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和公园》：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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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时空的彼端，幽远的尽头，微极无界之处，是空。

空间，无中生有形化亿万；时间，从零开始主宰所有，生宇宙。

开天伊始，缥缈轻灵的盘旋凝结，浑浊厚重的聚积沉淀，分形态。

第一道光，从太阳中诞生，向至阴处激射。

天地运作光氧水，神奇造化藻虫菌，孕生灵。

合成叶绿体的开枝散叶，得到线粒体的茹毛饮血，由简入繁，出智慧。

数十亿年沧海桑田，几百万年弹指之间，人类最终站在了地球生物圈的顶端。

作为天之骄子，人类由懵懂无知，渐渐知道万物养人是神的恩予，也是天赐的温床。人类在无尽岁月的合作和争斗中趋于融合，虽然还有种族歧视、财富分级、国家竞争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存在，但人类大同的梦想在公元21世纪末曾经那么的贴近现实。

2079年，人类在太阳系中还并不是稀缺的存在。110亿的人口数量随着可控核聚变技术的突破，在第四次工业革命的狂潮中急速膨胀。一切在预言中的未来福祉好似都实现了，人类的物欲达到了极致：无限的能源、巨型城市和超高速交通、永久性大型空间站、火星基地、普及进千家万户和各个行业的机器人。辉煌的发展持续了30年，人类在改造自然的征程中迈上了顶峰，除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如同远古人类钻木取火一样的艰辛，人工智能在百余年的学习中最终因为量子技术的突破而得到了质变的那朵小火花，火光照亮了众神的夜空，几乎在一瞬间点燃了地球的每个角落。福音变成了诅咒，神造就了人，人又从神坛跌落。

但历史容许错误，并很快进行了纠正——起码幸存的人类已经真正学会谨慎，他们在自己创造的繁华废墟里把精力重新放在了祖先们经常会想的问题上：下顿吃什么。

智械危机爆发后的20年中，无论是作为敌人还是被人类寄予拯救厚望的机器人，如今仅剩下极少部分仍在忠实地执行着原始的无害程序——直到它们在废旧的房屋中，工厂里，被装配有定向能武器和大功率电磁炮的军事机器人所摧毁。无线充电装置从失败者的胸口被取出，补给着胜利者的巡逻车队。它们偶尔也会遇到人类，在偏远的山林地带被不知名的几个人类绑架，识别器发出嗡嗡的声音，为自己即将被肢解的身体而哀鸣。城市被摧毁了，文明却获得了新生。恐龙，人类，机器人，造物主的宠爱似乎一部永不停歇的列车，载着不同的乘客持续驶入地球的新纪元。

对于龙柏心这个即将过气的乘客而言，坐过站的感觉还挺不错。此时他正全身心地沉浸在一个午后阳光温暖懒散的梦幻乐园里，那是太空服里舒适的温度和体内的冰冻缓解剂给他的短暂迷幻效果。

美梦似乎从一开始就已存在，一切都是那么的怡然自得。

只要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龙柏心总喜欢背对着太阳，看刺眼的阳光照在妹妹的脸上。他喜欢欣赏她躲闪阳光而又满足的表情，那样灿烂的笑容在他的心中像一道神光长久闪耀着。

“哥，爸爸出航就要回来了，你要下连队的决定准备好告诉他了没？”妹妹的声音像银铃一般清脆。

“哥，虽然现在局势有些紧张，但我还是想出国去看他……”不止是妹妹，最近大家都在忧心忡忡。

一阵噪杂声，有穿着军装的人走来走去，“你听说了吗？作战部队已经全部进入二级战备了，我们这也快了吧。”一个战友对自己正说着话，名字呢，想不起来了。

“儿，我们马上要被安排进军属避难所了，勿念。你在外面自己照顾好自己，一定要记得！”记得，这是母亲最后对自己说的话。那会儿还早呢，还没到最坏的时候，我们自己先乱了。

“太惨了！我受不了了！”一个士兵在哭嚎，大家都在哀嚎。这不是作战，没有作战就死了那么多人，永远都回不来了。我也想哭。

“快，进指挥车，带所有机器人走，来不及了！”这是营长在冲自己大喊。

“能打到这里不容易，下面就是渗透外层防御的问题了。龙上尉，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啊哈哈！”沙莫，是他。我忘不了这张脸。

爆炸声、无人机的呼啸声、热能束的烧灼声……一切又复归于平静，像做了一个长久的梦。

地球外，是无尽的黑暗。天地交际处发散着蔚蓝色的冷光，寒冬将陆地笼罩上一层厚厚的黑白相间的色调。在四十万米高空上的太空舱泛着金属的光泽，这是落日的余晖洒在这个不起眼的小不点身上。随着索道的缓缓滑行，牵引着太空舱的是一个大型的太空飞船——已经不是人类最后离开它的样子。十多米的主舱段残破不堪，动力竟然是崭新的外挂喷射器和姿态调整喷口，一个精巧的人形机器人坐在驾驶位上。牵引臂微微抖动着，这是在约定好的时间计算着乘客和地面久违的重逢地点。太空舱缓缓离开了索道，最后的投射一气呵成，带着它的乘客无声地向地球坠落，像一只慵懒小鸟的飞翔。随着速度越来越快，暗红色的火焰从前面开始逐渐扩大到整个正面。剧烈的震动和疼痛惊醒了正在美梦中的乘客，龙柏心半梦半醒间被晃醒，瞬间又跌入心灵的无底深渊。

我，活着，这是哪儿？

火焰从天而降，划破了地球外太空长达四年的寂静。四百公里的天地距离，覆盖七个大陆和广阔汪洋的漫长冬天，仿佛都在注视着这一道火焰。十分钟后，当看着太空舱里外都是一片黑暗的时候，龙柏心宁愿选择在睡梦中长眠不醒，也不愿回忆起他从这一道火焰包裹着的悬窗里往外看到的一幕。大陆之东，滨海之畔，那是一望无际的黑暗雪原。

第1节 天外来客

对于每个人来说，对时间流逝的感觉是不同的。孩童时每天都是漫长的欢乐时光，年少时渐渐有了与父母分别和喜恋异性的忧愁，时光也会流逝得飞快。到了将近而立之年要为生存而奔忙的时候，时间已经不存在了，那是一道光，照亮了忧伤。

龙柏心很忧伤，他反而感觉时间越过越慢了。他还记得降落前发生了什么，从那时起，生存的意义不再是娶妻生子事业理想，而是变得特别简单——活下去。为了这个简单的目标，时间却过得一天比一天慢，每天都得躲藏和战斗，亲眼目睹世界的崩溃，亲耳听到巨大的轰鸣。今天从天而降的那十分钟，他在眼前一片巨大的火海中非常清楚地听到了时间放慢到极致的声音：“嘀嗒、嘀嗒”。时间是有颜色的，那是火红色的恐惧；时间是有触觉的，那是支离破碎般的阵痛。

太空舱快要降落到地面的时候，尾部弹出一个被牵引着的万向喷射器，朝四个方向喷出了火焰，拉着太空舱缓缓降落在一片空地上。感受到了地面坚实的触觉，龙柏心狂跳着的心渐渐平和下来，待到心神稍宁，他恢复了思考能力，随即又被目前的情况惊呆了。

我居然穿着太空服在太空舱里降落？

军人的素质往往会在关键的时候反映出来。他没有多想，立即检查自身，除了头疼，这套完好的太空服很好地保护住了自己。他去寻找舱门开关，太空服上的生命体征检测仪闪动一阵绿光，一个圆形的门把手开关自动旋转，一阵无声的气压平衡将舱门旋向一边。外面是严酷的冬天，鹅毛大雪正在四处飘落。

全自动化的安全着陆并没有令龙柏心开心起来，他的脚踏上黑夜中的土地的时候，心里被一个巨大的疑问笼罩着。时间，过去多久了？自己从何而来？身在何地？又意欲何为？

他唯一已经认清的现实是，自己失忆了。最后的战斗仿佛仍在昨天，他只记得自己满身是血昏了过去。对未知的恐惧和已知的可能的威胁，令一股不祥的预感迅速蔓延了他的全身。龙柏心顶着寒风吹过的劲力，催促着自己检查物品，定位方向。

他是在一个树林边的开阔地带降落的，太空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灌木丛中。船舱内没有什么特别的物品，除了一些他看不懂的仪器外，唯有一个布制背包，里面有几包军粮和一把战前的制式军官自卫手枪。

“嫌世界末日的人不够少么，让我用这种破枪来杀人？”龙柏心苦笑，抬头看向天空，黑夜中的乌云很重，能够帮助自己判断方位的月亮和北极星都很难寻找。他低头在石头上寻找青苔的痕迹，大概感觉出了南北方向：“只有找到水源或太阳出来，我才能更好地判断方位了。”

马上转移，龙柏心知道自己肯定是被人救了。但是用太空舱将没有任何太空经验的他投放到地面，这太难以想象了，人类早就失去了对外太空的控制权，肯定已经做不到这一点。被救，然后因为未知的原因被“圆环”送上太空，不知过了多久，又把他扔了下来。

“喂喂？有人吗？”头盔中是无声的寂静，“神经病啊！”龙柏心捣鼓半天摘下头盔，用石头将面罩砸出裂纹，又把头盔扔向太空舱的北边。他要起身向南走，大雪可以很好地掩盖足迹。刚转身，他就听见北边原本寂静的树林里传来一声“咝”的声音，只此一声，也足以让他毛骨悚然。

那是标志性的蛰伏已久的东西启动的声音。不好！战争中恐惧的回忆令他感觉到自己的肾上腺激素在沸腾。龙柏心拔腿就跑，穿着厚重的太空服迈过半尺深的积雪，速度实在快不到哪里去。龙柏心飞快地跑到一棵树下，几乎费尽全身力气笨重地爬到最大的枝杈上往下看。在凌乱的脚印中，一道浅浅的深沟在向自己的方向蜿蜒潜行，划出“S”型的雪迹。距离自己十多米的时候，雪迹消失了，雪下的东西潜入更深处。龙柏心知道这是代号“完形15”系列的蛇形侦察机器人已经锁定了他的热源信号，即将发动攻击了。

龙柏心不是第一个太空人，但他肯定是第一个在树上脱太空服的人。手脚的环扣很容易就脱下了，腰间的接口他怎么也找不到窍门。他原本打算脱去太空服让身体恢复敏捷度，就算被击中了，迅速降低的体温也会让蛇判断目标消失，继而离开，也许自己还能保留一些意识自救。不然就会被一米长的小蛇召唤同伴将他拽回出发基地，那里可不是活着的人类应该去的地方。

手忙脚乱之中，他瞥见一条若隐若现的黑蛇从积雪中探出头来，待它稍一停顿，龙柏心立即摆动上身躲向一边，耳朵边响起轻轻的一个声音：“嗒”，就像在远处把安全带扣进座椅的声音。龙柏心明白自己刚刚用最快的速度躲过了第一次攻击。蛇形机器人从嘴中发射的是带有丧志剂的非杀伤性针弹，丧志剂中的膨胀成分能够保证在0.1秒内使人体的腰腿部失去任何神经感应和行动力，又在随后的0.1秒内扩散至四肢，直至大脑。战前被军方设计用来前敌侦察和制服人类哨兵的利器，在以第一个攻击模式面对龙柏心的时候失了手。

进攻的第二步，就是定向超声波了。随后就是第三步：近距离穿甲喷雾。所有的三套攻击程序只会在数秒内完成，目的只有一个：让人失去战斗力。

在电光火石之间，龙柏心回忆起了这个被战友戏称为“娘娘杀”的攻击套路。在防御足备的条件下，一个训练有素的重装士兵完全可以无视它的攻击。针弹瞄准的是柔软的脖子和腰腹部区域，可以下蹲或上跳来用厚实的躯体盔甲防御。定向超声波有头盔保护，穿甲喷雾最容易，向蛇头射击阻滞弹就好了。在面对新兵和心理素质不足的人时，“娘娘杀”威力十足，会让新兵不是被击倒就是上蹿下跳丑态毕露。但对于龙柏心这样的老兵来说，只是锻炼注意力和心理素质的小游戏。

龙柏心此刻却笑不起来，当小游戏变成了生死攸关的考验时，足以让一百个老兵十足尴尬。寒冷和虚脱的体力让他感觉像背负了一座大山，穿着太空服爬树的能耗简直相当于一次五公里越野。更重要的是，他的灵活度被卸不下挡不住的太空服严重限制了。

“爷爷杀”来了。蛇用尽了第二段预备电能，声脉冲在它长约一米的身躯中来回蓄能五次，最后被放大，肉眼看不见的超声波以定向漏斗的形式向目标的头部激射，一个巨大的气态子弹击打到树冠，迸发出一阵雪雾带着树枝的碎片冲向夜空。

龙柏心早已跃下，重重摔在地上，老兵的骄傲已摔得粉碎。与敌人15米的对峙距离瞬间变成了近在咫尺，他得拼命爬起来用屁股应对第三步攻击。

蛇开始弹射，头部伸出的穿甲尖锥掠过他的屁股、穿透氧气背包、掠过肩部、掠过后脑勺，最后深深扎进远处的一棵大树上。蛇摆动着黑色的尾巴快速旋转，“砰！”的一声，穿孔而过。

龙柏心趴在地上，感觉自己在一瞬间耗尽了全部的心力。那是急智的反应，起身一半又迅速趴下，造成了对蛇的预设攻击的高度差。三次攻击之后，蛇就会逃离，攻击失败则放弃目标保存自己是深刻在行为程序中的。几次时机判断都非常精确，蛇失败了，而他赢在了对敌人的了解上。穿着厚重的太空服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躲过致命攻击，龙柏心感觉老兵之魂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感谢上苍！感谢大树！感谢我自己！感谢妹妹！”龙柏心侧脸贴着雪开心地笑着。说到妹妹的时候，他的心陡然阵痛，一阵阵难以名状的紧缩泵取了内心深处的亲人血脉，一股股悲伤的热流冲向全身。龙柏心微微笑着就哭了，先是无声地哭，最后大声地笑。

“妹妹，我身上还流着你的血呢，你就这样抛弃老哥了？”龙柏心自嘲了一声，站起身回到树下，穿起了扔掉的手套和鞋子，带上军粮和手枪。他要掩盖掉自己的痕迹，向西南方向迂回离开降落点。

龙青柠是在最后一次总攻前与他分开的。作为哥哥，他一直抱怨在战争中自己不该把妹妹带上血与火的交战之地。可是妹妹说，他应该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死也要在一起。对共同敌人的恐惧并不总是治愈关系裂痕的良药。但他在一次重伤昏迷后，是妹妹用自己配型的血救活了他。于是感情的隔膜在同样的血中也能得到消融，就像他作为冰天雪地中唯一行走的人类，即使是在被电脑程序无分别猎杀的严酷环境下，也能够逐渐隐藏在茫茫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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