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先生亲历诡事》——语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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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关于鬼魅邪崇的由来，已经无从考证。但关于鬼怪异闻的传说，却由来已久。《山海经》一书，可谓是鬼怪传闻记录的鼻祖，其内容记载的多为现代人类无法想象的异鬼怪兽，但真实与否，尚无史料可考。不过，艺术源于现实。在人类社会认知水平和生产力发展极端低下的原始社会，古人尚且能够有大量文字书籍书写鬼怪杂谈，决然不会是天马行空随意杜撰的。从这一点来看，我们最好对鬼魅邪崇保持敬畏，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国有很多从事与鬼魅邪崇相关的职业，道士、天师、方士等，枚不胜举。极少部分人，通过放弃继承学习祖辈世世代代堪舆、看相、算命、除鬼等技能，方能幸免于难。更极少部分的人，秉承对鬼怪的敬畏之心和继承祖辈传统技能之信念，私底下继续收徒传教。在我们黔北一带，为避人耳目，这一部分人被称为“先生”，和教书先生一样，也意指传道授业解惑之人。

我叫舒小宁，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我也会成为一名地道的先生。

2003年8月26日，正值暑假，阴雨。我至今最难忘的一天。

生在黔北农村的我，刚过完我的十三岁生日。这一天，在一群小伙伴为我简单庆祝完生日之后，我和往常一样，前往表哥家玩坦克大战游戏，就是很多八零后记忆中小时候用手柄玩的那种单机游戏。因为我所在的农村地处偏僻，能在表哥家玩上这个早在前几年就风光之后的游戏，也完全是因为表哥家相对来说较为富裕。表哥家离我家大概三公里路，不算太远，但因表哥家和我家都没有车，所以每晚我都是徒步回家。

和往常一样，我在晚上八点左右动身准备回家睡觉。表哥随口问了一句：路上怕不怕，要不要送你？我没好气的答道：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

时至今日，我多么希望，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不想那一晚之后，我的整个人生便改变了。

一路上哼着小曲，顺着马路边走边看河边渔船上随水流而动的孤灯，我心情无比惬意，不知不觉走到了马家坡。马家坡是一个不大的山岗，因地处山脊不易积水，因此十里八乡如果哪家死人了，都喜欢埋葬到这里。

不知是因为天气阴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刚走上山岗，我便觉得冷了些许，但心里并没有多想，继续大踏步蹦跳着往前走。可在我旁边连续几辆打着强光灯的汽车经过的一刹那，我整个人如遭冰冻一样迈不动脚。因为，我听到我旁边发出了一声幽怨的女人的呻吟声，就在紧靠我右肩的地方，就在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的马路上！

仅仅是一瞬间，我全身便被岑岑冷汗湿透了，那一刹那，恐惧和绝望一起涌上心头，伴随而来的还有大脑一片空白。时至今日回想当时的场景，我依然会感觉牙关一紧心里发冷。我感觉脚被灌了铅一样，寸步难行。于是我用力闭了闭眼，强行走了几步，心里不停暗示自己，一定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可是很不幸，那声音随着我的步伐走动愈加厚重。当时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完全向右边转过头去，却看到了我这一辈子都无法从记忆里抹去的一幕。因为，我右边刚刚还能看到的河道上的渔船，被一件旗袍所取代。

我清楚记得，那印有牡丹碎花的旗袍，是黑灰色的。

我怔怔地望着那件黑灰色旗袍，感觉时间无比漫长，可眼里除了旗袍，却什么也看不见。我就那样看着，心里十万火急，但就像被施了魔咒，完全看不到地下的路，甚至连眼睛都无法从黑灰色旗袍上挪到其他地方。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完了！

“哐”！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身子被什么人晃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如软泥一样差点站立不住趴到了马路边上。同时，汗如雨下。

在我感觉眼里像是抹去了一层薄雾看到一个朦胧的中年男子身影后，我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泪眼模糊。

这个中年男子是一个货车司机。据他说，他开着货车经过这里时，正好看到我一个人笔直地站在靠河的路边，眼睛死死地看向前方。他怕我想不通，于是慢慢停下车，把门打开后跳下车来并用力关上车门发出“哐”的一声，这才吸引到了我的注意力。

货车司机姓李，后来我一直称他李哥。关于李哥，我没曾想过多年后还会再见到这个来自远方的货车司机，但那是后话，此处暂且不表。我不知道是怎么上的李哥货车副驾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送回家的。到家后我就像刚生了一场大病，全身乏力，口干舌燥，但却不想睡觉。李哥向我爸妈详细说了遇到我的时候的情景，我爸脸色一沉，我听到他口中低吟了一句：“怕是遇到脏东西了。”

当晚，一个在我们本地的很有威望的钟姓先生，便被请到了我家。

而这个钟姓先生，便是后来时候的我的师傅。

钟老先生在听我说完事情经过后，只是淡淡一笑说到:“的确是遇到脏东西了，但问题不大，因为这个脏东西，并不是要害你。”父亲感到疑惑，问道:“如果这个脏东西不是想要害小宁，那怎么会像勾住他的魂一样，让他迈不开步，原地站在那里?”钟老先生道:“具体原因我还不清楚，但试想，一方面，如果这脏东西真的想要害小宁，直接把他引向河边推下河不就了事了，是断然不会让小宁原地站着的。另一方面，小宁只是看到了旗袍，并未见到具体的可怖的东西，说明这脏东西刻意不想让小宁看到它。所以我猜想:它可能是想向小宁传达某种信息。”

父亲翕动嘴唇还想再问，便被钟老先生一个打住的手势制止。“那不重要，我们先解决问题吧。”

钟老先生起身往门边走，我这才注意到，门边赫然放着一个灰色的木箱，想必是老先生进门时带进来的。

我本以为钟老先生会从箱子里拿出诸如天师符、驱邪剑等我在林正英的电影中常看到的驱鬼道具，却不想他只是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条红线——那种织毛衣用的普通红线。老先生把红线递给我，继续看向箱子里。我内心十分期待，希望他还能从箱子里再拿出别的什么稀奇古怪的道具，但接下来钟老先生只是关下木箱，转头问我父亲:“家里有没有鲜鸡蛋?”

黔北，即贵州北部地区，古代称之为夜郎。毗邻重庆、四川和湘西。众所周知，湘西一带鬼魅邪崇之说自古便由来已久，因此黔北地区鬼神文化深受湘西影响。而我们黔北人家，家家户户都会养上几头猪和十几只鸡，因此家里自然是有鲜鸡蛋的。“有，有，有的”。和我一样想看老先生从箱子里拿出各种新奇古怪的道具的父亲回过神来，忙不迭一连说了三个有字，便回身走向鸡窝去拿鸡蛋。我们黔北农家的鸡窝，大都设在自己家里面。因为在解放前，黔北地区还比较落后，偷盗抢劫之事盛行，为防止自家的鸡和鸡蛋被偷走，先人便想出办法，在修建房屋时，在卧室下方留出半米左右的空间，一来可以防潮，二来可以用作鸡窝。

在父亲去拿鸡蛋的同时，钟老先生意味深长地问我:“看到旗袍的同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我摇了摇头。

之后，钟老先生从父亲手里接过鸡蛋，将红线一圈圈缠绕上去。缠好后，丢入了我家刚做完晚饭的灶火之中。并嘱咐父亲:“带小宁到房间里去。”

我随父亲走进房间之后，父亲便出去了。我一个人坐在床沿上，感觉时间无比漫长，刚刚在马家坡看到的那一幕渐渐浮在眼前，我感觉浑身发冷，赶紧用被子盖上，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嘭”的一声炸响，扰乱了我的思绪，我刚想掀开被子起身，便见父亲推门走了进来，“小宁，没事了，我们送钟老先生回去吧。”

走出房间，见钟老先生正抽着旱烟蹲在木箱前往木箱里装什么东西，便好奇问到:“钟老先生，您刚才不是只拿出一条红线吗，难道还没烧坏?”老先生使劲吧嗒了一口旱烟，惬意地吐出一个烟圈后笑道:“如果红线断了鸡蛋没炸响，那你麻烦可就大啦！”

我心里好奇，便问钟老先生:“此话怎讲?”

原来，将被红线绑着的鸡蛋放入火中，就是与脏东西之间构架了对话的桥梁。如果被绑红线的鸡蛋没被火烧得炸响，又或者在火烧鸡蛋的过程中红线断了，则表示脏东西不愿就此善罢干休，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先生就只有下狠心将脏东西打得魂飞魄散才能作罢。

我略有所思点点头，心里却十分不解:这个脏东西既无害我之心，又为什么会在那一刻出现在我眼前?要知道，我曾无数次在夜晚独自经过马家坡，却从来没有被所谓的脏东西盯上。

钟老先生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淡然一笑说到:“小宁，不必存疑，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还有，你是我道的有缘之人，可否愿意做我徒弟?”

钟老先生这一问十分突兀，父亲更是错愕至极，嗫嚅到:“钟老先生，这恐怕不太合适，小宁他毕竟还在读初二，学习的也是科学理论，有悖于老先生您的看家本领啊。”

我本以为钟老先生会不高兴，却不想他面不改色道:“不必急着拒绝我，我也是为小宁好。刚才我已看过这孩子生辰八字，他出生于1990年的8月26日，时值庚午年农历7月初七，属马。本来，庚午年出生之人五行属路傍土命，堂里之马。本是一生衣食无忧、晚年尽享清福之命。可不巧的是，小宁不仅出生于鬼节，还是在凌晨1点出生的，是为子时。因此这孩子实乃至阴之人，要知道，像他这种命理的，我知道的也只有一个，林啸！

林啸是何许人也?我正想开口问钟老先生，父亲却焦急地先问了:“林啸是谁，他的生平怎么样?”我想，父亲听了钟老先生的话，必然是十分担心我，所以语气略显急促。

接下来，钟老先生便坐了下来，我为他倒了一杯清茶，他便给我和父亲讲了一段久远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在明朝年间，在我们镇上有一户林姓的大户人家，家中出了一位能人，名叫林之钦，在朝廷中担任工部左侍郎，因此林家得以在十里八乡广传赫赫名声。再加之林侍郎乐善好施，因此，附近的百姓人家中但凡有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豆蔻女子，都希望能嫁给林侍郎，这样既能让女儿过上好生活，也能与林侍郎攀上关系。这林侍郎也是风花雪月之人，见有自己喜欢的女子，便娶回家中，几年时间下来，竟一连纳了十三个妾。

可尽管有这么多佳人傍身，林侍郎却一直膝下无子。林侍郎是饱读诗书之人，因此刚开始并不十分在意，只道是自己生活作息或者饮食上出了什么问题。但在管家几经安排厨房更改饮食甚至会为老爷做上牛鞭山药等壮阳的佳肴无果后，林侍郎是真的急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若有外人问及，便声称朝廷事务繁忙，纵然家有娇妻却也无暇顾及房中之事。但暗地里，林侍郎托亲信找了不少江湖郎中，药吃了不少，甚至还学习了各种千奇百怪的房中术。两年下来，无果而终。

一日，一位乞丐打扮的老者路过林府，抬头望见一大群喜鹊围绕林府围墙之内的两棵杨树聒噪个不停，微微蹙眉到:“好一个大户人家，可惜注定膝下无子。可悲，可叹呐！”说完便摇着头作势离开。

林府守门的人是管家的亲信，姥爷的事情他也时有耳闻，再见眼前这老者虽衣衫褴褛，但眼神深邃、颧骨奇高，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守门人便俯下身轻声叫同伴去叫管家，同时借故和老者攀谈，成功将老者留在了林府门前。管家出来后，俯首作揖，谄笑着将老者迎进府中。待为老者沏好茶后，三步并作两步去后院叫来了林侍郎。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林侍郎迫不及待问老者:“不知前辈是何方高人?我刚听管家说，你经过我府前时，说我乃大户人家但注定膝下无子。说来惭愧，林某虽有十三个貌美如花的妻妾，但确是尚无一子半女，前辈既然能够通过观我府邸而知我难言之痛，想必定有妙法可解林某的难处。若前辈能不吝赐予良药，林某必厚礼重谢！”

老者也不谦虚，颔首一笑道:“高人不敢当，我乃云游四方之山村野夫，鄙姓白。说来其实也简单，你府上的两颗杨树上站满了喜鹊，想必是门庭若市之官宦人家。但不知在座各位是否注意到一个问题，尽管有两棵大杨树在，却并没看到树上有喜鹊所做的鸟窝。”众人皆惊，下人更是跑出去对两棵杨树观察了一番，发现事实诚如老者所说。

林侍郎心里也颇为惊讶，心道：这老者实非凡人，观察事物入微之至，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想必定有解决之法。当晚，便安排下人将老者安顿下来，并嘱咐一定要好酒好肉将老者招待好。

老者本不情愿留下来，但无奈林侍郎言辞恳切，这才勉强在林府住了下来。

大概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林侍郎正在熟睡，却听得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却是白姓老者，赶紧将老者迎进房间。老者进房后并不坐下，只看着坐在一旁的林侍郎的第六个小妾，似有难言之隐。林侍郎心领神会，吩咐道：“环儿，你且去看看其他姐妹是否还在玩牌，快叫他们早早睡下才是。”环儿应声退出房间。

老者这才坐下来，对林侍郎道：“实不相瞒，阁下的问题我本不愿帮忙，但这几日在街坊邻里闲逛之时，处处听到的皆是老百姓对您为官正派的赞扬之声。我也在您府上住了半月有余，这半月来，您一直好酒好肉把我招待着，丝毫没有嫌弃我是粗鄙之人，我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思虑再三，我今晚才决定来找你。其实，我观你面相便知你命犯七杀，命格中伤官超旺，实属难有子嗣之命。”

听闻老者所言，林侍郎俯首叹气:“难道说，我林家自祖父为官以来声名显赫七十余载，到我这一代，就注定无后了吗？”说完竟以袖拂面，轻声啜泣起来。

老者不忍道：“常言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阁下虽然命中注定无子，但乐善好施常年积德，并饱读诗书。为今之计，要想生子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有违天道，不知阁下是否愿意？”

听闻老者有办法，林侍郎早已被望子之心冲昏了头脑，自然是点头称是。老者便俯身在林侍郎耳边，如此云云。

不久，赶庙会的时间到了。林侍郎亲自带领全家老小前往庙里跪拜送子观音。不同的是，除了传统的香烛之外，林侍郎还专门吩咐下人摆上一盘断剑来供奉送子观音，这也这正是那一夜白姓老者给他出的主意。

原来，送子观音原是春秋时期楚庄王的女儿，名妙善。因从小吃斋信佛，一心想要削发为尼。楚庄王为笼络天下人才，为其广招文武能人作婿，但皆不得妙善接纳。楚庄王一怒之下，命妙善饮剑自刎。可不管是什么宝剑，剑还没接触到妙善脖子便断成碎块。楚庄王于是命下人用鼎钟将妙善闷死。好心的阎罗王不忍心，遂在南海普陀山的一池莲花上将妙善复活，妙善在南海日夜苦修，最终成佛。

自庙会之日开始，林侍郎已连续七七四十九天带领全家老小来跪拜送子观音。这一晚，林侍郎做了一个怪梦，梦里送子观音对他说：世人拜我，皆是供奉香烛，其实都是为求子来拜，并不是敬我本身。唯有你，不仅为求子，还敬我高贵之气节，令我十分感动。你本注定命中无子，因此阴间众鬼魂都找不到来你家的路。我与阎罗王私交甚好，可拜托他安排人前往你家投胎转世为人。林侍郎醒后，心知老者的话已然奏效。两个月后，老七淑心果然怀孕了。

可正是命里无时莫强求，谁知在众鬼魂投胎时，都不敢往林府家走，因为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路，而是一条阎罗王临时挖出的深坑。只有一个短命鬼，因为别的大户人家他都去不了，便只能纵身一跳，进了通往林府投胎的坑。

因林侍郎孩子出生时府外似有虎啸之声，因此侍郎为其爱子取名为林啸。林府上下皆视林啸为心肝宝贝，林啸也天资聪颖，自小便能熟背四书五经。但奈何林啸本是短命之人，又出生于至阴之时，因此不到18岁，便暴毙而亡。

林啸死后，林之钦辞官回家，终日郁郁寡欢，不到半年便也病逝了。

林家自此没落。

听完钟老先生的故事，我心中十分骇然：老先生说我的命理与林啸相似，我再过五年就十八岁，岂不是说我明年就要死了？我非常害怕，咽了口唾沫，正要发问。老先生却笑着看我道：“小宁不必惊慌，你与故事中的林啸十分相似，但又有所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是短命，而你是孤命。”

孤命？不用想我也知道，就是一辈子孤苦无依的意思。父亲也低着头不言语，我能看出他的黯然神伤。

钟老先生接着说：“天命之事，不是我等凡人能改变的，所以你们也不要太伤心。我之所以想要收小宁做徒弟，是因为干我们这行的，总免不了五弊三缺。小宁天生孤命，自带一弊，实在称得上是传承我衣钵的上上人选。加之今晚的脏东西显形想让小宁传递信息，说明他的至阴之体已经开始让他沾染上脏东西了。如果小宁能跟着我学点本领，以后遇到什么阴物，也好冷静沉着应对，不至于乱了方寸来。”

听完钟老先生的话，我沉默了半晌，看向父亲。父亲向我点了点头，我就地跪在钟老先生面前，怯生生叫了一句：“师傅。”

从这一刻开始，我才知道，走上先生的道路，是为我的天命。

那一夜，躺在床上的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注定孤苦，是否意味着父亲母亲会早早离我而去。我死死地看着窗外的明月，听着屋外的蛙叫声，大脑一片空白，内心寒冷刺骨。彻夜无眠。

我想，父亲肯定也彻夜未眠。

阴山崖

那一晚后，我始终不愿相信自己的命运已彻底改变。我多希望，我还是那个我——一名普通的中学生。每天学习科学理论，摒弃一切迷信鬼神的东西。在这之前，如若有同学跟我说他见过鬼，我一定会当听笑话一样对其进行一番科学理论的普及。可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自己的科学理论洗脑。父亲也对我较以前好了，特别是在学习上，完全不像之前那么苛刻。这点倒是令我喜出望外的收获。

可是，一个问题始终在我脑中挥之不去：那晚的脏东西到底想要向我传递什么信息呢？

带着这个疑问，我在珍州第二中学度过了八个月的学习时光。这八个月以来，我刻意不去想那晚发生的事情，偶尔从县城学校回老家之后也借各种缘故不去看我师傅。父亲可能也知道我难以接受“先生”的身份，闭口不谈关于师傅的事情。

2004年4月5日傍晚，因还没到晚自习的时间，我正和室友张宇在操场散步。只见一个胖子甩着一身肥肉迎面跑来，在我们身边停下后气喘吁吁道地对张宇说：“张宇，不得了了，你家乡出大事啦！“张宇以为这胖子和他开玩笑，没好气的对胖子说道：”我说小胖啊，我家乡能出什么事啊，难不成村子还能被人烧了不成?再说了，我家乡出事你激动个屁啊!“胖子歇了一口气，从书包里拿出一瓶大号可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才继续说道：“是真的，你老家那边出车祸啦，两辆中巴车相撞，据说死了二十八个人呢，只有一个乘务员跳窗活了下来！”张宇见胖子不像是在说谎，便急匆匆往班主任办公室跑。

去班主任办公室不是为了别的，而是给家里打电话。那时候，我们所在的珍州县农村地区，好多农家人都还没有手机，更别说我们这些农民子弟的学生了。约摸过了半小时，仍不见张宇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我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赶紧大步向班主任办公室走去。敲门之后，班主任应了一声“请进”，我赶紧推开门环顾了整个办公室，并没看到张宇的影子。班主任见我一脸茫然似在找人，便说道：“小宁，你找张宇？”我点点头看着班主任。班主任轻叹了一口气：“哎，张宇的爸爸在车祸中丧生了，他已经在赶回去的路上了。”

我“哦”了一声便退出了班主任办公室，但内心却五味杂陈。张宇的家庭条件很差，双亲都是地道的农民，每年靠种几亩玉米地才勉强可以足额缴纳张宇的学杂费和生活费。至于他们自己的生活，却过得捉襟见肘，常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张宇也算争气，知道爸妈供他读书不容易，因此学习十分刻苦，成绩从没掉出班级前三，深得众老师的喜爱。

我所担心的是，张宇父亲作为这一贫穷家庭的经济支柱，他这一离去，我无法想象张宇这么一个勤恳善良的优秀学生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过了好几天，还不见张宇回学校。我心里有点着急，因为不知道张宇的情况怎么样，而且因为张宇是睡我上铺，这几天他不在，我感觉有些不习惯，老觉得寝室冷清了很多。所以我坐在宿舍郁闷了一阵之后，便决定去找宿舍管理员，准备给张宇打个电话。我们那时候大部分学生都没有手机，只能通过每层楼的宿舍管理员工作室的座机来和家里取得联系。

刚推开寝室门，就听到宿舍管理员声嘶力竭的叫声通过扩音喇叭带着悠长的回声而来:“初二四班的舒小宁同学，请速到管理员工作室接电话！”

我心想，还真巧了，我正要去管理员工作室给张宇打电话，父亲这就打电话过来了。因为平时除了父亲偶尔会打电话问问我学习成绩和生活起居等状况，再无其他人打过电话找我。

我赶紧向工作室跑去。却不想，这个电话是师傅打来的。

“喂，是小宁吗？”电话那边传来师傅略带沙哑的声音。师傅虽已年迈，但平时说话铿锵有力，声音十分洪亮。所以我心想师傅可能只是偶遇风寒感冒了。便关切问道:“师傅可得小心身体了，现在是春夏换季的时间，一定要预防感冒。”“不打紧，年纪大了，偶尔有些小病也是在所难免的。”电话那头的师傅似乎对来自我这个新收徒弟的嘘寒问暖感到十分欣慰，带着咳嗽干笑了两声，继续说道:“小宁，你这会儿方便说话吗？”

我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只见管理员正拿着拖把往室外的水龙头处走去，便压低声音说:“师傅您请讲。”

“小宁，明天就是周六，你看能不能收拾收拾东西和师傅一起去一趟革山岗?”可能是因为师傅和我还不熟，所以用一种征询的口气问我。

革山岗，正是前几日出特大车祸的地方。

我正好也想去看看张宇，所以没多想便答应了师傅。和师傅约好见面时间和地点后，趁管理员进屋之前便匆匆挂完电话回了寝室。

翌日，我早早起床，和师傅在约定地点见了面，短暂的寒暄后，便坐上了前往革山岗的出租车。

一路上，师傅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窗外。我百无聊赖便也摇下车窗，只见天上蓝天白云晴空朗朗、地上绿树成荫郁郁葱葱，正是一副绝佳的春色美景，我心情也随之大好，便不管师傅，从书包里拿出MP3听起了歌曲，但因为怕师傅和我说话，我刻意将音量调得很小。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到师傅突然开口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我们就在这里下车。”随即便付完钱下车了。我赶紧背着书包跳下车，却发现脚下并不是革山岗。

我去过革山岗，对革山岗七弯八拐的山路印象特别深刻。眼下地势平坦，所以我断定我们所在的地方不是革山岗。

我正要开口问师傅，却只见他手指前方。转过头对我说:“小宁，你看，河对岸盘山公路绕行的那座大山，就是革山岗。”

我放眼望去，一座大山横亘眼前。一条狭长的马路犹如巨蛇缠绕山岗一样，顺着大山蜿蜒曲折向上爬行。师傅还是看着我，问我:“小宁，你看这革山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开始仔细观察起革山岗来，但感觉除了地势比较险峻外，似乎并无特别不同的地方。只不过，在一个约摸二百多米的悬崖下方，树木茂盛异常，和周围的草木比起来，显得特别显眼。我把我看到的情况告诉了师傅，并看着他希望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没错。小宁，你再顺着悬崖往上看。”师傅自顾自看着革山岗，并未回头看我。

我按师傅的指示顺着悬崖一路往上看，只见悬崖的上端正好是盘山马路的一个急弯道，弯道边上似乎还挂着几块露出钢筋的巨大水泥石块，但因为离得太远，看得并不是十分真切。

“小宁，你知道吗，悬崖上端的这个急弯道，就是前几日两辆中巴车出事的地方。”师傅提醒我。

我心里一惊。原来，出事的两辆中巴车就是从这个弯道掉下的悬崖，怪不得车上那么多人，只有一个人生还。

师傅继续说道:“革山岗横亘西东两个方向，这悬崖又位于革山岗北侧，终日不得阳关照射。加之这山崖紧邻江水南岸，因此实际上是一座我们道上所说的阴山崖。”

阴山崖?听这名字我就蹙了蹙眉，感觉不是什么好地方。

师傅好像看出了我的不悦，便没有停顿继续说道:“阴山崖这名字由来已久，据传地狱里阴间狱卒将恶人阴魂扔下十八层地狱的地方，就是一座阴山崖。但那只是传说，不足为信。其实，我国国土面积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可以说是地大物博，地貌特征更是丰富多样。因此，阴山崖在我国并不少见。一般来说，山崖不仅要地处山北，还要多山风，同时一定要紧邻水之南岸，方能称之为阴山崖。因为古人认为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而水更是因性凉被看成至阴之物。现在东南亚一些国家善用招魂术，在布法阵之前通常需要将通灵者双脚置于水中，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阴山崖因这种地理特征，本就极易招魂纳魄吸引脏东西。但更让我确定这起车祸有脏东西作祟的原因则是，这悬崖下死过人，并且是含冤而死！因为只有冤死的人，才有这么大怨气，一口气祸害了28条人命。”师傅看着河对岸的悬崖，眼神笃定地说道。

原来，师傅此次带我前来革山岗，是因为前几日他在电视上看到了关于革山岗车祸的相关播报。经过电视播报画面，师傅发现了山崖下那一处极为茂盛的树木，再结合革山岗的风水地势，他更是坚定认为这不是一起简单的车祸。师傅此次前来，一来是为了铲除造成这起车祸的祸根，二来则是想通过这次机会让我多学习东西，毕竟我是他自己钦定的唯一弟子。

“小宁，你记住:阴阳分晓是天道。若有任何脏东西胆敢搅乱阴阳祸害阳间，我等道中人士定要挺身而出为民除害，哪怕牺牲了姓名也要在所不辞，切不可让他们成了气候继续为祸人间！”师傅一字一句语重心长对我说到。

而直至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师傅对我所说的这句慷慨激昂的教义，真正做起来又有多么困难。倒不是因为我有多顾惜自己这条注定孤苦的贱命，而是因为很多鬼物都是含冤而死，生前受人欺凌，死后还得遭我们这些先生驱除。我想，但凡血肉之躯，都很难对他们下得去手吧。

“走吧，随我渡船过河，我们到对面最茂盛的那棵大树下面一探究竟。”没等我回过神，师傅大踏步往河边走去，我赶紧亦步亦趋在后面跟着。

河边正好有一个渔夫在船上撒网捕鱼。在收到师傅给他的十块钱后，便欣然同意带我们过河。

过了河之后，我发现居然有一条小路蜿蜒向上，似乎可以直接连通到大树所在的位置。我于是背好书包，拖着师傅的大木箱赶在师傅前面顺着小路便往上走。没想到，在河对岸看着这悬崖下的大树似乎离河岸很近，近了才知道离得很远。那小路不算难走，但因师傅本就年老力衰，我在前面经过凹凸不平路面时，就会停下回头搀扶着师傅往前走。这样走走停停，居然花了一个半小时，我们才得以在大树下坐着休息，这时我才注意到这大树叶子青绿细长，正是一棵价格不菲的楠木。

我一路上拖着师傅的木箱，累的气踹吁吁。但还没坐稳，身边便有一阵阴风吹过。纵是在这阳春时节，这呼啸而过的阴风依然吹得刚刚还满头大汗的我脊背发凉。我心里有些还怕，回头看坐在我后面一块大石头上的师傅，却见师傅冷然一笑开口大声说到:“孽障，你且嚣张一时，待会儿等你现形后钟爷这里有你好看！”

我瞬间被师傅这一声呵斥吓住，以为师傅走路累得头晕眼花说胡话了。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原来这阵阴风正是师傅所说的冤魂给我们的警告，而师傅也正是在接受这冤魂的挑战呢。

看来师傅说得没错，这大树下果然有脏东西，而且还是个非常厉害不受教化的主。

师傅接下来并无太多话，只是抽着烟绕大树走了好几圈，直到抽了一袋烟后才在大树下一个不起眼的草丛旁停下对我说:“小宁，把我木箱拖过来。”

我赶紧提起木箱往师傅走去。

师傅接下来从木箱里拿出一沓阴票和三炷香，用抽烟的打火机点燃阴票后，吩咐我把三炷香在阴票燃烧的火苗上点燃，我依言照做。师傅随后将三炷香插入土里，又从木箱里掏出一把小铲子扔给我。吩咐道:“小宁你过来，从这里直接往下挖，师傅先歇息歇息。”

师傅说完便又去他刚才坐的大石头上抽烟去了。我以为可能会挖上很久，加之又是体力活，便赶紧挽起衣袖，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便拿起铲子低头干起活来。没想到才挖了十几铲，连铲头都还没发热，眼前赫然便出现了一块白骨。

我被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大叫扔下铲子跳开，嘴里叫着师傅。

师傅闻言过来蹲下身子查看白骨。我战战兢兢地问他:“师傅，还要继续往下挖吗?”

“不必了，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大树下是否有死尸。眼下既已确认事实，那就行了。”师傅只是盯着白骨，并未看我。

我心想，既然这大树下有死尸，为什么一直没人发现?再说了，前几日出了特大车祸之后，好多警察都来过事故现场，也就在这大树旁不远的地方，难道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一具埋在土里的白骨吗?

我心里想着，忍不住好奇问师傅:“师傅，你说为什么警察没有发现这个地方呢，而且如果这附近有人失踪了，难道领里乡亲都没有察觉没有报警吗?”

师傅叹了一口气，说道:“凡警察断案，自然有一套系统完整的侦探手段，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现在天眼和指纹识别等技术，已经帮助警察断了不少大案要案。但这里荒郊野外，一来没有摄像头记录情况，二来警察肯定也没有接到这附近村民关于人员失踪的报案，所以警察不知道这里的白骨，也在情理之中。况且，警察破案，完全凭证据说话。若无真凭实据，是决然不能轻易断案的。正因为如此，这世上才会有不少杀人悬案因证据不足迟迟未破，真正的凶手至今依然逍遥法外。”

我突发奇想问道:“如果有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协助警察断案，只需将死者阴魂招上来询问一番，哪里还有破不了的命案?”

“哎。”师傅又叹了一口气，“小宁，你一定要记住，天道轮回阴阳互逆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因此，阳间的事情只能用阳间的办法处理，万万不可倒施阴阳，乱了秩序。干我们这一行的，相当于行走于阴阳两界，尤其要注意不能违逆天道。至于那些杀人越货逍遥法外之徒，自有因果报应，我们无需理会。”

“我们先去河边找刚才的船家买两条鱼来烤了吃吧，好久没吃过新鲜的野味啦。”师傅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吩咐道。“毕竟，我们要等到晚上才能和这冤魂一较高下，肯定要吃饱才行。”

因我们出发得早，现在才不过正午。我心想肚子确实有点饿，是要赶紧吃东西了。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向船家去向他买鱼。没想到卖鱼的渔夫人很好，不仅帮我和师傅选了两条大鱼，还亲自帮我们生起了篝火，邀请我和师傅和他一起烤鱼。

没多久，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便渐渐飘散开了。不过一刻功夫，我和师傅便各自大快朵颐，躺在渔夫的船上眯着眼睡觉，听着潺潺流水击打岸边石头的声音感觉生活好不惬意。

一觉醒来，便发现全身上下都躺着夕阳的余晖。我看了一眼旁边，并不见师傅，便赶紧揉了揉眼爬起来四周张望，却见师傅正坐在船头抽烟。

大约是被我惊动了，师傅回过头对我说到:“小宁你醒得正是时候，马上就天黑了，我们去大树下找那脏东西吧。”

我赶紧站起来，拍拍屁股去拖师傅的大皮箱，跟着师傅向大树走去。可能是因为休息好了的原因，我感觉走了没多大一会儿便到了大树下面。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对师傅说:“师傅，马上就天黑了，可我们怎么才能看到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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