多着哩。
以下是我从陆嘴那儿听来的。
陈英(孙奶奶)嫁给了安土司的第二年,就有了现在孙二的爹。那时,土司是要对陈英加以厚待的,他毕竟对陈英生的是男娃而感到欢喜,那是他一辈子的指望,土司硕大的家业需要有人继承。前面我说过了他的那另外两个儿子。于是,土司对她百般宠爱,就因为是宠爱,才会让她住上了四面绝壁的黑虎崖。后来,陈英又生了两个女娃,第一个在剿匪军围剿黑虎崖时丧命了,第二个被土司送人了。陆嘴说:那狗日的安土司,一个女娃他送人换了条狼狗。
后来,剿匪军攻下黑虎崖时,盘查山寨,陈英与几个使嘴丫环躲在了木柜里,剿匪军盘问时,使嘴丫环说出了陈英的事,给剿匪军暗记指路的人就是陈英。于是,陈英被剿匪军带到了河的对岸,就是我们现在的地盘。没有办法,陈英没法一个人养活那个娃娃,又是身世不好,我们那里没有人肯收留她。于是,在第二年里,丢下孙二他爹,村里人收养了他,陈英则回到了她的出生地,嫁给了一个屠夫。那时,周围几十里都知道她是安土司留下的小妾,都有着异样的眼光,甚至有人说她就要被抓去枪毙。这当然让屠夫对她有看法,她在屠夫手里受尽了折磨,陈英不得不怀着身孕出走了。后来她又回到了我的家乡,三岔。
这个时候,村里的老郭头是个光棍,便把她娶了。可是好景不长,老郭头整天好吃懒做的,没有个正道。没法活了,陈英便领着刚生下的平娃嫁到了李庄。
陈英的日子还是没有好过,整天以泪洗面,眼睛便产生了一层薄薄的雾。
过了十几年,孙二他爹长大成人,才把她接回了我们寨子。这里大部分人姓孙,他家就改姓了孙。可孙二他爹生来恶戳,整天偷鸡摸狗的,在接回孙奶奶后的第二年因抢劫杀人入狱了。孙奶奶就一直领着孙二淘生活。
孙奶奶还说。
我吃斋念佛了三十几年,就是为了解命。唉!我的命苦。
我们几个听故事的小伙伴都哭了。孙奶奶说:别哭,别哭,孙奶奶不好,惹娃娃们哭了。于是,我们又都去给孙奶奶担泉水去了。
孙奶奶的眼睛一直蒙着层雾,到了八十几岁还是一样。后来有专门下乡免费医治蒙眼病的医生给她看过,说可以治好。
孙奶奶说:我不医,不想医,我要雾着眼睛才能活的自在,这辈子算是活够了,眼睛一明,我就去看别人的好看别人的坏了。
我还是纳闷,孙奶奶咋不恨土司?
后来明白,孙奶奶就在土司手里过过几年不缺吃穿的日子,其它时间都是缺衣少食的。所以她怀念土司,只有土司对她好过。土司本是坏人,可孙奶奶却不恨土司,那是因为她从土司那里得到解救,又从土司往后陷入了困境。
也许,孙奶奶后半辈子一直活在她的那段就要成为压寨夫人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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