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空灵指环》免费试读_夏天1994》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琴师之子》——刀笔旦。
一、春深青浅
《读此物志》第1卷:琴师之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春深青浅
晚春时节,张家集西镇的大绸商张却安纳妾,遍邀知交好友和本家亲戚们聚会。张却安是本地商会会长,垄断洛河沿岸的布料、绸缎和香料生意,他家几世经营,“享运绸庄”随洛河之水遍布南北东西之境,并远涉重洋,是张家集东西两镇的首富之家。
张却安虽富,却不好烟酒不赌钱,只是越老越好色,接连娶了十二房妻妾。央国国风浮华,富商大贾们都讲究“三多”:银子多、妻妾多、儿女多。张却安十二房妻妾给他生了五个儿子、七个女儿。他做了一辈子生意,老于江湖世道,不吝金银资助子侄辈的前程,子女均婚配名家旺族,当地为官、经商的都和他结交成党,洲县府衙、庙宇学堂皆受其资助,数十年来威积一方。
本次已是张却安娶第十三房小妾,正值他大儿子张合从商古县主簿升任为县丞,双喜临门。做生意的道道,小买卖要讲究精打细算,大买卖要讲究谋划造势,势造得越大门头就越亮,门头越亮人脉就越广、底气就越足。张却安身为商会会长,事事都讲究排场,娶个小老婆把全镇的人请来一半,在他家宽阔的院子里摆起流水席,堂屋里设十三桌贵宾席,东西两镇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张家集的里正张恩旦虽然是一镇之长,但是在张却安面前也就是个跑腿儿的,颠着两条短粗的腿里外忙着待客。商古县县令唐诏专门派人送来一株七尺四色花树,摆放在堂屋中间,张却安的小儿子张离就坐在花树下弹琴助兴。
张却安五个儿子中,只有小儿子张离跟在他身边经商。张却安年纪渐大,日常生意往来都由张离出面打理。张离精明强干,随父亲练得人情老道,能查人色。今日他父亲娶小老婆,他就在酒席间主动为宾客弹琴助兴,深得张却安之心。
其时世道还算太平,官宦和富家的子弟大多学弹七弦琴,经常要搞些携琴出游、以琴会友之类的聚会,视为高雅娱风。尤其是文人墨客们,凡有聚会必叫来两种人来助兴:一种是戏子,另一种是琴师。这两种人嘴里唱的是戏、手里弹的是琴,说是高雅娱技,其实就是卖艺的。专业的戏子和琴师都在云语社、花间坊、三家班、六家坡、九凤园等等大小社团,挂牌待召,技艺高超的也能成名成家,富有酬金,但是地位低下,属于下九流。
张离英俊潇洒,身穿宝蓝色绸衣,头戴青丝软帽,帽侧簪着一朵白色绢花,端坐在七弦琴前弹了一支《高堂饮宴曲》。一曲终了,宾客们听没听的也都纷纷鼓掌叫好。张却安手抚短须笑眯眯地说:“我家老五自跟随俞师爷学琴,也算小有成就,今天让各位高邻见笑了。”
当着爹的面不揭儿子的短,何况是张离,宾客们都纷纷乍舌称赞。
身穿黄绸大褂、瘦高精干的师爷俞鸥波晃着身从座上站起来,三步两步跨到厅堂中央,伸着细长的脖子朝周围抱拳。他已经喝得醉意微曛,大着舌头说:“安翁啊,你就爱给我面子!我俞某人生平干的最聪明的事儿,可以说最大的成就,就是找着安翁这个东家。但要说我教人家离生弹琴,我还真不敢贪这个功,不是我俞某人教的好,自古以来就是啥爹就有啥儿子,人家离生从小就聪明,过目不忘,放眼东西两镇、商古县内的青年才俊们,无出其右者,无出其右者啊——”
座上有四方客栈老板曲中流,和张离是酒肉之交,拍着巴掌在一边应和:“俞老头儿,你还真有点儿自知之明,人家离生本来是当代千里马,更胜安翁当年,让你俞老头儿来教,还不教出个千里驴来——”
水上青楼“富贵舟栈”老板张洛皋仰头干了一碗稠酒,双手拉敞开衣襟,拍着肥白的肚皮粗声大气说:“哈哈,离生最爱在船上弹琴,只要他的红船经过柳河湾,我舟栈的那些姑娘们都伸脖子坚耳朵在那等着。我说你们等个屁啊,离公子的琴哪是给你们听的,你们只配听我张大官人唱晕曲儿,哈哈,哈哈——”
宾客们都随着张洛皋的话哄笑起来。张离被别人拍马屁拍惯了,脸上也不红也不白,笑吟吟地向宾客们敬酒。
酒宴正热闹间,张却安的大孙子张杨摇摇晃晃地走进堂屋,转着头四处撒摸着找人。张洛皋看张杨进来,笑声嘎然而止,脸上变了色,悄悄躲在曲中流身后。
张扬是个楞头青,不愿意读书,也不愿意随爷爷、叔叔做生意,只喜好惹事生非,人送外号“二青子”。他虽然不务正业,却有一群无知的小子追随在身后,自称“二青帮”,成群结伙地打架斗殴,从县上到乡间,所到之处鸡飞狗跳。
张扬有个儿时的玩伴叫玉锁儿,年前被她爹卖到富贵舟栈上做花娘,这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可是张扬听说玉锁儿成了花娘就发起了疯,也不去怪玉琐的爹,指着鼻子骂舟栈老板张洛皋逼良为娼,带人把张洛皋装入麻袋里暴打了一顿。打了骂了之后,张杨还不罢手,竟然放火烧了富贵舟栈的三只红船。这件事轰动一时,两家费了无数口舌和钱财才把事情平息了。
张洛皋久混江湖,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挨了打静养半个月后,心里却憷了心狠手黑的小混蛋张扬,怕他再来纠缠,派人将玉锁送回家去,买人的二十两银子也不要了,毕竟在张家集做生意谁也不能和张却安家为敌。谁知玉琐被送回家后,人变得痴傻,见人就叫恩客、大爷,连自己的爹妈也不认得了。
张扬为此深恨张洛皋。这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和几个堂兄弟们喝酒,听见张洛皋在堂屋里大声粗气地说笑,想起玉锁痴傻了,又气不打一处来,寻着声音找进堂屋来。
张扬醉醺醺的横着身子找人,客人们都躲着他。张洛皋藏在曲中流身后,但是他胖,曲中流瘦,只藏得住一半身子。曲中流见张杨直着走过来,知道没好事,赶紧脚底抹油,闪身躲到一边儿去。
张扬站在饭桌前,沉着黝黑的长脸瞪视张洛皋。张洛皋浑身发毛,竟然流下汗来。他倒并不是真怕,而是发憷张扬身上那种初生牛犊般的生猛。他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舟栈老板,和这个混账小子扯不清会遭人耻笑,这时候就转身跑了更要遭人耻笑,尴尬之下挺起肚皮,急扯白脸地说:“二青子,事情早都过去了,玉锁回家了,银子我也不要了,看在你爹、你爷的面子上,你打我也就算白打了,你还想怎么样——”
张洛皋不提他爹、爷的面子还好,张扬心里正气着,他爹忙着升官,爷爷忙着取小老婆,在这里大摆酒宴,母亲病倒在床榻上却没人关心。他猛地抡起右手“叭”地打了张洛皋一个响亮的嘴巴,瞪起眼大声说:“人是送回去了,可人还是那个人吗!”
张洛皋气囧之下几乎发疯,跳起脚来要和张扬拼命,却扑倒在身前的桌子上,酒菜四溅。堂屋里立即乱了套,周围客人们纷纷过来拉扯劝阻。
张离此时正和“临江楼”酒店老板在一旁低头商量事情,不想好好的宴会转眼就乱了起来,忙跑了过来,一边骂一边把张扬向屋外推搡。
张扬甩开叔叔,仰着头走出屋去。
张洛皋被人拉扯没法动弹,跳着脚指着张扬背影破口大骂:“小畜生,她疯了傻了怪谁啊,就怪你!她要赚钱养爹妈,当花娘当的美着哪,你他妈不知好歹,非要把她弄回家,让全镇的人都耻笑她,她能不疯吗!我告诉你,她下半辈子都是个没人要的破鞋——”
张却安见孙子竟在自家大喜日子里闹事,气得浑身哆嗦,离座亲自为张洛皋擦去身上的酒水,不住道谦,其他宾客也都纷纷劝说张洛皋大人不记小人过。
张离安排仆役们收拾了摔倒的桌椅,重新置酒布菜。
“临江楼”酒店老板站了起来,双手接连“叭叭—叭叭—”地拍着巴掌,等屋里人都把眼光都看过来后,慢声细语的说:“各位邻里高贤,我在这里要荣幸地宣布一件大事,刚刚离生已经和我商量妥当,明年安翁六十六岁大寿,就在小店临江楼操办。届时,离生要请央城三家班人马前来为安翁祝寿,国旦玉锦儿也将亲来献唱,此举必将成为商洲地界空前绝后的盛事呀——”
酒店老板的话还没说完,堂屋响起一片吹呼声。
央城的三家班是当世最有名气的戏班,当家花旦玉锦儿更是名动天下的大角,坊间传闻她被驭缰皇帝所宠幸,因此被称为“国旦”,央国上至百官、下至庶民,都以一睹其芳容为幸。
里正张恩旦大着舌头说:“安翁是一方贤达,连央城也知道了他的名号,国旦玉锦儿才能屈尊能到咱张家集上来,让洛北百姓一饱眼福,嘿嘿,一饱眼福!趁今天我镇贤达集会,我要隆重宣布,安翁的大公子张合生先,即将荣任本县县丞,这更是咱们东西两镇的大喜事啊!”
说到张合做了县丞,堂里堂外的人都鼓起掌来,这次掌声持久不衰,倒并不完全是阿谀奉承。张合为人公平严谨,在商古县内深得民心,很有声望。
俞师爷稠酒喝得多了,兴奋异常,伸着细长的脖子喊:“安翁啊,你给我们讲讲,讲讲,你这福气是怎么修来的,你们老张家有什么治家取世的秘方,让我们也跟着学一学——”
张却安在吹捧声中渐渐又高兴起来,手捻短须眯眼微笑,很享受众人拍的马屁。酒宴上欢声笑语,张扬惹出的一场风波慢慢平息。
张离依次向宾客们敬酒,敬到水运码头吏使吴六奇,吴六奇手捂着酒杯说:“离生,刚才听你弹琴,调子喜盈盈的令人高兴,但是我们早就听说伏潮、伏汐两个侄女儿是魏五夫人的高徒,琴艺高超,今天你家双喜临门,来的都是至亲好友,何不把你两位妹妹请出来,弹支曲儿,让我们开开眼界啊。”
张离一怔,迟疑地看向张却安。众宾客们突然都不说话了,一起都抬眼看向张却安。
张却安瞪了一眼吴六奇,摆手说:“这有什么难的,去叫伏潮、伏汐来隔帘弹琴。”
身边的仆从答应一声,小步跑向后堂。
宾客们都停下吃喝,互相低头耳语,眼光瞄向后堂。
原来,张却安第九房老婆名叫何良工,是原礼部伺郎何大挺的孙女。何大挺早年因为牵扯考场舞弊案被流放到巅北的苦海冰原去了,其子何其树一家辗转流落到张家集。官宦人家的子弟一旦破落了,就会比老百姓更穷。何其树除了写字什么也不会干,穷的连裤子也穿不上,按他自己写的传记《读此物志》里的自述:“腹有诗书,体无全衣,潦倒不能自给——”后来他女儿何良工自托媒婆,嫁给张却安为妾,为父亲换得数亩水田一座瓦屋。
何良工是人所共知的美人,又知书达礼能写会画,嫁给张却安后第三年生下双胞胎女儿。别人家的双胞儿都是着接着脚相续落地,何良工却是鸡叫头遍时生一个,另一个直到太阳下山才落地。其时正当隆冬,国师魏五夫人到张家集来省亲,听说这事后特地来张家探视,仔细察看了两个女儿的相貌筋骨后,分别取名为伏潮、伏汐。又几年后,魏五夫人辞官归隐张家集,在果老山中建筑“坚竹巷子”,把伏潮、伏汐招去收为弟子。
魏五夫人是当世第一奇人,无人不知其名号,传闻她日常与仙人往来,能呼云唤雨、颠倒四季,通晓长生不老之术,很多百姓家里都供奉着她的画像。张氏双姝作为魏五夫人仅有的嫡传弟子,自然也声名远扬,传说纷纭。几年前,当朝宰相邓拓府上丢失了先皇所赐令玺,百般搜寻无果,命令太学博士张全专程回乡请魏五夫人卜算,魏五夫人避而不见。张全只好请教两个妹妹,双姝说:玉在土下。张全以此回复邓拓,邓拓将府中庭院掘地三尺,果然找到了令玺;又有“洛北名捕”薛正生有两个双胞儿子,听说张氏双姝的名号前来提亲,双姝却说此两子生不逢时,命里注定要飘泊他乡。果然,次年春天双子出游,被关外马匪游军掳去,至今还没赎回。类似的离奇传闻层出不穷,什么双姝通晓阴阳、隔空取物,又能合二为一、日行万里,等等异论,奇幻无端。
张家集上人人均知有伏潮、伏汐,却没几个人见过她们。这时候众宾客们听说张氏双姝要出来弹琴,所以人人好奇,停筷不食,注目等待。
过了一会儿,一个侍女从内堂挑着帘子出来,细声说:“伏汐小姐到。”
宾客们都伸长脖子看向内堂,院子里流水席上划拳劝酒声也渐渐低落,好多人拥进堂屋来,想要一睹双姝风采。
只听内堂的珠帘后“铮”地传出一声琴响,有女子说:“姐姐伏潮随母亲去探望外婆,伏汐为各位宾朋弹琴,有辱清听。”
随后,一阵琴声透帘而出,缓如细,回旋婉转。
七弦琴的曲子大多取自诗词,这支曲子叫作《春痕曲》。,又称《杨花》,即有“算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之恨,又有“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的趣。宾客中并没有几个懂琴的人,只觉得琴声有时高亮,有时低缓,有时像似杨花扑面,有时又像柔丝细涓。其时正当晚春,这曲子应季应景儿,听起来格外悦耳舒心。
伏汐一曲终了,掌声四起。即似张洛皋这等酒肉之徒,也听出她的曲调音节里了无俗气,绝不是她哥哥张离所能比的。
只听帘内的伏汐说:“我刚风弹的是《春痕曲》,因为练习不久,技法不精,让贵客们见笑了。”
宾客们听她说话语音平缓明晰,清新适耳,似乎比琴声还要动听。
张洛皋全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又喝了一大碗酒,伸衣袖抹着嘴说:“噢,原来是春痕曲儿,我还以为是仙乐呢!但是太短,没听够,伏汐小姐再弹一曲儿,再弹一曲儿!”
俞师爷神魂不定,跺着脚说:“唉呀—唉呀,惭愧—惭愧,我半辈子都在安翁府上谋生计,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伏汐小姐弹琴,真是名师高徒,世所稀有,世所稀有啊!”
伏汐在帘内“嗤”地笑出声来,说:“师爷讲话夸张的很,我不过跟着师傅学了几年,还差得远呢。想必你没听过琴师张老泉先生弹琴,那才能称得上世所稀有呢。”
俞师爷惊讶地说:“小姐说的是白衣巷里的那个老瞎子张老泉么,他又老又瞎的,怎么能弹得比你还好,打死我也不信。”
张却安微笑说:“俞师爷有所不知,张老泉当年名噪大江南北,号称洛北第一琴师,就连并洲王驭漉想要听他弹琴都得排队候着,风光无限哪。要算起来,我们两家是五代宗亲,张老泉要叫我一声哥哥,年幼时也常一起玩耍。本次喜宴,我还特意让人给他送了请柬,唉,只可惜,他现在眼睛瞎了,怕是再也不能出门儿喽——”
这时,坐在张却安下首的怡安医馆掌柜“赛华佗”林效曾开口说:“安翁和老泉是五代本家,我和老泉家是三代世交,又是比邻而居,据我所知,张老泉自眼瞎后从不出门,已经多年不碰琴了,不知道伏汐小姐在哪里听到他弹琴?”
伏汐说:“有天早晨,我和姐姐经过白衣巷,听到老泉先生家里有人弹奏《晨间曲》,那真是世间少有的奇奏神韵,不愧第一琴师的名号。”
俞师爷的瞪眼几乎要瞪出来,诧异说:“《晨间曲》么,我们都会弹啊,不过是个启蒙的小曲儿,哪有什么神的哩?”
伏汐说:“师爷,《晨间曲》不贵技法,贵在气韵。虽然是支普通的曲子,但是每个人弹起来都不一样,曲子中的清明气韵一般人是弹不来的。我和姐姐常去张老泉先生家墙后听琴,想学他弹琴的气韵,有一次还拉着师傅一起去听。师傅听了说,弹琴的人心无尖埃,神气合一,有大乘之象,但听琴音却没有老象,而如新春少年,不想张老泉先生如此胸怀,竟然以一琴终老,十分可惜呢——”
“哈哈——”林效曾笑了起来,说:“伏汐小姐,魏五夫人果然见识非凡,弹《晨间曲》的人并不是张老泉,而正如夫人所说,是位新春少年,此时此刻,他就在此间堂上。”
伏汐惊讶地问:“林先生,你说弹琴的人是个少年么,他—他就在我家里吗?”
众宾客听两人说得传神,又听说弹琴的人就在堂上,都转着脑袋四面察看。俞师爷说:“林掌柜,你说的人是哪个,快让他出来弹个曲儿。”
林效曾笑着招手,说:“大山侄儿,你来为伏汐小姐弹奏《晨间曲》。”
宾客们顺着林效曾的手看去,只见宴席末端座位上站起来一个清瘦的小子,身上穿着青色粗布衣衫,衣裤都已经洗得发白了,虽然旧却很干净,头上没戴帽子,头发也没绾起,只在脑后用根青布绳简单扰扎着,一头长发披在肩背上,额头光洁,目光明亮。
那小子走到四色花树下的琴几旁,向张却安、林效曾躬腰行礼,从容说:“小子张大山,代父亲来向大伯贺喜,现奉林叔父之命弹琴,可此时天色向晚,不是晨间,我为伏汐小姐和诸位长辈弹奏《大风破云曲》。”
说完,张大山盘腿坐在琴凳上,双手一齐向琴上拂去。
一阵的清冷的琴声应手而起,宾客们只觉得耳中、眼中、心中同时一震,屋子里似乎也为之一暗,内堂的珠帘不住晃动。
只见他双手飞舞,十只手指在琴上按、提、挑、勾、揉、挤,幻化成一片虚影。琴声咆涌而出,一时之间如有狂风暴起,间杂飞沙走石、鸟鸣马啸、树摇叶落、涛水拍岸、强风扯帆之声,众宾客如同身裹飓风之中,摇摇不能自己,又觉得有如利风刮面,吹衣欲起。
大风盘旋了好一会儿,慢慢扶摇直上,渐高渐远,堂中也似乎渐明渐亮。
终于,风止云消,归于一片寂静。
忽听‘啪’的一声响,一只麻雀从檐间摔落在堂中砖地上。原来这只麻雀一直被张大山的琴声挟裹着,竟然晕了过去。接着又听‘啪’的一声响,俞师爷一直举在嘴边的酒杯终于把持不住,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大张着的嘴也总算合上了。
宾客们也都回过魂来,像是经历了一场飓风,人人整衣扶帽,四周一片嘘声。
张却安惊叹:“琴师之子,果然是琴师之子,不同凡响,不同凡响!”
张大山正要从凳上站起来,内堂的帘子后忽又传来“嗡”地一声琴响,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询问。他不假思索地在琴上弹指,回以“铮”的一声。
帘后缓缓传出“叮嗡”琴声,弹的是《流水曲》。
张大山侧耳倾听,琴声如流水婉延,漠漠无边,忽然遇到了曲折处,振弦发出“嗡—嗡—”的颤音,像是在邀请他共赴美景。
一瞬间,他的心里泛起波澜,有如无尽的细雨洒落平静湖面,又像似空旷寂寞的山谷间突然开满鲜花。他沉肩拂弦,弹起《高山曲》。
《高山曲》、《流水曲》是央国古曲。俞伯牙、钟子期以琴相知的故事世人皆知。有道是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张大山是琴师之子,从小就学会这两只曲子,但是无人以对,也从来没体会到曲中深意。这时候伏汐流水般的琴声一出,他立刻就觉得和伏汐心意相通,手随心动,两人琴声丝丝入扣。
伏汐的琴声像似流水,曲迴清婉,如缠如绕,似梦似幻;张大山的琴声像似高山,渊停岳峙,悠远静穆,如倾如述。弹到后来,山为水源,水自山出,山水交融,已成知已。
曲罢,余音久久不绝。四处座上一片唏嘘声,众宾客纷纷赞叹,都觉得精彩绝伦,不虚此行。
张大山抬眼愣愣地看向后堂,珠帘后隐约有女子身影正在看着他。
他沉肩低眉默默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直直地走向后堂,伸手就把后堂门上挂着的帘子掀开。只见帘内人身穿绿裙湘衫,肤白似雪,笑靥如花,似乎知道他要来掀帘子,正悄然候立。
两个人目光相对,一时间万籁俱寂,万千世界,尽成虚无。
张大山呆立注视伏汐,全不知身后乱成一锅粥。
央国是礼仪之邦,所谓礼教廉耻,讲究的就是尊卑上下、男女有别,谁也想不到这个清瘦的小子如此色胆包天,如此狂妄不知廉耻,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掀人家内堂的帘子,何况是张却安家的内堂。宾客们撑目结舌之后,纷纷伸指怒骂、嘲笑起哄。张离气得脸都青了,冲过去抓住张大山的衣领,挥手就打。
伏汐挺身挡在张大山的身前,伸右手拉起张大山的左手,缓步走出内堂,堆挤在堂里院中围观的宾客纷然让出一条道路。
伏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张大山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宾客,穿过自家的厅堂、院落。一直走到大门外,她才放开张大山的手。
二、蒹葭白露
张家集紧邻洛河,横跨松江,周边千里平原沃野,是个繁华富庶的地方。破落户何其树带着家人离开央城向北流亡,到了张家集后就不走了,这个地方不冷也不热,不湿也不干,拿根竹竿就能在河里扎条鱼出来,他准备死在这。女儿何良工嫁了张却安以后,他有了立锥之地,就开始写传记《读此物志》。他写的书半文半白,想起一句写一句。何良工把他的书刊印了几百册,放到书肆里去卖,半年只卖出去三本,三本书都是张大山买的。
何其树在《读此物志》里写道:“东镇有少年张大山者,善弹七弦琴,如风吹云动,光透暗水,有丝丝禅意。可惜他,是个贱民白丁!”
张大山把《读此物志》读给老爹张老泉听,张老泉说:“写书的人实在无聊,比我这个瞎子还寂寞。”
张老泉眼睛没瞎时是商古县城“云语社”里挂牌的琴师,名气很大,号称“洛北第一琴师”,每次赴召给人家弹琴要取酬金六百文钱,要价也是洛北第一,可商洲地界的官员文人们聚会时偏要点名召他去弹琴。后来他得了眼病,出门需要儿子带路,张大山经常背着琴、领着爹混迹于各种各样的酒宴茶会上。再后来,张老泉连琴弦都看不清了,就带着儿子从商古县城搬回张家集的祖屋居住。
父子两的日子原本清静,但自张大山在张却安家弹了《大风破云》后,一夜成名。有好事者挥笔撰文:《琴师之子大风破云振麻雀,狂生掀帘高山流水见知音》,立即得到弹唱评书人的青睐,传唱于街头巷尾。东西两镇但凡有聚会饮宴的,都以此故事为乐。张大山当时只是想一见知音,并没有什么不良企图,可是说书唱戏的人不这么想,在评书戏文里不断油加醋,活活儿演绎了一个千古绝唱般的凄美爱情故事,张大山也由此得了一个“狂生浪子”的虚名。
渐渐,有人开始送贴子给张老泉,邀请张大山去宴会间弹琴,酬劳优渥。各个知名艺社也都找上门来,邀请张大山入社,张老泉一概回绝。父子两个绝迹于堂会酒宴间,但是清静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了。张大山的名头越来越响亮,经常有好琴、好事者携琴俱酒慕名找来,在他家的草堂上高谈阔论。自认为是仕女名媛的,不去他家墙后面听次《晨间曲》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他家墙后面的菜园子都给踩平了。又有很多人携子带孙地找上门来,要拜师学艺。张老泉开始还耐着性子待客,后来不胜其烦,干脆闭门谢客。
张大山个性安适,并不以别人的吹捧或是指骂为扰。他喜欢《读此物志》,但书中有很多隐晦难懂的地方,就揣着书到青衣巷找何其树请教。等到了何其树的家,他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来的,何家的人身上多少有一点伏汐的影子,特别是何其树的小儿子何苦,眉目间和伏汐极为相似。
何其树见有人研究他的书,高兴了,把张大山当成知己,并让小儿子拜张大山为师。何其有两个儿子,生大儿子时家道正好,取名叫何欢。小儿子是流亡路上生的,取名叫何苦。啥爹就有啥儿子,张大山有弹琴的天赋,何苦有读书的天赋,从小就熟读经史被,被人称为神童,但是何其树不让儿子读书,操着央城腔说:“什么神童,那是骂人的话,神童就没有得着好的。我爹是神童,二十一岁中进士,殿试第一,结果被丁皇后那老丫的送进了双崖口喂熊。我也是神童,十五岁就入了太学,结果你瞧瞧,你瞧瞧,我得靠卖女儿过日子。何苦读书,何苦不读书,我宁愿他是个不识字的废物!”
何苦自小跟着他爹颠沛流离,见惯白眼,受尽嘲弄,到了张家集后就在自家的田地里春种秋收,早早就成了一个小农夫。他爹让他去学琴,他毫不犹豫地跪在张大山面前叩头,不住声地叫:“师傅”,接着就抱着铺盖卷跑到张大山家里,不走了。
张大山年轻,还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又看何其树一家日子过得惜慌,有心帮忙,于是半推半就地收了生平第一个弟子。
怡安医馆掌柜林效曾劝张老泉:“老泉,你虽然眼瞎了但是名望还在,如今大山声名鼎沸,何不借此时机成立琴社,爷俩开门授课,岂不是名利双收。”
张老泉不许:“我是个瞎子,大山是个无知少年,怎么能为人师表。”
不久,有位叫丰岑的都察御使到商洲府公干,路过商古县,县令唐诏特地派人来召张大山赴宴弹琴。张老泉不敢不从,遣子赴会。张大山在宴会上弹琴三曲,艺惊四座。御使丰岑和县令唐诏各赏银二两。
张大山回家后对老爹说:“咱家几代琴师,现在你瞎了,我愿意继承祖业,不然何以为生?”张老泉无言默许。以后,张大山成为一名琴师,凡有召他弹琴的,需付酬银二两。二两银子几乎是天价,在洛河南北的琴师中绝无仅有,但却奇货可居,张大山竟然生意不断。
忽忽数月,张大山带着何苦往来于宴席堂会之间,脸上平淡如惜,心里却对伏汐无时或忘。他依旧每天早起弹《晨间曲》,因为心里装了个伏汐,琴声就不如往日自然。夜静无人时,他往往弹起《蒹葭曲》。《蒹葭曲》源自古诗,诗里“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也是想见一个人却见不到的意思。
知子莫若父,张老泉听林效曾讲了儿子掀帘子的事,哪能听不出来他心思,旁敲侧击地对张大山唠叨:“我家世代恪守祖训,安于清贫之乐。这许多年来我不置产业,就怕坏了你清淡的个性。我只求你做个衣食无忧、与世无争的清白散人。你看那些不择手段做生意的人,都是为了一世虚荣招遥过市,心愚神浑、令人厌恶——人生匆匆百年,真正聪明、智慧的人,要懂得抱残守缺,只要身有一技、小富即安,绝不要有非份之想——”张老泉唠叨半天,张大山沉默无语。张老泉干脆直白地说:“你也不小了,等明年过了寒食节就为你娶媳妇儿。但是我绝不和做官的、做生意的人做亲家,更不会去舔着脸高攀人家!”
张大山红着脸说:“爹,你放心,我知道祖训。”张老泉唉叹一声,转身去后院喝酒。
重阳节时,张却安的二儿子张全从央城回乡探亲,乌衣巷的赋闲学士苏焕设宴为张全接风,派人拿着名帖和三两子来召张大山到酒宴上弹琴。乌衣巷里住着的都是官宦贵裔,或是士族乡绅,大多庭院豪阔,平时集会饮宴也多,张大山常去那里弹琴,也见过苏焕学士,知道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于是接帖赴会。
张全和苏焕都是有名的才子,并称为洛北二学士。两个人曾经一起在央城太学院里任博士,同乡同里的自然知已交好,但是两人性情和际遇却不大不相同。张全温雅厚道,受到当朝宰相邓拓赏识,命其入宫教授太子读经史,现为太学院的首席博士,后来又进为国子祭酒。苏焕却是个恃才傲物的人,谁也不放在眼里,有狂生之名,被太学和国子监的众官排挤,他受不了气,不到四十就辞官回乡,每天呼朋唤友纵横乡野,风花雪月,逍遥自在。
苏焕请的人除了张氏父子外,尽是书法家、画师、搞雕刻的金石家、说相声的曲艺家之流,大多是癫狂无忌、不修边幅的怪人,高谈阔论,纵酒欢饮。
席间,张大山弹了一支《蒹葭曲》。他弹琴时,何苦就垂着手站在身后,坐上宾客不断向师徒两个指指点点。一曲终了,苏焕鼓掌叫好,向张大山招手说:“唉,那个弹琴的小子,你过来!”
张大山站起来走近桌前。苏焕身宽体胖,长着一脸大胡子,说话的声音也粗重宏亮。他对张大山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转头问身边的女儿苏小焕:“这小子长的到还算是清秀,但是象个瘦鸡似的,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大加青眼儿么,一个劲儿地夸奖他——”
苏小焕脸一红,向苏焕翻起白眼,说:“我说他琴弹的好,没说他人好!”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苏焕为人特立独行,别的人家都把女儿当成千金小姐,他却把女儿当成儿子养。苏小焕生在央城,自小就没穿过女装,跟着男孩子一起出入学堂读书,苏焕还专门从央城禁军里请来教头教她骑马射箭。苏焕常对人说女儿是天生的状元。他到真不是吹,苏小焕聪明强记,各种经史文章、拳脚武艺样样精通,别人荡秋千能荡六尺高,她能荡十尺,还特别得到央城名匠周小乙的亲传,擅长制作绢扇。一块八尺绢纸,她拿在手里裁剪折缝,一个时辰内能做出一百二十个大小相等的扇子,她题上字后让人拿到集市上去卖,每个扇子能卖到三十文钱。苏焕只有这个独生女儿,对她视如珍宝,出门常要带在身边。苏家家世深厚,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四方求婚的人不绝于途,几乎要把门槛给磨平了,苏焕要她自己选,她一个也看不上。渐渐,人家都知道苏家小姐眼界高,不敢轻易前来碰钉子了。苏小焕有才有貌,个性也随父亲,百无禁忌。张家集百姓明里暗里都叫这父女两个为‘苏大学士’、‘苏二学士’。
苏小焕也曾在茶馆里听到“狂生掀帘高山流水见知音”的故事,听得多了就有些好奇。这次父亲为张全接风,她坚持要请张大山来弹琴,自己也坐在座上听。见张大山果然琴艺不凡,又长得相貌清奇,从容自然,毫无一般琴师的做作卖弄,心里渐有好感,一边听琴一边轻声赞叹:“此人不俗,非一般男子可比!”过子一会儿,又说:“此人不俗,绝非普通男子——”
当爹的能听不出来女儿的意思么,可是这个当爹的毫不避讳,当场就把张大山叫上来细看,惹得桌上的人不住笑话。偏偏这些客人除了张却安父子外,都是些狂放不羁的散人,开起玩笑来口无遮拦。有人起哄:“苏二学士能看上的人肯定错不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招了他做女婿吧!”
画师何独有的儿子曾和苏小焕一起学画,深恋苏小焕,为之神魂颠倒,但是苏小焕根本不把他不放在心上,何独有也是干着急没办法,这时候咂着嘴酸溜溜地说:“啧啧,难得二学士开眼,这个弹琴的长的到不赖,就是有点儿不像个爷们儿,你看他的头发,比二学士还长,不如让大学士认个干儿子,你家文的武的都齐了,就是别招他作女婿,不然这张家集就得让你们家给闹翻了天。”
说相声的郭铁嘴的儿子郭无言也看上了苏小焕,郭无言还在胸口上用烙铁烙上了‘小焕吾一’四个字,郭铁嘴看着就心疼,这时也接嘴说:“唉,老何你别乱说,你是画画的,不能比我嘴还大,你没听这个张大仙儿大风破云振麻雀、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嘛,人家可是有主儿的人了——”
张大山静静站在桌前,无论别人怎样对他评头论足、如何讥讽嘲笑,他的神情始终淡然从容、不卑不亢。他从小就和老爹见惯了各种酒宴上的嘴脸,自知自己不过是来为人家弹琴助兴的,并不是客人,人家并不在意你说什么,也就什么都不用说。
苏小焕一直笑吟吟地看着张大山,像似在研究怎么把他做成扇子。
和苏焕连座的张全站了起来,对张大山说:“听说你是老泉叔的儿子。老泉叔清高寡和,我从小就仰慕他的风骨为人,可是你这样年轻聪明,为什么不去读书,立志作为,做这琴师浪迹于酒宴之前,岂不是枉费了青春。”言语很是诚恳。
苏焕‘叭’地一拍双手,大声说:“张全博士说得好!人生蹉跎百年,青春又能几何。弹琴的小子,你如果肯立志读书,我愿意资助你一切费用。只要你弃琴向学,尽力而为,将来无论能否考取功名都不违今日之誓。你愿意吗?”
张全鼓掌叫好,座上宾客们都看着张大山。张大山还没回答,张却安在一边地笑了起来:“呵呵,苏学士,你们不知道张老泉家的历史,读书这件事不是这个小子的错。张老泉家有祖训,叫做四不为:世代不为官、不为奴、不为商、不为伍。所以他家的人只读闲书,不问世事。他家到这个弹琴的小子,已经是第六代琴师了,小子,我说的对不对?”
张大山从容说:“大伯说的对。我只求恪守祖训,安于祖业,不慕仕宦。”
“嗡”地一声,座上宾客们互相交头结耳,发出一片唏嘘、嘲笑的声音,都不相信谁家竟然还有这样的祖训。
郭铁嘴讪笑着低声对坐在身边的张离说:“离生,你听听那小子家的祖训,这不是在骂人吗。做官的、从商的怎么了,你大哥二哥是当官的,你三哥四哥是行伍的,你爹和你是从商的,按他家的祖训,全都不是—不是—嘿,这小子可真够狂的,洛北二学士都不放在眼里,不知道你家伏汐和苏二学士为啥都看上他了,嘿嘿,嘿嘿——”
张离正为这件事羞恼。张大山掀了他家内堂的帘子后,自己不知受了多少嘲笑,他虽然怨恨却也自重身份,不去和琴师一般见识。但是当他看到苏小焕笑吟吟地看着张大山,浑身的血几乎都化成了三十年老陈醋。他至今还未娶妻,别人都以为他眼界高,其实也是为了苏小焕。他对苏小焕一片痴心,苏小焕根本不答理他。可是今天,苏小焕却对这个无耻下贱的琴师大加青眼。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张铁嘴,拿起桌上的酒壶走到苏焕桌前,满脸潮红地大声说:“苏学士,二哥,你们不要被这个小青子给糊弄了,他只是个不知廉耻的流氓无赖!”转身又伸手指着张大山,厉声说:“小青子,你来我家撤野我还没去找你算账,你这个下贱东西,还敢到这里来‘蒹葭’,你是什么意思?今天五爷给你点儿教训,你给我记住了,我妹妹就算是死也不会嫁给你这样的贱民白丁!你再敢在外面胡鼓吹什么高山流水,我就斩了你的手,让你永世不得弹琴!”
张离说完,高高举起手臂,把一壶温热的稠酒尽数倾倒在张大山的头上。
苏小焕“噌”地站了起来,扬手把一碗酒沷在张离脸上,拧着眉大声呵斥:“他是我请来的,你凭什么到我家里欺负人!”张离伸手抹了抹脸上的酒水,瞪眼看着苏小焕,苏小焕也瞪眼看着张离。
一场好好的酒宴突然就吵闹了起来。在宾客多数都坐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热闹,也有人上前规劝苏小焕、拉扯张离,没有人理会张大山。
何苦把琴装进琴囊,拉了拉张大山的衣袖,轻声说:“师傅,咱们走吧。”张大山向苏焕和张全行了个礼,默默转身走出门去。
从乌衣巷到白衣巷,中间要经过红衣巷、青衣巷、灰衣巷。张大山一路慢慢走过,任酒水顺着头发蜿蜒流进胸背,滴在青石板街道上。何苦背着琴低着头跟在后面。讨饭的乞儿阿四也远远地跟在师徒俩的身后。阿四是个哑巴,无父无母,也不知来自何方,终年在镇上流浪,凡有酒席宴会的地方就去乞讨。张大山弹琴取酬后常施舍些零散碎银给他,他就总要跟随在张大山身后。
何苦突然恨声说:“总有一天,我要把张却安那老王八蛋千刀万剐!”何苦的姐姐何良工虽然是自己张罗嫁给张却安的,但在何苦心里,把这件事当成永远不能释怀的奇耻大辱,为此,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老爹,对张却安更加恨之入骨。
白衣巷紧临着洛河,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西沉的太阳在宽阔河面上映出一片剌眼的金黄。张大山在河边默默伫立。他在酒宴上被张离欺侮,又受到众人的嘲笑,本应该气愤,但是他心里却空空荡荡的无喜无悲。天色渐渐转暗,河上泛起白雾,忽见几只白色大鸟紧贴着河面上飞过,一只水鸟探头从水里叼出一条小鱼,眨眼间飞掠而去,消失于河雾里。张大山心里一动,有所感触,瞬间放下了对伏汐沉掂掂的相思,眼前也豁然明亮。他向低头坐在河边的何苦招手,走向白衣巷口的“扶余老面馆”。
这时候正当饭口,“扶余老面馆”里面香、酒气扑鼻,一群儿十八九岁“二青帮”的小子们正围在一张方桌上喝酒,喧哗叫嚷,个个都喝得脸红舌头大,“二青子”张扬一张黝黑的长脸在小子们中间特别显眼。
这家巷口小店颇有特色,老板吕老七酱肉、腌鱼的手艺特别好,张大山是这里的常客,每每外出弹琴回来都要到这里买几样小菜给老爹下酒。“二青帮”的小子们看见何苦背着琴进店,纷纷嘲笑起来:“何苦,来给大爷弹个曲儿,大爷赏你个金元宝!”“何苦,你爹写的书太臭了,听说把书肆里的苍蝇蚊子都给熏死了!”“何苦,你爹又脱光了去晒大街了,你怎么不管,背个破匣子到处晃什么——”
何苦一家人饱受命运摧残,他爹何其树有时喝多了酒会光着身子四处跑,边跑边哭。何苦被人呼来唤去耻笑惯了,一声不吭地低头站着。“二青子”张扬呵斥同伴:“闭嘴,何苦也没招惹你们,以后不许讲他笑话!”又向张大山师徒招手:“两位琴师,来和我们一起喝酒。”
张大山微笑着摆了摆手,径直走进面馆里端,挑了个里侧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何苦把琴横在座头上,坐在对面。吕老七家的女儿吕笑红不待张大山说话,就端来白切三江鱼、糟卤毛豆和一壶自酿醪酒。看张大山头上湿漉漉的,转身又拿来一条干净毛巾递给他。乞儿阿四也跟着走进店来,吕笑红要轰他出去,张大山招手让阿四坐在对面,又点了一斤酱牛肉和半只熟鸡,三个人吃喝起来。
窗外夜色渐深渐浓,面馆里的其他食客均无声自饮,只有“二青帮”的小子们喝得兴奋,吵吵嚷嚷。
张大山默默喝酒,一壶醪酒将尽时,屋子突然安静下来,转头看时,“二青帮”的小子们不知什么时候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桌狼藉酒食。一个身穿青衣、头戴丝帽的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正向他凝视。
少年向他走来,张大山的心“呯—呯—”地跳了起来,那少年脸色瓷白,柳眉长睫,鼻挺唇丰,原来是穿着男子衣衫的伏汐。
两个人隔着桌子无声对视,何苦和乞儿阿四也悄悄地站起来,走出面馆。
伏汐在张大山对面坐下来,伸右手覆在他的左手上,轻声问:“你还好吗?”听到她的声音,张大山像似和她弹琴初见时,心里似有无尽细雨轻轻洒落平静的湖面,又如同空旷寂寞的山谷间瞬间开满鲜花,春风化雨般欢畅愉悦。他握紧了伏汐的手,微笑说:“我很好,心里一直在想着你。”
伏汐默默摇头说:“我和你弹琴相知,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想我的时候就是我在想你。但是我细算生辰,我俩人八字不合,恐怕此生无望。因我即将远行,恐怕你放不下,耽误了一生,特来向你道别,解你相思。”
张大山心里一空,问:“你要去哪里?”伏汐轻轻抽回手,取壶倒酒,未倒半杯,酒壶已干。张大山向吕笑红招手,又要来一壶醪酒,在两个杯子里倒满了。伏汐说:“自在我家分别后,我和姐姐奉师命分别去了巅北、南海,直到月前才回来。我两人还路上,央城的密旨已到张家集,驭缰皇帝派大黄门召我姐妹两人入宫,专司占星官。我两人明天一早时就要启程赶赴央城,此去千山万水,后会无期,今夜和你尽醉。”
两人对饮了三杯。张大山放下酒杯,转头望向窗外,夜色浓如洒墨,洛河岸边点点火烛倒映在河里,无尽沉暗的江水潇潇而下。
伏汐说:“君命不可违。既然不能再见,你我就各安天命吧。”张大山轻声说:“即然这样,我明早去长亭外给你送行。”
两人又对饮了三杯,伏汐脸色泛红,人也活泛起来,夹起一片三江鱼说:“这三江鱼淹得恰到好处,爽滑适口,烟曛味不掩鲜美,比什么临江楼、明月轩做的好多了,洛河南北五百里内第一!”又夹起一片牛肉说:“这盘牛肉虽然切得薄韧整齐,但是有失醇香,不是吕老七的手艺——”张大山吃惊地问:“这样的风尘小店你也会来光顾么,竟然还知道吕老七的名字。”伏汐嫣然笑说:“张家集三江汇集,渊源流长,故事多着呢。我还知道吕老七原来是章洲王驭圳宫里的厨子,因为章洲王的宠侍亥儿最爱吃三江鱼,被吕老七拐着逃出王宫,后来辗转来到张家集,章洲王曾为此坑杀后宫三百人——”
张大山正听得离奇,忽然灯光一闪,又有一个人站在桌前。来人人绿裙湘衫,长发过腰,脸色瓷白如玉,细看竟然又是伏汐。
张大山愕然吃惊,恍惚间如坠梦中。
先一个伏汐呵斥说:“死丫头,你让我来向他告别,自己又跑来干什么,还怕累得不够吗!”后来人默默凝视张大山,眼光中尽是爱恋和期许。张大山恍然明白,她才是伏汐,先来对饮的是她的双胞姐姐伏潮。
伏汐说:“姐,你去吧,我自己来和他说。”
伏潮从坐椅上站起,向外走了几步,又转回身说:“张先生,我妹为你饱受相思之苦。你两个虽然投缘,但是八字不合,各有天命所在,不能勉强。伏汐,我就在门外等你,明早还要出门远行,你要早归治装。”
伏汐点了点头,在张大山对面坐下,拿起伏潮的杯子喝了一口酒,瞬间满脸红晕,但难掩眉目间的憔悴。
张大山看伏汐似乎比前次相见的时候消瘦了很多,又想到她即将远行,心里发酸,双手捧起案头的短琴递向伏汐,说:“你明天就要远行,但是你我人生已得知已,纵然远在天涯海角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这张桐木琴是我曾祖传来下的,相伴着我长大,像个老朋友似的,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伏汐解开琴囊,把琴横放在桌子上,轻轻拂弦调音。店里其他客人听见琴声,都转过头看来。伏汐旁若无人,缓缓弹了一支《白露曲》,曲调清淡疏离,似有似无。曲罢,小店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伏汐把琴又收入琴囊,叹息着说:“我本来不想再见你,陡增烦恼,因此托姐姐来和你告别。我也曾反复思量,人生过此再无知音,生又何乐,想要和你悄悄离开张家集。可又知道你有老父在堂,怎么能舍了他和我私奔而去。唉,你和我一见倾心,却有缘无分,人生遗憾莫过于此。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弹琴了,这琴你自己留着。如果想留个纪念,我和你换了发绳吧。”
张大山把自己脑后扰扎头发的青布绳解了下来,递给伏汐。伏汐转过头,解开自己头发上的绿色绸绳,轻声说:“你亲手给我系上吧。”张大山默默拢起伏汐的头发,把青布绳系在她的脑后。伏汐又让张大山转过头,用自己的绿色绸绳为他拢扎了头发。
两人再次相对时,心意相通,同时一笑。
窗子上传来‘咯—咯—’的弹指敲击声。伏汐站起来说:“我这就去了。苏学士家的苏小焕是奇女子,但她后半生坎坷,不是良配。我星运将动于明年七八月间,届时即有仙缘吉兆,也有曲折是非,你多保重。”
伏汐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张大山抻手推窗凝望,一双身影在巷口一闪,转瞬不见了。
隔座有个头戴高帽的中年人,此前一直在伏案打盹,像似喝多了酒,这时候坐起身子,用筷子轻敲酒碗,嘶哑着嗓子唱起来: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第二天早上,张大山来到镇南五里长亭外,盘膝置琴,弹奏《渭城曲》。鸡叫三遍时,一辆四匹马拉着的大车驰来,在驿道上停驻静听。张大山弹琴三遍,站起来向大车拱手祝拜。车厢上绿帘轻摆,车内人隔帘还礼。之后,大车向南滚滚而去,隐没于晨雾之中。
张大山伫立良久,不觉天光破晓,白露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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