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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传送阵
惨白的月亮挂在天空一角,正用它半圆形的一面反射微光,其余丑陋的部分恰巧潜伏在浓云中,只投下一团枝枝蔓蔓、破碎凌乱的影子。
“……他们通过漫长梯级向上登攀,所用时日超过九十次日出,长梯直通天际,凡六万万九千级。抵达月亮时正逢满月,向上观望,唯见茫茫大地,尽没于银辉中……”
学徒合起小书,皮面上的烫金字已磨损至不能辨认。他勉力睁开眼睛,向窄窗外看去。穹隆密布阴云,扣在略微隆起的山川河谷间,疏落几缕云气在下方不远处快速变换,勾勒出高空疾风的轮廓;一只云鹏缓缓掠过窄窗上方,张开六十尺宽的扁平口器,吞下一片潮湿的卷云。它雾状的左翼迎上通天塔光滑的表面,立刻搅成一团,直到飘离塔身一段距离,才重新愈合如初。云鹏吐出含着冰晶的雾,转身向月亮游去(注:文中的“尺”一律为市尺;1市尺约合0.33米)。
学徒蜷缩进睡椅深处,壁炉“噼啪”作响,发出阵阵催眠的热气,令他显得更加慵倦。小而温暖的房间,弥漫着陈旧书页的霉味儿,壁炉前方的小桌上,堆满了零散的笔记和一卷卷发黄的卷轴。
“……蒂芬尼……”
女孩干涩的嘴唇留下新鲜草莓的味道,冰凉的一吻让十四岁的杰罗姆·森特头晕目眩。他青紫色的唇片嗡动着,骨节结冰,泪水化成蒸汽。女孩模糊地笑了,把濒死的杰罗姆拥入怀中,一团淡蓝色火苗舔过他的鬓发,燃烧起来。
学徒狂乱地挣扎起身,炉火点燃了小桌上的纸张,不慌不忙地阴燃着。学徒脸色惨白,直盯着火苗发呆。他黑色瞳孔空虚地大张着,旧长袍裹着僵硬的身体,胸口剧烈起伏。
门被“砰”地撞开,一只小狗似的生物两步蹦到小桌前,吐出一串快速清晰的咒语。小桌上方数尺方圆的空气向一点坍塌,火苗随着向上飞舞的纸张骤然熄灭了。
“火警!四次,一个月!你混蛋!”
学徒定一定神,把一杯水泼进壁炉里,冒出一股青烟。不理会汪汪乱叫的家伙,开始收拾飘散的笔记。
“汪汪,你坏蛋!”小狗似的活物叫骂几声,发现对方完全没有在意,栗色的大眼睛里涌出眼泪来。“火警,汪汪受责罚!你坏蛋!”
学徒把书页胡乱堆起来,泄气地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家伙。
“好好,我坏蛋,汪汪是好蛋,别哭啦!”
汪汪舔舔眼睛,发出小狗特有的“呜呜”声。学徒只得搜索周身,从暗袋里取出些脱水的红色花瓣来。汪汪马上兴致勃勃地嗅着,摇动黄褐色尾巴不停兜圈子。学徒留下汪汪,举步离开小室,一面走,一面回忆刚才的迷梦。
通天塔十五尺厚的外壳抵挡着凛冽强风,有时高空吹拂的气流仍能撼动它的塔身,塔里的生物每年都会感到三五次较强的晃动。学徒曾在一扇透镜组成的窄窗目睹过这类事:夹在两层云幕之间可见的塔身,上下延伸至莫名远方;随着一团半透明、有如奔马的气团冲击塔的腹部,整座塔像一条蠕动的蚯蚓,由下至上波浪般流淌起来——然后学徒发现自己仰躺在地板上,数着眼前飞舞的星星。
如果气流足够有力,学徒自嘲地想,当自己被抛进虚空冻死之前,最后想到的会是什么呢?他无意识地碰碰嘴唇,眉头紧皱一下,把脸放进竖起兜帽织成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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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力。”苏·塞洛普冷冷地吐出这个词,并让它悬空一会儿,接着说,“只是一种自然力宣泄之形式。比狂风复杂一些,比物质燃烧更加危险,但实质上没有不可理解的部分。仅仅在三百年前,无知的人们还有烧死巫师的习惯;可笑的是,魔力远比他们信奉的人格神合理的多——至少它不包括荒谬、无以言说的内容……”
半圆形厅堂像塔里其他结构一样,包含着精巧紧凑的建筑风格:讲坛设在厅堂最低处,学员的阶梯形座位碗一样向上罗列成陡峭的斜面,足以盛下三百个无所事事、昏昏欲睡的家伙。事实上,学徒从未见过这里就坐的人数超过四十,这几年更是空旷寂寥,只剩几个毛头小子低声谈笑。他沿着环形梯级向下徐行,苏·塞洛普继续大放厥词。
“……除了物质和能量,存在的形式还有数种已被获知……魔力是物、能转换的方式之一,它……唯一高于一般存在的就是其多样性……”
学徒对苏·塞洛普表现出的自信满满感到脸上发烧,他在十年里学到的一切归结为一点,即“存身之道,谨慎谦虚”;从只会用火花点燃长袍的菜鸟,到住在塔顶的法师之主,鲜有几个自夸高明的狂徒——这类人的寿命一般在学会六级法术之前已经结束了。苏·塞洛普是个例外,下一次升位仪式之后,他将成为有称号的正式施法者,唯一与他竞争这一殊荣的,正是学徒自己。
苏·塞洛普察觉到对手的脚步声,挂上一个恰如其分的友好笑容,却懒得隐藏眼中的敌意。
“导师的命令。”学徒直截了当地说。“你和我,到第四层的‘绿荫’。”
苏·塞洛普稳健地点头,挑起一边眉毛,“还有四周……我们难道不该去探探老头子们的口风吗?你知道,他们很可能会网开一面,毕竟你我是这五年来唯一的毕业生……”
学徒安静地注视他片刻,在对方感到尴尬之前垂下目光。“导师们会有安排的,要做的只是服从。”
苏·塞洛普见他转身走开,流露出一个鄙夷和警惕混合的表情。他自信这个应声虫绝非自己的对手,但对方一样通过重重考验才有今天,任何大意都可能带来悔恨。
两人保持五、六步的距离,缓缓向塔顶方向走着,当进入第四层,刚好迎来一道曙光。第四层和两人居住的第五层大不相同,从气闷的走廊到曲折黑暗的阶梯,第五层鲜有阳光,居民是高等学徒和刚入学的小子们;第四层则是导师的住宅区,巨型环状透镜组使这一层充分享受阳光和美景,四处种植着绿色植物过滤了原本浑浊的空气;栖息在花木间的鸟类争奇斗艳,大多是导师们的魔宠;高塔和外界联络的中枢——四座传送门——全部分布在这一层。再向上,第三层属于通天塔法师公会掌权人物的私宅和实验室,闲人免进;第二层是法师之主,伟大的塞巴斯蒂安的领域;至于第一层的情况,只有法师中的权贵略知一二。
学徒和苏·塞洛普同时停下来,面向一排横向伸延的巨大透镜,被镜子反射的景象夺去注视的焦点:
初升的太阳沿一个薄薄的剖面被挤压成椭圆形,懒散地发着光。剖面的面积难于计算,三角形、半透明、铺满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阳光透过它时似乎被榨干了活气,呈现出日暮时分的黯淡色泽。剖面被气流推开一段距离,与之相连的其他部分慢慢浮现出来。一座漂浮的城市,像一艘不成比例的单桅帆船,下方探出几座倒置的尖塔,群鸟如同追随海船的鱼潮穿梭其间。风和光同时作用于三角形巨帆,使整座城市贴近到危险的距离,几乎能看清由细小窗口探出来的、睡眼惺忪的人类脸孔。
虽然镜窗常常反映光怪陆离的画面,不过大家早就习以为常,驻足观看被认为是没见过世面的表现。毕竟,地上的王国没有那个宣称对通天塔领有主权,既然身处一座“不存在”的建筑中,对这里发生的怪事也就没必要太过当真。
学徒瞥一眼苏·塞洛普,他正装作整理长袍,一脸若无其事。无须具备惊人的洞察力,学徒心里明白,只为从第五层的地洞里探出头来,对方就有足够理由在仪式上下杀手了——虽然他不知道,通天塔的法师公会在整个施法者世界中不过是沧海一粟。很快,此行的目的地显现在不远处。
“绿荫”是条曲折的回廊,方形支架毫无粉饰,四面爬满喜光的蔓生植物,只有丝缕阳光透过不断争夺光热的绿叶射进来,很快这些缝隙也被爬行的叶片遮住。即便如此,总有新的空隙容许光线通过,回廊看上去在斑驳光照下不断变化。如果不惧蚊虫叮咬,倒是个会面的幽静地点。
学徒与苏·塞洛普一并走进回廊入口,只行了十几步,就发现两个人影在等待他们。
“您好……大师。”苏·塞洛普从法师袍子的式样辨认出对方的身份,学徒却打量着这位大师的面纱,他确信自己不曾见过此人——通天塔里有“大师”称号的人并不多。
两个人影沉默了大约半分钟,学徒识趣地垂首肃立,两眼盯住自己的旧靴子。这类好笑的规矩让他想起十年前的旧事:那时克瑞恩的法师公会几乎有三百名会员,学徒的死亡率维持在百分之七,导师们比皇帝更加专横自负,杰罗姆·森特还不曾掌握过流转的能量,以及命运。
苏·塞洛普不安地把重心从两脚之间来回挪动,他的灰色袍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对方鞭子似的目光使他惊惧和恼怒。学徒沉默地承受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注视,默记一段四十句的“沉默术”咒文,他感到一些丝线般的事物掠过自己的前额,试探地轻叩一下,马上痉挛地退走了。杰罗姆霎时明了了对方的身份,一阵深切的厌恶油然而生。这时,苏·塞洛普发出一声压抑的叫喊,四人之间紧绷的弦一下子断裂了。
“够了!”
最先开口的是“大师”,他身旁的人影变换一下姿势,空气中弥漫的诡异气息立刻退回到一双细小的眼睛之后。
“看着我。”
“大师”的声音在空气中凝聚成一线,直接刺向学徒的耳膜,使他确信这一命令是对自己发出的。
学徒顺从地抬起目光,与“大师”对视。
面纱上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淡淡光晕,瞳孔呈现出扁圆形,令人想起某种夜行动物;学徒感到自己正凝视两道无底山涧,铺满地衣和潮湿的雾气,向下拉扯着他。“大师”发现学徒的浅层记忆里不过是些常用的咒语,便收回令人不快的目光,冷淡地说:“我的弟子,朗茨,会参与这次的升位仪式——作为你们共同的对手。”
“大师,您的意思是……”苏·塞洛普难以置信地问。
“住口!谁允许你说话的?!”这做作的声音让学徒打了个寒颤,一道阳光斜射向地面,“大师”身边的那个矮小的学徒向后缩了缩,他满脸都是淡淡的瘢痕,细小的三角形眼睛目光闪烁,流露出无法掩饰的乖戾神情。
苏·塞洛普厌恶地看一眼,却没有再说话。学徒扫一眼“大师”领口处的紫蔷薇别针,然后把目光自然地滑向地面,一切都清楚了。
“你们可以退下了。”
学徒向“大师”鞠躬,退行几步,转身向出口走去。
等到离开“绿荫”,苏·塞洛普铁青着脸,开口说:“还有比这更可恨的羞辱吗?今天他们令我的家族蒙羞!”
“如果朗茨先生在仪式中保持这样可观的气度,”学徒温和地说,“蒙羞还是次要的。我至少会多准备一个‘心智护盾’,以防万一。”
苏·塞洛普了解地点点头。“我忘了你来自科瑞恩的‘静水学院’,真的有学徒被当成法术触媒吗?”
“更糟。”学徒想想说,“你不会想知道细节。”
苏·塞洛普撇撇嘴。“在罗森,导师和学徒致少还保持着贵族之间的客套。虚伪,但是客套。”
“一位‘大法师’的弟子,”学徒认真地说,“无论多么无礼,都必须得到重视。别忘了准备一个‘心智护盾’……以防万一。”
苏·塞洛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向自己导师在第四层的住所走去。学徒无奈地看着他,希望自己的警告已经盖过了对方敏感的自尊,否则升位仪式将变得非常精彩。
别在灰袍衬里的一枚别针发出三次短促的震动,学徒受到自己导师的召唤。转过几个拱门,穿越一片青草地,沿着向下的甬道前进了二十步,学徒侧身没入墙壁左侧一道暗门中。现在他置身于一条与甬道平行,没有一扇镜窗的石板路上,摇曳的紫色灯火把影子投向石灰石墙壁。他对自己导师的怪僻十分了解,虽然厌恶阳光和白昼,又要把实验室放在第四层,理由是“没有光的地方阴影也无处容身”。他只好赞成这种见解,对住第五层的居民来说,黑暗的确是个安静的好邻居。
暗门无声滑向一边,面前出现一间四方形小室,四壁装饰着落地镜子。学徒向其中一面走去,看着自己从阴影里显露出来——惨白的脸色活像溺毙不久的尸体,黑发黑眼和皮肤形成强烈对比,流露出倦怠、虚弱的意味。直到一步跨过镜面,他才驱散对自身形象的不快。
桃花心木画框,天鹅绒坐垫,六百本精制皮面书册陈列在两个枣红色书柜中,壁炉旁的矮脚桌上摆着陈年佳酿,朱利安·索尔正从水晶杯里啜饮鲜红酒浆。他伸出右手食指,用一个绿玉指环按压眉骨,浓黑的长发和络腮胡子融为一体,只露出深陷的双目闪闪发光。
“你看起来糟透了,杰罗姆。”
“而您则容光焕发,先生。”
朱利安·索尔斟满酒杯,示意学徒坐下。
杰罗姆倚进柔软的长椅中,对淡淡的龙涎香味皱了皱眉。
“过敏症又犯了?我确信你需要经常散步,一些新鲜空气,还有这个……”
一只酒杯平稳地滑向学徒,学徒注视着它琥珀色的内容物不断旋转,伸手接过酒杯,却没有饮用。
“胃病,这类良药不适合我。”
朱利安·索尔不以为意,向他微微举杯,一饮而尽。
“见过那两位了?你怎么看?”
学徒沉吟一下,把杯子放在一旁。
“一个读心者和他的霍格人导师,协会如果对我们的工作有不同见解,为什么没有书面通知?通天塔公会虽然不是最有实力的施法者社团,但也不会接受两个非人属成员。协会安插它的打手,是要羞辱我们,还是羞辱这个公会呢?”
朱利安改变一下坐姿,把脸孔完全从阴影里摆脱出来,清晰地说:“没必要这么刻薄,你我都清楚,有能力越过‘界限’的施法者少有纯种人类,如果协会决定再擢升你一个级别,你才是这些人中的异类。”
学徒露出倦怠的神情,说:“我不想争论,但他们的态度令人不快,如果我必须继续扮演我的角色,至少我要远离那些诡异的生物,或者随时打探一切的读心者。”
朱利安暧昧地停顿一下,轻轻敲打杯沿。“他们不是派来对付你我的,明晚是“暮月”,这两人将配属于‘蓝色闪光’,一小队施法者要清理第三层,你知道自己的位置吧?”
杰罗姆皱眉。“第三层?守门的大法师去度假了?”
“差不多,”朱利安啜一口酒,眼光投向炉火。“鲁格大师不太走运。二十小时以前‘门’被几个客人强行打开,我想想……一位恶魔领主和他的魅魔女伴,加上两个机械生物莱曼人,和一团发疯的‘孢子云’。鲁格明智地选择逃走,可惜忘了给自己的传送仗充能——一位大法师——你知道的,习惯把这类琐事交给助手去办。他的助手……叫什么来着?”
“维斯莱。”
“维斯莱。几乎一上来就中了魅魔的即死咒语,而老鲁格则被均匀的一分为二,没来得及反击。可耻的死法。”
杰罗姆感觉胃里的土豆泥开始搅动,于是把酒杯里的液体倒进嘴里,温醇的酒浆暂时麻痹了知觉。“这几位客人足够拆掉第三层了。”
“足够了。”朱利安点点头,“客人们突破第六道屏障时打开了‘篱笆’,所以我们有活干了。”
“你是指‘时间结界’?上次给它充能好像是一周前。”
“花了我们三天时间,如果客人提前几天拜访,你我就不会完整地哀悼别人了。”
学徒低声说:“鲁格是个老好人。”
“我只希望进去时不要遇上他被撕碎的场面,记住,”朱利安认真地说,“晚上别吃任何食物,你胃不好。”
杰罗姆对朱利安表现出的冷酷习以为常,毕竟,两年中他们见识了太多“不走运”的同僚,即使协会在埃拉莫霍山的前线堡垒,看来也比通天塔安全一些。
“还想来一杯吗?”朱利安微笑着说。“为一份看守空间裂隙的绝望工作干杯。”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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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罗姆从疯狂的头痛中回过神来。他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不记得是怎么回到这儿了。壁炉早已熄灭,四周只有冷空气和他作伴,墙上的露水让他感到关节发冷,似乎三十岁以前风湿病就会光顾自己虚弱的身体。为健康着想,应该马上让朱利安把他弄出这鬼地方,而不是继续扮演一个二十四岁无助的学徒。
杰罗姆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昨天的醇酒使他暂时摆脱了梦魇。这些时刻纠缠他、不断重放的梦,应当就是自己那笔“交易”的代价了。时间还早,杰罗姆瞄一眼窄窗,阳光普照,月亮只剩一个水母般的影子。经常在附近徘徊的那只云鹏正栖息在一片卷云上,享受日光浴。
当他出现在半圆形厅堂中时,苏·塞洛普冲他点点头,带着几个学生参加实践课程去了。杰罗姆感到好笑,昨天这个时候两人还是搭不上话的对手关系,此时却成了暂时的同盟。
事实上,杰罗姆有些羡慕对方。活在一个有条不紊的世界里,在通天塔接受人人艳羡的教育,若干年后成为一位“大师”;然后风光地返回故乡,继承一块土地,生下有封号的后代,在平静中死去……杰罗姆知道自己很早就没指望这样生活了,几小时后,一群怒气冲冲的异界生物很可能结束他的任何设想;此时他还得装做自信满满地,对眼前的小子们讲授纯属胡扯的“神秘”知识。无论如何,得知生活的真相是一件有利有弊的事,而他已没有再选一次的机会了。
吩咐学生自习后,杰罗姆从袍子里取出一部手掌大小的书册,解开搭扣,小册子展开成一本大书摊放在膝头,记满了歇伦字母和简约的图示。这是杰罗姆的魔法书,十年前由朱利安交到他手中,片刻不曾离身。他必须从中选出最合适的法术来记忆,今晚的对手不会心慈手软,给他犯错误的机会。
两个“高等刀剑防御”,两个“法术吸收”,一个“高等加速”,他用自己大部分法术位置记忆了防御法术,再记下一项高级法术“预言术”,最终设想一遍可能遇到的紧急情况。学徒的脑像最精确的机器,填满符号与意象,很快,法术位用完了。他陷入深沉的冥想状态,只需四个小时,魔力就能通过轻柔的耳语和微妙的手势撼动物质和精神。
今晚月亮只露出一个侧面,杰罗姆和朱利安穿过一道伪装成墙壁的秘门,发现六个人已经整装待发。霍格人“大师”和他的读心者学徒。两名“蓝色闪光”成员,费尔和克里夫,是杰罗姆在协会的旧识。第三层的大法师,协会安插在通天塔的眼线之一“冷金”先生。加上一座六尺多高(两米多),有着红宝石眼睛的莱曼人。
杰罗姆瞄一眼读心者,他卷曲的头发紧贴在脑袋上,细小的三角形眼睛嵌在布满瘢痕的脸上,正提防地左右观望,见到杰罗姆时表情比见鬼还难看。霍格人“大师”一付要死不活的样子,只露出双眼打量他一下。杰罗姆虚伪地向“大师”和“冷金”先生鞠躬,虽然按照协会的标准,杰罗姆与他们属于不同编制。“冷金”先生不客气地接受了,“大师”则生硬地回了一礼。几人之间没有什么寒暄,其他人似乎有意和读心者师徒保持一定距离,气氛有些尴尬。事实上,谁也不愿意接近这些声名狼藉的人物——每次协会授意剪除内部成员,都由这类人操刀。
朱利安直截地说:“要小心,当然这无须提醒;朗茨负责侦查恶魔的意图,把对方的动向通知杰罗姆。我,‘冷金’先生和‘大师’,负责主要攻击手段,莱曼人保护朗茨和杰罗姆,克里夫和费尔支援吃紧的一方。请注意,‘命令者’的指令是绝对的,所有人服从杰罗姆的调度。战斗全程的纪录会上交协会进行评定,先生们,请务必坚守各自的位置。”
“大师”取出六枚“细语戒指”,银质指环刻有精美的镂空,散发出淡淡的魔法气息。杰罗姆,朱利安,“冷金”,克里夫和费尔戴上它,“大师”用一个字激活了戒指,然后把戒指放在自己的前额处,马上“融入”颅骨,消失不见了。
朱利安默想一个歇伦字母,杰罗姆读出它,证明六人之间已经建立了直觉的联系。杰罗姆想到,协会严禁读心者佩戴这类装置,以防加强他们入侵心智的能力,自己等于是朗茨和众人的中介,不由得有些踌躇。朱利安用目光提醒他,他已经处于“联系”之中,不该分神。
杰罗姆扫视一眼四周,向莱曼人下令,“请开门。”
莱曼人揭开刻满符文的金属板,露出内里巨大的空洞。几个人依次进入,眼前是看门人的房间,再向内则是“客房”,一道不断闪烁的空间裂隙就是“门”。朱利安最先步入“客房”,其他人开始对自身施加防御性法术。
随着朱利安的信号,杰罗姆等人进入“客房”。“客房”呈圆形,是一片空旷的环带结构,直径约500尺,也是塔里最大的独立空间,地面刻满歇伦字母,中央是空间裂隙。从中心向外,环绕着十五道圆环,每一环代表一道法术激活的掩体,只需一个字,环形装置就会竖起能量壁,足以抵消由内向外施加的打击或者七八道法术。此时的情景十分诡异:
由中心向外的六道防御环已经被摧毁,两个巨大的莱曼人正用拳头捣毁第七环。他们银色的躯体呈现出完美的流线型,头颅一侧配有一只水晶状视觉装置,另一边画着一只流泪的眼睛。
紧随其后,火红皮肤的恶魔正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他长着堪称英俊的面目,深陷的双眼像两块火炭,一对长角缠绕金链,披挂蚀刻精美的全套钢甲,看来充满邪恶的魅力。斜倚在恶魔身旁,魅魔的链甲配合腰背曲线,用闪光的半月形金属妆点,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身材;被黑发半掩的脸孔如梦境般完美,足以迷惑任何心智软弱的类人生物。
此时,时间结界的效力使所有动作定格在一瞬间,越过恶魔肩头,鲁格大师凄惨的遗骸,正仰躺在第三道环带附近。被利器割裂的腰部诡异地扭曲着,手中攥着一张魔力用尽的“禁锢术”卷轴。杰罗姆没见到“孢子云”的影子,一大团吞噬活体的翻滚黑雾是不应该消失不见的,提醒各人注意后,朱利安,“冷金”和“大师”分散站立在前排,费尔和克里夫取出法仗,留在左后方待命;杰罗姆在队伍后方找一个视线良好的位置,莱曼人和读心者站在一旁。
杰罗姆发出进攻的口令,静止不动的四名敌人随着结界失效开始动作起来。
读心者伸展开心灵感应网,跨过150尺距离,试图侵入恶魔的意识,第一次试探被毫无悬念地弹开了。
两个莱曼人不分先后地击中第七道防壁,掀起一阵噼啪作响的火花;“冷金”直接掷出火球,恶魔把熊熊燃烧的瞳孔转向“冷金”,火球与目光相遇,如同强风中的烛火,一下熄灭了;魅魔略微扬首,对朱利安送出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微笑,附赠一道致命咒语“死亡问候”。
第七道防壁抵消了莱曼人的重击和魅魔的法术,朱利安送出的冰箭却顺利穿过它,楔进恶魔小腹;“大师”念出一段十四个单音组成的咒语,配合复杂的手势,直到恶魔发出一声闷雷般的怒吼,施法过程才最终完成——黄绿色的浓雾瞬间淹没了恶魔和莱曼人,浓密的酸性气体与莱曼人的躯体接触,发出“嘶嘶”的声响。
站在前排的三个法师从容施法,此起彼伏的吟唱带来大量火,电,冰的魔法形态,轮番在敌阵中炸开。雾中的敌人停止施法,集中全力推倒了三重防壁,从酸雾中脱身出来:莱曼人原本闪亮的外壳呈现出斑斑锈迹,关节也发出脆响;魅魔周身环绕魔法构成的炫目光环,看来毫发未伤;恶魔大步跨出酸雾笼罩,身穿的铠甲已变成暗灰色,红色皮肤却只蒙上一层水汽,完全不惧烧蚀金属的酸液。
读心者侵入心灵的尝试再次失败,却捕捉到一些零散的意识。杰罗姆马上感到头皮发麻,强忍住不快,接到读心者送来的消息。
——恶魔正在使用一枚“破魔之戒”!
杰罗姆向诸人发出强烈警告,一直站在一边观望的克里夫和费尔同时激活法仗,二十枚拖着尾焰的魔法飞弹不分先后击中恶魔前胸,把钢甲凿出无数细小凹痕;刚刚射出火箭的“冷金”和“大师”来不及再次施法,只好后退一段距离;朱利安一次激活剩下的五道防壁,向恶魔举手掷出一排利刃般的冰锥,一个莱曼人迅速趋前,用身体挡住这致命的一击,冰锥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莱曼人胸前划开一条细缝。转眼间,主攻的法师一起使用了法术,处于短暂的失神状态。
恶魔在蝗群般的飞弹中立稳身躯,右手食指前伸,用尖锐的古代摩曼语高喊:“死!”
杰罗姆大声呼喊:“趴下!”
红宝石眼睛的莱曼人斜跨一步,用身体遮住读心者和杰罗姆。一声爆响,无数钢钉由恶魔右手呈扇形飞射,五道防壁吸收了大部分攻势,闪动一下,几乎同时熄灭了;余下几十枚纷纷落空,其中只有两枚奏效:一枚穿透“冷金”的“刀剑防御”法术,刺入右胸数寸,在肺腔里化为一串水银;一枚直接透过费尔左目,被颅骨拦在脑中。
朱利安来不及庆幸,就对上了魅魔手中绽开的军刀;“大师”毫无仪态地爬起身,面纱跌落,露出一张“只有”两只眼睛的可怖脸孔,褶皱状的发声器官集中在灰色皮肤覆盖的颈部。
读心者传来一个慌乱的意象,杰罗姆把目光投向正前——伤痕累累的两个莱曼人已经冲过倒塌的防壁,把挣扎哀号的“冷金”踏为肉泥;克里夫发出的飞弹激怒了恶魔,抽出五尺长的佩剑,恶魔两步就冲到他面前;同时,朱利安用手中的金属法仗挡住了魅魔三次重击,法仗由中央一折为二。
杰罗姆向红眼睛的莱曼人下令,“支援朱利安!”
莱曼人大步向魅魔逼近,同时,杰罗姆通过戒指对“大师”下了一道命令。
“大师”犹豫一秒钟,不顾两个快速接近的莱曼人,向攻击克里夫的恶魔发出冰箭。
杰罗姆用四秒钟激活了脑中的“预言术”,一时间四周危急的战况化为缓慢旋转的灰白图像,攻防双方的优劣形势展开为一条曲折的道路,各种可能的结局化作大大小小的岔路向前延伸。大多数岔路在恶魔的刀剑下嘎然而止。前方密布阴云,置身于流转的因果链条中,杰罗姆感到不断加剧的无助。一旦法术的保护效力用尽,他就会陷入大量可能性编织的迷宫中,最终死于脑溢血。冒险向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道路深进几步,杰罗姆感觉一股巨力正向外挤压自己的眼球,他放弃了紧张的计算,全凭本能地跨进一条岔路,一个微弱的希望展现在眼前。杰罗姆最后估量一遍成功的几率,转身返回出发的时间点,“预言术”的效力到此为止。
当他从法术中回过神来,红眼睛的莱曼人刚刚接住魅魔的军刀。“大师”惊恐地面对两个庞然大物,朱利安丢下断裂的法仗,试图离开魅魔军刀的范围。恶魔用佩剑的剑脊挡住了冰箭,克里夫趁机施展一道“次级刀剑防御”。
杰罗姆向朱利安和“大师”发出最后两道命令,然后开始施法。
流畅的低语配合精确的手势,坚硬的金属地板立刻铺上一层淡红色轻雾,轻雾下方隐现一个巨大的传送法阵,处于法阵范围内的物体将被完全随机地传送到法阵中任意一点。即将被两个莱曼人挤扁的“大师”突然消失,然后出现在魅魔左后方不远处。“大师”依照命令向魅魔发出五颗魔法飞弹,红眼睛的莱曼人在魅魔失去平衡的瞬间击碎了她的脊柱。杰罗姆和克里夫对掉了位置,恶魔发出一声叫喊,两个莱曼人转而向学徒冲来。
恶魔的长剑直搠向杰罗姆前胸,学徒向右斜退一步,避开一下直刺,几乎感到银色莱曼人飞奔时震动地面的脚步声。
没来的及收回剑刃,恶魔和学徒就被传送至第七层防壁内侧。耳边传来读心者的惨叫,他被传送到两个莱曼人附近,几乎被对方的铁拳击中;“大师”和克里夫,加上红宝石眼睛的莱曼人马上赶去支援。
这时,朱利安依照杰罗姆最后的命令,完成了一道九级法术“自由术”,一团翻滚的黑雾出现在鲁格大师的残骸附近。
恶魔善用诡计,在通过空间裂隙到达敌方领域之前,通常会放出一些生猛的怪物作为先头部队,试探裂隙另一面的防御。杰罗姆一开始猜测,“孢子云”应该最先穿过裂隙,遭遇了执勤的鲁格大师,并最终被鲁格施展的“禁锢术”封入一处亚空间;恶魔利用鲁格施法完成的瞬间偷袭得手,一举杀死了一名大法师。他利用“预言术”证明了这一猜测,想借助被释放的“孢子云”与恶魔斗个两败俱伤。抱歉的是,并非所有的步骤都会像“预言术”揭示的那样发展,“预言”只提供了某种可能性,任何微小的变动都会改变其结局。接下来的情形打破了学徒的计划:
恶魔露出一个狡诈的微笑,收回佩剑,快速释放一道“隐身术”,消失得无影无踪。
“孢子云”失去了最近的目标,以惊人的高速转而向杰罗姆扑来。它云雾状的身体头部张开,形成一个蠕动的口袋,内部电芒闪闪——对这种长相怪异、食欲旺盛的生物来说,消化杰罗姆这样的开胃菜不会超过半分钟。学徒无法兼顾等待偷袭的恶魔,只好从袍子里取出一缕捆成一束的绒毛,默念四个单音,向前方猛吹一口气,这时“口袋”的袋口已经吞下了他的头!
一股强风一下子把“孢子云”吹成一只膨胀的气球,将它猛推向空间裂隙附近,寸许长的绒毛布满了二十尺方圆的空间,缓慢下落。在飞舞的绒毛中,学徒马上发现了隐形的恶魔——确切地说是感觉到——恶魔的拳头重重锤在他左肩。这时读心者正狼狈地爬行,三个莱曼人战做一团,铁**击,发出阵阵闷响,“大师”和克里夫交替放出魔法飞弹助阵。
若不是环绕周身的“高等刀剑防御”,杰罗姆已经滚了几圈;恶魔缓缓现身,取长剑在手,一剑斜斩学徒头颈。“高等刀剑防御”使剑刃急剧减速,冒起一股加热的青烟,恶魔感到剑柄传来的热量——剑身好像插入了浓稠的岩浆。学徒稍微后退,精确地避开这一剑。
“命令者,你意外的强大!”恶魔带着一丝惊诧,用古摩曼语说道。
“都结束了,阁下。您为什么不选择体面的返回故乡呢?”
恶魔意识到学徒说的是摩曼语,他扫视一眼战场,一个银色莱曼人已经被捣毁,另一个在围攻之下也已严重受损,朱利安正警惕地注视他,一张“解离术”卷轴已经展开。显然,胜利的天平再一次向对方倾斜。
“……而且拥有超越年龄的睿智,”恶魔的表情软化下来,做作地说,“我没有与你继续战斗的理由,你的卓越技巧赢得了敌人的敬重。我将回到‘门’的另一侧,让我们结束这可笑的争执吧!”
杰罗姆微微躬身,后退半步,眼睛没离开对方的右手。
恶魔把长剑送入剑鞘,向学徒深深鞠躬,当他直起身时,轻触那枚“破魔之戒”。
杰罗姆感到包围自己的防御魔法被一扫而空,恶魔在说话的间隙摩擦戒指,准备了一道“解除魔法”。
用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取剑,恶魔照原样斜斩对方头颈,长剑和剑鞘摩擦的声音一响,学徒颈侧的皮肤已经触到微凉的金属!
下一刻,学徒消失在剑锋下。甚至超过恶魔的反射速度,一把短剑没入他左肋甲胄的连接处,深入内脏,伤口还来不及冒出鲜血。
恶魔在剧痛中向右前方斜退,长剑徒劳地挥舞;再一阵绞痛,短剑又给他添了道新伤——一样深,一样致命。恶魔强健的身躯还有余力,他不甘心就这么给一个人类打败,长着利爪的左手一下捉住对方后颈,就要发力捏碎那柔软的骨头。
第三剑瓦解了他的意志。短剑竖着楔进去,切开波浪形伤口,深且致命。被这恶毒的连击摧垮,恶魔黄绿色鲜血向地板标射,随着他失控地转动,画出一条螺旋轨迹。一对敌手好像跳了段狐步舞,只不过舞曲终结时,看不到彬彬有礼的谢幕。
恶魔丢下武器,抽搐着倒地,最后见到的景象夺走了他全部焦点,印入垂死的脑中:
一把只有一肘长的青铜短剑,护手被铸成一只奇怪的生物——它上肢已经折断,正展开蒙着翼膜的肉翅,抬头发出濒死的呼喊。暗淡的剑锋一动,恶魔的世界陷入黑暗中。
在恶魔摩擦戒指时,杰罗姆已经默念出完整的“高等加速术”咒语,对方破除魔法,发动突袭前的瞬间,“高等加速术”把杰罗姆的行动速度提升至极限,短剑从左袖的皮鞘抽出,三次刺入恶魔肋骨之间同一位置。直到对手倒地,咽喉被剑锋划破,这场狡诈的较量刚好持续了七秒钟。事实上,施法时机的掌握只需片刻偏差,学徒的下场将与鲁格大师毫无二致。
杰罗姆在尸体上拭净剑锋,取下恶魔食指上的“破魔之戒”,短剑被送回皮鞘。此时朱利安把“解离术”攻击的目标转向回游的“孢子云”,“孢子云”瞬间化为齑粉。
最后的敌人在魔法飞弹和莱曼人的铁拳下轰然倒塌,读心者喘息着跪倒在残骸边。用尽了最后一条法术,“大师”和克里夫接近虚脱。战场一片狼藉,胜利一方同样付出了沉重代价。
“如果他说话算数,”朱利安看着恶魔微微抽动的尸体问,“你会放他离开吗?”
杰罗姆没有正视朱利安的表情,只是沉默地等待还在运转的传送阵,把自己抛向某个地方。
第二章:迷宮
——试过深呼吸吗?真正的深、深、深呼吸。
女孩恶作剧地笑起来,青涩的唇片在杰罗姆·森特的耳边若即若离。
——深深地、深深地吸气……让气体充满你的肺……就这样,别把它们吐出来。现在想像一件最开心的事。
除了这一刻?杰罗姆微微摇头。
——摒住呼吸,想像我在你身边。
阳光给女孩的短发加上一道金边,灵动的眼波短暂凝注片刻,那瞳孔深处蜿蜒着一棵死树。
——如果你能一直摒住呼吸,我会永远在这里等你。
女孩空洞地微笑。巨浪拍击堤岸,高塔中的法师饮尽一杯苦艾酒,流动的雨云倾洒泪水,世界揭开面纱,露出一轮荒凉的、钢铁月亮。
杰罗姆绝望地喘息着,一滴淡青色眼泪跌碎在他唇边。
——你骗我。
******
学徒冷汗淋漓地惊醒,墙壁,炉火,凌乱的纸张,一切都完整地包裹着破碎的他。汪汪竖起一只耳朵,用毛茸茸的尾巴拍打自己的背,栗色眼睛望着他。
杰罗姆平定一下呼吸,取出一块银色怀表,水晶表盖下七个飞转的指针,显示他刚刚入睡一又四分之一小时。
从睡椅中爬起来,学徒在小桌的书堆里抽出一张表格,记下几笔。一条陡峭的斜线降到了最低点,学徒焦躁地发现,二十天里自己第七次被恶梦惊醒。再端详一会儿,表格被折成方形,丢进炉火中。
******
“四月以来你曾经睡过觉吗?”
杰罗姆疲惫地看一眼朱利安·索尔,“现在是几月?”
朱利安喝下杯中的龙舌兰酒,沉默几秒说:“先不谈这个。协会给你一道直接命令——两周休假。”
“三天后的升位仪式呢?”杰罗姆奇怪地问。
“忘了它。”朱利安说,“你不得不缺席升位仪式。”
“这么说,为了一次休假,我必须在第五层多待两年零一个月?”
“得了吧,森特!”朱利安冷淡地说,“你会为了换换住处,在一场闹剧中宰掉那个读心者,或者任何人吗?协会认为学徒的身份不引人注目,更有利于你在通天塔长期潜伏。”
“长期潜伏?”杰罗姆厌烦地重复着。“协会应当直接寄一张处罚通知来——如果我有幸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的话。”
朱利安啜一口酒说:“这就是答案,打开它。”
一只黑色小盒子凭空出现,缓缓落在杰罗姆手中。杰罗姆注视它一会,把目光转向朱利安。
“没猜错的话,这表示一次提升?”
“越级升迁,老爷!原谅我没能鼓掌致贺。”朱利安伸出手指,小盒子应声打开,一枚光华内敛的别针显现出来。
这类别针外形制成各种生物,种类与在协会的级别和职务有关,负责外勤的“蓝色闪光”,别针会制成各种传说中的动物;而内勤机构的别针大多制作成植物,霍格人“大师”就来自协会的内务组织。由于内含微量魔法气息,可以通过特定的小法术探知佩戴者的位置和身份,别针在法术中显示为闪光的彩色亮点,闪烁频率取决于佩戴人的心跳次数,色彩和体温对应。杰罗姆戴上它,在施展搜寻法术的人眼中,将成为一个蓝色的闪耀光斑。
“北海巨妖?真是……特别的品位。”杰罗姆恍惚地细看别针。
林立的峭壁之间,一艘巨船被狂风送上浪尖,北海巨妖从风浪中探出头来,用尾巴轻轻击碎船的龙骨,小黑点似的海员跌进血盆大口中,落水者随着沉船掀起的漩涡卷入海底。北海巨妖长满藤壶的身体蜷曲起来,没入风暴肆虐的海面之下。豆荚大小的别针像个微小的舞台,不断上演着海妖袭击船只的活剧。
“烈风海峡。小时候去过两次,抹香鲸的鲸歌很动听。”学徒失神地说。
“这个级别在协会已经不低了。不过……”朱利安忧虑地看着他,“你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觉。”
“你有话要说吧?”恢复了神志的杰罗姆沉吟着问。
朱利安少有地放下酒杯,整理思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我一再提醒你,下面的选择必须基于自愿……”
“我自愿加入协会,是这样。”
“那时你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孩子。”
“我的朋友很多在十六岁当了父亲。”
“大多数不称职。成年礼不能说明任何事——你甚至错过了它。”
“我有足够的理智作决定。”
“承认吧!当时你几乎还是个小笨蛋呢!”
“而你大可以有话直说。”
朱利安阴暗的眼神犹豫不定,有些陌生易碎的东西闪动着,让杰罗姆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朱利安小心选择词句,“在经历了所有这一切后,你曾经有任何时候,对这决定……感到后悔吗?”
——“后悔”是完全无关的说法,除非有一个词,足以形容活着目睹世界的湮灭。
“从不。”杰罗姆露出一个让朱利安心悸的笑,他眼睛里的光像废墟上的余烬。“回报是公平的,有失有得。”
朱利安凝望他片刻,恢复了从容、冷酷的本色,“协会在把你推上绝路。如果事情按这样发展,一年后他们就会派你去埃拉莫霍山,面对恶魔的十万大军。是时候收敛锋芒了,和你同级的‘命令者’都是些五十岁的老家伙——如果你不介意活那么久的话。”
“我让你有负罪感吗?”杰罗姆半真半假地说。
朱利安惊讶地挑起眉毛,“就是这种不留情面的性情!”他身体前倾,嘲弄地笑着,“你像个完美的靶子,吸引了协会所有阴谋家的注意力,而一个人,是不可能战胜所有人的。”
“看来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看情况吧。”
两人默契地微笑起来。
“回家去吗?”朱利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也许。我真有些想念西罗克的海岸了。”
******
葱绿的丘陵,常青藤缠绕的回廊,坡地上成排的葡萄架。杰罗姆深吸一口气,驱散了这些过往的幻象,他已经没有资格追忆往昔了。
“把它弄出去,你个溺尸鬼!”
波伊德大声吼叫,打破了杰罗姆的阴郁遐想。汪汪正把一烧杯溶液倒进肚里,对波伊德露出两颗尖牙。
波伊德布满皱纹的脸拧成一团,拐杖敲打地面,却不敢接近呲牙咧嘴的汪汪。杰罗姆装作研究一个坩埚,没有理他。汪汪开始不停打嗝,追逐自己的尾巴;波伊德用拐杖捅捅它,被一口咬住裤脚,吓得大叫起来。
坐在一堆炼金仪器,飞转的齿轮和燃烧、放电装置中间,杰罗姆感到一个头有两个大。清空了房间后,他没有前往第四层的传送门,而是继续向下至第六层,在一个脏乱的街区找到了波伊德。仆人、杂役、厨师,加上数不清的邪门人物,第六层品流复杂,却比其他几层热闹得多。由于没有透镜组成的窄窗,第六层难辨日夜,随时能在细缝暗角处找到一张张苍白脸孔。唯一比人多的是老鼠,所以野猫在街巷、餐桌上也随处可见——杰罗姆对于“在这里消磨假期”的想法有点举棋不定。
“这狗疯了!救命啊!”波伊德拖着汪汪,一瘸一拐地绕圈走。
——聒噪的家伙。
学徒实在受不了他们。
买下这间破败的实验室,杰罗姆雇了波伊德照料房间——他曾在第五层学习炼金术,因为贪杯过度很快被丢进第六层,转眼过了几十年。杰罗姆听到器皿破碎和液体溅洒声,一下回过头来。扭打正欢的两位见到他溺尸鬼般的脸色,很快安静下来,各干各的去了。
一张泛黄的纸条摊开在桌上,杰罗姆盯着看了两小时。
这是一张古旧的复合药剂成分指南,即使依据杰罗姆肤浅的炼金术知识,很多成分也透出不协调的感觉。由于几种诡异的材料缺乏具体说明,无法代入算式配平,学徒几乎放弃了进一步调制的打算。
波伊德猛灌一轮甜酒,暂时失去知觉,酒瓶滚倒在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他从头痛中醒来,学徒正趴在水槽边*。他用拐杖敲打学徒的脑袋,把他从恶梦中唤醒。
杰罗姆跌坐在地板上,脸颊惨白,配上一对黑眼圈,活像死灵法师实验室里的人偶。波伊德挠挠灰发,把一瓶劣酒递给他。
“你比昨天下葬的老盖普还难看些。”
全身无力,杰罗姆挥挥手说:“拿开,酒精对我没用。”
波伊德盯着学徒手里的纸条,想了一会,露出古怪的表情。“这药方你怎么找到的?”
杰罗姆眼神空洞,连说话的心情也没了。
“五层的图书馆,‘E’开头的一排,最后一竖列,夹在‘晨昏的炼金师’中间——没错吧?”
“然后呢?”学徒挤出几个字,波伊德今天特别多话,他只好敷衍两句。
“图书馆的灰有一寸厚,除了老不死的管理员,谁还会没事往那跑?别说你是无意中发现的。”
“无意中发现的……”
“这本书放在错误的书架上。”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波伊德不依不饶,让杰罗姆腻味透了,有点生气地说:“‘嗯’的意思是我是个怪物,在别人跑去第四层鬼混时,代替‘老不死的’林奇先生照看图书馆;我每天就和灰尘作伴,还比大部分作者更了解他们的书——满意了?”
波伊德迟疑地看着他,像是做了一个决定。他在地板上坐下来,把僵直的右腿平放开。“睡得不好……对吧?还有很多利于睡眠的配方,没必要用到这一个……”
“你当我没试过吗?现在嘴里只剩下药味。”杰罗姆难受地直摇头,“还有什么要说的?就让我安静坐一会……”一想起刚才的迷梦,他不禁打个冷战。
“先别急,想知道药方的来历吗?”波伊德看他点点头,接着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还不到二十,从科瑞恩南部的小城市来到这鬼地方,伊恩·杰斯伯格是我的导师。一个老混蛋……不,他那时也只有三十岁。”
“嗯。”
“开始一切都还好,直到……”灌一口劣酒,波伊德好像喝下了冰水,时间从前额的褶皱间划过。“直到我们开始酿酒。不是这种烂货,不是任何一种……它叫‘晨雾’。杰斯伯格从霍格人手中得来的主要配方,至于他拿什么交换……我不想知道。那时只有罗森出产真正的好酒,三层蒸馏器,盆地里的大片葡萄园,反复蒸馏的原汁……这都不算什么。‘晨雾’比任何你能想像的液体都奇特——紫色里混一点绿,像活着似的在瓶子里滚动,木塞子一拔开,一股腻人的雾气就在瓶口升腾……”
波伊德一面说,一面深深吸气,“在一间这样的实验室里,我第一次尝到它……要命的经验……”
“果酒?”杰罗姆开始有些好奇。
“原料很复杂。它的味道无法形容,当你急于再尝一口时,就成了它的俘虏。”波伊德低沉地说。
杰罗姆皱眉。“上瘾吗?”
波伊德盯着天花板出神,“不是你想的那样。‘晨雾’不会使人烂醉如泥,胡言乱语,或者躺着傻笑,腾云驾雾……不是这样。它让你‘清醒’——如果‘清醒’也让人着迷的话。”
波伊德爬起来,瘸着腿来回踱步。“经过两天两夜不断工作,我俩一起喝下一杯酒液——就用这大小的烧杯盛着,”他神经质地举起一支泛黄的小烧杯,对着里面少许清水咽了口唾沫,“那天我们都精疲力竭,他等不及找动物做实验,就抽签决定,由一人先尝,另一人做记录。我永远忘不了杰斯伯格喝下它之后的表情——先是深深皱眉,似乎液体没有预想的效果,然后他马上又喝了一杯,我们说好只饮用小半杯的!我试图拦住他,但他眼睛放光,表情平静。那表情让我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可真傻!真傻!”
杰罗姆不由得站起来,摁住撕扯头发的波伊德。波伊德表情难分悲喜,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右手的拐杖上。“等他喝到第三杯,我忍不住也取了小半杯,我们沉默地喝完,然后彼此对视一下。我看到他的眼泪滚下来,却没有痛苦的表情;我还没有意识到,好像我的手自己又取了一杯。是的,这没完,再也不会了!”波伊德含糊地说,“第一次获得的液体只有两升,我们马上就喝完了。”
“为什么会这样?”学徒困惑地问。
“我一万次地问过自己,直到摆脱它很久以后,才渐渐想明白原因。”波伊德*着说,“‘晨雾’可以极大提高感官的灵敏度,只要喝下它,整个世界一下子展开在你面前——整个世界!杰斯伯格第一次几乎饮用了一升半,他的目光是散开的,就像个堕落的瘾君子。但是我知道,他正在清醒地观察一切;酒液把正常人集中的注意力加强了十几倍,同时也分散成独立的几‘束’——就像同时拥有十个天才的脑子一块工作。许多一直不能解决的难题,在喝下‘晨雾’后突然就不算什么了,在这种亢奋中,人会误以为能够掌握一切!”
如果波伊德没有沉入想像中,就会发现杰罗姆的目光里包含一些同情和嘲弄之间的感情,复杂地相互交缠,只是一言不发。
“可笑的是,当扭动旋柄却没有液体流出时,除了焦渴,世界已经不重要了。”波伊德干涩地笑起来,“算一算,我们紧接着干了二十个小时,三天没有休息。我看到杰斯伯格放大的瞳孔,我想自己也是一样,应该是古柯叶在起作用了,完全感觉不到疲劳。我们像猫头鹰一样在黑暗里调配原料,只为了缓解巨大的……空虚……
“之后的事情一片混乱,对‘晨雾’的渴望占据一切,也让他被公会降级。我们搬到第六层,建了这座实验室。再往后,糟糕的情形出现了——连续几天不睡觉,杰斯伯格几乎像一具骷髅了,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长久失眠让我们开始健忘,渐渐的,调制材料变得不可能。终于有一天,他几乎被弱毒性的原浆杀死。我们被迫停下来,回头看看已经崩溃的生活。
“离开‘晨雾’后,三五天连续失眠成了常事,这滋味……唉!我们只能相互提醒、回忆、扭打,试图求助于原有的知识……虽然我们不是最优秀的炼金师,但有着最急迫的需求。你手中的药方,就是最终的产物了。如果你希望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应该换一个方法。”
“药方无效吗?”杰罗姆泄气地问。
“不,”波伊德迟疑一下,“那几天我睡得像个孩子,无梦的昏睡。”
学徒两眼发光,让波伊德不由后退了一步。
“这么说奏效了?”
“不。”波伊德马上说,“不一定。杰斯伯格死于痛风引起的肾衰竭。缓慢的死法……”
“我知道痛风,”学徒打断他说,“痛苦的,缓慢的,这无所谓。你确定和药方有直接联系吗?”
“也许是。也许由于‘晨雾’,我不能肯定。”
“多久发作的?”
“五年,或者七年?别这样看我!我真的不能确定!”
杰罗姆板着脸计算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五年,足够了。”
波伊德一下抓住对方的手臂,急切地说:“这不对!他死时让我毁掉药方的,我傻了,才把它夹在书页里,放进错误的书架!如果我知道还有人能得到它,当时我会烧掉整个图书馆!”
“他死了,你还活着。”
“我没再用了!相信我,这不过是个稍长些的死刑!”
学徒一字一顿地说:“看看你自己。你的生活也只是一个死刑。”
波伊德像被迎面打了一拳,后退几步,脸色变得像头发一样、透着死气的灰。拐杖承受不住压力,一下折断了,他跪倒在地上,模糊中看到学徒冷酷的脸。
这张脸闪动一下,转而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小巷里。
******
抱着一包未提纯的材料,杰罗姆从街角的肉店出来,转入对面的铁匠铺。配方里包含的动物内脏令人恶心,而重金属的份量看来足够要命了,但想起每天所受的煎熬,肾衰竭的下场可以晚点担心。
在他等待铁匠融化一块铅时,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透过门口胆怯地望着他。他刚走出铁匠铺十几步远,小女孩就对他伸出了脏乎乎的小手。
第六层随处可见乞讨的小孩,但杰罗姆第一次遇到敢于向他伸手的情况——暗巷里的流氓都会本能的远离这个苍白的学徒。
杰罗姆抱着一大包材料,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弯腰把包裹放在地上。他解开灰色长袍的前襟,摸出一枚银币抛给小女孩。小女孩似乎不了解银币的价值,露出羞怯的笑,想帮他拿行李。学徒不习惯别人的好意,连忙尴尬地抱起包裹。
趁他起身的瞬间,小女孩在长袍领口摸了一把,留下一个黑色的手印。发出一串轻快的笑声,小女孩转身跑开了。
杰罗姆哭笑不得,只好看着对方消失在街口。
没走出几步,学徒猛地抛下包裹,摸向自己的领口。果然,“北海巨妖”的别针被偷走了。
杰罗姆脸色阴沉,马上触发一道小法术。
穿过黑暗、曲折的巷道,别针蕴藏的魔法气息接触到人类体温,发出闪烁的蓝光,正捏在一双小手中飞跑。确定了对方的去向,他从容施展一个法印,把包裹罩在一圈生满倒钩的半圆结界里——结界险恶的外形足够阻止不开眼的小贼了。然后,他走向一排伸向远方的金属圆管处,随着简洁的咒语,整个身体融入金属管之间,化作一道电芒,瞬间移动了三百尺。
蓝色火花在三百尺外重新集结成人形,学徒从暗处盘结的管道边现身,四周的空气弥漫着电离后的新鲜气息。
小女孩惊恐地看着他,止不住脚步,一下撞进他怀里。
杰罗姆牢牢抓住她细瘦的手臂,小女孩吓得不轻,不停颤抖。夺过别针,杰罗姆却为难起来——自己拿她毫无办法,总不能吓唬不懂事的孩子吧!
突然,他本能地感受到危险。
一把金色长剑凭空出现,由斜上方向下疾斩。杰罗姆愤怒地发现,剑刃所取的对象竟是怀里的女孩。他向后跌退,侧身把小女孩推向一边。金剑由疾斩毫无可能地静止一瞬间,然后流畅地转化为匹刺。他几乎可以想像,这隐形的强敌一足后错,一只手向上扬起以平衡态势的情景。
杰罗姆后背着地,以右肩为支点,沿弧线蹴出一脚。长剑优美地起伏一下,握剑的手腕避开踢击,斜刺的剑势再次微微后撤,划个半圆,割向他腿侧。
借着扭腰带来的螺旋力量,杰罗姆摆脱了仰躺的劣势,他在双足离地的一瞬团身翻滚,闪开了纠缠不放的长剑。长剑止住攻势,握剑的人影逐渐显现出来。
杰罗姆面对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性,嵌金边的银灰色斗篷罩在消瘦的肩膊上,在领口用细金链连接;修长肢体裹着灰衣,布满蛇一样的亮蓝纹饰;蝴蝶状上竖的衣领,中间是一张金闪闪的面具,一半雕刻笑脸,一半却交错着数条尖利的棱线,构成半张几何图案。那人正把剑收到前胸,向学徒鞠躬。
学徒回敬一道“彩球术”咒语,桔子大小的彩球使男人全身一震,发出爬虫类一般的“嘶嘶”声,上身微晃,却没有后退。等他从被麻痹的危险中解脱出来,面前的学徒已经抽出短剑,摆好了防御的架势。
两人相互打量,逐分逐寸的彼此接近。长剑缓慢前伸,短剑则不断调整角度。直到长剑剑锋与短剑相交,两人从剑刃传来微妙信息中选择自己的态势:
长剑轻颤,不可思议的分出三道尖锋,越过横持的短剑,奔向杰罗姆前胸。
短剑从容上挑,两道剑刃粘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磨擦声。
刚一接触,双方都在小心试探。长剑游鱼般灵活多变,每一剑都令人捉摸不定,角度十分刁钻;短剑变化幅度却极小,似乎总围绕着一个点作长短不一的圆周运动,剑刃带着充沛的力量,阻止了敌人的每次尝试。交换过十多剑,男人突然加快节奏,金色长剑伴随大量假动作,不停冲击对方窄小的防御圈。
三尺许的直线距离变成一场拉锯战。长剑跳动、折转、旋转、后撤再倏然突前,但只要进入短剑的防御范围,两把剑刃就像磁石般绞缠在一处。每一次狡猾的突刺和假动作都被瓦解、拦截,两指宽扁平的短剑变成一面盾牌,通过惊人的反应速度与准确判断,化解了所有攻势。男人惊恐地发现,自己全部脱困的尝试,都在最初半秒被识破,透过短剑和对方全身构成的复杂杠杆,被套进不断收紧的、无形的网中。
一分钟后,短剑取得了完整的控制权,每次微妙的拖动都使面具下的男人穷于应付。他所不知道的是,学徒的内心正激烈翻腾,矛盾和疑惑让他只能投入一半心神应付战斗。
面临失败,男人决定使用一个还不能充分掌握的技巧,长剑在对方的短截和下压中一下子抽出。两人同时失去了对抗的焦点,重心前移,武装的上肢擎着闪光的刀剑,像两座必然相撞的尖山一样相对倾覆。男人无暇琢磨学徒复杂的眼神,他双肩猛烈后缩,两脚微分,足跟离地,剑尖向斜下方追刺,斗篷被这牵动全身的一剑激得向后飘飞。男人足尖、双膝、后颈和剑锋形成一个流转的“S”形,恰似一条昂首吐信的眼镜蛇。
长剑闪电般贯向学徒咽喉,由于这一剑动用了全身的力量,即使遭受致命打击,在惯性作用下剑刃还会完成杀敌的使命。男人把自己投入死地,却把最困难的选择留给了敌人:同归于尽或束手待毙。事实上,意识到这些的敌人已经选择了后者——在这样的速度面前,任何思考都是致命的。
学徒的腰像折断了似的后仰,失去平衡的刹那右脚蹬踏对方左膝。
下一刻,学徒左手支地,腰身弯成一个仰面的半圆形,长剑脱手,插入他鼻尖前方的地面不断晃动,稍微抬头就能触到冰凉的剑脊。男人向右后方滚倒,一时站不起来。
表面上学徒化解了对方的搏命招数,但他在前俯的态势中强迫腰身后仰,肌肉几乎被这一动作撕裂;而本能的一脚击中的不是对方支撑足,他甚至感到男人在中招的瞬间有意把重心压向右腿!
接下来,昏暗的小巷中只剩下被抑制的*和喘息。
一声尖叫打破了沉默,金属交击爆出一团火花。学徒看到男人手中的金色匕首和一张惊恐的小脸——匕首打在小女孩刚刚蜷缩的位置上,刺中一条金属管道。杰罗姆强忍痛楚,用短剑支撑着爬起来。男人手握匕首,他的膝盖显然没被揣碎,瘸着腿又一次刺空。小女孩沿墙边尖叫着爬行。
杰罗姆开始怀疑对方的动机,如果他们在合演一出骗局,自己就成了真正的白痴;可一旦自己判断错误,付出的代价将是一条无辜的性命……他只能作最坏打算,一咬牙,短剑和匕首交击一下。
学徒牵动了腰伤,疼得直喘气;男人用一条腿蹦跳着,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挥舞双手保持平衡。再一次火花四溅的交锋,两个一流剑客彼此推搡,大呼小叫,被疼痛鞭子似的抽打。他们旋转和扭动,不时靠在墙边咬牙切齿,空着的一只手揪住对方领口和衣袖,看起来跟酒馆里的无赖差不多。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毕竟还保留一些高手风范,谩骂和吐口水的行为尚未发生。
男人拨开学徒僵硬的砍劈,短剑撞在一侧管子上,冒起些许火星。正在这决定性的一刻,一双小手从后面搂住学徒,狠狠触动了腰伤。
稚嫩的声音在杰罗姆耳边响起。“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随着一阵奇异的扭动,这双手变得有力起来,幼嫩的声线变得成熟动听,“保护小女孩是英雄的天职嘛!”
男人有些遗憾地用匕首抵住学徒咽喉,杰罗姆只好保持着毫无防备的姿势。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变形咒’一直都好好用啊!”女人向他的耳边吹一口气,“‘蓝色闪光’的英雄哥哥,我再给你一句话的功夫,只有一句呦!”
杰罗姆认真地想一下,用微弱的声音说:“雷霆与我同在。”
男人的目光转向对方的短剑——一把正顶在金属管上的青铜短剑。
蓝色电芒越过短剑,越过金属管道,在不远处重新集结成形。金色匕首差一点刺中了说话的女人。短剑“咣当”一声掉在原地,胜券在握的两人被电流激得惊叫起来。
利用“电传送”脱身的杰罗姆,由于把短剑当作导体留在了原地,两手空空的站在五十尺外。
男人迟疑地后退一步,他对击败眼前的敌手已经不抱希望,逃走的时候到了。
杰罗姆盯着利用“变形咒”耍了自己的女人,在暗淡的光线下只见一个窈窕的影子。他痛下决心,再也不会把性命系在这类蠢事上,同时竖起左手中指:
“破魔之戒”完成充能,在狭窄、没有掩体的巷道中发出强光,一个字就能激活足以冲破厚甲的密集钢钉,而他选择的距离刚好断绝了对方逃跑或反击的可能。
忽然,学徒发现自己面对的敌人不只两个!毫无征兆的,对面黑暗中现出五、六个高矮不同的身形!
人影憧憧之中,一个焦躁、略带点神经质的嗓音吟唱起咒文来。学徒警惕地分辩着前几个长音,然后取消了使用戒指的念头。对方正在完成一道“水晶堤岸”咒语,通天塔的大法师可施展这一级别防御法术的不超过三个。自己或许能在法术完成前重创几名敌人,但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招惹对面一帮煞星等于自杀;倒不如接受对方这曲折的停战要求——他们大可以直接进攻一个负伤、落单的敌人。
正想到“落单”时,杰罗姆周遭电芒大作,一阵蓝光闪过,朱利安·索尔,“大师”和读心者,加上克里夫和一名没见过的男性人类,通过“蓝色闪光”组织的绝技“电传送”同时出现在他左右,学徒一边声势大壮。朱利安挖苦地说:“一点也不奇怪,你总出现在麻烦的当口。”
学徒看着对方完成了咒语,一道透明窄墙把两伙人分割开来;墙的存在只有短短两分钟,但除非有专用的魔法攻城器械,几乎不可能在此之前穿过它。读心者草率地施展了“电传送”,但马上被挡在窄墙这一边。
杰罗姆松一口气。“需要我亲吻你的靴子吗?”
朱利安冷淡地说:“协会不会为一个‘命令者’出动大批人马,那一边的朋友两小时前刚刺杀了通天塔的公会首领,‘伟大的’塞巴斯蒂安先生。”
杰罗姆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对面的人影已经架起一道简陋的临时传送门,一阵魔法波动后,只余下传送门的残骸在烟尘中挺立。
“我们实际上已经跟丢了他们,直到意外发现你别针的信号,才来碰碰运气。”
“他们怎么做到的?第六层以上都有限制传送的干扰装置,如果从第六层渗透,又是如何穿过层层把守的三、四、五层呢?”
“很遗憾,我们不知道。”
杰罗姆第一次听到朱利安承认失败,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利安趁别人检查窄墙的机会,快速轻声说:“情况严峻,恶魔议会才是背后的力量!塞巴斯蒂安曾与协会达成某种……谅解,通天塔是协会支持的最有力的世俗公会之一。现在恶魔的渗透已经超过了第四层,我看塔里的情况早就失去控制了。”
学徒考虑一下说:“根据633年的协定,恶魔议会和协会不能直接控制世俗组织……这样一来,只要杀死知情的领导人,他们就能扶持一个新傀儡,从而改变通天塔的阵营。”
“不仅如此。”朱利安脸色凝重,“通天塔的空间裂隙是战略关键,刺杀只是恶魔的示威,表明他们有能力掌握主动。更糟的是,他们是对的——风向变了。所以协会才派来霍格人和读心者,希望找出潜藏的敌人。战争迫在眉睫!”
听到这番话,杰罗姆沉默不语,朱利安从他紧锁的眉头看出了什么。“你已经知道了?”
杰罗姆深深叹息,“希望我猜得不对。”
朱利安无奈地说:“森特,我们其实早得到警告了……”
“而我马上被安排休假。”
“回避制度,你明白的。”
“回避谁?”
朱利安不客气地说:“回避那个唯利是图的佣兵头子,那个你从来不提却永远不会忘的家伙。”
猜想被证实,杰罗姆涌起一阵酸涩感觉。他和神秘男人战斗的时候,已经明白知道这结果。“眼镜蛇突击”是那人的绝技,而他曾经几百次和使用类似技巧的伙伴切磋技艺。
“杜松将军的人。”杰罗姆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如果有人能不依靠战斗就打败杰罗姆,杜松可能是唯一的答案。学徒无法和曾经的上司、自己的剑术导师兵戎相见。
“杜松和协会十年的合同上周到期,他在最后一分钟宣布放弃中立,加入恶魔一方。”朱利安严肃地说,“他是个刽子手、投机者,但他的确掌握强大实力——强大到足以改变恶魔和我们的力量对比。他在替你做决定,袭击你表示他不会顾念旧情……希望你也不会。”
学徒表情阴郁,越过失效的“水晶堤岸”,向敌人消失的方向走去。意外的,学徒的短剑就在传送门边,一张信笺被剑刃插在墙上:
“G:
你他妈的真让我恶心!
对敌人手软!
妇人之仁!
不靠一点小聪明,你早死了一千次!
失望的D”
杰罗姆看完信,额头的阴霾完全消失了。他爽快的把信交给读心者,恢复了开玩笑的心情,对朱利安说:“我的假期不会被取消吧?”
“相反,假期‘无限期’延长,等待命令。”
“协会不是正缺人手吗?”
“缺人总比出现变节者强。”不顾霍格人的侧目,朱利安露骨地说。
“不可思议的官僚作风!有时我真希望自己是在另一边!”
读心者师徒对这段问答怒目而视,杰罗姆不感兴趣地耸耸肩,和朱利安径直走开了。
朱利安见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解地问:“被人追杀值得高兴成这样吗?”
“杜松不是来杀我的,”杰罗姆平静地说,“他给我上了一课。最后一课。现在你的处境更危险,通天塔内部敌暗我明,协会的成员几乎都在这了,你应该找个洞藏起来,以免在协会势力认输之前给人干掉。”他停住脚步,露出一个好像是笑的表情,“你和杜松一向合不来,没准他会对你‘特别照顾’也说不定。而我,办妥一些琐事后就要去享受假期了。”
朱利安不置可否地听着,两人在一个路口各走各的,很快消失在两个方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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