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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酷暑,缚尺随着母亲来到火车站。太阳销声匿迹,一抹神秘的灰黑遍布天际,气流似乎被堵塞,他感到很压抑。缚尺望着身旁的铁轨,发潮的枕木似乎下一秒就要塌掉。
“隆隆隆隆隆隆”火车随着巨大的声响驶来,缚尺又随之盯着火车的车轮,老旧的车轮和铁轨摩擦着发出令人难受的声音,他无视了一切不愉快的嘈杂,只是无声地盯着铁轨,他也许想纵身一跃,他也许想躺在铁轨上等待火车碾压他的身体。他的母亲无暇顾及这个怪人的思想,紧拽着他的手往前走。
随着列车的停止,人们疯狂地往狭小的门口冲,列车员麻木地收着门票,一个中年人趁着混乱逃过了检票,他不紧张也不害怕,列车员看到了不生气也不拦住。缚尺的母亲秋平拉着缚尺上车,背上的补丁背包压烂了秋平的肩膀,她恨不得也在肩膀上补补丁。她弓着腰,一手握住缚尺的手,一手拽住衣襟,拼了命的向前挤。
车厢里的人异常的多,人们骂着爹操着娘,你一句我一句,俨然成了全是老辈的妓院,里面满是烦躁着急的客人。缚尺一直僵在过道里等待着队伍的流动,后面传来催促的声音,响亮无理。车厢里充斥着人的汗臭脚臭,燥热的环境让缚尺有点喘不上气。
窗外有一把香蕉探进来,缚尺感到十分好奇,探头一看,原来是火车旁有人用竹竿吊着香蕉。他在窗外人海之中看见了李茵,李茵也同样仰着脑袋看着缚尺。
“你这乡巴佬,还有机会去县城啦?”李茵汪洋这笑脸,强烈的太阳光给她樱红的嘴唇上了金色。
“那可不,等着我回来给你带窝窝奶糖,给你见识见识。”缚尺努着嘴巴,做了个鬼脸便被母亲拉走了。“下个星期见啊!”
车厢的过道里挤满了人,有一家四口看似落魄地躺在角落,实则无比幸运,人们投去了羡慕的目光。火车开动,缓缓地向前驰去,母亲觉得比平时在村里的牛车要快一些,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时间随着火车慢慢流逝,傍晚之际,天边一团炽红的火球在燃烧,烧着了大片的云朵,烧着了路边的沥青石路。缚尺又被挤到了窗旁,他的脸很快也被烧着。
李茵蹲着树荫下看书,管大妈踏着三轮车来了老地方,“娃子,看什么呢?今天吃黑的还是白的啊?
“黑的,一碗小份的吧,我身上没多少钱”李茵抬起埋在书里的头,疲惫地对大妈挤出笑容,稚嫩的白皮肤上多了几圈黑色,满是灰尘,但那双雪白明亮的大眼依旧闪着对未来无限期望的神色。
“咋啦娃娃,又跑到哪里野去了?”管大妈盛着黑凉粉,“要不要加醋啊?”
“不要加醋,加糖。”李茵起身坐到木板凳上,吃一勺凉粉,感到难得的放松。管大妈也不说什么了,忙着做买卖,身旁的人多了起来,都是熟客。
万桂芳也来了,手里握着钱,呜呜啊啊地和大妈交流着,手指一下白凉粉,点一下白醋,又在手里比划了一个大圆圈。管大妈明白她的意思,拿抹布给万桂芳抹了一个位置让她坐,李茵就在她身旁。
村里人私底下都喊万桂芳喊哑巴,听说哑巴是被村西边那个屠夫张尾请人买来的,又听说抓万桂芳的人是个惯犯,叫菊嫂,没人见过她,却常常听说她从某地拐来哪个漂亮的姑娘。哑巴是怎么哑的,无人知晓。
李茵只管低头吃自己的,不敢看哑巴,实在忍不住了就偷偷瞟了一眼,发现哑巴确实俊,细长的眉毛弯挑,两扇精致的耳朵隐在杂乱的头发里,吃凉粉的嘴唇竟和自己有点相似,哑巴好像发觉了李茵在盯着她,便匆匆吞掉凉粉,起身走了。
缚尺在兰岗县的火车站下了车,他觉得一切非常陌生,不仅是穿着时尚的陌生人,还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气氛。秋平从口袋拉出一团红色塑料袋,确认包裹在里面的钱是否还在,而那些城里人,则打开棕色的包裹,大方的数着里面的钞票,缚尺不知道那个包裹叫什么,只是发现质感像家里的老牛的皮。
这母子俩在去找李茵的父亲的路上,他们乘着公交车来到天河小学门口,面相和蔼的李红河热情招待了这两个乡下人。校长的办公室大方干净,说不清楚的高档植株摆满了各个角落,天道酬勤四个大字被框在墙上,缚尺觉得很神奇,到处都很神奇。他也在想,李红河这么洋气有钱,那李茵为什么为被穷困在这么个偏远的乡下?他不得而知,也不好问出口。
“今天叫你过来,是想和你说下李茵的事情”校长给缚尺一包窝窝奶糖,让他去门外等着,他便和秋平讨论了起来,缚尺蹲在门口,竟听到秋平愤怒的喊声,又过了一会,“啪”地一声,门被秋平狠狠地踹开,缚尺被踹到两米开外,揉揉脑袋茫然地看自己的母亲。秋平一声不吭地拉着缚尺快速的走了。
街上是那么的热闹,缚尺还想多看一眼,但母亲却直奔火车站,买了一张即刻出发的火车票,付款的时候,缚尺看到一张鲜红的一百元人民币从秋平的口袋拉出,随之被拉出的还有一张打印纸,那张纸被折叠得出了无法抚平的折痕,“出生证明”四个印刷字映入缚尺的眼帘。但缚尺还没看清楚,那张纸便被秋平捡了起来,同大大小小面值的人民币一起包在了红色塑料带里。
缚尺觉得那一次县城之行实在是令人迷乱,但他也终于见识到了县城美好现代的生活,他也看见了县城学校的风光,看见了校长亮丽舒适的办公室,他很向往,向往着当一名人民教师,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寂静无声的夜晚,月亮吐出冷冷的丝线,猫头鹰凄凉的喊声徘徊在松树林,李茵和缚尺跑到一颗松树下,缚尺打开怀里的窝窝奶糖,撒在地上挑着喜欢的口味,李茵沉默着,没了往日的活泼和热情。
“怎么了,你倒是吃啊”缚尺嘴里塞着五颗牛奶味的硬糖,呜呜噜噜地乱说一通。
“我的妈妈到底是谁在哪里?”李茵望着无边际的天空。
“你爸怎么说的?”缚尺赶忙询问。
“他总是支支吾吾得说不清楚,每次都说是去远方打工了,连长照片都没有!”
“我看你爸这么风光,不知道是不是你妈去那边打工给他拱的钱?”缚尺又展开了幼稚想象。
“那个姓李的就知道给我钱,什么也没有!”李茵总算有了点平常的样子,大咧了起来。
缚尺还在往嘴里塞糖,突然听见有人正在喊他的名字,他突然意识到秋平深夜没有睡觉,在纺布。
“糟了,李子,快和我跑,要是被我妈抓到了,那就倒霉了!”缚尺慌忙抓起糖纸,牵着李茵的手脖子一溜烟地往家里跑,当然,很巧地碰上了秋平的断竹,她先不慌不忙得让李茵回了家,接着熟练地揪起缚尺的衣领子。“还说想当教师,就你这皮样,扫地的都轮不上你!”
又是火辣的太阳当着空,缚尺被满身的热汗弄醒,李茵激动地跑到了窗户旁
“快来啊,谷场那边有人打架啦!听说是张延和独眼!”她原地踏着步,似乎下一个就要飞向月球。
张延和独眼怎么会打架?缚尺实在纳闷,但好像又猜到了什么。
前几些年,张延从县城回来,带回来点小积蓄,他立马买了村西边那个水塘,还从北方哪个商人那弄来了些鱼苗,去年投放进水塘里,还给取名“张家苑”。还别说,这鱼苗越长越旺,色相好,肉还多。便起早贪黑去育种,捕捞,放去大集市买了不少钱,小日子过得不错,听说准备去县城买房子,还计划各种生意。独眼以前和张延在县城是很要好的朋友,一起合伙做过生意,但后来生意冷淡也不做了,回家种地。
上个星期,张延的“张家宛”发出巨臭,路过的行人都呕了好几个,那些茁壮的鱼竟全翻了白眼,漂浮在水塘上,塘水竟发了绿,连鸟都不愿意来这附近,那个给张延挣钱的桃源一晚上成了地狱,等张延赶到一看,一瞬间晕倒在地,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独眼当时也在场,望着鱼塘发了呆,见张延来了便立马消失了。
鱼塘的事情一直个谜。
“我还枉当你是好兄弟,你知道我为了挣这个钱,呕了多少心沥了多少血?你真是个畜生!操了娘的交你这个朋友!”张延瞪着圆眼,手臂的血管涨了起来,语气越来越激动,说话时口吐的唾沫差点飞在观众群的缚尺的脸上。
“你..你日子这么滋润..我...就在...在家..家里种地..地!不...公平..!”缚尺没想到独眼激动的时候竟也是个结巴,独眼也瞪着一只眼睛,眼球里的血丝密密麻麻,充满了妒忌和平日积累的怨气,“我...你..你还..”独眼还没说完,张延一巴掌扇了过去,“啪”清脆的声响宛如秋平砍竹子的响声。
独眼也不甘示落,抄起旁边的木棍,上去就是一棍,张延彻底恼怒了,在一段纠缠之后也抄起一根生锈的铁棒子,“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大张这嘴巴向前冲去,想要吃了眼球的独眼。
“咚!”缚尺蒙住了眼睛。声音奇响无比,等他透过手指缝隙往外看的时候,独眼已经躺在地上,血肉模糊,雪白的脑浆迸发出来,缚尺闻到了难以描述的味道,肚子里是翻江倒海。观众群里的人都是麻木的,冷淡的,他们不做声也不行动,就这样看着一个人的倒下,没有上前的思想,只想看着接下来张延会怎么做,看完还要回家做事。
张延颤抖着握住铁棒,面无表情,他也许在想要怎么处理眼前的烂摊子,他也许在担心警察会不会来这里抓他,一瞬间,张延镇静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满是慌张和无助,观众们看完了戏,全都匆匆的走了。他抹了头上的汗,上前把独眼拉向了松树林。
还是盛夏,下午的太阳似乎更为温柔,粗壮的松树在风中歌唱,针叶熙熙攘攘,抖动着身躯,树荫让人感到凉爽,树林是绝妙的避暑地点,张延却不感觉到凉爽,不感觉到午后特有的温暖,他看着躺在草丛上的独眼,手上满是独眼的脑浆,愈加散发的臭味让他头晕目眩。张延恐惧眼前的尸体会突然立起撕烂他的脸皮,张延恐惧警察会来到这里抓个现行,张延恐惧独眼死后会回魂缠住他的生活,他满手是汗,心脏像石头撞击着铜钟,疯狂的跳动着。张延手握紧着铁铲,往地上铲着,泥土飞到他的脸上,鸟拉屎在他脸上。太阳突然燃烧了起来,热辣的阳光刺向张延的脸,他以前养鱼是经受过,他以前奔波是经受过,但他这次经受不住了,一瞬间晕倒在地。
血色的寂静夜,松树上昏睡一天的肥胖猫头鹰的第一声哀怨的长鸣唤醒了张延,他发觉自己正靠着独眼的尸体,他感到死亡正靠近,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不再去保持任何可笑的清醒,笑嘻嘻地用铲子铲着独眼的尸体。“我们到地狱再争吧?”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谁讲话,眼睛闪着奇怪的绿光。张延撕碎自己的衣服,编制成粗绳,那是和独眼一起学到的手艺。“没想到..没想到”他喃喃得反复念着,最终编成了一个吊绳。
翌日,光鲜的亮光重新照耀大地,地平线上一条红丝带飘飘扬扬,太阳又重新弹出。一个村民砍柴是发现了这个令人作呕的场面,便感紧通知了村里的人来收拾,独眼那张模糊不清的脸竟然看得出一股神秘的笑容。缚尺多年后听到一则故事:一堆螃蟹被困在瓶子里,一只螃蟹拼劲了力气快爬出瓶子时,身旁别的螃蟹便拉他重新困在瓶子里,最终没有一只螃蟹逃出了瓶子,人心的确是不可考量,自私和嫉妒会改变一切,缚尺再次想起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唏嘘不已。
天气逐渐转凉,大地之间失去了锋利的热度,缚尺穿着补丁棉衣,李茵穿着新买的新款式,他俩拉着手上了集市,雪下得不大,但湿冷的空气早让缚尺东地打颤。
“我们来跑步运动一下吧,这天气给冷的,草他娘。”缚尺迈开步子,和李茵绕着集市跑,累了停下来吃汤圆子。管大妈在夏季结束时已经不卖凉粉了,他们便换了地方集合。
李茵神秘地从挎包里逃出一个包裹,四四方方的。
“你猜我要送给你什么?”李茵满是笑容。
“别又是什么整人的玩意。”
“你看看就知道了”
缚尺用牙齿扯开了包装,打开来一看一本书。
“这不是我一直想看的红岩吗?”缚尺眼睛顿时亮了光,照亮了昏昏的雪天。
“你不是想去当个文艺工作者吗?我拿那个姓李的给的钱买了点文具”李茵又掏出一个黑塑料袋,一股脑地把文具全倒出来,还带着一本字帖。缚尺反反复复地抚摸着,还时不时拿挺直的鼻子闻一闻,满是欢喜。
李茵看着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挑着菜,发了呆,突然又看见了哑巴在讨价还价,笨拙的手势在胸前比来划去,嘴巴时而大张时而紧闭。李茵笑着和缚尺模仿者她的狼狈样,心里却油然升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很快也停止了模仿,又重新发了呆。
“那个哑巴过来了,咱们快走”李茵发觉万桂芳朝着自己走来,赶忙拉着缚尺灰溜溜地跑了。
“呜呜,等下我吃完这口”
第二章
第二卷
1980年缚尺买的书和资料被摸的破破烂烂,笔早已换了几十次,家里没有课桌,他每天放完牛回来便是到李茵家,点着煤油灯看书写作业,李茵为了给他一个安静宽敞的环境,便到秋平身旁学纺织,李茵也是个才女,常在家中作诗写词,和父亲用书信的交流越来越平凡,家里的木箱地下压着的全是他们的信件。
两人小考成绩十分出色,他们到集市上晃悠,体验着难得的释放与悠闲。
他们走到冰糖葫芦的摊位,横幅上的“北方特产”四个红色印刷字禁不住风雨的侵蚀,“冰糖葫芦”里的糖字没了米字旁。四颗发着油光的山楂摆在瓷盘里。
缚尺发现桌上摆着前几天的报纸,闲着没事读了起来。
“听说我们双水村西边修了个师范,正在招生。”缚尺咀嚼着糖葫芦。
“我知道,你的成绩那不肯定报的上?”李茵看着缚尺的眼睛说。
“我回家和我妈说说看。”缚尺舔着糖葫芦的糖衣,兴奋得跳了起来。他紧紧握住李茵的手,“你也要和我一起去!”
“好。”李茵立马答应,纯真的笑容绽放着光彩,经过了文学的熏陶,她淑女了不少,笑起来没有露出整个牙床。
吃完糖葫芦,他们接着逛,缚尺比李茵高出了一个头,他的脸变得修长了许多,眉眼之间都是秀气的书生之神,邻里人都说他像女人,意外的俊秀,但最近的刻苦读书学习让他额头多了许多青春痘,嘴唇上多了绿油油的小胡子,但那青春痘常常是过几天就消掉了,这要多亏于李茵私底下塞给他的各种水果。李茵的容貌不是一表人才,短发在村里可不常见,她没有大眼睛,却包含着不一样的神韵和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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