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潜妖录》——风雪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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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萧灵均

初春的青州，残雪寥寥无几。城儿河沿岸的柳条挤出翠绿的芽头儿。屋外的喜鹊张着褐色的嘴又蹦又跳。一切的光景都昭示着青州的春天到了。

“二月二，农桑节”，上古圣贤尧王的诞辰。大华朝最重要的几个节日，在这天各州府的主管祭祀们将带领州府官员、名门乡绅、学究秀才开展祭祖拜贤活动。

不要以为这活动是做样子，各州府官员可是把这当成教化辖内百姓重要大事。当然这个重要指导纲领也是朝廷圣人重点下发的，用圣上的话来说“大华立朝不足半个甲子正值一地运，前朝杀虐滋生的罡气未除，理应祭天拜祖以便安抚民意休养生息。”而此举被诸多当朝重臣尤为推崇。

各州县鸿儒听此政令皆是对天兴叹“圣人尊儒崇尚礼法，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乃是黎民苍生之福”。至此之后各地大肆兴建学堂以大散礼育教化平民，同时先贤祭祖的活动也被重视起来。

青州府下辖的渤海县，城东有一户三进的老宅置于桃花深处。潺潺流水、青柳小桥、绿水白鹅，把小院映衬的别样恬静祥和。小院东坡一处大槐树下，一位十六七的少年赤着上身，身子弓成虾子状，双手紧握一个石墩的把手向上用力。看这地上石墩的大小少说百十来斤，而少年六尺上下身高骨瘦如柴，虽紧咬牙关突睁二目，可手中石墩却未见动了一丝。

几个挎着篮子的洗衣妇人在此经过，都是抬着衣袖佯装羞涩，看着是掩脸疾走口中怒骂，可实际上却是藏在袖子下的眼睛瞄了又瞄。其实这也不奇怪，虽然少年此时龇牙咧嘴但难掩其出众的外表。略显青涩的脸上剑眉星目、神仪明秀、真是一派气宇轩昂。不过他此时可没什么仪表可言，真当是一只成了精的猢狲，面色臧红的与石墩较劲可它却还是稳如泰山。

“公子，别作怪了！辰时将到，再胡闹下去必定会误了祭奠大事的。”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焦急的在一边劝解道。

“哇啊啊~”

这番话使得少年手上的力道卸了卸，在此空当几滴汗水赶紧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不过，这小子显然是不想顺从，大吼几声助威后又是倔强的较起劲来。看到这老管家无可奈何的跺了跺脚，如果放在平时他也就随着公子的性子去了。毕竟在他心里自己是个“下人”不该拿这个语气说公子。尤其老爷夫人还仙逝了，他更不应该如此语气的威胁公子。

可今天的情况却着实特殊。前些时日刚把攒了半年的十两碎银交给张学究当学费，今天却妄置师命擅自迟到误了祭祀大事，如若学究怪罪下来公子岂不是误了前程？这个世道没人会否认读书的重要性，这是门槛最低踏上宦途的方式。

今天正是公子病好去去见张学究的第一天，同时也是祭拜先贤的重要日子。为了有个好印象，主仆二人一大早就准备得当出发了。可哪成想到这刚一出家门，公子就像是范了失心疯似的，脱了儒袍跑去和门前的大石疙瘩较劲。

这走把式卖艺的闲人也是缺德，偏偏把这么大个的石碾子随意扔在这里。眼瞧着辰时四刻将到，祭祖仪式定会如期开始，公子却还再在这搬石头胡闹。若是张学究见公子未准时道来，岂不是会留个怠慢不重师嘱的印象。想到这萧管家急的满头是汗来回踱步。

这也不怪萧管家害怕，此时代正是大华朝立朝初年。入宦为官除了世家垄断的世官制与名望官绅推荐的征辟制外，就只有前朝遗留下来的科举制。纵观在朝为官者多是世家人士，就算平民出身被征辟制选中人才，或多或少也与世家互通有无千丝万缕。

所以说去学府读书是平民走上宦途的最佳途径，一则可以通过科举考中进士，二则可以在学府中结交新贵扩充声望。不过入学府攻读圣贤之书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学府生源半数为世家门阀子弟，其它或为富贵乡绅子女或为声望名人之后。所以总结来说能去学府读书的都是富贵圈的子弟。

一些门阀望族又是瞧不起一般的学府书堂。因为他们都会为嫡系子弟聘请大儒幕僚做私教。而门阀的旁系或小家族没那么大财力物力，便退而求其次去州府设立的学府中读书学习。这样就不难看出学府中的学究先生的身份地位，毕竟当地权贵子弟都要读书上学的，同时他还决策着当地生源的录取及除名。

这老管家口中所说的张学究就是这渤海县唯一的教书先生。而那十两碎银便是入学的条件。要说现在银两通汇的情况是什么样？虽然当下置产购物大多使用大华同行的货币——通宝铜文。但银两却是贵重物品常使用的交易货币。虽然官方汇率是“千文为一贯，一贯为一两”，但是华朝开国不久百姓刚经历完战乱纷争，所以心中都会认为真金白银为保值通汇。再加上白银产量低这就照成了铜钱与白银的实际兑换汇率是低的。

十两碎银正是萧管家托人，在青州城黑钱庄用十五贯钱兑换来的。至于它们的购买力有多强？渤海县一斗米（十三斤）才五文钱。这么换算来十五贯钱足以在县城置办一处好宅院了。

在说这赤膊上身的少年，他名叫萧灵均刚过束发之年正值十七岁，为独子他父母前几年因匪乱身亡，因此萧老管家夫妇边担起了抚养公子长大的大任。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开个玩笑，萧灵均在十六岁那年诊断为肺痨。这病常规的药石根本就治不好，所以众乡里皆认为他活不过冬天。结果临近年关是病怏怏的萧公子居然传出治愈的消息，而且更奇妙的还是肺痨在一夜之间无影无踪的。

开始时还有人质疑认为这是坊间误传罢了，可是刚过开春萧公子居然能下地走动了。虽说骨瘦如柴但面色却越来越红润了，连带着秀发也跟着乌亮起来。就这神采就算没学过杏林之术的村妇都知道这孩子能高寿。看到公子一天天的好起来，萧老管家夫妇是打心眼里高兴，之前为了养病荒废的学业便重新提上日程。

所以萧老管家才拿出压箱底的钱，送到了东海县最出名当然也是唯一的夫子张学究手上。看在这银两的面子上张老学究才同意收下萧灵均为记名学生。其实萧灵均的身世并不是一文不名，反倒应该说有天大的来头。他的父亲可是现任帝国八大顶级门阀氏族兰陵萧氏族长的亲侄子。按理说整个青州府上下都得给他面子。但是萧家内部的权利纷争，愣是把他这个嫡系士子，弄的连庶出旁系都不如。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按约定在二月二拜圣贤这天，萧灵均去渤海学堂祭天队伍报道，在那里全体师生将共同参拜圣贤神像。不过萧灵均今天也不知道范了什么邪气，出门就莫名其妙的跟个石头疙瘩较上劲。

其实萧灵均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看个石墩这么大火气，或者说是发自本能的厌恶。大病康复后他闭眼睛睡觉的时间，远远超过睁眼看这个世界的时间。如果说这是新奇或者庆幸引起的话，那他也不该有烦躁的情绪在里面。毕竟这是他神清气爽无病无恙踏出家门的第一天，就算他第一脚踩的是狗屎想必也会笑着说“还挺热乎的！”

风雪已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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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张学究

萧灵均的经历早已经把他锻打成了“能不哭就笑“的性格，虽然对这个书院不太感冒但他还是挺憧憬今天的。在梳洗整理一番后踏出院门没走几步，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大槐树下扔着这么个玩意。

这个不方不圆的东西是用青石雕刻而成，石刻上方是个不知名大张着嘴的凶兽，在凶兽上下牙膛之间支着个木把手。常人看来这东西多半是走江湖卖艺耍臂力用的把式。没人会把这个看着就不值钱的东西放在心上，可萧灵均却打破了这个常规。

本来听着老管家絮絮叮嘱萧灵均看到它后就放缓了脚步。皱着眉头想了想后，麻利的脱下了有点肥大的儒袍，转身递给了一脸诧异的老管家。

“老爷子，你先帮我拿下衣服，我去去就来。”说完也不等老管家答话，飞也似的跑向了不远处的大槐树。

“公子，在这里小解让人笑话！我们还是回家去方便吧时辰还来得及。”老管家看到公子这个架势，除了以为他这是要去树边开闸泄水，也猜不到是别的什么原因了。年轻人动作太快他手忙脚乱的接过衣服，却是没腾不出手来拽住公子，所以他只能在青石路上焦急的喊这么一嘴。

“哧溜“

听了这话萧灵均脚底一趔趄，差点没来个狗啃屎扑倒在那里。心说“这萧老爷子是把我当成了清晨出来溜的狗么？“

萧灵均也没做解释，反倒是紧走几步快步到了石墩边上。这时候他才好好打量起来，心说“这东西起码有个百十来斤重，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他搬走。”不过细看起来这石头疙瘩刻的还真不错，兽头部分可以说是栩栩如生，看久了都能感觉到一股子恶煞之气萦绕左右。尤其是那一双黑漆漆的兽眼，俨然一副择人而噬的凶相。

萧灵均想法很简单就是觉得这东西不吉利得弄走。所以就想着把这石头扔到十步外的河道里，那样不出几日一场春雨过后河水渐长，它就算不被冲走也被泥沙埋了。不过真到上手的时候他才知道这石头疙瘩有多重。双手使半天劲这玩意却是纹丝不动。不过萧灵均的倔劲也是上来了，他咬紧牙关腰身下扎就待着大吼一声来个猛的……

“呔，萧小你个无赖竖子，祭天大事岂能容你胡闹。“

“哎……“

听到这个熟悉的骂声萧灵均吓的一个激灵，连带着手中的石墩子都被甩了出去。看着一步开外的石头疙瘩，萧灵均尴尬一笑心说“还是她老威风。”

“你个蠢钝的田舍奴，公子年少不明事理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不拦着他点任由他这么胡闹。如若误了公子的前程你用什么来谢罪？”

萧灵均一回身就看到萧管家的夫人胡奶奶掐着腰，用食指使劲点着老管家的头恶狠狠的骂着。看到自家的小公子望过来，她也是不留情面的用眼睛狠狠的剜了萧灵均一眼。看到这河东狮吼的凶相，萧灵均和萧管家同时缩了缩头。看到这对缩着膀子的鹌鹑胡奶奶更气了。

“不滚来穿上衣服出发还要待到何时？还有你这痴傻的老儿，还不快去服侍公子穿衣。”先是对着萧灵均方向骂道，接着顺手拧住老管家的耳朵向着小公子的方向甩去。

“哦”一少一老两个汉子齐齐的应了一声，一致小跑起来不消一刻便会师一处。老管家笨拙的把手上儒袍往萧灵均身上套，而身后跟来的胡奶奶看到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气的一把推开丈夫双手麻利的帮小公子弄正衣衫。

“公子，老身虽乡村敝妇言语刻薄些但说的却是句句在理。此时候是公子拼搏奋斗的重要日子，公（你）怎可如此怠慢？我萧家虽遇不公但依然是兰陵萧氏嫡脉，不考过进士科怎能让他们为启凡公子正名？”说到这胡奶奶抓着萧灵均的领口用力扯了扯。

“嗯，小子明白。”萧灵均看着尽在咫尺的忧虑面容，难得老实的点了点头。

“晓得就好，去吧。晚上老身给你做富贵果子。”胡奶奶看到孩子能听进去管教，欣慰的笑着点了点头拍拍公子的肩膀说。

“吃别的行么？我不爱吃糕点。”

“快滚。”

“嗯……”萧灵均和萧老管家齐齐的应了一声后，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昨夜春雨刚过地上还有些泥泞松软，跑动的两人带起点点泥巴。看到这胡奶奶摇着头无奈的笑着转过身走进了家门。

张学究刚过知命之年，时常会负手望向东方感叹命运。要说他有什么烦心事？那就能从他喝酒时候看出来。张学究只要一喝高了就会对着同席的酒友大诉愁肠。就因这个喜好还成就了渤海县上层社会的一个笑谈。这个笑谈大体上是这样的。

渤海县孟县令上任时，在红鱼楼上宴请全县的乡绅名流。张学究做为本县最出众当然也是唯一的夫子被邀请过来。他几杯酒下肚后愣是拉着不明所以孟县令大吐烦闷：想我年少之时雄姿英发才高八斗，却时运不济恰逢乱世一腔才华不得施展。如当时有明主识我之才，老夫必祝其开创一番伟业，成就一代圣贤功名……。

见此景一群簇拥着孟县令的名贵面面相觑，其中有那七窍玲珑之人对着陪同张学究同来的张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劝劝。按常理来说如此正式场合少有人带家眷同来，但这张夫人的背景却是非比寻常。她乃是范阳卢氏族长的庶出表亲，其头脑略有愚钝还泼辣鲁莽好吃懒做。当年酸腐的张学究落魄无助时，只得靠迎娶张夫人依附卢氏势力。

张学究自视甚高，笃定的认为自己寄人篱下只是暂时的。是因为朝代更迭科举暂停影响了他的前途，待世道安慰重开科举时他一定会飞黄腾达。初时张夫人娘家见他习得一手好字，便对他的豪言深信不疑因此多为器重。可随张学究年岁渐长却不见其笔力渐长。

加上太宗皇帝即位后科举重开，而他接连三年皆是郡试都没通过。这就让张夫人娘家颇为不悦了，虽然他家女儿五大三粗而又粗鄙贪吃，但却不至于许配给这么一个绣花枕头镴枪头呀。于是张学究被器重的好日子到头了，半上门的女婿娘家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看。再加上张夫人也是个既能动口又能动手的人。每隔那么个十天半月张学究就会被他当初瞧不起的夫人修理一顿。

起初他还敢顶嘴说几句可到了后来，一则不敢打二则打不过，所以干脆就不予反抗了。但凡熟悉这二位的都知道张家谁做主，而且只要母老虎一瞪眼学究就乖乖转不敢有疑。前些年渤海县兴修盐田客商往来，百姓富足康乐、人口壮丁猛增，看破宦途的张学究便携家眷来此教书营生。

前朝末年青州起义造反势力众多，战乱纷争使这里的读书之人又少。因此张学究一到此地便颇受爱戴，再加上卢氏外戚的身份也使其成功跻身于上流圈层。

不过…….

“啪”张夫人拖着肥硕的身材蹿跳起来，轮圆了粗胖的胳膊，照着拉着县令喋喋不休的张学究呼了过去，熊掌大小的耳光结结实实打在他那消瘦的脸颊上。张学究酩酊胡语间就感到一阵大力至左脸传来，他瘦柳般的身材如遇一阵狂风，化作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飞入了孟县令的怀中。

“你这痴傻的乞索儿，豚狗一般的痴汉东西，冲撞了大人你该当何罪？”伴随着张夫人破锣般的骂声，张学究感到一阵羞愧难当。难当到他内心……腹中一阵翻滚难挡。

“哇……”趴在孟县令怀里的张学究吐了，前一刻还其乐融融的大堂瞬间静了。

“哎呀呀，张夫子您可安好？”孟县令反应还算迅速，在胸口一热之际赶紧出手扶住张学究的肩膀。一边满脸心疼的偷瞄着自已新换上的绿裳官服，一边装作满脸关心的询问着张学究的状况。对于夫人的这种劝解方式，张学究显然是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勉强的站直瘦高的身材，抬起一面微红一面五指红的脸颊说：

“没…没…哇…”本来想说没事的张学究，再一次控制不住腹部的翻滚。比上次更汹涌的喷了出来，而且这一次吐的时机还很巧妙。张学究正对着矮他半头的孟县令。矮他半头的孟县令正仰着脸佯装关心的长着嘴询问着。

“你…咳咳…哎…哇…哇…”

实打实的一脸一嘴。在场的达官贵人们但凡讲究一些的，看到这一出都忍不住腹中翻滚恶心起来。整个大堂干呕声此起彼伏，在下人一片手忙脚乱的啷当声中，孟县令的筵宴落下帷幕。经此一事孟县令与张学究不约而同闭门谢客一月有余。在这一个月里张学究“涌泉居士”的雅号不胫而走。在此后的一生里孟县令忌吃了流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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