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意起风云之地球往事》——红颜何求》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氏界》——孟若夕。
第一章少年尚无名
大暑节气已过去两三日,虽已是月余来不得雨水的境况,但因比邻大河流,故而气候仍觉十分潮热。
城池中偏南地带,约莫着该有十余条巷子甚是热闹繁华,青楼舞坊并茶室酒肆扎堆儿一般,门对门开设,是故此城此地最繁华。
不等夜幕落的干净了,这些逍遥场、销金窟便早已是灯火通明的光景。巷道两侧皆垂挂山水花鸟纱灯,绵延数里而不绝。便是比不得上元节的一夜鱼龙舞,倒也不至相差许多。
日已偏西,湿热犹然未退。
黄昏里,当红的倌人静坐铜镜前梳妆,如玉的指尖儿蘸了胭脂,将双唇一一点遍,眉眼顾盼之间风情万种,媚骨天成,莫道不销魂。
该是近了时辰,那些风流雅士,富家公子并达官贵人们便接踵而至了。
街头巷尾处,常能见一些蓬头垢面跪地乞食的叫花子。倘若逢上了心情大好的贵人,少不得多讨些赏钱去。
更有些惯于一掷千金的豪门阔少,再要从哪家姑娘那里讨了乐子,正值意气风发的时候,更要打赏的阔绰些。故而此处的烟花柳巷便成了叫花子们的福地,一席一寸都要争的头破血流。外头的叫花子想来此分羹,总少不得要被群起而攻。
数月前,此地便来了这么一位抢生意的老叫花,观其模样已是年过花甲,须发尽皆驳杂了。
那些早在此地营生了许久年月的老字辈儿叫花子们,亦曾合起伙来驱逐过他,却不知何故,到后来便不了了之了。非但如此,原本十余个叫花子分据的一整条长巷,如今便只剩却了这么一位杂毛老头儿。
听闻叫花子间流有传言,言说驱逐老杂毛儿那天,莫名其妙便吓疯了五六人,在此之后剩余的叫花子便不敢再留下,都逃往别的巷子乞食去了。
如此说来,那老叫花当真是有些古怪的。
按常理说,穷苦人家大都是短打装扮。可他一个流落街头讨饭吃的老叫花,偏是穿了一身打满补丁却又洗的灰中透白的长衫。
别的叫花子跪着乞食,他素不如此。
最古怪的当是此人有琴,且会抚。向来便是席坐于街边的青石台阶上,横琴于双膝,自顾弹奏,从不讨赏。
琴声即不婉转亦不豪迈,反倒有些沧桑与悲怆。
意在花柳之人自是没那份闲心驻足欣赏。
期间,偶有心事被触及的公子从前路过,时常稍作留步。一曲听罢,将雪白折扇哗的收起,只拿扇尖远远的点指那位抚琴的老叫花,便自有跟在身后的随从往他身旁抛些赏钱。
大半个太阳都已没进了西边的群山里,斜照的金色余晖仍蒙在条条巷子上。少年公子们彼此打着趣儿在街头巷尾穿进又穿出,身影斜铺在地上,拉得老长。
不一时,街头人群中拥挤出一位模样清秀的少年郎,他挤出人群之后仿佛才有了机会能透上口气,便使劲喘了一阵,方才直奔老叫花而去。
“得,快别弹了,你道是谁爱听呢。”少年郎自顾放下左右手中各拎的一壶酒与油纸包好的烧鸡,之后便在老叫花身旁空白的石板阶上就地一躺,双臂枕于头下,右脚搭于左膝,这般晃着。
老叫花不理,仍旧抚琴,物我两忘。
风起时,他的须发与衣摆随风飘然。
但逢此刻,老叫花便自然做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架势,任谁见了都要以为其人将欲乘风而去。
只待到风尽曲终之时,老叫花便又捋着长须仰面大笑:“哈哈...天帝啊,汝可曾见,这人间江山是何等雄壮,这大地众生又何其美焉,老叫花还没看够呢,岂能依你飞升九天?不依不依,老叫花还得再看它几千年呢,哈哈...”
起初,围观人中却是有些将信将疑的,着实是给了些钱财,也令他颇为得意了几回。怎奈得上月起了一阵狂风,他正说着我老叫花还得再看它几千...话未说完,狂风便将琴掀飞了。
事后倒也有人赏下些物什,皆是烂菜叶并臭鸡蛋之类。
“喂,贱老头儿。”少年郎枕臂高呼。
“老子姓简,不是贱。小瘪犊子,麻溜儿的给老子爬起来。”老叫花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他十指依旧抚琴,面色不改,飘然出尘。
“不妨事儿,地上不凉。”
“滚犊子,你把衣裳蹭脏了,老子还得洗。”老叫花破口而骂,然声音却压得极低,风骨依旧。于是心想,老子虽骂人却不妨老子出尘。
“老子累了,只想躺着。”少年郎挑了挑眉。
“吆喝,敢跟老子顶嘴?赶明儿便往你头上插根草标,拉去城西卖了,你的命到底是老子救的。”老叫花心中得意,看见没,别跟老子比狠,老子狠还不碍出尘。
“咳,老子今天拿到一整月的工钱,在福记铺子买了两只烧鸡并沽了一壶杏花酒。”
‘铮’的一声,老叫花十指一摊,将琴弦压定,继而取出七尺长条青布来裹琴。
“不弹了?”
“弹个屁,回家喝酒去。”
少年咧嘴,心想,看到没,老子不狠,但老子说不让你出尘,就不让你出尘。
太阳一早没进了山里,但天边尚留一抹晚霞,暮光惨淡。少年郎背着青布缠紧的古琴往东城而去,老叫花跟着,边走边偷尝几口杏花酒。
除去那些喧嚣不夜场,日落后的这片大地终于渐渐归于沉寂,城中升起炊烟如柱,犬吠声听去很远,这年月静好的仿佛不敢起波澜。
东城共八十巷,倘是搁在两百年前,乃是豪门贵胄扎堆儿的地方,时过境迁,如今的豪门都搬去南城了。
染坊、米铺、码头仓库、铁匠铺、酒坊,油伞作坊等等,入住了如今的东城八十巷,而余下更多的则是年久失修几近坍塌的无人老宅。
八十巷前矗立着一座雄伟牌楼,整体由白色石料建成,正中凿刻着方正的古体字,紫气东来。
想必是东城没落之后,便再未经人打理过,其上筑满了乌鸦巢。
如今的东城远比城南的烟柳巷要冷清太多,更何况是日落后的当下,便更是行人罕见了。
不料眼前这座牌楼右首边的石柱下头,孤零零的坐着一位发髻已经花白掉的老妪。
她实是过于艰苦,肮脏的衣服与风吹日晒攒下来的深刻痕迹,令她看去却比实际年龄要老掉许多。
她的双眼已经瞎去多年,像被什么东西剜掉的,留下一对触目惊心的凹陷的老疤。
她无儿无女的,又瞎了一双眼。
年轻时,她曾是这一带女红做的最好的姑娘,往后嫁给了一位戍边的十夫长。大婚刚过半月,十夫长领了军令而去,此一去三十八年余九月,一双良人美眷自此天涯两望死生茫茫。
早年间,当地有个臭名昭著的恶棍,某日里喝了酒,闯进姑娘家里。
大约是不慎之下吃了姑娘偷袭的暗亏,恼羞成怒的恶棍抓起桌上的勺子,生生剜去了她的双眼。
姑娘没了眼睛,甚活计也做不得,便是出门行走也成了天大的难事,于是便在往后的日子里养了条狗。
起初是她跌跌撞撞的牵着狗儿来这边的牌楼底下乞讨,后来狗儿识了路,便每日间带着她来。倘有遇到石头水洼挡路,狗儿便扯其衣角绕过。
眼前的老妪,脚边正趴着一条土黄的褪毛老狗,此是第二代了。
最初那窝生了七八条,最终只活了两条下来。
另外一条在几年前保护老妪时,咬伤了冲撞而来的大黑狗,隔不几日便被黑狗主人借口用棒子打死了。
如今陪在她身边的就只剩了这么一条老黄狗。
瞎眼的老妪在这大暑天里讨了一整日的饭,身前的碗里却不见半枚铜板。
老叫花放缓脚步走上前去,蹲下身子,将手中铜板轻轻的放进她跟前的碗里,发出一串叮铃铃的脆响。
“简老爷,您来啦?”老妪听见铜板落进瓷碗的声响,她测了测耳朵,笑着问好。
“嗯,今日有事耽搁了,来的迟了些。天黑了,快些回去吧。”老叫花站起身来,看着老妪,眼神复杂。
老黄狗摇着尾巴用头去蹭老叫花腿外的长袍。
“简老爷万福,老身就先行告辞了。”老妪起身谢过之后,任由老黄狗用嘴扯着她麻裙下摆往远处走去,因她双腿患有老疾,故而手持一根青色竹仗。
“老婆婆,请等一下。”少年郎紧追几步,来至老妪身边,拿出一只被油纸包的严严实实的烧鸡,递到老妪手中:“简老爷送您的。”
“呦,小哥儿,您是简老爷府上的伙计吧?”
少年郎稍作犹豫,答道“是。”
“莫怪老太婆多嘴,你家老爷待人可真是没的说,小哥儿往后可得尽心为简老爷做事。”
少年郎无声笑道:“晚辈记下了,婆婆走好。”
老黄狗领路带着老妪渐渐走远,少年郎站在原地望着她们消失在微黑的夜色里。
“喂,贱老头,那位瞎婆婆何故要称你作老爷?莫不是你向人家吹嘘自己是名门贵族?你想啊,反正她也瞧不见你这一身的补丁。”
老叫花颇为不屑,冷哼一声:“老子本是贵族,何必吹嘘。”
少年郎依旧望着老妪离去的方向,只是撇嘴道:“可是哪个贵族是靠讨饭过活的?”
“你懂个屁,老子祖上贵为帝师,授之帝王乐艺。后来国灭,以至家道中落。到了老子这代,府上值钱的家当已经变卖一空。三十多年前,老子狠心变卖了六张古琴,事后倒也着实阔绰了几年,那阵儿里任谁见着了不都得笑着点头恭敬的喊一声简老爷?”
“那贵族都像简老爷这样,开口闭口总是老子老子的?”
“放屁。”老叫花吹着胡子骂道。
继而又觉得如此大呼小叫,确是有失贵族体面。便又换了一副儒雅仪态对少年道:“这位大人,方才有位贵族,因愤怒失去了他的优雅,现真诚的请求您的赦免。”
“我又不是贵族,怎地叫我赦免?”
“您是我简老爷的朋友,自然便是贵族。”
“我?贵族?”少年郎指着自己的鼻子,只觉有意思的紧。
“当然。”老叫花一脸诚恳。
“嗯…咳咳,本贵族现要赦免你方才的无礼之罪……我这样说行吗?”
“恩,极好的极好的。”
少年想了想,总觉还差些什么。
“老头儿,贵族不都是穿着大袖华服,戴高冠,佩玉玦的吗。”
“这倒不假,恩…不若,你我二人从明日开始攒钱,至冬天,便能买到一件不错的旧锦袍,甚至买件三四成新的狐裘也不无可能。玉玦实是贵重,咱们自己做也行,城外大溪涧有上等的鹅卵石,质地与玉石颇似,费些时日便能雕就。我曾见过一位大国藩王佩戴的龙纹玉玦,相信我,你也会有的。”
“可是,你也需要一套行头,不是吗?”
“呵,我还留着一套金丝云纹锦袍呢,没舍得卖,就藏在床下的箱子里,那料子,啧啧,真没的说。”
“厉害了。”
“那是。”
“如此说来,我现在真的就是一名,贵族了?”
“不然呢?”
“哈哈…简里贵族,认识您万分荣幸。”
“吾亦荣幸之至。”
第二章先贤著典,冠吾之名
东城八十巷至如今已无太多人长居于此了,连片的荒废老宅因年久失修而摇摇欲倾,简老爷的宅邸便归于此列。
上溯至千年以前,简家人乃强者辈出、荣极一时,荫庇方圆千余城池。
亡国之际,族城陷落,族人几遭屠戮殆尽。一些漏网之鱼逃亡至此城,逐渐开枝散叶,又逐渐由盛而衰。事到如今,祖上贵为帝师的家族,荣耀褪去,便只剩却一座诺大的古宅。
宅子正门外设有青色上马石,青铜大门上镶有一排排碗口大小的金黄铜钉,风雨千年之下也早铜锈斑驳了去。两扇大门异常沉重,自打府上仆人尽遭遣散之后,这门便再不曾打开,出入只得走侧门。
七进的宅子,房间百余,但不透风漏雨的却少。
少年郎吃到七分饱,便坐至烛台下的书案前翻书去了。
老叫花撕着肥鸡吃的正香,酒至微熏道:“喂,臭小子,过来陪老子喝点儿。”
“不喝。”少年郎只顾翻书。
老叫花早知他不喜饮酒,有此一问,乃是另打着主意,便又接着说道:“你既不饮酒,不如把你的酒葫芦拿来,借我使使。”
少年郎头也不回,拒绝道:“不借。”
老叫花撇撇嘴:“哼,好没性情的小子。”
少年继续翻书,老叫花继续饮酒。
“喂,臭小子,近来有没有记起点从前的事来?”老叫花问。
少年郎正翻书的手蓦然顿住,他抬头想了想,然后摇起头来:“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嘶,数月前,老子刚把你从城外的囚龙河里捞上来的时候,瞧见你背上有道挺长的疤,却不知哪个时候留下来的,当时老子还犯嘀咕呢,屁大点年纪就有仇家了?如今想来,你小子八成是遭人追杀的时候,被仇家打的失忆了。”老叫花喝了一大口酒,辣的他一阵龇牙。
少年郎反手去摸,却摸不出,那疤很平,如同胎记,却又笔直的不似天生。
“老头儿?”少年郎看向喝酒的老叫花:“你说我该不该先取个名字?若是哪天记起了从前的事,再改回去。”
“名字倒是好取。可你又该姓什么?”刚说到这,老叫花直直的盯着少年郎的脸:“不若,你跟我...”
“打住,我劝你少打老子的主意,老子绝不与你姓简。”
“咳...”老叫花悻悻然继续喝酒。
“老头儿,你说我父母该姓什么呢?他们有姓氏吗?”少年觉得这是一个极温暖的问题,嘴角不自觉的勾了起来,微微晃神。
“难道,姓简?”老叫花偷着小声道。
少年郎扭过头问:“你有大爷吗?”
老叫花想了想:“有。”
“去你大爷的。”
夜已深,简家内宅,那间尚能够遮风避雨的屋子里还亮着昏黄油灯。
老叫花从门外抱进一大摞泛黄的古籍,大都是诗经之类的先贤经典,约莫有十余本。
“一屋子书,被雨水泡烂了多半,我从中拣了些尚未发霉的,想着拿来给你取名准是够用了。”老叫花说着已将十余本厚薄不一的古籍搁在了长桌上,竖成一摞。
老叫花拍了拍书面,看向烛台下的少年,问道:“想好了没?想好了说个数。”
少年郎打量着那摞半臂多高的古籍,张了张嘴,却未说话。
“拿不定主意?”老叫花见他踌躇不决,开解道:“名字而已,也不必过于在意了。”
少年郎捻着手指,摇了摇头:“赐子千金,不如授子一艺,授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况且书上也讲过,人之名讳,落于纸面即为符箓,或秉天道气运,或承业力诅咒。圣人之名,可以镇煞,妖魔之名,能聚六邪。我是担心,不要选到一个丧气的才好。”
“这有什么,选的不好,再改也就是了。”老叫花宽慰道。
少年又摇头:“只选一次,好与不好,都不能改了。”
少年郎沉默片刻,抬头问老叫花:“老头儿,你家这宅子建起多少年了?”
老叫花手揽白须,想了想才确定:“从初建那年算起的话,至今已有一千三百六十六年了。”
“今日是六月十三。”少年郎望向那摞古籍道:“就从第一页开始,往下翻到一千三百六十六页,第六行,第十三个字。”
“想好了?”
“嗯。”
“真要不吉利,改一改也无妨嘛。”
“不改了!”
接下来,二人皆沉默不语,房内只有哗啦啦的翻书声。
少年郎坐到老叫花对面,看他翻书,眼皮都未眨一下,生怕他多翻或多数去几页。
翻至三百多页时,第一本《老子》被全书翻完。
翻至九百多页时,第二本《论语》亦全书翻完。
第三本《荀子》。
“一千三百六,一千三百六十一....”至此,老叫花开始将数字小声的念了出来,他总是翻几页书,便用食指在嘴唇上沾取一些口水来用。
少年起身来到老叫花身旁,看着他翻那最后几页。
“一千三百六十五,一千三百六十六。”老叫花数到这,停了下来。
此篇,名为《荀子·劝学》。
老叫花用指尖儿一行一行点数,数至第六行停下,继而自第六行第一字开始读起:“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
‘十步’二字乃接上一行末尾的‘不能’,整句连起来便是:‘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
老叫花使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少年郎:“听见了?第十三个字是‘舍’。”
少年郎没有答话,只是沉默着点头。
“其实‘舍’这个字,也没甚不好的。俗话说,有舍方有得,依我说这名字顶好了。”老叫花拿起酒壶喝上一口,咂咂嘴,似乎品酒,又似品名。
“很晚了,早些歇息吧。”少年郎说罢,便又坐回烛台下头继续翻书去了。
老叫花不再多言,临走时拍了拍少年肩膀,走出门外,不忘将房门带上。
不多时,另一间房里也亮起了油灯,窗棂上映着老叫花铺整卧榻的黑影。不一时,油灯吹熄,老叫花趁着醉意睡下了。
烛台下,少年翻书。书页沙沙作响,却是只字也未读进心里去。
飞蛾前赴后即的扑撞灯火,灼伤后纷纷掉在地上扑腾着。
少年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将书合上。
他自烛台上取下油灯,走至长桌前放下。
站在那摞高高的古籍前,借着明亮的灯火,他将这页荀子劝学篇,自书中撕下。
接着便又继续往下翻。
“一,二,三...”
翻至四百多页,整本《荀子》被全书翻完。
翻至六百多页,《大学》被全书翻完。
翻至一千多页,《孝经》被全书翻完。
下一本乃《诗经》。
少年郎翻书极为细致,每一页务必使两指搓捻一下,以防纸张粘连而误数了去。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页,诗名《小雅·车攻》。
数至第六行,书中原文‘四黄既驾,两骖不猗。不失其驰,舍矢如破。’
少年郎使指尖,一字一字点将过去。
蓦然间,指尖剧颤,第十三字,竟还是舍。
夜极静,院中老树枝叶沙沙轻响,夜鸟的咕噜声从极深远的地方传来。
少年心底悄然生出一股寒意。
天地静谧,只有少年额头冷汗掉在书页上的啪嗒声。
少年郎吞了吞口水,定了定神,将这页纸自古籍上撕下。
长吸口气,复又翻书,指尖微颤。
翻至五百五十三页,整本《诗经》全书翻完。
翻至七百一十一页,整本《中庸》全书翻完。
翻至九百零六页,整本《墨子》全书翻完。
下一本乃《孟子》。
“...一千三百六十四,一千三百六十五。”至最后关头,少年兀然停手,指尖捏着最后一页,踌躇不决。
如此僵持了许久之后,少年骂了句娘,吹熄油灯卧榻就寝了。
是夜无云,十三日的月亮皎且圆,偏照年少人无眠。
少年望着浩大的月盘在云中缓慢行走,夜才三更,天明岂是好等。
少年心烦意乱,辗转难眠。于是下床,伸手探入床底,随后摸出一枚朱红色的酒葫芦。
入手温凉如玉,质感上乘,似是精心打磨过,外表十分光亮,借着月色观看,好似上品琥珀一般,葫芦底篆刻有‘一日半’的字样。
少年拔出葫芦口上的玉塞子,登时酒香满室。
少年不会饮酒,而老叫花告知,这枚葫芦酒壶乃是将少年从河里捞上来时,便挂在他腰间的。
少年猜想,是否还有折扇之类的东西,遗失在了茫茫的大河里。
照此说来,从前的自己该当是一位风流人物。轻摇白纸扇,腰悬一壶酒。扇底三春风,壶中满风流。
起初,少年曾将这枚葫芦带在身边作水壶来用,不料盛下水一二个时辰之后再喝,那水便与酒无异了。
老叫花言之是个宝贝,便如上等的茶具,经年泡茶之后,盛一壶清水进去,搁半日,便也具茶香了。
少年平日不爱饮酒,便将这枚酒壶藏在了床下。这会正值心烦意乱,便想喝上几口。
不知过了许久,油灯再次点亮。少年乘着酒意,拈起最后那页书,决然翻了过去。
一千三百六十六页,《孟子·告子》篇,上。
第六行,‘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少年用微颤的指尖,逐字点将过去。
至某刻,如遭霹雳一般跌在椅子上。
第十三字,竟还是舍字。
少年后背冰寒闪逝,倏然间打了个冷颤。
今夜之事实为吊诡,但要将其纳为‘冥冥之中’,他却颇不情愿,因其最难信奉的便是宿命之言。
少年提着油灯走回书案,并将灯火重新挂回烛台。
高灯之下,少年研磨,书案上平摊着被他撕下来的三页纸。蛾儿与蚊虫围着油灯打转,嗡嗡声响,于地上投出放大的阴影。
墨已研好,他略微琢磨了一番落笔之字的架构,将笔尖在砚台中浸匀,而后提笔,于纸上书下一个舍字。
少年先是细考了一番字体,甚是满意。他习惯于对着未干的墨迹吹一口长气,如此一来便错过了那些围绕油灯打转的飞虫,成群逃出窗外的荒诞景象。
吹了灯,少年回床歇下了。
这一夜他深陷梦魇,并未得一好睡。
梦中,只见天地尽头,矗立着一尊亘古长眠的巨人,其身掩于滚滚黑雾之中沉寂如铁,巨人呼吸绵长,期间黑雾随之吐纳忽而弥天忽而消散。至后来,那巨人兀然醒转,双目睁开如两轮血月当空,相隔万万里婆娑山河,冲着他玩味一笑。
这位掩身黑雾中的魔神,竟于梦境里盯着他看了一整夜。
夜风入室,镇纸下的生宣随风轻响,点点月华如流萤一般汇聚向那枚舍字,隐隐约约透出微弱的荧光。
五更时分,与简府相隔了数条巷子的一座老宅中,冒起冲天火光。
那府中人大叫着‘走水啦’。
喊声、跑动声、木桶相撞声,叠在一起,分外嘈杂。直到天光初放,才渐渐平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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