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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马夫
约五百年前。大概是明朝一个风雨咆哮的夜晚。漆黑的天空,不时出现一道蔚蓝色的闪电和令人胆寒的雷鸣,仿佛要把天空击穿一个窟窿,才肯罢休。当时的人们,惧于天气的威势,挨家挨户,门窗紧闭,都悬着一颗不够安定的心与亲人们互相依偎。这样的夜晚,我们会禁不住浮想联翩,认为今夜,是伟大而仁慈的上天,在给这个长年累月积满了罪恶的都城,进行一次彻底的洗涤。到处都风雨交加,到处都电闪雷鸣,到处都弥漫着罪恶与庸俗,不论是天子那金碧辉煌的紫禁城,还是显贵们动用了大量劳动力建筑而成的华丽府邸,抑或是终日坐在太师椅、身穿大袍、面孔冰冷的地主豪绅的大宅门,都在承受不可抗拒的天然威力的侵袭。
那些大街小巷里的肮脏泥泞的道路,所呈现的不是被浑水淹没的景象,就是各种各样的废物堆积如山。如果有不知情的外地人不慎途径此地,不知不觉之间掉入万丈深渊,被那如沼泽般深不可测的泥泞所吞没,或者不幸受到潜藏于浑水中的巨毒猛兽——诸如长蛇、水蛭——的撕咬而丧命,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即便发出歇斯底里式的呼救,也无济于事,倒不是说附近人烟稀少或声音不够响亮,而是此地的人们对此已经屡见不鲜,死神和地狱都不能使他们为之所动。麻木、死亡、疾病、毁灭、残酷、富有、贫穷、伟大、卑贱、战乱、阴谋每天都在这座瞩目的城市发生着,有时将一位拥有高官厚禄的大臣打入地狱,有时却将一位在下流社会挣扎的穷人,塑造成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这座城市催人奋进,不惜以一切残忍而狠毒的手段获得金钱;这座城市又会将我们最宝贵的理想,转瞬之间打得支离破碎,令我们面对人生感到绝望无助。这座可怕的城市就是京城。今晚,暴风骤雨如此猛烈,洗涤了长城之下牺牲战士的鲜血,洗涤了紫禁城长年累月积攒的污秽,是否也能够洗涤人类在历史上频频制造的罪恶呢?
这场雨时断时续地下了十多天,伴随着这场风雨的来临是赵燧领导的起义军的覆灭。在统治阶级看来,剿灭一支由勇猛的反贼带领的敌军,固然是一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同时也是一个借此证明和称颂国力的良机。为此,王公大臣们大摆豪席庆祝,继续以种种手段敛聚财富,同时增加了耕种者已然难以承担的赋税。拿他们的话来讲,这种做法是普天同庆的一种方式,因朝廷为平乱而耗费了大量财资人力,使得一方百姓从此安居乐业,贡献微薄实属合理。事实上,财资人力的耗费一点不假,赵燧起兵造反,纵横于河南山东两省,以弓箭使不计其数的明将坠马而亡;至于安居乐业,倒是言过其实之辞,或许恰恰相反。
兵败于京城的赵燧及其他起义领袖并未落网,反而如人间蒸发般潜藏起来,王公大臣们苦于无任何线索进行追捕。几个富有见解之人断定——他们热衷于一切事情的猜测——赵燧已经逃脱遍布了层层罗网的京城,将在南方建立起更强大的起义军;也有的认为‘疯子’赵燧此时已寸步难行,现今只可能潜藏在某个不起眼的酒馆或旅舍,终有一天会落入法网,接受神圣而公正的判决;甚至有离谱者,猜测赵燧拥有巨大的力量绝非常人,因为在战役中他曾独身闯入内阁大臣焦芳的府邸——当时府邸里戒备森严——凭借其强悍的力量与非凡的武艺,将富丽堂皇的府邸烧成灰烬后全身而退,人类的手段根本无法将他擒拿。由此种种,可见兵败如山倒的赵燧,其反抗力量仍然威慑并影响着大明帝国,并且在黑暗中仍然筹划着如何卷土重来。
我有十足的理由能够肯定,因为我们所处时代的电影及电视剧已将封建时代题材展现得屡见不鲜,读者对那个时代的社会形态不无了解,准确来说,是对其外在特征都并不陌生。那个时候——我指的是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有一位外表与我们并无迥异却凌驾于一切事物之上的“大人物”,他每天坐在一把金灿灿的宝座上,仅仅动一个食指便能使任何活人变成尸体,一个哈欠便能使整个世界为之崩裂,张嘴便可将社会所有的食物吸入腹中,从而使数千万人活活饿死。这个“大人物”我们通常尊称为皇帝。而他的周围,当然簇拥着一群精明强干的“士”。他们尽管也盘踞于苍天之上,腰缠万贯,风风光光,却从未停止对自己所属的阶层的其他成员进行弹劾和诬陷。这些“士”,尽是王公大臣、内阁显贵,尽管都具有高傲伟岸的人格,但却都在围绕一个中心在打转,奉承、讨好、过分的夸饰,而这个中心当然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大人物”。还有一点值得一提,他们和“大人物”都同样具备张嘴吞食一切的能力,同样能使许多人因物资缺乏而死。在光彩夺目的“大人物”和“士”的脚下,跃动着一群形态各异、数不胜数的“布衣”,这群大多数总是精疲力尽,却总是食不果腹。因为当时盛行“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规范而正确的指导原则,所以我不想用太多的笔墨去介绍他们,反正读者记住这群阶级是“布衣”便足矣。在故事的开头我还有一点需要阐明的是,这部史诗中竭力展示和表现的将是上述几个阶级具有历史必然性的冲突和毁灭,如果有哪位作出牵强附会的解释,认为这个故事射影的是当下现实,那是再荒谬不过的解释。
在京城一条相对偏僻的街道上,药店正把最后的三位客人送出门口,门前停着一辆相当破旧的有蓬马车。马夫蜷缩在里面,手里紧紧握着一条粗糙的鞭子,以深邃而忧郁的目光凝视着外面猛烈而下的雨水,仿佛正在为天气的原因,不能回家而忧心忡忡。那匹棕色的老马,和他主人有同样的内心感受,马头和马背闪烁着银白色的水珠,冷得直打寒颤。主人发现自己的伙伴的可悲处境,仿佛起了怜悯之心,便命令它将车子拖向前面的屋檐下。但是,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始终无动于衷,轻轻地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为了甩掉头上的雨水,还是表示拒绝主人的命令。
马夫正欲施展自己的拿手武器,挥动起手里的长鞭。只见从药店出来的三位男子,已经走到他面前。他们都身披蓑衣,但浑身上下仍然湿漉漉地,看上去像是掉进水里在请求救援的大狗。黑暗异常的夜晚,将他们三人的脸色渲染地如京剧里的脸谱。马夫定睛一看,颇为惊讶,但能够猜出他们前来的目地。
“今晚不载客。”马夫冷冰冰地说。
“我们有急事,如果连你也不肯载我们回去,那我们只能露宿街头了。”其中一位蓄着胡须,戴着帽子的男子说。“我们理解你的苦衷,这种大雨天我们愿意付双倍的费用。”
“我倒是愿意做这笔生意,奈何我那伙计已经精疲力竭,何况被雨淋了许久,无论如何也拉不动我们四个人。”马夫指着老马,语气仍然十分生硬低沉。“快走开,你们到别处租马车回去。老伙计我们走,要不然你就得拉四个人继续颠簸,而且还要挨鞭子哩。”
那匹机灵的马似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和不详,开始挪动了脚步,艰难地拉起破旧的车子缓缓向前。那三位显然不肯就此作罢,面色焦虑不安起来,并且试图用双手阻止车子的移动。那位蓄着长胡须的男子,从衣袖中取一块银子,故作殷勤地塞到马夫的手中,说:
“我向你保证,兄弟,如果这匹马在拉载我们的过程中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买一匹更肥壮健康的马以补偿你的损失。何况,我身边这位朋友左臂有伤,不能淋雨,更不能着凉,很虚弱。我相信你也是位善良的人,不会对一位有求于你的伤者置之不顾。”
马夫接过银子,炯炯有神的目光透过黑暗打量着银块,雪白、光滑、沉重煞是美观。他取出空空的锦囊,将钱放进去,再用细绳紧紧封住囊口。而后,他便将目光移向蓄着长长的胡须的男子所说的伤者。令他惊奇不已,伤者虽然是个虎背熊腰、神采奕奕的大汉,眉宇间还放射出一种特有的孤傲与伟岸之气,但因左臂捆扎着厚实的麻布,显然是新伤,加之寒雨的侵袭,使他浑身不停地颤抖。马夫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上车。三人相视而笑,一齐挤进车棚里,他们身体和蓑衣几乎塞满了整个空间,拥挤不堪,却心满意足。马车夫披上自己的蓑衣,带上斗笠,坐在了马车的外缘,扬鞭催马。
“去哪里?”马夫问。
“对啊。我们去的地方叫什么名字?隐逸街,嗯,去隐逸街。”蓄着胡须的男子说道。
“请说具体一点。隐逸街是我们京城的污点,很偏僻肮脏,但面积可不小,你只提供这个条件让我从哪里放你们下车。”
“我们住的客栈没有招牌。不知道,总之到了隐逸街就提醒我们下车,谢谢。”
“隐逸街东,隐逸街西,隐逸街南,这三个街口各不相同且相隔数里,”马夫不耐烦地说,声音粗暴而果断,“如果放错了地方,即使你们这些不谙路况的生人愣是走到天亮,除了被雨淋成落汤鸡,也找不到目的地。京城不是你们想象地那么简单,它是世界上最复杂、最不可捉摸的都城。”
“真不知道。我们的客栈对面,是一座废弃的衙门,据说是在元朝时十分活跃,朱元璋攻占京城后便从此弃之不用。左右两边都冷冷清清,只有稀少的平民和乞丐住在那里。”
“我知道怎么走了。”马夫说。
刚开始走得十分缓慢,但马夫手里的鞭子劈头盖脸打过去,似乎使老马的血液受到了沸腾,渐渐的,车子在雨中摇摇晃晃地飞驰向前。一路上彼此都无话可说。当车里的窗口,许许多多景物和建筑向后退回,从三位客人的眼中如戏剧般充满变换却又始终骚动不停,他们昏昏欲睡,疲惫的双眼盖住眼珠便失去了知觉。他们在半睡半醒中,已然失去的人生理想之浪潮,激荡并且抚慰着他们的美妙梦境,这种重拾信念,这种短暂的安适,使他们感到怡然自得。突然,马车的轮子停止了滚动,他们都猛地惊醒,神经高度变得警惕,以应付这次不详的突发事件。
马夫转过头来,轻声告诉他们,有一群捕快要求停车对他们检查和问话。车上三人大吃一惊,即使得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也不见得有如此巨大跌宕的情感变化,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上衣里的短剑。马夫目光明锐,时刻留意着车里车外发生的一切细枝末节,发觉到他们异常的表情和暗藏有兵器,急忙转过头,对着外面五六个捕头。
“各位捕爷,这么糟糕的天气,快点放我们过去吧。”马夫喊道。
一位擎着雨伞,手执火把,腰系刀刃的捕快,与马夫眼神正视,喝道:
“朝廷有令,对于每一辆可疑的过往马车和行人,我们必须仔细确认过是良民方可放行。我们是在执行公事,河北反贼头目赵燧、杨虎、刘六等人即使兵败后仍然逍遥法外,时刻还在威胁朝廷,不管你载的是达官贵人,还是身份不明的生客,我们都不能以任何理由视而不见。”
“张茂!我和刘辰——你们的领队——是莫逆之交。”马车夫以更加威严、更加响亮的声音道,脸上显现出骄横的神情。
火把在雨伞下光芒微弱,若隐若现,不使略过照亮了马夫的上半身。张茂注意到,这是一张集年轻、俊逸、灵动、坚毅、果敢为一体的脸庞,此时的神态无疑在对他示意着什么,过一会儿,他心领神会。张茂随即招手让其余的捕快让道。空欢喜一场,那群默不作声的捕快心里却失望透顶,挪着布鞋沿着积满雨水的街道走了,黑夜不知不觉地吞噬了他们挚伞提刀的身影。张茂狐疑一会,问道:
“车子里有人吗?”
“没人。”马车夫断然说。“我赶时间回家,改日再聊。”
“但是,我似乎听见了有动静……”
“你的幻觉而已,熬夜执勤的官差,出现幻觉不足为奇。改日请你喝酒。还有,被指望这个时候能逮到反贼,没有人会无聊到风雨交加的夜晚走出来,故意引起你们的注意。”
说罢,马车随着几声响亮而清脆的鞭打声开始移动,车轮溅起高高浪花,将捕快张茂迅速抛在后面。一场虚惊后,车里的三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仔细回忆着刚才所发生的事。蓄着胡须的客人,探出头来,对马夫说话。马夫不住地摇头,以拉高的声调表示,车子太快,听不清楚你说的话。蓄着胡须的客人继而重复说:
“兄弟。刚才那些捕快是在搜查赵燧那干人等?”
“没错。一个月前兵部尚书陆完和起义军赵燧、刘六等人战于京城郊外,结果是兵部尚书陆完道高一丈,以计谋将当时跋扈的起义军赚进京城,设下的重重机关歼灭了敌人。乱军之中,起义军死伤惨重,有的落荒而逃,有的甘愿束手就擒。至于他们的领袖,却都侥幸逃匿,消失地无影无踪,但他们却不可能离开京城,离开这个繁荣而苍凉、辉煌而罪恶的都城,因为京城自决战之日起便城门紧闭。”
“你认为那些领袖的命运将会如何?”
“我认为,有一批将会直接落入法网,受到朝廷种种酷刑折磨而生不如死,有一批将会东山再起,在这个国度聚集起更加强悍的反抗力量,再次掀起一场暴风雨。”
一道闪电划过乌云密布的天空,蓝色的光芒将地面上的一切照地极其明亮。马车驶进了左边的街道,街道不仅凄凉陈旧,而且煞是可怖,破败的屋檐下,如尸体般躺着几个睡着的乞丐。这就是隐逸街。马车又行驶了一段路,期间又是拐弯又是停顿,即便是翻山越岭也未必要如此坎坷。在一个阴森森的巷口,马车停下来,马夫告诉他们已经顺利到达了目的地。只见帘布掀开,客人陆续从狭窄的车棚里钻出来,一个个都狼狈不堪的样子,车里潮湿而沉闷的空气使他们浑身上下感到不自在。
马夫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很难猜测到有何用意,或许纯粹是结束了艰难的旅程而愉悦,或许是因为今日的收益颇丰,也可能是心中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正在进行的计划。三人也十分冷漠地点头,表示感谢。而后,他们转身沿着凹凸不平的路走向前面的小酒馆,披着蓑衣的背影与黑夜混杂在一起,模糊难辨;这就使马夫的紧密注视,受到很大的阻碍。“现在一切都在进行中,大明帝国的历史之碑,将镌刻上史无前例的残酷恶战与伟大转折。世界的灾难已然开始,岂是人类个体所能制止?”
第二章 预备
京城应天府与天津卫的交界地,有一个看起来级不起眼的小衙门,除了维护所在县区的安宁与秩序外,还专门处理从外省寄来的公文与重要信件,并将此迅速发往京城某位王公大臣的公堂。朝廷设立此衙门之举似乎多此一举,因为其所处理的一应事务皆可完全由天津卫的各区衙门和驿站来接任,但是,执掌此小衙门的老爷冯庚,却坚决不准任何人诋毁这个办事处。冯庚身为县太爷,深知此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能从中捞到不少油水,换别的土地肥沃的县区也未必有如此丰厚的收益。在最近几年,他不厌其烦地一再上书,向朝廷反应这个衙门存在的理由,并且言词委婉而坚决地驳斥了种种反对他的意见。后来,他又攀上了内阁首辅焦芳的肩膀,逢年过节进贡不少奇珍异宝,并且让他成为自己的稳重靠山。这就是冯庚在政治上站得住脚的最大原因。如果我们认为,他是那种安于现状的庸人,戴稳县太爷的乌纱帽,就是平生最大的希冀,那肯定是小觑了这位高明之士。多年以来,他一直怀揣着难以实现的梦想,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够在繁盛的京城,和诸多王亲国戚和大臣显贵平起平坐。为此他左右逢源,身体力行,知道积攒大量的财富和扩展高贵的人脉将是自己步步高升的一条捷径。多年以来,他等待着,守候着,可能在出现在他面前的任何大好时机,相信自己总不会长久屈身于做一位小官小吏,总有一天自己将从低微的泥潭脱颖而出。多么执着而慎重的精神!他在等待着,并且时刻关注着大好时机。
在衙门一间宽敞的室内,近十位捕快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听一位正处于火爆状态的大汉发表愤慨之辞。这似乎是他们的更衣室,桌子上、衣架上、地板上,横七竖八地堆积着不少湿淋淋的公服,乱糟糟地混在一起。烛台上的蜡烛给整个空间染上昏沉沉的气氛。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汗臭。其中当然有刚才与马夫周旋的捕快,而那位正在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供职于此府的捕快张茂。
“你们这群孬种,刚才为何事先闪人?若不是你们临阵脱逃,老子当时便会不顾马夫的反对,径直和车里的贼人进行殊死较量。区区几个毛贼,就让你们畏首畏尾,临了紧要关头,竟然还一个个夹着尾巴就走。我们失去了,而且永远失去了一次立功的机会。怪不得你们活了大半辈子,还仅仅是个捕快;照刚才的表现,你们即便一辈子无出头之日,也不足为怪。我们所生存世界是地狱的底层,不断反抗和斗争方能高人一等,畏缩、忍耐、无志、安于现状将注定给强者踩在脚底下,做牛做马,劳神费力,沦为可怜的牺牲品。”
“貌似——刚才在雨中——是你向我们示意解散回去的。大家觉得,我说的对不对?”一位姓赵的捕快说,头趴在桌子上,双手托住下巴,以漠不关心的态度回敬张茂的激越言词。众人异口同声地赞同了他的说法。
“这是你们错误地理解我当时的意思。我当时跟马夫说了一番话,回头对你们轻微地摇了摇头,是指示你们不要犹豫不决,马夫的阻拦,我们应置之不理,应对藏在马车的嫌疑人进行出其不意的进攻。但是……”
“闭上你的嘴。快别在这里胡搅蛮缠。刚才在场的时候,你那胆小如鼠的模样简直令人发笑。在平日里,真出现什么大事,我们可看不到你现在这种气魄;你只会在自己人面前耀武扬威。说白了,我们这班子人马还不是为了糊口,为了每个月固定的微薄收入,才迫不得已干这种朝不保夕的营生。这个年头,不,应该说任何属于人类的时代,与有权有势的人物即使是结下小仇,也会让自己一辈子不得安宁。而达官显贵、造反的领袖、暴发户、上榜的读书人等,都属于那一派人物。而马夫车里面的人,十有八九是参加过赵燧起义的反贼;他们可是亡命之徒。假设我们当时不顾马夫的反对而非要搜查,那么,接下来发生的必定是一场真刀真枪的血战,他们凭着武器和多年的作战经验,和我们斗个你死我活才罢休。我们中间有真家伙的,又有多少人?没准他们还带着火药桶,趁我们还未反应过来便点燃了引线,然后,大伙一齐粉身碎骨。”赵捕快说完,站起来,走到关闭的房门前,顺手抓过一把长柄雨伞。显然不想再进行这场无意义的交谈,因为他十分清楚张茂只是个热衷于夸夸其谈的草包。正欲拉门回家。
“你的话不无道理。”张茂及时回复了一句,朝他走过去。“我当时若是有一把像样的武器,他们纵然是千军万马,也得胆寒发抖。”
一种表示轻蔑和傲慢的神情,闪现在赵捕快红光满面的脸上。门打开了。走出去便是一条镶满窗洞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巨大的木门关闭得严严实实,此刻这扇门正抵御着骤雨的强势袭击。雨滴落在古老的房顶瓦片上,所发出嘈杂、混乱、强烈的声音,此时能够听得更加清楚。在阴森森的光线中,碰巧有一个身影晃动着,显然是朝他们站立的房间走过来。张茂注意到身影那浑身湿透、头戴斗笠、步履稳健、风度庄严的特征,无疑是那位赶车的马夫。果然没错,当来者与他们二人之间相隔不足几步远时,从房间泄出来的昏黄的光线映照出马夫的形象。马夫摘下斗笠,朝他们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止步的地面顿时积满了从他衣服上淌下的雨水。
“刘捕头。情况如何。刚才为什么不让我们检查车棚?里面藏了什么人?”张茂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实情。
“你很想知道吗?”
“没错。快告诉我们什么人在你车里。”张茂说,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对方,心里充满了期待。“是不是圣神山庄的武艺高强的首领?”
“不是。”
“难道是河南开造船厂、腰缠万贯、无恶不作的厂主——王五峰?我听说他已经到了京城,和某位朝廷大臣正策划、密谋消灭一支海盗。他想以此戴罪立功,洗涤自己曾经因犯下种种罪恶和残暴的秽名。”
“当然不是他。”
“这个家伙刚才还大放厥词,扬言不应该顺从你的意志放走可疑人。”赵捕快插上一句。张茂恶狠狠地瞥视着他,为他竟然如此直白地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告诉了刘辰,感到愤慨。
“刘辰,在办案中运筹决胜的事务上,我当然是完全服从你的安排。可这个姓赵的,他自己说了什么?就在刚才,他竟然满不在乎地宣称,我们这班子人马都是在衙门混饭的草包——他相当明确地把你也包括进去。事实上,这里只有他是那种滥竽充数、碌碌无为、毫无斗志的懦夫。将我们和他相提并论,这难道不是很荒诞、很不可思议吗?”
赵捕快镇定自若,牙齿咬紧下唇,流露出充满了轻蔑和神秘的目光直直地盯住对方。但是,刘辰开了口,使这两个冤家暂时停止了怒眼相向。“你刚才没有动手,我感到非常庆幸,否则真的很难设想会有什么后果。车子里有三个人。其中那个满脸胡子的汉子,我认为十之八九是杨虎的部将,即便我对其所知情况甚少,亦可断定其绝非肯轻易屈服的战士。而那个左臂受伤的乘客,不是别人,正是全城迫切通缉的起义军首领——赵燧。至于他为何受伤,我不得而知,经过仔细地观察我发现是新伤。还有一位就是杨虎本人,也是起义军的首领之一。此人从上车到下车,没有表现出任何具有特征的言行举止,显然故意不想引人注目。”
张赵两位捕快目瞪口呆,惊异的神情尤为突出,而后,他们又垂下脑袋仿佛思索着什么。
“我这两天的紧密跟踪果然不是一无所获,我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丝毫没能让他们注意到我的行动,因此,搭乘我的马车时没有任何疑虑——至少没有表面上的疑虑。我在京城隐逸街跟踪的这几天,发现他们会不定时游走于南城门和西城门,毫无疑问,他们想打探逃出京城的最佳路径,但此时京城已经彻底封锁,其目的就是以便将他们一网打尽,瓮中捉鳖,他们的每次艰苦探索和谨慎行事都是以失败告终。除此之外,他们经常光顾药店,这就说明赵燧的伤势并不乐观。就在今晚,我乔装打扮成车夫,借了一座马车,令他们以为我是因猛烈的暴雨暂避于屋檐下的倔强马夫。他们别无选择,只好求我不顾恶劣天气和马匹的安危载他们回去,因为赵燧的伤势会因雨水的侵润而加重。”
说到这里,张茂非常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一点他自己丝毫未察觉——提出刚才为什么不乘此机会和他们决一胜负。张茂焦虑地望着他,却苦于对方一声不吭,迟迟不肯告诉其中缘由。当时我们不论人数还是兵器都明显占了贼人上风,更何况还有先发制人、出其不意、地理上的优势,又何必如此畏畏缩缩,主动放弃一次建功立业的良机?
“当你的背后有一把刀,不怀好意地架着你身后,威胁着你时,难道你还会有跟对方决一死战的雄心?我相信,大多数遇上这种情况,首先想到应该老老实实、使自己脱险。”刘辰意味深长地瞥了对方一眼。
“他们原来藏有兵器。”张茂说。
“不仅身上藏有兵器,内心也蕴藏着杀人的勇气与意志。”
“那该怎么办。朝廷可是下了重大的悬赏令,活捉他们所得到的光荣与赏赐,简直可以和中了武状元相提并论。下次他们再让我碰见,我发誓,他们绝不会活着从我手里出去。”张茂失望地说。
这时,刘辰双眼一亮,仿佛一直重压着心头的石块突然消失。赵捕快自始至终站在旁边,观察并聆听着事情的经过,意外地发现刘辰这种极少出现的神态,心里禁不住沾沾自喜。因为他非常清楚,刘辰向来行事办案有头有尾、谨小慎微、深谋远虑,现在绝不可将此事置之不顾,没准他已经将反贼不知不觉地落入他的掌控之中。“张茂很适合执行这类行动。刘捕头,我看你心满意足的样子,必定有十足的把握。”
“没错。”刘辰说,望着张茂,犹如望着一只肥大的猎物。“那么,明天由你带领几十人马包围并逮捕赵燧所居住的酒馆,详细地址是隐逸街东那座破败衙门正对面,那里只有一个酒馆,应该不用我带你亲自前去吧。”
鲁莽的张茂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他尴尬不安,不知所措,更不知如何推辞这份棘手的差事。自己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刘辰借此便将责任推在他身上。留意到赵捕快的幸灾乐祸和刘辰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后悔莫及,同时对赵捕快的厌恶更加深重。
“你觉得如何?这件紧急的大事绝不容许你现在这样磨磨蹭蹭,明天一早便动身行事,你大概还有三个时辰的准备时间。”刘辰说。
“还……还可以吧。具体怎么做。”张茂说,挠了挠头,那副苍白的表情堪称惶惑者的典范。
“我让衙门里的兄弟们,都由你指挥,然后,赶到隐逸街,立刻进行出其不意的围剿。”
“就这样吗?”
“就是这么简单。简洁的方式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理想效果,繁琐和隆重看似拥有非同小可的气势,在实用上反而远不及简洁。”
“那么——”张茂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心情十分凝重,“我服从你的安排。毕竟每逢我和你联手办案,从未曾有过失败,况且我们人多势众,还是在犯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出击。志在必得,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
“我明天不能和你行动,冯大人吩咐我明天将这件功德无量的事禀报给中堂大人——焦芳。所以我明天要去京城应天府。而你负责缉拿。我刚才已经向冯大人作了汇报。即使多娶三位如花似玉的小妾,冯大人也未必会比得知此事来得喜悦——他简直是欢天喜地,大呼这将是自己升官发财的一座最华丽瞩目、方便稳固的天梯,为此他苦苦等待了几十年,而今晚,三位朝廷的重犯已落入他的手掌,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他的良机与福运?他激动万分,心潮澎湃,当即便和讼师金淡如商量如何制定一个万无一失、追求效率的计划。金淡如才思敏捷,深谙冯大人当时迫不及待要缉拿犯人的心里,当即提出由一位颇有胆识之人明天一早带领人马围剿那座狭小的酒馆的果断建议,并且命令一位善于骑马之人将此事禀告给中堂大人焦芳。因冯庚和中堂大人不是没有礼尚往来的交情,所以也就没有写信传递的必要。但我们衙门能够娴熟驭马的人并不多,所以只能由我去办这件事。”
张茂听完刘辰一番对事情的解释,点了点头,说:“既然你不能和我去,又是冯大人的吩咐,我可以接受。老赵的身手也不赖,我们兄弟俩并肩作战堪称天下无敌,所以我仍然信心十足。我说的对吧?老赵。”
“不。”赵捕快一口否定,语气极其无情、坚定、断然。“英明的冯大人有先见之明,认为起义军其它几位领袖——刘六、齐彦民等人——可能会在京城西南边潜藏,早在两天前,他便吩咐我这几天到那块险恶偏僻之地去搜查反贼的下落。明早我必须要到京城办事,违逆冯大人的命令就等于想掉脑袋,其后果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我的任务和所需承担的风险并不比你们小呢。你这边所要对付的不过是三位势单力薄者,而我呢?我去招惹的可是一股未知数的黑暗势力,没准他们在那里还有一股残留的军力。”
这番话无疑是给张茂一记闷棍,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但眼看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份差事,他寻思片刻,倒不如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无所畏惧、满不在乎的神态来掩饰内心真实的惶恐;在任何场合,保全面子至关重要,必须保持以最佳的风度来应付一切境况,这是他为人处世的一条原则。于是,他昂首挺胸,做出自信的声调说:
“这种小事我一个人指挥足矣。带上三四十个弟兄完成任务当然不在话下。”
“衙门里没有这么多人随你行动,因为老赵明天去京城办事,总不可能只身前往。”刘辰说,“我认为只能将人马各分一半,如此一来,在你刚才所说的数字上的减去一部分,最终能够和你前往的人数不会超过二十人。”
张茂心里恶狠狠地骂道:“该死的东西,真该让你们见见阎王。”而嘴上却振振有词地说:“人多人少于我而言无关紧要,犯人听见我的鼎鼎大名就已经失魂落魄,毫无反抗的余地,多几个人在我身边反而碍事。”
“事情就这么定了。”刘辰说,严肃的目光落在张茂的身上。“我先换了这身马夫的行装,等会具体的行动我再给你详细地描述一番。你们现在就去准备,今晚可不是应该睡觉的夜晚。”
说罢,刘辰径直走进被微弱的烛光照耀的昏暗的更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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