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房》——一曲荻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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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满城烟火

从新郑城外的栈道，再到一片起伏的山丘，然后游过一条河，他一直在奋力地跑着，尽管汗已湿透，但眸中，依旧闪着熠熠的光。

“等一下，我真的不是来阻止你的!“他的身后五十米，一个男子在朝他的方向奋力奔跑，刮得身两旁的叶子不断沙沙响，那男子面容英武有神，喘息均匀，看起来仍有余力。

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转过头却更加卖力地跑了起来，喘息声越来越大。

“又任性了吗，你身子本就弱，慢一点啊！”男子又喊，但见前面人没有反应，男子苦笑一声，骤然加速，逐渐赶上，瞥见了他转头看时眼中的惊慌绝望，猛然一扑，将他扑倒在地。

“让我走，我求你让我走吧！”他猛烈地挣扎，“你听我说少爷”男子勉强压制住了他奋力扭动的身体，“我确实是韩成他们派来抓你回去的，但……”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我原以为你知道的，她有多么重要，为什么你们就不尽力去找呢，我……”

“你看着我”男子扳过他的脸，刚欲说话，却突然一愣。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苍白得骇人，而且满是泪痕。他不再挣扎，只是闭着眼，流着泪。

男子伸出手，缓缓拭干他的眼泪，看着那几个月前还是充满神采而今无神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的曾经是什么样子，也明白她到底意味着什么，你要是还相信我，请允许我陪你一起去。”

他睁开双眼，直接映入眼帘的是男子那坚定的眼神，沉默了半晌，他全身不再紧绷，撑开那干裂的嘴唇，舒心地笑了。

相比于这边的平静，城门那里已是火光冲天。

将军府前早已大乱，一众穿着下人服饰的男女四处逃窜，门口的士兵早接到命令对此无动于衷，只是笔直站立在原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府中场地中央，却有一女子，一动也不动，只是仰头看着天空的云。

她一身黛紫长裙，不加修饰的容颜极美，只是看着她，便如同在感受着温柔的环绕。

两炷香过后，女子霍然转身，疾步走向一排架子，猛抽出一把银剑，厉声喝向士兵们：“时候到了，随我走。”言罢，率先冲出府门，在无数迎面而来的百姓中逆流而上，那显目的紫色，透露出一种无法抵挡的决绝与坚定，与她温柔的品性相交融，在后面的士兵们看来，她留下的那道倩影，那样的令人心疼……

他蹲在丞相府最高的楼上，看着远处拿着写有“秦”字大旗的士兵如潮水般涌来，心急如焚，东面所有的区域都已被占领，城中人纷纷朝着他的方向逃来，用不了多久，这里将完全沦陷。

“找到了！”另一侧的男子激动地大喊，他连忙转身，顺着男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抹紫色在奔跑。“可是，她不会同意和我们回去的呀”男子皱眉。“我早就想好了，我身体弱，只能你全速跑过去，打昏她，然后带到这里，我们一起跑。”他着急地推着男子说道。

于是，男子化为一道黑影急速冲过一幢幢房屋，眼看赶上，不料女子前方，大量先锋军队涌出，截住了她的脚步，黑影闪到女子前方，与军队对峙着。楼顶上的他看见军队士兵们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暗道不好，急忙冲出，忍着全身的虚弱，全力也跑到了阵前，站到了那道紫色身前。

“良儿！”意料之中的惊呼果然响起，他低头苦涩的一笑，旋即抬头撑出一脸笑容地对着眼前的士兵说道：“实在是对不起啊，小民的姊姊有些不守礼教，我以我荻花秋饭庄的全部财产担保，她绝无忤逆之举，我这就带她……”

“张良！”一声怒喝传来，他一怔，转身，对上那清丽的眸子，再一次，他看见了那种真正的恼怒，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他有些茫然地想，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一时间竟怔在了那里。

一旁男子见状，方欲冲去打昏女子，却见女子将刀横在了脖子上，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呵斥“良儿”：“赶紧给我走，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他恍然惊醒，方欲说话，却见女子落下了泪。

“将军战死，身为妻便就是应当随君而去，而你本可以逃走，为国家的复兴留一份力，却为了儿女私情而违背家国之义，终究是姐姐没教好你啊”女子仰头苦叹。

突然，前方早已失去耐心的军队猛然向前冲来，男子忙抽出一把大刀，迎面冲去，闪电般地一划，一颗喷血的头颅飞出，再向前迈一大步，横刀一挥，顺势转身并竖直重砍下去，一时间杀了四人，众人不敢向前，但后方源源不断的士兵在涌来，眼看要抵挡不住了。

“快给我走啊！”女子大喊。

他转身，看着面前如潮水的大军，好似当年一样地大笑一声，准备说道：“我知道……”

突然一阵剧痛传来，他缓缓转过身，无力地跌倒，看着身后不知何时接近了的姐姐，张了张嘴，失去了意识。

女子收回拳头，对着前方厮杀的男子喝道：“姬长，你知道你带不走我的，你只能背一个人逃走，那么你觉得我和良儿之间哪个重要？”

男子一怔，旋即收刀转身回跑，弯腰向女子鞠了一躬，低声道：“明白了，小姐。”然后背起地上的他，向女子身后跑去，女子一人握着剑，看着面前的秦军，也是她面前的命运，向前跑去……

男子奋力向前跑着，身体两侧尽是追杀的敌人士兵，商铺招牌落下砸个粉碎，到处都是碎裂的木板，沿途尽是哭喊的百姓，街道大半都是守卫将士的尸体，和一些房屋里懵懵幢幢，不知所措地向外张望的小店老板。

自始至终，男子没有回头，女子也没有。

只是男子背上的他眼中流出几滴泪水，口中还是喃着未说完的话：

我知……道我带不走你，子房……本来，就是……想和你一块……死的。

第一章 林涯

林涯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喘息着，发觉身上早已湿透。

“又做这样的梦了啊”，林涯叹了口气，擦干脸上残存的泪痕，颤抖着起身，走向衣柜，边找换的衣服，边回想着刚才的梦。

在梦里，他不知为何冲动地去寻找一个女子，似乎还有一个男人跟在他身边，和他很熟的样子，他们摆脱了无数的追兵，却依旧没有找回那名女子。

和这类似的梦，这个月里，他已经连续做了一周多了，每一个都是去找一个女子，一个在梦里他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女子，而且每次醒来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也久久挥之不去。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就算告诉了别人，他们也会立马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切就是因为他的姐姐，他看得比生命还重的姐姐。当时的他才七八岁，姐姐十七岁，妈妈是个爱占小便宜的家庭妇女，碰上一点小事就絮絮叨叨不分事理，对孩子无理地又打又骂。爸爸酗酒成命，时不时对家里人发疯般地拳打脚踢，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林涯的发展可想而知会是什么样，但是因为他有一个姐姐，总是在爸爸发疯时挡在林涯面前，在妈妈的怒斥中决然领着他出走逛遍大街小巷，带给他满脸笑容的姐姐。许多时候，林涯就是看着她，就仿佛被温柔紧紧抱着一样，他无数次希望，世界上只有姐姐和他两个人，姐姐拉着他的手，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

可是事与愿违，就在那个夏天，接他放学回来的妈妈因为买菜和摊主激烈地争吵了起来，他看了二十分钟，实在觉得无聊，边缓缓向道对面的商店走去，想去看看有没有好玩的玩具，街道正好位于一个转角处，他走到道中央时，一个突然拐过来的轿车疾驰而来，他急忙快跑几步闪过，却又听见身子另一侧汽车接近狂摁喇叭的声音，他脸色一白，正不知所措间，一声“涯儿！”传来，接着他被一股大力搡到了一边，他跌坐在地上，正好看见了那一幕，那他永生都不会忘的一幕。

不放心赶来的姐姐被轿车刮倒在地滚了几圈，一旁来不及躲闪正在倒车的卡车直直的从她的右肩膀到左下腹压了过去。

如果世上真的有这样狗血的剧情，他希望他可以为姐姐承受亿万次的碾压，只换取她那月牙般的笑再次绽放。

林涯从此少言寡语，旷课逃学成了他的常态，上高中以后更是打架斗殴被学校劝退，他的事迹四中已是无人不晓，而他每次打完架，都会坐在学校转角的墙上点上一根烟，一动不动地坐很长时间。这很屌的姿态再配上他那俊逸的脸庞，让许多女生不由叹息：“为什么他就堕落了呢？”

早已十七岁的林涯抬头看了看表，在杂乱得不成样，满是灰尘的屋子里翻找了好一会，找到了一个布包，拉开门刚要走，却正对上妈妈的目光。

“涯子，又做噩梦啦？“妈妈见他不开口，便继续说：“我这几天常听见你半夜大喊大叫，又梦见你姐姐了？”

“不要提她！你们对于她怎能无动于衷到这种程度！她的死是我们一起导致的，我们都有罪啊！都有罪！”林涯声嘶力竭地大喊。

妈妈哑口无言。

有的人并不知道，失去至亲究竟是何等的心痛，尤其是在那个看似灿烂无比的美丽盛夏，失去，仿若是刻骨铭心般的冰冷肃杀砸头而下。如果有的人生来便是旅人，她可不可以偶尔停下来看一看路边的风景、天空的云？哪怕沧海一遇，再无寻处，崇山峻岭的行走间，手指上还可存有那份温暖。你是否经历过最深的绝望，你是否跌入过无底的深渊？可林涯经历的也许比这还要痛苦。那时的温柔拂过他的发梢，轻拥着他弱小的躯体，为他抵抗着如潮水般奔涌席卷而来的黑暗。而今却人去楼空，留他独身一人在无尽的自责与孤寂中苟延残喘。无论前方会有怎样的崇山峻岭，他知道，不会再有人来陪着他穿越黑暗的海峡了。

也许，是他过于自责了。也许，是他自己不想走出来。

但他人生中唯一的光，十年前早已熄灭。

如今，在黑暗中还有什么意义？

他与母亲擦肩而过，走出家门，凝视了一会儿远处那令他永生难忘的街角，转身，登上了小区的最高层楼。

想姐姐时，他最常呆的地方，不是众人所传的学校围墙，而是这幢楼的顶层。可能是因为这里可以看见大半个城市，而他心中最后一丝执念一直认为姐姐并没有真正的离去，所以每当他站在这里的时候，目光都若有若无的在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但今天，不一样，他俯身，看见一个又一个早已化为小点的行人走过，露出了微笑。

人活于世的真正意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但终究只会有一个，是最正确的答案。

如果真的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去探寻的话，好希望自己可以找到那最后的答案啊。

好希望去做一个找回了那女子的梦啊。

他知道，还会再有光的，可这一世，他真的不想再等了。

那件十年前就要做的事情，看来，今天是时候完成了。

他将腰弯得更低了，视野里只剩下城市的灯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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