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燹记》——柳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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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阳光透过桦树叶之间的缝隙，在巢父古铜色的肚皮上留下几块圆形光晕。

打了几个呵欠，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巢父半支起身子，身下的大青石竟有少许汗渍。

“唉，不知不觉就老了哎。”他感叹着。大青石旁边的小溪清澈明朗，有几尾游鱼在互相追逐嬉戏。阳光也在小溪的鹅卵石上映下好多斑点儿。即便是鹅卵石之间的溪底泥沙也是一目了然。

溪水忽然之间起了几许涟漪，嬉戏中的小鱼好奇地凝视不动。肯定是老朋友到了。

“你别那么磨磨唧唧的，动作快点嘛。”巢父一脸不耐烦的神情。

“一来不愿惊了您的美梦，二来嘛，到您这里，想快也快不了嘛。”桦树间忽然飘来一阵酸溜溜的笑声。

“你小子一来，我还睡得成？”巢父笑道。

“不但睡不成，是永远睡不了这林子啦。”那声音的主人终于现身了，他慢条斯理的给巢父施了个礼。

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两鬓已有些斑白，一脸和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巢父说，理了下葛衫，坐起身子，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倒也不能太怠慢了人家，虽然年纪大了他不止一把，但对方毕竟也是一族之长。

“他居然要我做他的九州牧！”中年文士一脸委屈的神情。

“那是他看得你一牛大。”巢父长抒了一口气，“他总算是挺过来了。”

“虽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有点……”中年文士说，伸手在溪水中鼓捣着什么。

“那我就走咯。”巢父哈哈大笑着：你就在这里酸吧。

大青石旁边忽然就多了一头牛。

这是一头长了一对三叉角的大青牛。通体青毛，没有半根杂色。

牛眼睛里竟有隐隐泪光。

“你有什么舍不得的啊？”巢父摸着大青牛的脖子：“到那上游去，这儿的水给姓许的弄脏了。”

“天啊，人家都要走啦，您老就积点口德吧。”中年文士叫起撞天屈来。他把手里还滴着水的某个小物件放进耳朵里。

“九州牧都不做，”巢父说，“你也太让人家难堪了吧。”

说话的当儿，那青牛已在不远处啜了口溪水，体形几何级地缩小着，眨眼就变得麻雀那般大小。

巢父做了个手势，以小溪为中界的整个白桦林中，凭空霎那间就密匝匝布满了说不出颜色的细丝。那颜色好张扬，阳光似被那些诡异的丝光排挤到林子外面。

那小麻雀大小的青牛身形闪动，看得中年文士眼花瞭乱。倏忽之间，所有的光丝就全部收进了牛肚之中。大约三五次呼吸的功夫，阳光重又回到了白桦林，与此同时，青牛也恢复了之前的体型。

巢父一闪身就躺在了牛背上。

“走啰，许由小弟。替我给他寄个信儿，让他好自为之，留在人间是件苦差事儿，尤其得注意水族那几个家伙。至于我们，但愿后会有期吧。”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巢父的声音似有稍许异样。

中年文士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

桦林中起了微风，就在那一刹那，牛和人已不见。

中年文士似有说不出的留恋。他慢慢举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捻了一下耳垂。

小溪忽然喧哗起来，大地也开始震动。桦林上的天空有一样发着异光的机器缓缓降临。那机器下方忽然射出一束银光罩住了中年文士。就见中年文士身体冉冉在光束中上升。

“老人家，我会把您的话带给他的。”中年文士小声地说。

“然后我也要回到我的时代去了。”

当中年文士消失在机器中时，庞大的机器无声飘向太阳。

阳光依旧照耀大地，依旧照耀着每一颗默默生长着的白桦树。

一、 奇怪的问话

“姚合明，你出来一下。”易心书院首座弟子邱东洛站在天井旁边的甬道口，喊了一嗓子。

这一嗓子让每个人心里都似乎有条蠕动着的毛毛虫，包括邱东洛在内，很难摆正脸上的表情，每个人都不知道到底是该高兴，还是沮丧。

院长甫一出关，叫的居然就是姚合明。

这真的是太让人震惊了。

人们几乎忘记了有姚合明这样一个人存在。这不见经传的名字，那平淡无奇的外貌。就是他的学业，也中不溜秋的老是在二三十名徘徊，哪怕是弄个后三名引人注目几天的事儿也没有发生过。要说姚合明做得最有业绩的事儿，恐怕就是从未引起人们的关注了。

可偏偏在崆峒山奇兵大会的节骨眼上，院长叫去说话儿的，却是这个姚合明。甚至有人怀疑院长是不是闭关期间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直到邱首座板着脸训了问话的师弟好一阵，才打消了这个疑问。

极度的沮丧之下往往很难控制情绪，修炼功夫炉火纯青的邱首座这当儿也不例外。见他的喊话没产生什么效果，他的声音高了八度就差用狮子吼：“姓姚的，你听到没？院长叫你去呢。你能不能快点？”

“就来就来，唉，我穿好衣服就来。”姚合明的声音似乎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样子。

把邱东洛噎得，脸都青了。

首座弟子奉院长之命召见的人，居然大白天睡懒觉，还敢当着满院子的人大言不惭。

幸亏没让邱首座等得太久，寝室门开了，一个人缩手缩脚地蹭了出来。

邱首座下意识地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叫做姚合明的人。换了别人给邱首座这样盯着，早就浑身不自在了。要知道，院长闭关之后，几个讲授早就编了各种理由满世界交际去了，准备好的科目一股脑全交代了精明强干的首座弟子。大半年时光，邱东洛俨然半个院长，内内外外操持得有条不紊，一班同学，包括姚合明在内，功课从没拉下过一时半刻。可眼下，这姚合明蓬头散发，衣衫不整，一脸麻木，倒像全没把院长的召见放在心上，更不用说德高望重的邱首座了。

不过邱首座毕竟还是邱首座，虽然有点不忿，吼了一嗓子，但大半倒是有检验的成份在内。除了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邱首座还是没检验出任何特别之处来。他决定见着院长时，数落一顿姓姚的大白天睡懒觉之类，兴许说的妥善，院长就改变了主意也未可知。他开始琢磨起如何谴词造句半教训半建议这事儿了，于是打了个手势让姚合明跟着，就离开了宿舍区。

姚合明也听话，左手整理着衣服，右手掏摸着头发，也尽量把自己的表情摆弄得端正。

过了宿舍区，就是炼功房。这个时候炼功房应该是没有人了，邱东洛基本上也想好了如何阴姚合明一下的辞句了。可就在这时，东边第三个炼功房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姚合明，到这来，东洛，你退下。”

这声音正是易心书院院长，种放。

两个人都是猝不及防。邱东洛吞了口唾沫还想说什么，炼功房门忽地开了，院长站在门口就向姚合明招手儿，还顺便向邱东洛挥了挥手，那意思很清楚：来的快点来，走的快点走。

姚合明呢，好几处衣褶还歪歪扭扭的没弄好呢。

院长竟巴巴地跑到炼功房来会见他，这只有一个理由：他们谈话的内容，是需要保密的，而且似乎刻不容缓。

炼功房过去就是教授室，然后是饭堂，然后是讲师宿舍，讲师宿舍再过去，才是最东头的院长住的地方。

易心书院有特色的地方也就是炼功房了。

这两排六间房子占地不多，但气氛最是庄严肃穆。如果不是易理达到一定境界，或者是象数研究有一定心得的人，是无缘享受这炼功房的。易心书院除了院长和几个讲授，也就是三五个学业出类拔萃的弟子能够出入炼功房了。尤其是东三炼功房，那可是院长的专享，或许也有其他人在那里炼过功，但那些人必定是院长特邀的易学名流。就连本院首座讲授也没进去过。

那几间炼功房之所以不同于其他易学院，是因为别的书院炼功房通常只是一两间，而且静音效果和易心书院相较不啻天渊之别。更为人称道的是，那些炼功房从西三，西二西一到东一东二东三，是严格按照功法循序渐进的，炼功房里安装了很多特殊材料，用于隔音，静心，增功，促法等等，是各代院长讲授们几百年来苦心经营积累而致。别忘了，放眼易学界，易心书院历来是公认的首选书院。凡是在易心书院东二东三炼功房通过验证的，无一不是叱诧风云的易学高手。以邱东洛首座弟子修为，还只能在东二房炼功三个时辰，离通过验证还差了九个时辰，于此可见，东三房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

而现在，种院长竟在东三房巴巴地等这个姚合明，还开了门招他进去。

姚合明求救似地看了下邱首座，后者满脸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推了姚合明一把：“快去呀。”然后倒腾着歪歪扭扭的步子望学员宿舍那边去了。

东三房的门看上去就与众不同。门框上架了道奇怪似是飞檐般的护档。上面镶嵌着明黄色的八卦。据说这个八卦还是宋太祖赐给易学泰斗陈抟道长的。门上雕刻了好些似字非字似画非画的符号，那些符号似断还连，看得姚合明有点头晕。

关上门眼前一暗，却闻到一股异香，心神竟分外地清爽起来。

“你坐吧。”院长拍了拍姚合明的头。“很快就会适应这里啦。”

姚合明依言坐下。地板竟然随势稍稍下陷。他右手摸了摸所坐之处，竟是非常舒适的温暖。

炼功房并不是想像中的昏暗，种放院长已坐在一个矮几之后。几上燃着三柱令人神清气爽的异香，香侧有纸笔墨砚文房四宝。三面墙上各挂着三幅条幅，如果不是自己坐在一个硕大的八卦图上，姚合明几乎要把这赫赫有名的易心书院炼功房当成名士宿儒的书房了。

种放院长端坐在几后，他的样貌看起来就是活脱脱的饱学宿儒。甚至他的术士方巾也含着几分书卷气。他也正上上下下端详着姚合明，只是双眼里没有邱东洛那股挑衅之意。姚合明还注意到，院长的右手竟似拈着某个神秘的诀，而指尖也暗暗地对着自己。

“看起来，你现在还蛮享受这里的呀。”院长一脸莫测高深的笑。

“这香很好闻的，”姚合明说：“刚进来的头晕一下子就没了。”

“你来这里多久了？”院长问道。

“不大记得了。”姚合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院长，我甚至都不记得我有多大年纪，从哪里来。”

“那是那是。”院长说。“你除了你的名字，啥都不记得了是吧？”

“您今天把我叫来，是要告诉我这些吗”

姚合明充满期待地看着院长。

“哦，哦。我今天是要问你几个事，至于你的来历嘛，会有人告诉你的，你不必急在一时。”院长说。

“那您就问吧，我一定照实回答您的。”姚合明明显有些失望。

院长坐直了身子，他举起右手：“你看见了我拈的这个诀吗？”

“看见了，不过我不知道这个是什么诀。您能告诉我这个是什么诀吗？

院长稍微犹豫了一下：“这个是不二诀。不过现在传你你也用不了，反而对你不利。”

姚合明本来还想问这不二诀是干嘛用的，听院长这么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院长盯着姚合明看了又看，问道“你记得你有受伤流血过的经历吗？”

姚合明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答道：“我没有受伤流血过。”

“那你做过梦吗？”院长似乎有点迫不及待地又问。

“梦？倒是听好些人说起过。”姚合明说：“可能是我太笨的缘故，我真不知道梦是怎么做的。睡着了就啥也做不了。”

姚合明这样说着的时候，突然发现院长的目光有些异样，等他想要看清楚的时候，却又没什么了。“也许是我的错觉吧。”他想。

然后院长忽然沉默了。他忽然石化似地坐在矮几之后，似乎忘记了姚合明的存在。

院长没叫他走，姚合明可不敢随便起心离开。身下的八卦似乎发着微光，姚合明也不敢用心查看。他只是觉得，院长把他叫来，应该不会仅仅是问这几个奇怪的问题这样简单，结合自己身世之谜，他隐隐感觉到，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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