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执一》——子不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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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剑起九华 第一章蒹葭苍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槐林萧瑟，夜风簌簌，这一首广为传唱，曲意婉转悠长，深受文人百姓喜爱被录为国风的蒹葭，此刻却唱出了一种悲凉气味。

这首诗多是用于表现男女之情，然而此刻林中众人很显然并不应景，歪歪斜斜的倚靠着槐树神容萎顿，就更添了几分悲凉意味。

唱曲的人唱功并不高，很多腔调转折不及高低不就，如那一句“宛在水中央”本是极具悠扬，曲调转高平漫表现出思念爱慕之人现于眼前的期许心绪，然而在他唱出却是拖长了音如死了人一般。

“韩老三，你他妈能不能闭嘴。忘了我跟你说啥了！”

腔调难以入耳，一位身形高瘦的汉子实在忍无可忍，愤怒的向倚着一颗老槐树，双手插袖，正忘我唱着那一首蒹葭的韩老三咆哮道。

这一路，他已经听了不下百遍蒹葭，然而没有一次是在调上，这本就是一趟令人神经压抑的行程，如何还能再经得起这样的折磨?

所以此刻在槐树下的众人见汉子带头，都齐齐望向了韩老三，目含怒气。

七千里山川，其中有草，名为玉英，在山川那头有仙门修习仙术，可以飞天遁地，呼风唤雨。而这玉英草，便是那些山上神仙们的所需之物，约定每隔十年持此草者，可以来九华剑山当上十年杂役。

莫要小看了这十年杂役，有道是“山中无岁月”，身处仙门，哪怕仅是一名杂役，少不得也可得一些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说不定更可直得仙缘，被哪家仙师看中，传授仙家妙法。

所以他们这些人便都是来七千里山川搜寻玉英草，希冀着可以搏得些福缘，只要能够进入仙门，以后不说锦绣富贵，至少也能凭着仙门杂役的身份在凡俗衣食无忧。

然而这玉英草外形与杂草无异，分布极为零散，与杂草混在一起，只有叶尖处如玉青翠透亮，稍能辨别。

他们这一行人已经找了一路，可仍是收获颇少，而九华剑山每年只要两百人，草多者得，这让他们这些已经连命都压在这的人如何不心中焦躁?

韩老三此刻还在不合时宜的唱着蒹葭，无疑就十分讨打了。

“记得记得，在唱，你就杀了我。”

韩老三呵呵笑道，一身洗的发白看似土里土气的袍子，却是正儿八经的文人样式，只是除了会唱那首蒹葭外，韩老三却是一脸的憨厚相貌加内敛性格，一路话不多说，也不与众人合群，这七千里路走走停停，似乎也只有在唱那首蒹葭时才会多一些神采。

人善被人欺，这点话半分不假，高瘦汉子见韩老三毫无气势，目中气焰更胜，目露凶光道:

“既然知道，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不成！”

林中的九人，并不相熟，只是因为七千里山川中凶险无数，为了图个安稳，才互相结盟而行，彼此之间也谈不上半点交情，汉子说时，心中确然杀意涌动。

不只是因为韩老三那总是以寒中腔调唱跑偏的蒹葭，更是这个看似憨厚的汉子一路顺风顺水，所得玉英草竟为众人之最，这让收获不过才韩老三半数的高瘦汉子如何不暗中焦躁，直欲杀人夺草。

高瘦汉子气势汹汹，在场众人却无一人阻拦，都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各家自扫门前雪，这趟行程不过就是为了自己能够安身立命，何管他人瓦上霜?

而且以韩老三的丰厚家底，恐怕还能将自家门前的雪扫的更干净些，既然有人愿做出头鸟，无需自己动力，何乐而不为?

人性善恶，在这山林之中没了约束，皆不过如野兽一般，逐利而行。

唯独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手拿一根槐木枝，正用手中短刀一点点的削成一把剑状，闻言挥了挥手中细长槐木剑，呵呵笑道:

“岳大石，想要那玉英草就直说，何必仗着会几分把势就欺负人，韩老哥唱曲虽然难听，可学问大啊，你不跟着好好学学，瞎嚷嚷什么？没有他，你能活着到这里吗?”

那名叫岳大石的高瘦汉子身形一止，看向手持槐木剑的少年目中闪过一丝阴鸷，却只是冷笑一声道:“李小子，你当真非要跟韩老三一起?”

东出燕函关，到九华剑山的七千里山川风光神秀险峻，一路纵横绵延，卧于南诏与西极仙土之间，多有异兽出没，危险重重。

所以来此之人，多半在入山关口的燕函城下选择互相结伴，可燕函城中鱼龙混杂，所选之人究竟是善是恶，对自己是福是祸，谁也说不清。

久而久之，这些在燕函城下等待结伴的人，除了看天意外，也琢磨出了一点门道，那就是——只看弱的。

山川之中的凶险，大多非人力所能抗，其实结伴所图，更多是一个心理上的安稳，和探路搜寻捕获食物这等杂事，最不济，也要临死拉上一个垫背的。真要是争强斗狠，面对其中凶恶异兽和绝命险地，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所以前来结伴而行的人，久而久之更习惯找那种相貌憨厚老实，以及年小之辈。

就这样，高瘦汉子这一群人，便好死不死的挑中了韩老三与李生。

然而事与愿违，这个不太清楚具体底细，只知是一个四处流落，却表现的很不像乞丐的小乞丐，一路表现出足够的狠意。

少年李生也不认识韩老三，然而却与这个一脸憨厚的中年汉子最为亲近，似乎看中了他那一身文人袍子，时常跑着去问他一些问题。

如前一阵天下闻名皆知的那一场诸子百家的争鸣之流究竟讲了什么？

那九华剑山上，是否真的有仙人于彩云之间垂钓，钓起一尾金色大鲤?

韩老三多半笑而不知。可这两人，却越发脱离那条不成文的准则。

如韩老三学问不知，但其实也对得起他身上那件文人袍子，因为别的不说，他居然是一个半吊子风水相师。

风水之说，以山水格局定住天地人之气运，太过虚无缥缈，即使真的有山上神仙之流飘来飘去，对于这种神神鬼鬼的事多数人也只当无稽之谈。

可风水玄说不管真假，作为一个风水相师，必精于地理堪舆之道，以此判断山水格局。

七千里山川形式复杂，韩老三虽未展示他的风水玄说有多少水准，可对于地形的凶险判断却从未失误，也对于寻找玉英草有独到之处，即使稍微提点，也让李生收获颇丰。

这一点，让众人对韩老三又爱又恨，既欣喜于可以避开许多凶险地段，又咬牙切齿的记恨于韩老三有这本事，为何不分润自己一些?

只是对于同样收获颇丰的少年李生，众人却并无太多恨意，因为相比韩老三，少年识趣太多了。

每次韩老三指点的玉英草，李生都会丝毫不差的平摊给众人，使自己的数量一直保持居中，不偏不倚，令人挑不出毛病。当然，若只是以善意拢结人心，恐怕在这七千里山川早被啃的连骨头都不剩。

关键在于少年既有善意，也有狠意。

这只原本应是十人的队伍，在李生不慎落入泥沼中，一个汉子故意给了他一根长满倒刺的藤条，当少年满手鲜血的紧握藤条爬上来后，一边跟那人道谢，却以诡异的身法直刺那人胸口，一击毙命。

“人已经死了，他身上的玉英草我一分不要，你们要在杀我，可就有点吃力不讨好了啊。”

这是少年在杀了那人后紧握手中短刀，满脸笑言道。

从始至终，他似乎都没有一丝畏却，眸中平静，笑意盎然，如带着一丝纯真的邻家少年，可却令众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纵使生命如此脆弱，谁又能如此冷漠平静的杀死一个人?

从那时起，众人便对这个外表普通看似和气的少年多了一丝忌惮，即使因玉英草未从刻意疏远，也对他与韩老三的亲近生出不满。

万一真等到了翻脸无情的时日，以少年狠辣果决的心性与诡异身法，谁都保不齐身上会多个窟窿。

所以见李生出言相助，汉子虽然有所顾及，心中却怒意横生，眼前这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是否太不顾台面了些?

这个从燕函关招来一路表现还算是和气的少年，唯独在韩老三一事上态度十分强硬，看向高瘦汉子持剑而立，那双眼眸星芒点点，虽是年少，也生有一股逼人气势笑言道:

“岳大石你这话说的，难道韩老哥不是自己人不成？还是你从来就没想过?”

“你！”

高瘦汉子岳大石话语一滞，有些话看破不说破，毕竟明面上，未进入山川之前，他们大抵都是一些不想耕耘度日的平头百姓，杀人夺草这种事，还是要顾忌些颜面。

见此情景，同行一位汉子终于忍不住打圆场道:

“好了好了，吵什么吵，这话算大石说的不对——可是韩老三，你也能不能住嘴?整天唱那首曲子有个啥劲，难不成还真能有一个姑娘不成?”

这句话本是带有调侃之意，岳大石顺坡而下，众人哄堂大笑，然而一向闷不做声的韩老三此刻却忍不住憨然一笑:

“是啊是啊，有一个。”

第一卷剑起九华 第二章在水一方

众人顿时愕然无语，一直憋着一肚子闷火的岳大石冷笑讥讽道:

“就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韩老三闻言复又寞落点头道:“也是，人家看不上我。”

这莫由来的两句转折引得众人莫名其妙，但不妨碍众人更加嘲笑，李生却是看向韩老三闷头不语的神容，忽然也学着他的寒中腔调笑道:

“不哩韩老哥，你有学问人也好，不试试咋知道?”

韩老三双手插袖羞赫一笑，那两道浓眉略显憨厚的试问道:

“……可是，她现在很高，人家看不上我咋办?”

李生想了想，举起那把削了一路而不知是何作用的槐木剑，少年举剑向天，昂首笑道:

“可是，我还答应过两个人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虽然很难，但是啊——你喜欢她呀！”

月光顺着槐木剑的剑尖流落，少年单薄的身躯仿佛被镀上一层银辉，充满明亮意气，韩老三愣极，那双浓眉向上跃起，竟是也不觉生出了一股快然之意。

“是啊，怎么说也该试试不是?”

韩老三有些激动的从大袖中抽出双手，槐林中阴沉晦暗之气似乎也被他胡乱舞动驱散少许，众人不知何故，只想着原来不过是单相思而已，更加鄙夷的投去目光。

却见韩老三忽然想了想笑道：“李老弟，既然你想要成为天下第一，一定是要去九华剑山拜师学艺吧？想要一测长生途，起码需要一百个玉英草才能进入登仙阁啊。”

韩老三呵呵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把叶尖如玉青翠透凉，外形却与杂草无异的玉英草，交给李生道:

“韩老哥没啥东西，既然老弟有心，不妨将这些草拿着，以后去了九华剑山，可要记得韩老哥啊。”

林中一片寂静，众人看着韩老三手里那把玉英草，神情不一，眼神却都逐渐炽热，空中呼吸浓重。

这可是有四十五株之多的玉英草，可以稳进二百名次，在加上李生采得的二十三株，即使连那步入登仙阁的机会也差不足半数！

一位身形短小精悍的汉子眯起眼，捏着颔间两把胡须，嘿然道:

“韩老三，你若不想再前往仙门得些福缘，不妨把玉英草分给我们，你这样做，不是害李生这小子吗?”

李生呆滞的看着韩老三递到跟前的一把玉英草，这些毫无分量的野草，此刻在众人心中却如山一般重，所以他心中毫无任何喜意，苦笑道:

“韩老哥啊，你这不是害我吗?”

韩老三只管将玉英草塞入他的怀中，起身双手抄袖，弓腰笑问道:

“李老弟，你想学剑吗?”

李生闻言举起手中那把槐木剑，笑言道:“不想学剑，我削它干啥啊！”

韩老三闻言笑意更甚，并未回答少年，只是自顾自的说道:

“我年轻时啊，总想着当一个骗骗人的江湖术士，悠然自在，直到我遇到一个人。那人说：少年当有一剑，一剑若出，可平世间千万事。当有一气，一气不吐，胸中剑意千千万！”

韩老三身上一股意气油然而发，那弯腰驼背的身形没有挺立，却是不觉生出了一种渊渟岳峙之感，令在场众人判若两人，如渊如海，深藏不露。

而当讲完那句“胸中剑意千千万”，韩老三眼中笑意更浓，意气更重，直将山风吹拂，那身文士长袍突然再合适不过。

“我那时哪里懂那么多呀，只想着她生的这么好看文雅，说的话却是好生快意，怎么就——这么可爱呢?所以我记住了她说的话，开始练剑，没有剑招剑术，只有她给的一本破烂秘籍，用一根树枝当剑，一剑又是一剑，就这么寒来暑往，还真就让我给琢磨出一丝门道，李老弟，你想不想看看?”

李生楞楞听着韩老三讲完，在抬头看向他时开心笑道:

“原来韩老哥你是高人！当然想啊！”

“好嘞！”

韩老三笑喝一声，身形陡然挺立，双手从袖中抽出，众人便只觉有两股清风流泻，袖袍鼓荡，宛若仙人之姿。

清风出袖，还不及惊异，便陡然化作无数剑气横空，剑影重重叠叠，宛若两股风暴搅动天地，凌厉之势切碎了一切所能触及的事物，韩老三立于剑气风暴之中，伸手向前轻轻一指，笑言道:

“去。”

随着一声去字，剑气风暴陡然四散，如一道惊雷炸裂，方圆一里之内滚滚气机翻涌不止，除却李生之外，所有事物不管是人是树，都皆被凌厉剑气切为无数碎屑！

李生惊骇看着这一幕，良久，才回神对着韩老三竖起一个大拇指道:

“韩老哥原来你这么高啊，大剑仙！”

韩老三呵呵一笑，转头望向西边的天外，说道:“高吗?不高。比起那些山上的人，如何才算高呢?”

“山上的人?”

李生会心一笑:“那老哥你才是真的高！”

韩老三哈哈大笑，张口一气吐出，一缕金灿灿的灵息萦绕韩老三久久不散，最终随风消逝。

韩老三目中温柔，一气不吐，胸中剑意千千万，而这缕已是足足温养了三十余年的心湖剑气吐出，自此，不要什么剑意千千万了，他胸中只有一个她。

“李老弟，谢谢你提的醒，韩老哥要走了。这本破烂秘籍——算是老哥唯一的家当，你不妨收着看看，或许也能悟出些什么。”

韩老三笑着自怀间拿出一本泛黄古籍，古籍无名，还残缺不少，如那原本记名的封面就被撕了半页，只是韩老三拿的慎重，李生在见识了那犹如天人之威的剑气风暴后也不敢轻视，接过古籍半犹豫半试问道:

“这么珍贵的秘籍，给我?”

韩老三破天荒的敲了下李生脑袋，笑言道:

“你这孩子，让你拿着就拿着，还有这几个人的玉英草，也一并收好，就可以进入那登仙楼，将来要成了天下第一，可别忘了你韩老哥呀”。

李生这才放下心来，收好古籍呵呵一笑:“不敢忘！”

只是想起那几个人的玉英草，李生又有些疑惑的看着韩老三，这一趟七千里山川之行，所求的不过就是这区区几株灵草可以换来一个进入仙门的福缘。可不说以韩老三那本就是一个大高手的架势为何要来争一个杂役身份。

你这半途而废，又是为啥?

似乎看懂了李生心中疑问，韩老三神秘一笑，并未解答李生所想，只是转身甩起那副宽大袖子，两步跨作一步，急匆匆且春风得意远去道:

“李老弟，以后若是喜欢上一个姑娘，可一定要记得留下她啊！”

挠了挠头，李生闻言盯着那背影恍然一笑。

原来爱唱蒹葭的韩老三，真的有一个在水一方的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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