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家》免费试读_高先森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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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小孩

下起了雨，不大、不小、不急、不促、不多、不少。别的小朋友穿上了小雨鞋，花花绿绿，结着伴儿往家里跑去。踩过一个个积水的小水坑，溅起的水花又随着雨滴一同落下，泛起一圈圈涟漪。远远看去，升起了雾，成立的女人、男人吆喝着自家孩子的乳名——该吃晚饭了。

泥泞的小路旁载着不知名的树，一到秋季，叶子就争抢着落下，铺在路上，踩上去沙沙作响。

阿南赤着脚走着，一个人。她嘴里哼唱着自己编的调子走着，偶尔踩着一颗石子，也只是歪歪嘴并不吭声。阿南没有小雨鞋，没有小雨伞，没有好朋友，因为他没有妈妈。“小白菜啊！地里黄，两三岁，没了娘”。一有机会，城里的小孩就会组队过来欺负阿南，因为阿南没有妈妈疼爱，他们都有妈妈。阿南低着头看着衣角，并没有哭——之前他会哭的，但阿南越哭他们就笑得越开心，仿佛阿南的哭声是这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孩子们有大有小，玩累了、笑够了就离开了，边走边嬉闹。有时女人们看到自己的孩子小阿南，会拉起自己孩子的手离开，边走边说：“你看有妈妈多好啊！阿南没有妈妈，没有人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那些孩子们很多次围着阿南唱这首歌，然后阿南就记住了。走过一片片落叶，脚上沾满泥浆，阿南回到了家。平房、土院子、菜园子，爷爷拿着拐杖直愣愣地望着阿南傻笑——几年前的一场病，爷爷就不会说话了，再后来什么也记不住了，逢人就傻笑。那个满脸胡子的胖男人是阿南的爸爸，他看了阿南一会儿说道：“才回来？天都黑了。鞋呢？”“别人打我，然后鞋就被他们打掉了。”阿南小声说道。“那你换手呀！站着让别人揍？”爸爸怒声道。“他们说我没有妈妈！”阿南哭着跑进屋子里，爷爷听到父子俩的争吵声，咧开嘴放声大笑。阿南经过爷爷的时候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冲他喊“傻爷爷！”。

天色更加昏暗了，院子中暗黄色的灯下，爸爸独自抽着卷烟，一根接着一根，烟气顺着卷烟升腾而起，熏黄了指尖、熏白了胡茬、熏白了头发，熏黄了身后那面墙。夜深了，雨下的更大了，砸在房檐上噼里啪啦，很快，整个院子只能听到雨声、咳嗽声、卷烟时唾唾沫的声音以及偶尔一两声狗叫。

孩子终究是孩子，什么不快乐的事只要睡一觉就好了，一大早，阿南就蹲在小路旁抓蜗牛，天刚放晴，树叶上滴着水滴，空气潮湿，夹杂着泥土的芬芳。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落在阿南周围。阿南看着一只蜗牛伸长了触角，爬过叶子、爬过泥土、再爬上一颗树，爬呀，爬呀，然后停在树上，一动不动。蜗牛分泌的黏液画了一个圈，好像要困住阿南。不久，阿南又去找另一只蜗牛了。阿南偶尔会想：蜗牛好累呀！那么小一点点，身上却有那么大的壳成天爬来爬去，都流了好多汗！也会想到别的小朋友，成天背着个大书包，像个大蜗牛，自己才不要那样呢！一天吃饱了就玩，该吃饭了就回家，困了就睡觉，醒来再玩，多好。阿南看不到自己看别人背书包时的目光，那种目光，打个比方，就像阿南想妈妈时的目光。

阿南不知道妈妈是谁，爸爸也不说，爷爷一天只知道笑。三个男人：老人、中年人、小孩，一个傻、一个颓废、一个没心没肺。一直被欺负的小孩，内心是懦弱的，习惯被欺负的小孩，遇事总要吃亏。颓废的中年人是无能的，这样的人教不出什么好儿子!

夏天，阿南会跑到小池塘边抓青蛙，会遇到一两只蛤蟆，浑身疙瘩，看着让人不自在。阿南也会摸鱼、抓螃蟹。翻开大石头，底下就会有螃蟹，个头不大，身下有时会藏着几只小螃蟹，是它的孩子，慌乱中大螃蟹带着小螃蟹躲到另一块石头下。“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少不了”。阿南又想起了这首歌，在水中打了个冷战，有些厌恶般甩了甩头回到岸上。算是到了农忙时节，男人、女人、老人、半大的小孩都忙了起来，牲口也忙了起来，鸟兽似乎也忙了起来。成片成片的麦地，一马平川，人影点点，起起落落。每一次挥镰，带走一把连杆的麦子，每一次滴汗，将脚下的黄土沾湿成褐色。偶尔挺一挺腰，甩一甩胳膊，抬头看看太阳，估摸时间。这些都是农人与生俱来的本领，做了一辈子，一辈子不含糊。阿南家的地早已荒了，这是自然，这样的家里，谁去种地？但并不是说阿南不会耕作，他也拿着高他很多的锄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小菜园子翻土。阿南虽说不太会锄地，但那一套自大人哪里学来的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先往手里唾口唾沫，互相对搓一下，握起锄头把儿，高举过头，用足力气挖了下去，随着“噗”地一声，翻起来略微潮湿的土，翻出了半截蚯蚓，翻出了草根。阿南一下午时间，将家里的小菜园翻了个遍，尽管阿南的小手上早就有老茧，但仍在虎口处磨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血泡，用火烧过的针一轻挑，便留了血水，阿南没皱一下眉头，吃过饭就又没影儿了。

天色渐晚，不同的孩子回到不同的家，不同的鸡回到不同的家，不同的狗也回到了不同的家。阿南靠在麦草堆上，看着天上刚刚飞过的一两只鸟，就着无力的月光，依稀能瞧见毛色。星星伴着月光，月光伴着阿南，阿南伴着麦草堆。就这样，没人找寻，没人挂念，也好。

......

也许，日子就会如此以往的过下去，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但妈妈是阿南心中永远的希望。爷爷会老死在这片土地，那个颓废的爸爸也会老死在这片土地，阿南也会。

他们说，只有面对曾经时面不改色，才算真正的勇敢，但这份坦然自若却不是每个人都学得来的。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少不了……‘’

城

老人坐在城外的土包上，看着眼前这座他打小生着、养着的城发呆。一下午的时间就消散在久久的凝望与烟卷缓缓升腾而起的青烟中，日头到了山的那边，便可看见满天的红霞与眼前笼着炊烟的城，老人扔下手中燃至指尖的烟头，狠狠地踩灭，略微驼背的身影和赶着的羊群便是城外仅有的人物。

到家，摸着冰锅冷灶，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快步向村口跑去，但除了那一棵一人抱的大柳树，再无一物。小卖部的人喊住了他，递给老人一份外省递来的信，是儿子写的。老人没念过书，不识字，小卖部老板就念给他听。儿子念完了大学就留在外边了，砸锅卖铁供娃上学的老人也似乎没了干劲，身体一天不及一天了。不知怎地，这几天一直失眠，正寻思着去诊所号号脉，却又往家的方向走去。也对，一天了水米没打牙。“最近老不记事，唉！”老人边走边念叨着，用仅仅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入夜，土狗似永远那么精神，三两只聚在一起撕咬打闹，谁家的小孩又扯着嗓子哭闹。老人翻了个身，把被子压在身下，心中不由得微怒：睡个觉都让人不得安生。发出自语般的一声骂，又闭上了眼，但又觉得有些口渴，便起身下炕去喝水。披上麻布外套，摸索着茶几走去，不料一脚踩空，侧着身子倒了下去。天亮，一缕光透过纸纱的间隙从窗户照了进来，逆光望去，细小的尘土打着旋纷飞。老人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在地上躺了一宿，挣扎着扶着炕沿站起来，弯下腰拍了拍土，揉着有些发晕的脑袋坐在板凳上。环顾四周，家里前些年盖起的房子徒有其表，看着是二层楼，里面却没件像样的家具，全是老屋子留下来的。一个木制的、用的发黑的茶几，四个板凳，一个炕柜连着炕，大红漆的箱子装衣物，硬要说再加上些什么，那老人自己也可以算一件——孤零零的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不是“家具么？”有那么一刹那，在家里的老人很想家——也许儿子在哪里，家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一个房子，要是自己一个人住，那和棺材又有什么区别？

城，一个供人们居住的地方，现在却像一个蛋壳，紧紧地包裹着城里的人物。里面的人恋家，不肯出城——这是他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养着一家老小，城外的人也恋家，不肯进城——城外有他们的岁月，爱着的人或物紧紧扯着他们的心脏，让他们无可奈何却心甘情愿的留在城外。老人低头看着脚下的野草出神：野草为什么是野草？因为“野”，这片野草地当初是不是一根草繁衍生息最终生生不息？那么远处的草还知道自己的“根源”吗？城里的年轻人全出了城去闯荡，看惯了城外的大世界，还会回来生儿育女、耕作生活、死在城里吗？可能再过上十来年，城里的老人都老死了，城也就荒了吧！自己现在就是“等死”！年轻时双亲健在，自己并不孤独，后来娶妻生子，一家生活无忧无虑，老人也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再后来人都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只留下他和儿子俩人，也不是多么孤独，可现在，老人终是尝到了孤独的滋味——无聊，无所事事，无依无靠。

时间就是这样，无论你去浪费、去珍惜、去发呆、去充实，它一分也不急，一分也不缓地过着。说得积极些，为了不使时间空着，我们便用工作去填充它，说的消极些，我们努力工作，也是在浪费时间。逝去的光阴无痕，眯着眼也看不见，屏住呼吸也感觉不到，它在人们心里，在宇宙万物里，在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一朝一暮、一花一草里。

转眼到了腊月，西北风带来了西北人的思念，散于东南。城里也热闹了起来，卖布料的人吆喝着将印着碎花的布展卖给来来往往的行人。卖酒的，卖肉的铺子门口排起了队——天刚亮就赶早来的，图个新鲜。老人背着手走在街道上，转悠着买了二斤肉，猪头肉的切片，过油后撒上葱花，牛肉是五香的刚出锅，还冒着气。打了一坛店家自酿的烈酒，提了几份凉菜，哼着戏曲回到了家。上次儿子来信说年前要回家，谈了个女朋友，一并领回家来。

“叔儿，有你的包裹。”村委的人下班时顺路将老人的信件拿了过来。老人忙接过对方手中的物什，“进来喝两盅？”“不了，媳妇把饭都做好了。那行，叔你在，我先回了。”说完那人就走了。老人进门后拆开包裹，一封信、一件棉衣、一条烟、五百块钱。老人把信压在褥子底下，其实也不用看，儿子今年又回不来了。把儿子买的棉衣穿在身上，真暖和，老人想，就是有些肥大，是儿子按照自己以前的身形买的吧！儿子几年不回家，都不知道自己瘦了这么多。抽了一根儿子买的好烟，深深地让烟气在肺里萦绕一周后缓缓吐出，身子暖和了，可心里怎么也热不起来。

老人端起酒，狠狠地喝下一大口，辛辣过后就是一股子热流向全身蔓延。这一夜，老人醉了，梦到了儿子小的时候喜欢骑在他脖子上，梦到了儿子牵着他的手一起放羊，梦到了儿子与他争吵时他打儿子那一巴掌。烟花照亮天空，空气中已有些许年味儿，本该团圆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少个老人像他一样，一样的想孩子。

这座城里有想娃的人，城外的娃们想过城里的人吗？野草生生不息，长过了一个个山头，会记得根在哪里吗？也许根早就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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