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唐时夜》——唐·t5m》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奔跑的孩子全集》——曹含清2。
第一章
时间真像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坐在光线暗淡的角落里将我们一页页已经发生的往事撕碎,然后将碎片随地乱抛,让记忆的旋风卷进大脑的垃圾场里。我们好像已经习惯了时间的疯癫与残酷,在日升日落里忙碌旋转,在四季轮回中生老病死。
黄昏的时候我独自爬到楼顶,一边往嘴里灌着罐装啤酒,一边远眺着绛紫色的夕阳沉落在高低起伏的楼群里。晚霞在西天渐渐消隐,灰暗的夜色苍茫而来,像洪涛巨浪似的将整座城市淹没。我望着城市里亮起的万家灯火又想起了故乡。在遥远的记忆里,故乡仿佛被一种魔力凝缩成了永恒的风景。
我的故乡在豫东平原、贾鲁河的左岸,名字叫鲁湾。鲁湾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庄,有四五百户人家。村子的格局简单而紧凑。村子东侧隆起一座沙岗,犹如一头老黄牛卧在村旁。村子南侧傍着贾鲁河,河水如带萦绕而过。村子西侧横着一条公路,向北可达古城开封,向南直通尉氏县城。村子北头隔着数顷田野是一大片坟地,这里埋葬着我们死去的亲人与祖先,好像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各有领地,也各有悲欢离合的生活。
鲁湾错落的房屋像是从泥土里冒出来的野蘑菇,与四周的田园风光融为一体。贾鲁河清澈透亮的河水犹如大地的一条臂膀将村子慈爱地揽抱在怀里。临村的河岸地势开阔,老人们说这里从前是一片漕运码头,停满了大大小小的的船只。我总是想象着那些船只。它们也许是棕黄色的,桅杆上悬挂着洁白如雪的风帆,船舱里横横竖竖堆满了麻袋,麻袋里装满了麦子与稻米,不过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集市。
假如你路过鲁湾,是不会太留意它的,因为在豫东平原上和它相似的村庄星罗棋布。它恰如路边的野花野草一样朴实而又安静地存在着。
我小的时候身体瘦得皮包骨头,走起路来好像是一根随风摇摆的弱草,更好笑的是我严重口吃,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成了全村人的笑柄。假如你是我童年的伙伴,一定难以置信此刻我会在你面前口齿顺畅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家隔壁是赵奶奶家,我常常跑到她家里玩耍。赵奶奶的脸庞像个熟透的桃子,红润有光。她爱笑,笑得时候笑容像是暖暖的熨斗把额头上的皱纹熨平,她看上去既和蔼又健朗。她常常盘着两腿坐在蒲团上对着红漆桌上的那一尊佛像哼唱着豫剧。她说我前生一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被阎王爷手下的小鬼用剪刀铰掉了舌头。
我听后一阵惊慌,心脏像是一只野兔在胸腔里砰砰跳动。她摩着我的小脑袋说:“家树,你别害怕。佛祖会保佑你的,迟早有一天你会和正常的孩子一样顺顺溜溜地说话的。”她说着,对着佛像低声祷告说:“弥勒佛啊,希望你大显神灵,保佑家树能够言语通顺,不再口吃。”
我望了一眼那尊佛像,只见一个大肚子老和尚盘腿坐在桌子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它像是在瞄着我微笑。
“赵、赵奶奶,他……为——为啥……笑呢?”我小手指着它说。我好像被一个隐形人用手指紧紧掐着喉咙。
“噢,弥勒佛在笑你,笑你口吃嘞。”赵奶奶抿着嘴笑着说。
当我穿过村巷的时候,村民们总是没话找话,笑呵呵地问我说:“家树,你早饭吃了些啥?”
“馍……馍,洋、洋葱……炒——炒……鸡蛋,还有米、米汤。”这些话被我断断续续说完,好像是一堆积木城堡被我拆解得七零八落。
人们望着我结结巴巴说话的傻样子就哈哈大笑,几乎笑掉大牙。
孩子们追着我做着鬼脸,嘻嘻哈哈地学着我说话的样子。
我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孩子说话的方式不同。这种不同就像河水里游着白鲦、鲇鱼、红尾巴鲤鱼等不同的鱼一样稀松平常,也像是田野里长着喇叭花、狗娃花、风铃花、紫堇花等不同的野花儿一样自然而然。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口吃是一种病,更没有意识到人们的嘲笑是一种耻辱。我从村民们的笑脸上感受到的是一种温暖而亲切的情愫。
他们不分早晚、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家树,你吃了些啥?”
我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回答。
那时候人们是那么关心我每天的饮食,像是股民关注股市涨跌的行情。我犹如一座小屋,里面装满了欢声笑语。人们轻轻扣一下门扉,一阵笑声便从小屋里迸射出来,给平淡宁谧的生活增添一份快乐。我也在人们的笑声里慢慢地成长着。
我的口吃让父亲感到耻辱与愤怒。我仿佛是一堆肮脏不堪的垃圾,他恨不得将我扫地出门。他听到我说话总是暴跳如雷,用右手的食指指着我的鼻子吼骂:“你这笨蛋,闭上臭嘴当作哑巴,别丢人现眼。你出生那天,老子要是知道你是这个样子,非把你扔进茅坑里淹死!”他的一口又湿又臭的唾沫飞溅到我的脸上,吓得我眼睛发直,瑟瑟战栗。
我呆若木鸡地望着他,见他身材肥硕,阔阔的脸庞上吊着一双白炽灯似的大眼睛,眼睛里放射出凶狠暴躁的光芒。他的额头上烙着一点深色的疤痕,乍一看像是一颗黑痣。他上身穿着一件宝蓝色夹克衫,下身穿着浅灰色裤子,脚蹬棕色皮鞋。我最怕他的那双皮鞋——那是踢我屁股的武器,让我看着心惊肉跳。
“咳,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说这样的话!”母亲叉着腰,两眼狠狠瞪着他说,“孙福来,你小的时候还不如家树。你是有爹生没娘养的野孩子,以后不准你再骂孩子一句!”
母亲是我的保护神,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这种场景让我想起当雏鸡受到猫或狗侵害的时候,母鸡便会振翅急鸣,怒目而视,摆出一副生死搏斗的姿势。保护孩子大概是世界上每个母亲的本能。
我抓着她的手臂战战兢兢。她凌厉的声势像是一股汹涌的冷水扑灭了父亲凶暴的气焰。
“孩子他妈,我不给你吵架——我吵不过你。年轻的时候你像一只小绵羊一样温顺。唉,如今咋会变得像老虎一样凶猛了呢!你把白痴儿子当宝贝儿,处处护着他,迟早要吃亏的。”父亲嘟囔说。
他颓然坐在布沙发上,倾斜着身子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根过滤嘴香烟,用打火机点燃后吸了起来,口中吐出一圈圈青烟。
“孙福来,你不配做父亲!”母亲怒视着他,眼神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脾气变坏都是因为你——你脾气坏,我的脾气只有比你更坏才能不受你欺负。”
我仰脸望着母亲,见她微微抬着一张俊秀俏丽的瓜子脸,一双明眸如清泉深嵌在黑睫毛下,一头乌黑的发丝在脑后挽成一个短辫子。她上身穿着一件自己做的橘色外套,看上去既得体,又时髦。她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裁缝。她在集市上开了一家裁缝店,每天给顾客修剪或缝补衣服。我们一家人的很多衣服也是她亲手做的。
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她的额头平展如镜,看不到一丝皱纹。据说她未出嫁前性情很好,从没和人生过气、吵过嘴,可是她嫁给父亲之后,受父亲的坏脾气的影响,她的脾气渐渐变得暴躁易怒。可见坏脾气与流行感冒一样,是可以迅速传染的。
听赵奶奶说当母亲还是一个姑娘的时候经常骑着自行车到鲁湾的老裁缝家学习裁剪手艺。有一天被父亲看见后就对她着了迷。他经常呆在老裁缝家门口手里捧着一束野花等候着她。她对他的涎皮赖脸讨厌至极,像躲瘟神似的躲着他。
那一年我姥爷患了偏瘫卧床不起。他借来一辆拖拉机把我姥爷送进了县城的医院,还鞍前马后地伺候。不管我姥爷怎么撵他,他也不走。他还偷偷去医院的收费室付款。
我姥爷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有一天早晨对我母亲说:“闺女啊,孙福来虽然平时吊儿郎当的,在村子里口碑不太好。我看他心眼儿不孬。瞧,这些日子他给我端茶倒尿,不嫌脏不嫌累,怎么撵他也不走,对我比亲生儿子还孝顺。你嫁给他我死后也放心。”
在姥爷的极力撮合下,母亲嫁给了我的父亲。
这些往事母亲对我绝口不提,像是密封在铁罐里的水果罐头。我却喜欢从街坊邻居们的口中撬开铁罐的盖子偷吃那些陈年罐头。
我从街坊邻居们的口中听到父亲的很多往事。父亲年轻的时候在村子里劣迹斑斑,声名狼藉。村里人都说他不仅游手好闲,还轻佻浪荡,常常调戏妇女。他讨厌种地耕田,懒得除草施肥。俗话说:“人勤地不懒,人懒地长草。”他那一亩七分地里的野草长得蓊蓊葱葱,比庄稼还高,因此收成寥寥,他难以养活自己。他整天在村庄里四处游荡,蹭吃蹭喝,像是一个叫花子。
夜晚村子里的街道上放映电影,街道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他像一条泥鳅挤到人群里偷摸大姑娘的大腿,或者轻拧小媳妇的屁股。村民们把他当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恨不得用老鼠药毒死他。
有一年他的同龄人刘抗战结婚,到了晚上村民们来闹洞房,让刘抗战趴在地上当作骡马让新娘骑在身上在屋子里爬来爬去。
父亲趁人不留意摸了一把新娘的屁股,这次他是摸了老虎屁股。新娘尖叫着狂跳起来,一闪身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又转身拿起桌子上的玻璃酒瓶与瓷碗向他砸去。他赶快躲闪,想溜之大吉。
刘抗战气愤不已,破口大骂,冲上前去紧紧拧着他的一只耳朵,与一帮人一起把他按倒在地上拳打脚踢。他在众人的拳脚下像是一个皮球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一声声惨叫。
刘抗战点上一根香烟对他说:“孙福来,我要让你永远记着新娘的屁股摸不得。听说古代要在犯人脸上刺字。今儿个我也要在你脸上做个记号。”刘抗战说着将火红的烟头擩在他的额头上,在惨叫声里烙下一个深深的疤痕。
那天深夜父亲像是一只毛毛虫用双手缓缓爬回了家。他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沾满了鲜血与灰土。他蜷缩在单薄杂乱的床上,一阵阵凛冽刺骨的夜风穿过残破的窗户如同一盆盆冷水灌进被褥里。在剧烈的疼痛中他开始自我反省。
我的祖母在他三岁的时候死于难产,过了几年我的祖父因为患了严重痢疾而去世了。我们孙家在村子里同族的人寥寥无几,而且都是八竿子够不着的远亲。他依靠着生产队的大锅饭才不至于饿死。到了一九八一年村子里分田到户,他分到了一块土地,却懒得拾掇。他像一条可怜巴巴又讨人厌恶的蛔虫寄生在村庄里。
父亲自我反省之后,摸着血淋淋的伤痕自言自语说:“老子以后要活得漂漂亮亮,有一天要打断刘抗战的狗腿!”他说着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开上了汽车,在村巷里横冲直撞。他醒来之后浑身的伤口像是被疯狗狂咬似的疼痛。
他卧在床上痛苦嚎叫,街坊邻居们听到后推门进去,见他鼻青脸肿,身上血痂斑斑。大家都说刘抗战下手太狠,不应该把人打得双腿骨折。大家一起去找刘抗战评理,最后商定刘抗战全部承担他的医疗费用,并拿出一些结婚礼金作为经济补偿;他养伤期间大家轮流照看他。
过了两个多月父亲才能下床行走。他拿起镜子照到额头上的那一点紫黑色的疤痕像是一张小鬼脸在讥笑他。他朝着镜子啐了一口吐沫,穿上布鞋推门出去。他并非是去找刘抗战报仇。他养伤期间思索到了一条致富的门路。
他从村口乘坐票车去城里,到城里的皮鞋厂批发了两箱价格低廉的皮鞋。鲁湾周边几个乡镇逢集的时候他就赶集卖皮鞋。
那是一九八五年,农村分田到户已有几个年头,喂饱肚子的村民们开始用口袋中的余钱购置一些“奢侈品”。父亲靠着薄利多销的信条生意火爆,每次都能卖很多双皮鞋。
他的钱包渐渐鼓了起来,不再四处蹭吃蹭喝。不久他买了一辆摩托车,年底又翻修了房子。他的日子像是一锅原本淡而无味的炖菜撒进了一些食盐、酱油、香油、味精等调料,变得有滋有味了。
村民们对父亲的改变感到十分诧异。在街头巷尾议论说:“孙福来遭刘抗战一顿殴打后真是脱胎换骨了。他呀,就是欠揍。他不再挨家挨户讨饭吃,是大家的福分。”
父亲好像被《聊斋志异》里神通广大的陆判官割头换面了,变得越来越有经济头脑。他夏天租来大卡车向北京、武汉、郑州等城市贩卖西瓜,秋天贩卖棉花。
有一天他喝得醉醺醺的,豪情万丈地向母亲说他决定在贾鲁河的河岸开办一家酿酒厂。他要收购村庄里的小麦酿酒。他希望酿出的酒像茅台、汾酒、泸州老窖与西凤酒一样驰名中外。
他歪坐在椅子上说着醉话:“我酿的酒要在国内千千万万个商店出售。我还要卖给美国人与苏联人……”他说完耷拉着脑袋、挤上眼睛呼呼睡着了。
次日上午他请来村里的建筑工匠商谈酒厂的选址、材料准备、工期安排等事情。他还请来王守信给酒起名字。
王守信曾经在生产队做过多年会计。村里人都说他德行好,学问高,而且为人热心。他瘦高的身材,头发斑白,两眼明亮而有神。他笑着说:“咱们村很多年轻人的名字都是我起的。这酒名啊,比起人名更难,叫着要响亮,听着人就醉了。呃,天津有狗不理包子,名字虽土得掉渣儿,吃起来却很香。我看这酒啊,就叫‘龟不醉’吧。”
“守信大哥,这是啥意思?”父亲问道。
“这酒啊,喝不醉的都是乌龟王八蛋。”
父亲咧着嘴笑着说:“哎,喝不醉的人挨了骂,还不趁着酒劲儿扛着斧头把酒厂给砸毁。你再想个好名字吧。”他说着递给王守信一根香烟,王守信将它噙在嘴边。
王守信皱着眉头思忖半晌,说:“酒厂建在贾鲁河旁边,酿酒最好就用这河水。贾鲁河是条神河。从前村子里买不起药的人有了病就到河边喝一瓢河水。嘿,这河水真有灵性,很神奇,很多人喝了它病就没了。用它酿酒,保准儿香醇可口,喝了除病消灾。这酒就叫‘神河粮液’吧。”
“这酒名起得好,今儿个中午咱哥俩儿喝几瓶纯粮酒,谁不喝醉谁就是乌龟王八蛋!”父亲眉开眼笑地说。
“唉,我近期正打算戒酒,这次要做一次缩头乌龟了。”
“哦,你千万别戒酒,戒了酒将来我酿的酒卖给谁呢!我看很多酒都说自己是历史名酒,有一大堆故事,还请你为神河粮液编造一些故事。”
王守信编造说楚汉争霸时刘邦曾率领军队驻扎在鲁湾,村民们向他进献神河粮液。刘邦用这些酒犒赏将士。将士们喝过酒之后像打了鸡血,一个个精神旺盛,意气昂扬,一举击溃了项羽的楚军。刘邦当了皇帝之后仍对神河粮液念念不忘,将它列为贡品。王守信又将赤壁之战的曹操、杯酒释兵权的赵匡胤以及叫花子出身的朱元璋与它牵上关系,为它带上了很多历史光环。
父亲雇佣了一位经验丰富的酿酒师与五六名工人。有人负责酿酒,有人负责推销,有人负责送货。他买了一辆面包车,经常与雇工双喜一起开车送货或接洽业务。
他还强烈要求母亲把集市上一直苦心经营的裁缝店关闭,让她在酒厂帮助他。她暂时放弃了心爱的裁缝工作,天天呆在酒厂帮他料理一些琐事。
我十分讨厌那座酒厂。它的屋顶上覆盖着灰色的石棉瓦,屋墙上竖着一根冒着黑烟的大烟囱,像是大灰狼的尾巴。每次我溜进酒厂的时候刺鼻的酸味儿扑面而来,几乎把我熏倒。那些叔叔伯伯们在烟雾腾腾的屋子里忙着蒸煮粮食,忙着装桶发酵,他们根本没有功夫与我玩耍。
当我五六岁的时候县城的电视台上插播了几秒钟神河粮液的广告,酒厂的生意逐渐好了起来。
有一天父亲踌躇满志地说:“神河粮液要是参加下一届全国评酒会,准会获得金奖。到时候咱们酒厂向全国各地运送千万吨酒,我们就躺在家里数钱吧,数钱数得两手发疼。”
母亲坐在缝纫机前漫不经心地说:“哎,你天天都做白日梦,满嘴跑火车!”
我的视线从电视屏幕上转向父亲的嘴巴上,却没有看到哐当哐当的火车冒着浓烟在他嘴里奔跑。我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说他满嘴跑火车。
父亲的办公室的桌子上安装着一部固定电话,他经常一只手夹着烟卷,一只手握着话筒喃喃的打电话。他挂断电话后望到我在墙角提着酒瓶捉蛐蛐儿便朝着我大声吼叫:“喂,你这傻瓜,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我看到你就心烦,你快些滚蛋!”
“家树,以后你别给他叫爸爸,他不配做父亲!”母亲站在门口语气愤懑,绷着脸说,“对自己的孩子一点儿不关心,孩子的生日都不记得,还觉得孩子碍手碍脚。你配做父亲吗?将来你老了,腿脚坏了,在床上吃喝拉撒,又脏又臭。家树,到时候你别照顾他,让他自生自灭。”
“哎,孩子他妈,你把我说成罪人了。家树也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关心呢。俗话说‘穷养儿,富养女,棍棒底下出孝子。’家树必须吃些苦头,长大后才会有出息。我老了不依靠他,我依靠我女儿家桦。”
酒厂里的叔叔伯伯们听到后面露微笑,用衣袖抹着脸上的汗水。
双喜笑着说:“福来大哥,嫁出去的闺女是泼出去的水。家桦迟早要嫁人的,你还得依靠家树。”
“噢,等我老了就去养老院,我谁也不依靠。”父亲说着瞪了我一眼。“你呀,长大后能自力更生就行,别混成叫花子四处讨饭吃。”
“孙福来,你就这么瞧不起你儿子吗?你对孩子从没有一丁点儿耐心,也没有信心,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母亲质问说。
在父母的争吵声中,我拔腿跑到酒厂外的菜园子里玩耍。这里是我的一片小小的乐园。菜园子足有半亩地那么大,四周被交叉错杂的树枝做成的篱笆围着。我们吃的蔬菜大部分都是在这里采摘的。园子里的蔬菜我都叫得出名字。那枝叶缠绕在木架子上、开了一层紫红色小花儿的是豆角,那从绿藤上垂下像长手臂一样果实的是黄瓜,那结着像小红灯笼似的果实的是西红柿,那果实长得像一个个紫色布娃娃的是茄子。
我最喜欢篱笆旁的那几棵向日葵,我常常坐在草地上仰望着它们。它们高高的个头儿,太阳跟着它们扭头的方向悄悄挪动着火红的躯体。太阳好像是向日葵放飞在天空中的一只金灿灿的圆风筝,随着它们手里紧握的一缕缕五色阳光的伸缩与收放而改变方向。
我痴痴地问向日葵:“向日……葵,我、我问你,我爸、爸……为啥不……喜欢我呢?”
在阳光下向日葵的黄色脸庞好像闪烁出了一丝丝微笑。它们沉默着,在风中微微摇动着身体。它们是哑巴,根本不会回答我的!
第二章
母亲四处求医,希望把我的口吃治好。有一天她带我到县城的一座医院去。
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打量着我说:“你跟着我念——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住着十万兵。”他见我仍然哑默不语,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母亲在旁边望着我低声说:“家树,跟着医生念!”
“四……四……四方——方……一……”我的声音不断地停顿、拖长,像是将一个个沉重的铁球从喉咙里吐出来。
他皱了皱眉头,让我仰着脸,张大嘴巴。他一只手摩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强光手电筒在我的口腔里照来照去,像是电影里的警察拿着手电筒在黑暗的山洞里搜寻藏匿的逃犯。
“大夫,我儿子是不是口腔发育不良?”母亲露出急切的神色。
“这孩子的口腔发育正常,没有什么毛病,”医生审视着我说,“他的口吃可能是遗传病,你们家人还有谁口吃吗?”
“没有,”母亲停顿了三四秒钟,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孩子他爸爸的爷爷口吃,十多岁才开口说话,长大后也说话磕磕巴巴的。”
“噢,这孩子的口吃准是家族遗传病。基因隔了几代人照样可以遗传的。”他断言说。
“唉,这基因是啥东西,这么可怕!”母亲心里咯噔一声,望着医生说。
她的脸上笼罩上一层愁云惨雾。她真不希望我一辈子口吃。
有的祖宗将一件珍宝或者一片宅地遗留给后代,让后代坐享其成。我那祖宗倒好,将让母亲犯愁的口吃遗传给我了。从医生的语气与母亲的脸色上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病的孩子。
“大夫,如今医疗水平比之前提高很多,你们应该可以治好口吃的。”
“治疗口吃,关键是要孩子自我治疗。这第一啊,要让孩子克服心理障碍。孩子要敢说,做家长的千万不要因为他说得不好就责骂他、吓唬他。第二是孩子自个儿平时要注意矫正。既然说话结巴,就慢慢说,一句话拆成两句话说,逐字逐句地去说。第三嘛,是要让孩子做辅助练习——练习伸缩舌头。”医生说着示范了一下动作。他伸出自己红红的舌头,又缓缓缩了进去。“就像我这样,每天至少一千下,要坚持下去。”
我跟着医生吐了一下舌头,好像家中的小黄狗趴在太阳底下吐舌头似的。心想这医生真可恶,让我每天至少伸缩舌头一千下,我的舌头还不变成伸缩变形的弹簧!
回到家后我和家桦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电视剧《西游记》,看到孙悟空挥舞着金箍棒打妖怪的场景我便站起来手舞足蹈。
母亲把我从布沙发上拉起来,逼着我对着落地镜伸缩舌头。她坐在木椅子上紧盯着我,嘴里数着数。我觉得她数得很慢,每个数字像是橡皮筋似的被故意拉长了。当她数到八百多的时候,我的舌头已经麻木了。我从镜子里看到她一脸严肃的神情,她正在认真地监视着我。
我俯身瞅了一眼小黄狗,它正趴在我脚下喘着粗气,竟然也伸着长长的舌头望着我,好像是在模仿我的动作。
“妈、妈,我、我太……累了,让……小狗替我——伸舌头吧。”我按照医生的嘱咐,逐字逐句说。
“胡说,让狗替你伸舌头,狗也不口吃!”母亲笑着说。
她见我额头上冒着汗珠,露出心疼的表情。
“哥哥,妈妈说狗也不口吃——妈妈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口吃的人是小狗。”家桦坐在布沙发上咯咯笑着说。
“家桦,你越来越刁钻古怪了,竟然挑起我的字眼儿来了。”母亲说着,目光轻轻掠了一下家桦,又将脸转向我说,“家树,你先喝点水,然后继续练习。”
我如蒙大赦,跳到布沙发上一边喝着水,一边和家桦一起看电视。
父亲回家后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他嘴里叼着烟卷,像个大烟囱似的喷云吐雾。腾腾的烟雾在房间里四处弥漫。
“爸爸又吸烟了,快熏死我了!”家桦捂着鼻子喊着。
“孙福来,去外面抽烟,别熏着孩子。”母亲高声说,“我今儿个带着家树到县城的人民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要让孩子敢说话,不能责骂孩子。打今儿个起,你不准再骂孩子,更不准吓唬他。”
父亲满脸疲惫,将烟头擩在玻璃烟缸里。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哼,我小的时候伶牙俐齿,差一点儿去当相声演员。家树一点儿不像我,不仅长得尖嘴猴腮,还胆小如鼠,最可恼的是他口吃,简直是个大笨蛋,这哪儿像是我的儿子!唉,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么?”
“孙福来,家树没有你说得那么差劲儿。你从不好好陪他,不关心他,更不会观察他。你要多观察孩子的优点。”母亲满脸愠色,嗓音越来越高。“你说他不像你,难道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唉,黄鼠狼下崽子,一代不如一代了。”父亲摇着头说。
“孙福来,谁是黄鼠狼,谁是崽子?”母亲怒气冲天。
“呃,我没说谁,我说的是虎父出犬子。”
“孙福来,你说自己是老虎,呸,你顶多算只猫!幸亏家树不像你,像你一样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那孩子这辈子就完蛋了!”母亲回头看到我和家桦正在倾听他们吵架,她立刻缄口不语了。
父亲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说:“咳,孩子他妈,我有那么坏吗?好男不跟女斗,我找人打牌去。”
他说完摔门而走,随后面包车的发动机声嗡嗡的响起,车灯的光线从玻璃窗上折射在房间雪白的墙壁上。嘭的一声关车门的声音,车轮窸窸窣窣碾着地面,车灯的光线在墙壁上渐渐消退。
我猜想父亲又去县城找那一帮狐朋狗友打牌赌钱去了。有一次我不经意间听到双喜悄悄对酿酒师傅说父亲在县城与人玩牌赌钱,几场下去输光了钱包里的钱。酿酒师傅听后咂着嘴说:“他呀,沾上了赌博,早晚要败家的。”
母亲每天督促着我矫正口吃,疗效却不如人意。一天她从集市上一名江湖老中医那里找来一些偏方。她把茴香、桂皮、花椒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石臼里捣碎,把它们掺合在一起放在煤炉上用砂锅煮,好像是在炖一锅大杂烩。
那碗药煮好后她端到我面前说:“家树,喝了这碗药你就不口吃了。”
我瞥了一眼那碗药,只见它又浓又黑,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我皱紧眉头,根本不愿意喝。
母亲又说她在这碗药水里放进去了很多冰糖。它看着难看,却像汽水一样清甜爽口。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捂着鼻子躲避。
她见我难以哄骗,把药碗放在桌子上,撸了撸袖子,狠着心把我按倒在地。她的左膝盖压着我的一只手臂,右膝盖顶着我的肚子,左手掰着我的嘴巴,右手端起药碗往我的嘴巴里灌。那黏黏稠稠的药水顺着我的嘴巴向下流淌。我躺在地上两腿翻腾,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哭喊声。
“哎,我还以为你家在杀猪嘞,原来是在喂家树药水。”赵奶奶听到我的哭喊声急忙赶了过来。
这种偏方对我毫不奏效,枉费了母亲的一片苦心。
从那天起,每当我在饭桌上吃炒菜吃到茴香与花椒的时候,心脏就狂跳不止,生怕母亲再会把它们捣碎后放进砂锅里煮成药水,然后逼着我喝下去。
医生看不好我的口吃,偏方也不管用,母亲便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仙了。
赵奶奶说观音菩萨居住在遥远的南海,却时时观看着世人的所作所为,聆听着世人叫苦喊冤的声音,将观音菩萨的神像供奉在家中可以保佑我不再口吃。于是母亲在集市上卖瓷器的货摊上买来一尊观音菩萨像放置在厅堂的桌子上。她常常在它面前毕恭毕敬地烧香磕头,祈求我能言语通顺,消病弭灾。
在繁杂喧嚣的大千世界里我的声音过于微渺,观音菩萨似乎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更眷顾不到我。我就一直是一个口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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