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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序章
“我们该回头了。”盖瑞催促道,四周的丛林开始暗下来。“野人都死光了。”
“那些死人吓坏你了?”威玛·罗伊斯爵士揶揄道。
盖瑞没有上当。他是个老人,年过五十,见惯了贵族们来来往往。“死了就完了,”他说,“我们用不着和死人过不去。”
“他们真的都死了?”罗伊斯低声问道,“有证据吗?”
“威尔他看见的,”盖瑞道,“如果他说他们都死光了,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威尔知道迟早他们会把自己拖进这场争吵中,他只是希望越晚越好。“我娘说死人可不会说话。”他插嘴道。
“威尔,我奶妈也这样说,”罗伊斯答道:“别相信你吃奶时听到的话。死人身上也是能发现点什么的。”他的声音在朦胧的丛林中回荡,显得很大。
“回头的路还很长。”盖瑞争辨道。“八天,也许九天。天也已经晚了。”
威玛·罗伊斯爵士无动于衷地扫了一眼天空。“每天都是这时候天黑,你从来没有摸黑走过路,盖瑞?”
威尔看到盖瑞咬紧牙关,但黑斗篷兜帽下的双目中仍就流出压抑不住的怒火。盖瑞从小到大在守夜人部队里渡过了四十年,他可忍受不了被人小瞧。而且现在已经不是小瞧的事了。威尔感到在老人受伤的自尊下面似乎还有些其他的什么。你能感觉到,那是一种嗅到危险的紧张不安,接近恐惧。
威尔也有这种不安。他在长城上已有四年。他第一次被派出长城时,所有听过的故事都浮出脑海,他几乎是屁滚尿流。事后再想时他也觉得可笑。他现在已经是巡逻过百次的老兵,对于这片被南方人叫作鬼影森林的无边黑暗荒原,他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直到今天晚上。今晚有些不一样。黑暗中有种危险使他汗毛倒竖。他们已经骑行了九天,先向北,再向西北,最后又向北,离开长城越来越远,追随着一队野人劫掠者的行踪。天气一天比一天恶劣,今天尤其如此。寒风从北方吹来,树林瑟瑟作响,仿佛活过来一般。一整天里威尔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那东西阴寒冷酷,与他不共戴天。盖瑞也有同样的感觉.威尔一心只想拨马逃回长城那个安全的地方,但这决不是个能和长官说的念头。
尤其是眼前这个长官。
威玛·罗伊斯爵士是个继承人众多的古老贵族之家的最小的男子。他年方十八,青年英俊,举止优雅,有双灰色眼睛,身材瘦削象把刀一样锋利。他座下是匹黑色的高大军马,使得他比骑在矮小犁马上的威尔和盖瑞都高大许多。他脚穿黑皮靴,身着黑色羊毛裤,手戴黑色鼹鼠皮手套,上身是黑色羊毛衣外罩熟皮甲,然后是件做工精良的黑色环甲,闪闪发光。罗伊斯爵士成为守夜人誓言兄弟不足半年,但谁也不能说他没为这份事业做好准备,起码他的这身行头证明他是有备而来。
他身上的斗蓬是最耀眼的那部份,那是件又黑又厚又软的黑貂皮。“我打赌是他亲手宰了那些貂,一定是他。”盖瑞喝醉了在兵营里嚷道。“拧断他们的小脖子,我们凶悍的战士。”然后大家笑做一团。
让一个你在酒桌上取笑的人来指挥你真是难受,威尔想到这里不由得在犁马上打个冷颤。盖瑞一定也在这样想。
“莫尔蒙要我们跟着他们,我们跟着了。“盖瑞说。”现在他们死了,不会再来找我们麻烦了。回头的路还很长,我也不喜欢这鬼天气。要是下了雪,我们两星期都回不去,下雪也许还算是好的,你见过冰暴吗,我的大人?“
大人似乎没听见。他盯着逐渐低沉的暮色,神色落寞。威尔跟随骑士时候已经不短了,知道象这样的时候最好别打搅他。“再把你看到的说一遍,威尔。所有的细节,不得遗漏。“
威尔在当守夜人之前是个猎户。怎么说呢,实际上就是个偷猎者。他在梅利斯特家的森林里偷猎了头鹿,正在双手鲜血淋淋地剥皮时被梅利斯特家的自由骑士逮个正着,于是只能在披上黑衣和剁掉一只手之间做一选择。在树丛间悄无声息地潜行谁也比不过威尔,黑衣兄弟们很快也发现了他这个天赋。
“营地在两里路外,山岗的那边,紧靠着小溪。“威尔回忆道。”我靠近到我敢靠近的地方,他们一共八个人,有男有女,我没看见小孩。他们在岩石边搭了个单面的棚子,雪把棚子都盖住了,但我还是发现了。没有生火,但火坑还是能清楚地看见。没人动弹,我瞧了很久,活人不可能那样躺着一动不动。“
“你发现血迹了吗?”
“那倒没有。“威尔承认道。
“你发现武器了吗?”
“几把剑,还有弓。有个人有把斧头,看上去很沉,两面开刃,是把厉害的铁家伙。丢在他身边的地上,离他的手不远。“
“你记下那些尸体的位置吗?”
威尔耸耸肩。“有一两个背靠岩石坐着,大部份躺在地上,像是倒下的。“
“也许在睡觉。”罗伊斯提醒道。
“是倒下的。“威尔坚持道。”还有个女的在铁树上,半躲在树枝中,是个瞭望哨。“他微微一笑。“我小心地不让她发现,但当我靠近后,我看见她也一动不动。”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你冷吗?“罗伊斯问道。
“有点儿。”威尔咕哝道。“是风,大人。”
年轻的骑士转身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兵。结霜的落叶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罗伊斯的战马不安地踏着步。“你认为谁会杀了这些人,盖瑞?”罗伊斯爵士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整了整貂皮长袍上的褶皱。
“是冻死的。“盖瑞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上个冬天我亲眼见过人被冻死,上上个冬天我还是个孩子时也见过。大伙都说那时的雪有四十尺,北方嚎叫过来的风像冰一样。要命的还是寒冷,它会偷偷地靠近你,比威尔的脚步还轻,一开始你只是发抖,牙齿打架,跺脚,想要杯热酒和温暧的火堆。然后它就烧起来了,真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寒冷那样烧起来。但这只是一会儿,它就钻进你身里,到处都是,过不了多久你就没劲对抗它了,只能坐下来或是睡过去。大伙都说最后没啥痛苦。先是没力气想睡觉,然后一切都模模糊糊,最后就像掉进温暖的牛奶大海。都安静了,就这样。“
“真是好口才,盖瑞。“罗伊斯爵士总结道。”我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我是真的被冻过的,少爷。”盖瑞拉下兜帽,让罗伊斯爵士看清他那原本是耳朵的地方,现在只有两个耳洞。“两只耳朵,三根脚趾头,还有左手的小指头。我还算好的,我兄弟冻僵在哨位上,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笑。”
罗伊斯爵士耸耸肩。“你该穿的暖和点,盖瑞。”
盖瑞怒气冲冲地盯着少爷,当年被伊蒙学士割掉双耳时留下的耳洞边的疤痕涨得发红。“等冬天真的来了,看你倒底能穿多暖。”他戴好兜帽骑上犁马,阴沉着脸不再吭声。
“如果盖瑞说是冻死的……”威尔刚开口。
“上个星期你抽签轮岗了吗,威尔?“
“是的,大人。”哪个星期他没有抽到至少十二次轮岗,他想说什么?
“你看到长城咋样了?”
“在流泪。“原来如此,他现在知道少爷的意思了。”他们不是冻死的。长城在流泪那他们就不是冻死的,还没有那么冷。”
罗伊斯点头道:“小伙子不苯,上个星期有点小霜,有时还有点阵雪,但肯定还不至于一下子冻死八个成年人。他们都穿着毛皮,更何况窝棚就在旁边,还有生火的条件。”骑士露出自信的微笑。“威尔,带我们过去,我倒要看看那些人是怎么冻死的。”
这下没什么可说的了。命令已经下达,纪律让他们不得不照办。
威尔走在前头,他的长毛小犁马小心地在矮树丛中寻找着道路。昨夜下了场小雪,雪下面有许多石块,树根和看不见的水洼等着那些粗心大意的人。罗伊斯爵士走在中间,他高大的黑色战马不耐烦地打着响鼻。战马不是个好选择,但对少爷说这些还是算了吧。盖瑞走在最后,这个老兵在马上独自嘟哝着。
暮色更深,没云的天空变成深紫色,淤血的颜色,然后逐渐黑了下来。星星升起来,半月也挂上天空。威尔暗自庆幸天不算黑。
“我们肯定还能走得更快点。”罗伊斯说,这时月亮已升到头顶。
“要骑马就只能这么快。“威尔回答道。恐惧让他忘记了尊卑。”也许大人想走在前面?“
罗伊斯爵士根本不想答腔。
树林深处传来一声狼嚎。
威尔在一棵凸凹不平的老铁树下停住,跳下他的犁马。
“为什么要停下?”罗伊斯爵士问。
“下面的路最好走过去,我的大人。就在山那边。“
罗伊斯勒住马,凝视着前面的路,思索着。冷风从林间低声吹过。他昂贵的貂皮大氅向后翻飞,象活过来一般。
“这里有点不对劲。”盖瑞小声说。
年轻的骑士对他轻蔑一笑。“是吗?”
“你觉不到吗?”盖瑞问。“听听那黑暗里。”
威尔有感觉,在做为守夜人的四年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那到底是什么?
“风,树叶,狼,是哪一个的声音吓着你了,盖瑞?“没等盖瑞回答,罗伊斯就优雅地翻身下马。他把战马拴牢在一枝低垂的树枝上,离其他的马远远的,然后从鞘中拔出长剑。剑柄上珠宝闪闪发光,剑身上的月光如水流淌。这是把城里打造精致的剑,看上去刚完工不久。威尔怀疑它从未被忿怒地挥动过。
“这里树都挤在一起。“威尔提醒道。”您的剑会缠住的,大人,刀会好点。“
“如果我想要建议,我自己会开口的。“年轻的贵族说。”盖瑞,你留在这里,看好马匹。“
盖瑞跳下马。“我们得升堆火,我来守着它。“
“你怎么这样蠢,老头子?如果这林中有敌人,升火就是我们最后想要的。”
“有些敌人有火就不敢来。”盖瑞说。“熊,冰原狼,还有……其他的东西。”
罗伊斯爵士紧抿双唇。“不准升火。”
盖瑞的脸隐在兜帽里,但威尔仍能看见他盯着骑士时眼中的凶光。那一瞬间他觉得这老人可能会拔剑而起。那是一柄又短又丑的家伙,剑柄被汗水洗去了颜色,刀刃也因用的太多而有了缺口。但如果盖瑞真得拔剑,威尔可不会在少爷身上赌那怕是一枚硬币。
盖瑞最终垂了下头。“不升火”他嘟哝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罗伊斯把这当做是听命了,转身对威尔说。“带路吧。”
威尔带路穿过树丛,然后向山坡顶上爬去,那里有棵哨兵树他就是躲在那个有利地方观察的。在薄薄的积雪下,地面潮湿泥泞,容易滑倒,还有石块和看不清的树根让人绊倒。威尔爬行时毫无声息,但他听见身后少爷环甲上金属摩擦声,树叶窸窣声,树枝勾住长剑和扯住漂亮貂皮斗蓬时低声咒骂声。
威尔知道那棵大哨兵树就在山坡顶上那个地方等着他,它最下面的枝条离地不足一尺。威尔肚子着地,从积雪的泥地上爬进去,向下面空地望去。
胸膛里的心几乎不跳,有一刻他甚至不敢喘气。月光照在空地上,火坑里的灰,雪盖住的窝棚,大石块,一半结冰的小溪。几个小时前的所有东西都在。
他们不见了,所有的尸体都消失了。
“总算到了。“他听见后面的声音。罗伊斯爵士挥剑劈开树枝总算爬上了山顶。他站在哨兵树旁,手持长剑,风把他的斗蓬向后吹起,月光下他高贵身影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
“爬下。”威尔急切地小声说。“有些不对劲。”
罗伊斯根本不理。他望着下面的空地笑道。“你的死人们好像转移宿营了,威尔。”
威尔说不出话来。他无法找到任何字眼。这不可能。他盯着丢弃的营地来来回回地看,最后停在斧头上。一把巨大双刃战斧,还躺在他原来看见的地方,没人动过。一把很值钱的武器……
“站起来,威尔。”罗伊斯爵士命令道。“根本没人,别躲在树丛里了。“
虽然不情愿,威尔还是照办了。
罗伊斯爵士不满地打量着他。“我可不愿第一次出击就败回黑城堡。我们得找到这些家伙。“他向四周望去。”上树,快点,找哪里有火。“
威尔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争辨是没用的。风开始刮起来,刀割般地冷。他走到那棵圆顶灰绿色哨兵树下,开始向爬去。不一会儿他的双手就满是粘粘的树汁,他消失在针叶里。他心中的恐惧象肚里不消化的饭。他低声向森林所有没有名字的神祷告。然后拔出匕首,咬在嘴里,用双手向上爬去。冰冷铁器的味道让他有点心安。
下面,突然传来少爷的喊声,“谁在那里?”威尔听出喊声中的不安。他停了下来,他听着,看着。
森林回应,树叶沙沙作响,小溪冰块流淌,远处雪枭低鸣。
异鬼无声。
威尔瞥见一阵移动。惨白色的形状在树林中滑行。他扭头瞧见一个黑暗中的白影,转眼就不见了。树枝在风中摇摆,象手指一样相互蹭着。威尔张嘴想警告,但声音好像冻在喉咙口。也许他看错了,也许只是只鸟,或者是雪地的反光,月光的反照。毕竟他也弄不清他看见了什么。
“威尔,你在哪里?“罗伊斯向上叫道。”你看到什么了?“他突然小心起来,手持长剑,慢慢地原地转圈。他一定感觉到他们了,威尔也感觉到了。看是看不到的。”回答我,为什么这么冷?”
的确很冷。威尔颤抖着抱紧树干,脸紧贴在哨兵树上。他感觉到又甜又粘的树汁在他的脸上。
一个影子从树林黑暗里浮现,站在罗伊斯面前。高大,骨瘦如柴,象牛奶一样苍白。每动一下它身上盔甲的颜色就会变换,一下子象刚下的雪,一下子象影子一样黑,到处都反照着树丛的深灰绿色。每走一步甲面的反光就像月亮照在水面上那样不停地变化。
威尔听到罗伊斯爵士长长地倒抽了一口寒气。“别过来。”少爷警告道,但他的声音嘶哑像个孩子。他撩起貂皮长袍抛到肩后,空出双手准备战斗。他双手握剑,这时风停了,仍然非常寒冷。
异鬼脚步无声地向前滑出。他手中的长剑威尔从未见过。剑身不是人类的金属打造,月光下仿佛是活的,半透明象片非常薄的水晶,从侧面几乎看不见。这东西闪动着淡蓝色的微光,剑刃上幽暗的白光流动。不知怎么的威尔好像知道这个比任何剃刀都快。
罗伊斯爵士勇敢地迎上。“那就跳支舞吧。”他举起剑挑衅地吼道。他的双手战抖,也许是剑的重量也许是寒冷。但在这一刻,威尔想,他不再是个大孩子,他是个守夜人的男子汉
异鬼停住。威尔看到了它的眼睛,蓝色,比所有人类眼睛都深都蓝,象冰在燃烧地蓝。眼睛盯住半空中颤抖的长剑,月光从冰冷铁器上流下。一时间威尔想也许还有希望。
它们无声地从阴影里浮现,和第一个一模一样。三个……四个……五个……罗伊斯爵士也许会感觉到它们带来的寒冷,但他不可能看到听到它们。威尔想喊,这是他该做的。但他要是喊了,就肯定活不了。他浑身发抖,抱紧树干,不敢吭一声。
白色长剑呼啸着劈来。
罗伊斯爵士举剑相迎。两剑碰在一起,发出的却不是铁碰铁的声音,而是一种又高又尖的刺耳声音,象野兽的痛苦哀嚎。罗伊斯挡下第二道攻击,又挡下第三道,然后不得不退了一步。一阵连续的攻击过后,他又不得不后退。
在他的后面,左面,右面,其他异鬼围着他,但都耐心地站着看,面无表情,一声不响,它们漂亮的盔甲上不停变化的图案让它们在树丛中时隐时现。它们并不想加入战斗。
两剑不停地撞击,威尔真想捂住耳朵,躲开两剑相碰时发出那怪异刺耳的嚎叫声。罗伊斯爵士开始喘粗气,他呼出的气在月光下变成白雾。他的剑变白,满是冰霜,异鬼的剑仍旧灵活,闪着淡蓝色的光。
这时罗伊斯慢了一拍,淡色长剑刺穿他胁下环甲。年轻的贵族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鲜血从铁环间涌出,在冷风中冒着白气,滴在白雪上红的像火。罗伊斯爵士用手捂住胁下的伤口,鼹鼠皮手套立刻染成鲜红。
异鬼开口说了几句威尔听不懂的话,他的声音就象冬天湖面开裂时的声音,听得出是嘲弄。
罗伊斯爵士愤怒起来。“为了劳勃。”他大叫。然后狂吼着双手举起结霜的长剑冲了过去,用尽全力挥剑向异鬼肋下削去。异鬼几乎是不在意地挡了一下。
两剑碰在一起,铁的那把粉碎。
一声惨叫回响在树林黑暗里,长剑断成无数碎片,像雨一样洒落满地。罗伊斯惨叫着跪倒地上,双手捂眼,血从指间不停流出。
旁边观战的异鬼们像是听到信号似的加入战斗。在恐怖的寂静中,长剑起起落落。一场冰冷的屠杀。淡色的剑切进环甲就像切片丝绸。威尔闭上眼,他听见树下他们的谈笑声如同冰凌般刺耳。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敢睁开眼,树下的山坡上已经没人了。
他还是大气都不敢喘地呆在树上。月亮慢慢在黑色天空上移动。最后,他腿酸手麻冷得要死,只好爬下树来。
罗伊斯面朝下趴在雪地上,一只手臂张开。厚厚的貂皮斗蓬被砍成十几片。死在地上你才会看到他是多么的年轻。还是个孩子。
他在几尺外找到剩下的剑,剑身开裂弯曲就像被雷劈过的树。他跪下来,小心地看看四周,然后慢慢地抓起断剑。这断剑能证明他。盖瑞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他不知道,熊老莫尔蒙或者伊蒙学士肯定知道怎么办。盖瑞还在守着马等着吗?他得赶快了。
威尔站起身,威尔·罗伊斯爵士赫然站在他面前。
他衣服破烂,面目狰狞,左眼眼白上还嵌着断剑的碎片。
右眼睁开,瞳孔中的蓝色象火。盯着他。
威尔手一软,断剑掉在地上,他闭上眼祈祷。修长优雅的手摸过他的脸,掐住了他的咽喉。虽然隔着最好的鼹鼠皮手套和外面干透的血迹,那双手还是象冰一样寒冷无比。
二.布兰
黎明破晓时分,天空晴朗寒冷,似乎预示着夏日将尽。日出时分一行二十人动身骑马前住刑场,布兰也在其中,紧张兴奋。这是他首次获准与父亲大人和兄长们一同观看国王判决的执行。这是这个夏天的第九年,布兰七岁。
犯人已被抬至山坡顶的断头台下。罗柏说他是个野人,效忠于塞外之王曼斯·雷德。布兰想起老奶妈在炉火边讲过那些故事,不由得心中发毛。她说野人生性凶残,拐卖人口,杀人越货。他们与巨人和食尸鬼一起在黑夜偷走小女孩,然后用打磨的兽角喝她们的血。他们的女人在长夜里与异鬼**,产下可怕的半人半鬼的婴儿。
但是他们看到的却是个枯槁的老人,比罗柏高不了多少。他手脚紧缚,被抬到断头台下等待国王的判决。他的双耳和一根手指都被冻掉了。他身着黑衣,与守夜人兄弟的装束一样,只是他的更破烂油腻。
清晨寒风中人和马的呼气混杂在一起形成白雾。他的父亲大人命令割断犯人手脚上的绳索,将他拖至队前。罗柏和琼恩在马上挺直脊背,在他们中间布兰骑在小马上也努力地做出不止七岁的神态,假装早就经历过这一切。一阵微风吹过刑场辕门,他们的头上临冬城史塔克的旗帜飘扬,旗上是只白色冰原上飞奔的灰狼。
布兰的父亲神情肃穆地端坐马上,棕色长发随风飘动。他修剪整齐的短须已有几根发白,使他看上去比三十五岁要苍老。今天他灰色双眸中目光冷峻,一点儿也不再像个夜晚坐在炉火边轻声讲着英雄世纪和森林之子的人了。他放下了慈父面目,布兰想,换上了临冬城史塔克公爵的面具。
在那个冷冽的清晨,曾有过不少问答,但事后布兰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最后父亲大人下了命令,两个卫士便把那个衣衫破烂的人拖到广场中央的铁木台上。他们把他的头按在黑色硬木上。艾德·史塔克翻身下马,养子席恩·葛雷乔伊递上剑。这把剑名叫寒冰,剑身如男人手掌一般宽,比罗柏还高,用瓦雷利亚钢经过法术铸造,色如黑烟。这世上没有比瓦雷利亚钢更锋利的材料了。
他的父亲脱下手套交给侍卫队长乔里·凯索,然后双手握紧寒冰剑说道,“以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之王,七国统治者暨全境守护者,劳勃·拜拉席恩一世之名,我临冬城公爵加北境守护艾德·史塔克判处你死刑。“他举剑过头。
琼恩·雪诺,布兰的私生子哥哥,靠过来低声说道,“勒紧小马,不要转头,不然父亲会知道的。”
布兰抓紧缰绳,没敢移开目光。
他的父亲一剑利索地砍下那人的首级,鲜血喷洒在雪地上,像夏日红一样鲜艳。有匹马受惊撂蹶骑手赶紧勒住。布兰无法将目光从鲜血上移开,断头台边的雪迅速消融并染成一片红色。
人头撞在粗树根上翻滚到葛雷乔伊的脚边。席恩年方十九,正值青年,黝黑精瘦,对什么都饶有兴趣。他笑着踩住人头,然后一脚踢飞。
“真浑。“琼恩压低声音不让葛雷乔伊听见。他伸手摁住布兰的肩膀,布兰望向他的私生子哥哥。”做得不错。“琼恩严肃地说。他今年十四,已经很熟悉这种审判。
尽管风停日升,返回临冬城的路却显得更长更冷。布兰和兄长们骑在前面,大队人马落后很多,他的小马努力地不落在哥哥们的大马后面。
"这逃兵死时倒还镇定。"罗柏说。他个头高大,体格健壮,还在成长。象他母亲一样继承了徒利家的特征,皮肤白皙,红棕色头发,蓝眼睛。"他至少还有点勇气。"
"不对。"琼恩平静地说道。"那不叫勇气,他就是因为胆怯而丢了性命的。从他的眼睛里你应该能看到,史塔克。"琼恩眼睛是灰色的,但是很深,看上去就像黑色的。很少有他看不到的地方。他与罗柏年龄相仿,但容貌迥异。琼恩身材瘦削而罗柏肌肉发达,琼恩黑而罗柏白,琼恩优雅敏捷而罗柏健壮迅猛。
罗柏不以为然。"异鬼怎么没要了你眼睛呢?"他戏谑道。"他死的总算象个样子。比一比,看谁先到桥头?"
"一言为定。"琼恩边答应,边策马向前奔去。罗柏骂了一句就追了上去。他们沿着小径策马飞奔下去。罗柏大笑着吆喝着马,而琼恩一声不吭神情专注,马蹄翻飞溅起地上片片积雪。
布兰没想追上去,他这小马没这能耐。那个衣衫褴褛人的眼神浮上他的心头。不一会儿,罗柏的笑声渐渐听不见了,树林重归寂静。
他陷入沉思没发觉大队已经跟了上来,直到他的父亲与他并辔而行。"你还好吧?“他问道,不再严厉。
“还好,父亲。”布兰答道。他抬头起头,看见父亲身着毛皮大衣和皮甲,坐在他那匹高大神骏的战马上,宛若巨人俯视着他。“罗柏说那个人死时很勇敢,但琼恩说他很懦弱。”
“你怎么想?“他的父亲问道。
布兰思索了一下。“人会不会因为恐惧而勇敢呢?“
“唯有恐惧方能勇敢。“他的父亲教导他。”你明白我为何判他死刑?“
“他是个野人,”布兰答道。“他们掠夺女人把她们卖给异鬼。”
他的父亲大人笑了笑。“那是老奶妈的故事。实际上这人是个背誓者,守夜人的逃兵。没有比逃兵更危险的人了,他知道一旦被捕便是死路一条,于是就会挺而走险甘犯天条。不过你理解错了,我不是问这个人为什么必须死,而是问为什么我要亲自执行。”
布兰不知如何回答。“国王劳勃是用刽子手的。“他犹豫道。
“是的。”他的父亲同意。“以前坦格利安做国王时也是如此。但我们的方式更加古老,先民的血仍然流淌我们史塔克身上,我们坚信判人死刑的人必须亲自执剑。如果你要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你必须看着他的眼睛聆听他的遗言,如果你做不到,那么这个人也许罪不致死。”
“布兰,将来你会成为罗柏的封臣,掌管你国王和兄长给你的封地,你将肩负审判职责。当那天来临,你既不能以此为乐也不能逃避责任。躲在职业刽子手身后的统治者很快就会忘掉生命的可贵。“
这时琼恩出现在前面山坡顶上。他挥手向他们高喊,“父亲,布兰,快来看看罗柏发现了什么!“说完他就又消失了。
乔里上前问道,“有麻烦了吗,大人?“
“那还用说。”他的父亲大人说。“来吧,去看看我那胡闹的孩子又闯了什么祸。”他让马小跑走来,乔里和布兰以及其他人紧紧跟上。
他们看到罗柏站在桥北的河岸上,琼恩骑在马上站在他身边。这个月里末夏之雪颇大,没过了罗柏的膝盖。他的兜帽推到脑后,阳光照耀在他的头发上。他怀里抱着不知什么东西,正抑制不住兴奋地在说些什么。
骑手们小心翼翼绕过雪堆,在被雪覆盖的坎坷地面上找寻结实的踏脚处。乔里·凯索和席恩·葛雷乔伊最先赶到他们身边。葛雷乔伊原本在马上有说有笑,布兰却突然听到他吃了一惊。“天哪!”他惊叫道,边勒住马边伸手拔剑。
乔里早已拔剑在手。“罗柏,别靠近它。“他大声喊道,坐骑受惊后蹄腾空。
罗柏从怀中的东西上抬眼望着他,咧嘴一笑。“它不会咬你了。“他说。”它已经死了,乔里。“
布兰的好奇心被点燃起来。他想催马立即过去,但他父亲命令大家都在桥头下马然后步行过去。布兰跳下马迳直跑了过去。
等他到了近前,琼恩,乔里和席恩·葛雷乔伊都已下马。“这倒底是个什么鬼东西?”他听见葛雷乔伊这样说。
“是只狼。“罗柏告诉他。
“是只怪物。”葛雷乔伊说。“瞧这个头。”
布兰心跳如鼓,他䠀开齐腰深的雪挤到他的兄长们身边。
在血渍斑斑的雪里半露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倒地而死。在它蓬松的灰毛上冰霜已经凝结,散发着轻微的腐烂气味,就像女人身上香水那样若有若无。布兰瞧见它已瞎的眼框里已经生蛆,嘴张着露出满嘴黄色獠牙。让他吃惊的还是它的个头,比他的小马还大,比他父亲兽舍里最大的猎狗都要大两倍。
“不是怪物。“琼恩平静地说。”这就是冰原狼。它们长得比其他同类大得多。“
席恩·葛雷乔伊应道。“二百多年来没人在长城以南看到过任何一头冰原狼。“
“我现在看到了一头。“琼恩说。
布兰从怪兽身上收回目光,这才注意罗柏抱着的东西。他高兴地叫了一声,走上前去。那个幼崽象只灰黑色的毛球,眼睛都没睁开。它在罗柏的怀里盲目地拱着,在他的皮甲上寻找**,不时小声地呜咽。布兰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别怕。“罗柏对他说。”摸摸看。“
布兰神情紧张地飞快摸了一下,就听到琼恩说,“这只是你的。“他转过身他的私生子哥哥把第二只幼崽放到他怀中。”一共有五只。“布兰坐在雪中把小狼抱在自己的脸前,他的脸颊感觉到它皮毛的温暖柔软。
“许多年来王国里都没有冰原狼。“胡伦低声说。”我可不喜欢看到它。“
“这不是个好兆头。“乔里说。
父亲皱了皱眉。“这就是只死兽。乔里。”他说。但他面带困惑,绕着尸体走了一圈,脚下积雪喀吱作响。“我们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吗?“
“喉咙里有东西。”罗柏回答,为自己在父亲发问前就找到线索而骄傲。”那里,在嘴巴下面。“
他的父亲蹲下来,伸手在狼头底下摸索。他用力一拽,然后举起来让大家看清楚,那是一尺长碎裂的鹿角,角尖已经折断,浸透了鲜血。
一阵突如其来的死寂笼罩着众人,大家不安地望着那只鹿角,没人敢出声。就是布兰也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虽然他并不理解他们为何害怕。
他的父亲把鹿角丢在一旁,用雪擦了擦手。“我没想到它居然还能挺着把小狼生下来。“他开口打破了那片沉默。
“也许它没挺那么长。”乔里说,“我听说过……有的小狗是在母狗死后才生出来的。”
“娃克妈霉头更大。“另一个插嘴道。
“没事。”胡伦说。“这些小家伙也活不了几天。”
布兰沮丧无语。
“早死早好。“席恩·葛雷乔伊赞同。他拔出剑。”把那傢伙给我,布兰。“
那小傢伙仿佛听懂了一般,在他的怀中不安地扭动。“不要。”布兰厉声叫道。“它是我的。”
“放下你的剑,葛雷乔伊。“罗柏命令道。这一刻他听上去向父亲的威严口气,就象以后他将会成为的公爵一样。”我们要养大它们。“
“不可能的,孩子们。”胡伦的儿子哈尔温说。
“杀了它们才是可怜它们。”胡伦说。
布兰抬头望着父亲大人,寻求一线希望,但他看到的却是紧锁的双眉。“胡伦说的在理,孩子。尽快结束它们要好过受冻挨饿而死。”
“不要。“他感到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于是扭过头去。他可不想在父亲面前流泪。
罗柏仍在顽抗。“罗德利克爵士的红狗上周才产崽。“他说。”它只生下来两只,它的奶水会够用的。“
“如果它们去吃奶,它会把它们都撕碎的。”
“史塔克大人。“琼恩说。他如此正式地叫自己的父亲听上去十分怪异。布兰心存侥幸地望着他。”狼有五只。“他对父亲说。”三公两母。“
“什么意思?琼恩。”
“您有五个正式的孩子。“琼恩说。”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冰原狼是您的族徽。您的孩子们注定要拥有它们,大人。“
布兰看见父亲脸色一变,也看见其他人在交换眼神。这一刻他对琼恩满怀感激。即使只有七岁,布兰也明白他的兄长都做了些什么。琼恩把自己排除在外,这样人数才能刚好符合。他算上了女孩子,甚至算上了还是婴儿的瑞肯,但没有算上自己这个私生子,他一生下来就姓雪诺,这个是北方那些不幸生下来就没有姓的人的法定姓氏。
他们的父亲当然心如明镜。“你自己不想要一只吗,琼恩?“他柔声问。
“冰原狼是史塔克旗上的荣耀。”琼恩清楚地说。“我不是史塔克,父亲。”
他的父亲大人若有所思地看着琼恩。罗柏迫不及待地打破父亲的沉默。“我会亲自喂它,父亲。”他保证道。“我把热奶倒在毛巾上,让它去舔。“
“我也一样。”布兰接口道。
公爵用眼仔细地打量着孩子们很久。“说的容易做时难。你们不得占用仆人们的时间,如果要养就得自己亲自动手。都听明白了?”
布兰急切地连连点头。小狼在他怀里扭动,伸出温热的舌头舔着他的脸。
“你们还得训练它们。“他们的父亲继续说道。”你们得自己来,我不会让狗舍的人去碰这些东西。如果你们抛弃它们,或者残酷戏弄它们,或者训练不当,那就只有诸神能帮助你们了。要知道这些可不是狗,它们不会乞求食物,也不能一脚踢走。冰原狼从人身上扯下一只胳膊就是狗拿耗子一样容易。你们真的想做下去?“
“是的,父亲。”布兰答道。
“是。“罗柏也同意道
“就算是你们尽了一切努力,这些小狼还是有可能活不了。”
“它们不会。“罗柏说。”我们不会让它们死。“
“那好吧。乔里,戴斯蒙,带上其余几只。我们该回临冬城了。“
一直到他们上了马开始回程了,布兰才放下心来享受胜利的甜蜜。小狼依偎在他的皮甲里,他感到很温暖,在回家的长路上这样很安全。布兰想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呢。
刚走到桥中央,琼恩忽然勒住马。
“怎么了,琼恩?”他们的父亲大人问道。
“你们没听见吗?“
布兰听见树林间的风声,他们马蹄踏在铁木桥板上嗒嗒声,他的小狼饿的嗷嗷声,但琼恩听到的是其他什么声音。
“在那里。”琼恩说。他掉转马头,急驰过桥。他们看见他在雪地里冰原狼尸体旁下了马,看见他俯下身去。不一会儿他喜笑颜开地骑了回来。
“刚才它肯定是先爬到一边去了。“琼恩说。
“也许是被赶开的。”他们的父亲看着第六只小狼说。其他的小狼都是灰色,但这只毛色雪白。它的眼睛血红,就像早晨被处斩的衣衫褴褛的囚犯的血。布兰很好奇地想只有这只的眼睛是睁开的,其他的小狼都闭着眼。
“这只还有白化病。“席恩·葛雷乔伊奚落道。”它会比其他的死的更快。“
琼恩·雪诺冷冷地盯着父亲的养子,很久后才说道,“我想不会,葛雷乔伊,这只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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