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莫问》免费试读_闻水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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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是大楚安平二十年的事了。

那时候我是江州人，我是两个孩子的娘。现在江州没啦，我还是一个娘，但我的孩儿呢？没啦！就跟江州一样，突然一下就都没啦，两个孩儿都没啦。

孩儿他爹要跟着当兵的一起去修大坝，他说怎么都要想法儿把大水拦下来，怎么都要护着我们娘仨好好地，我拦不下他，就让他跟当兵的一块儿走了，可是他不想想，家里没个男人，这天咋撑得起来，我们娘仨怎么活得下来？我们吃啥？喝啥？谁来帮我们打外乡人？他没想，我不知道。

三月，三月份的时候官府来发粮食，村里都是当兵的，可我看他们的样子，跟我们也差不了多少。起初大家伙都还排着队拿，可是粮食不够了，当兵的官儿没瞒住，村里人要抢，当兵的就拦着他们，可他们还是我们楚国的兵，只让打，不还手，大家伙儿看他们这样一下子就安静了，又老实的排队，一个大人一碗米，都不多拿。

我跟他们说我有两个孩儿，求他们多给点儿，可那当官的不准，他说这是江州水师抠出来的粮食，姓吴的将军说这粮食只能管大人，不能给孩儿，孩儿活了这次，下次也活不了。我跪着求他，他想走，我就拉着他，扯他衣服，抱他腿不准他走。突然就听见孩儿在哭，我一看，有个外乡人抱着老二跑了，老大、老大吓坏了，哭，使劲儿地哭，边哭边朝我喊，叫娘。老二被那外乡人抱着跑，官老爷一下子挣开我追上去，那外乡人瘦得很，跑不快，三两下就被官老爷追上了，官老爷抓住他，打他，叫人抓住他，说要带到大坝上去。他把孩儿还给我，要我好好看着孩子，孩儿怀里头有个馒头，我要谢他，他要我不要说，我不知道他叫啥，可他笑起来可俊哩！

四月，四月的时候又发大水，村里再也没见过官兵的了，起先村里还有来逃难的外乡人，他们说官兵都在大坝上，我问他们看见我丈夫没有，可是没人知道，两个孩儿饿的要吃饭，可我男人没回来，我拿什么给他们吃？村里、村外的树皮都被啃没了，地里泡着水，草根都没啦！观音土，观音土也被那帮天杀的抢走啦。昨天，隔壁老王的老娘给饿死了，对门儿老李的小儿子也给饿死啦，村长、村长的婆娘也给观音土胀死啦。我早上看到老王抬着他的老娘进了老李家的门，我怕，我想带着娃走，去找他们爹，可是走不了，村口有一大帮子外乡人，看见人就抢，什么都抢，不止孩子，大人也抢，村口三姑就被抢走不见啦。我怕，我不敢走。

五月，老二没啦，不知道怎么没的，就一下子就没了，我转头只看见院里一滩血，红的很。我听见他哭，听见他叫娘，我在屋里煮草根，一出来就看见血，只看见血，什么都没啦，我的老二就这么没啦！还有人要我的老大，村长说孩儿在村里养不活，要让大人活下去，村长说他的孩儿也没了，村长说要带着大人往北走，往大坝走，外面全是外乡人，不能带孩子，不能让爷们儿、娘们儿饿着肚子跟外乡人抢命，得把孩子留着。我说我不走，我只要我的孩儿，可他们不管，硬要拉我的老大，我跟他们抢，老李就来拉着我，我哭、我打、我咬他，老大也哭，要娘。我说我只剩老大了，留孩儿要我行吗？我求他们带我的孩儿去找他爹，求他们带孩儿走，求他们救救我的孩儿。他们都哭，使劲哭，还有人趴在地上吐，什么都吐出来了，他们说老大是村里所有人的孩儿，要带孩儿走，要让孩活的好好的。

六月，我们出村往北走，外乡人要来抢我们，我们就跟他们打，跟他们拼命，我们有刀，砍死了好多外乡人，可他们不怕死，还是要来跟我们打，刀都要砍断啦，外乡人怕啦，拖着死的人跑啦，总算是让我们走了。可还没走多久，水就来了，到处都是水，看哪里都是水，像是从天上过来的一样，孩儿被水冲走了，我要去救他，可我看不见他啦，村长拉住我，要我活着去找他爹，可水都来了，大坝？大坝没了。江州？江州也没啦。孩儿他爹？嘿嘿，都没啦！

我哭，我骂，我跳，我吐，我咒这老天，我骂天上的神仙我要去找朝廷，我要找皇上，我要报仇。我要看着这天翻！我要看见这地覆！我要给我男人报仇！我要给我孩儿报仇！我要给我报仇！

第一章 举棋未定

“黄天不死，万物有灵；承德纳践，为民祀鼎；广安神土，昌我国族；敬祈苍茫，以佑我民；敢请禹道，为民生命······”

老人声音沙哑却带着莫名的节奏低低吟诵着，语调起伏绵长，到了后面转瞬却变成声嘶力竭的怒吼，黑色长袍罩住他全身的大部，只留下因衰老而松弛的面容暴露在黑暗的空气里，奇异的是，随着祷词被逐字吼出，老人本显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充溢着生机的红光，如苍云山区般连绵起伏的面容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坦光洁，随着不知何处的伴奏编钟最后一声悠悠落下，站在祭室中间的黑袍老者已变成了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只是满头的白发与褐色双瞳中的苍老真切的证实着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妄。

“老师。”昏暗的祭室内淡黄色的烛火摇曳不定，中间置放的长台上摆放着一副不加装饰的棋盘，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是朴素的棋盘上一股苍莽厚郁的气势若隐若现，在老人眼中，纵横交织的格线流溢着隐隐刺破黑暗的刺目的红光，在其上方，一条淡黄光泽的巨龙盘踞，若隐若现。老人静静地站在棋盘前方，低头看着这方棋盘，又像是在与黄色的龙对视。棋盘两侧各有一瓮棋子，一黑一白，虽在昏暗之处，却并不受周遭环境的影响，自成一界，老人仍然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无风无声，像是亘古长存的雕像倏忽就已脱离出这个世间。更深沉的黑暗里，少女幽幽出声叫道。

“嗯？”老人依旧如同石像，纹丝不动，却像是又在悄无声息中回到了这片封闭的空间中。少女看着他的背影，却觉得说不出的萧索。

“大水又涨了，江州东南所有地方，都没了。”少女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却像是箫管中掠过的风声，“呜呜”带着悲切，她停了一下，又说：“十万人在第一波洪水中遇难，约有四十万人正在向郢都迁移。江州水军修建的大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主将吴安跟着大坝一起沉在水里了。”

“老师，我们又输了。”她的声音骤然带上哭腔，像是游荡的幽魂呜咽，令人心里空落落的憋得慌。

“吴安吗？三年前他就站在你那个位置来向我辞行，当时他的父亲和母亲也在这里，他说要是他拦不下大水他就跟大坝一起死在江州，他的母亲说······”老人沙哑的声音突然止住，像是在记忆的抽屉里努力寻找着留存的回忆，停了数息，他的声音又响起，缓慢而又低沉：“他的母亲啊······什么都没说。”老人的面容短短片刻就变得像风干的橘子皮一般布满皱褶，他步履蹒跚的背对祭台朝门口缓缓挪动着，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挣扎，他说：“这天下没有什么人是死不得的，只是一个该不该死的问题而已，若是死得其所，，就是死得好。他是我的学生，没有辜负他老师对他的期望。”

他走到充斥着粗糙质感的大门口，说：“走吧，陛下还在等着我。”

大门豁然打开，刺目的白色的光争先恐后刺破老人身后祭室的黑暗，照亮了位于太庙最中心的这间不起眼的小土坯房的内壁，祭室中心长台左右的棋瓮上方各有一尊造型浮夸的神祗的绘像，用料尽是与这粗糙土坯房毫无关联的奢华，上色也显得极为华丽，其大小以棋盘中心为界各自占据“半壁江山”，一左一右恰是布满整间屋舍墙壁。大门缓缓闭合，少女跟在老者身后低着头悄然行进，就在大门完全闭合的一刹那，她鬼使神差的转过头看了一眼祭室，恍惚竟以为墙上的神祗正伸手拈起棋子。

在世人的刻板印象中总以为但凡皇宫必是金碧辉煌之所，所谓“雕栏玉砌、琉璃朱紫”应是遍地可见，若以此标准来看，大楚国的皇宫只能算是乡下土财主的野墅山庄。可它实实在在就是整个大楚王朝的中心，王朝诸百公卿尽皆列席于此，或许是滔天的权力让整个郢都、整个楚皇宫在人们的印象中留下了许多宏伟、光鲜的印象。但是这一印象在更符合“滔天”这一称谓的洪水之下被冲击的支离破碎。从东南而来的滚滚仿似无尽的难民潮聚集在郢都城下，难民们的代表被楚皇特使接进宫中见识了这仅只白墙灰瓦的曾经号称“天下之尊”的宫室，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曾经“奢华、绚丽”的成见被“坚实、厚重”所取代，唯一不变的只是被称作“宏伟”的观感。楚皇宫“稳如重岳”的“坚实”形象来源于东南咆哮沸腾的洪水中浮沉着的王朝军士，来自于东南十六州二十四府六十八县所有官员的与城俱在，来自于楚皇室两位宗亲的与民俱死；而楚皇宫的“宏伟”则来自于楚皇室二十年来“为民争命”地牺牲与努力，也来自于整个王朝的不屈与坚韧，在很大程度上，楚皇，或者楚皇宫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领袖的形象，而是成为了整个王朝“咽不下去的那口气”般的精神图腾。千万流民，亿万百姓，在二十年天灾中依然选择相信着楚皇，相信着大楚皇朝能带着他们活下去，数百万人的死难竟然未引发一起针对朝廷的暴乱，以至于身为隐隐敌对邻国的蜀国官员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奇迹。

“东皇殿下。”被历代楚皇用作朝议的乾虚殿前的青石长阶上的两排带甲军士同时半跪行李，衣甲反射阳光，显出森森寒意。青石长阶尽头的平台上，一个白衣长剑的身影傲然立在那里，并未像其他军士一般行半跪的军礼，只是随着老人平静的目光望来略微拱了拱手。日上中天，骄阳将他的影子沿长街投到那被称为“东皇”的黑袍老人的前方。

老人微笑着向两侧的军士挥手致意，然后很自然的停下脚步，与那人的影子和只差分毫，他抬起头对那人露出了些许笑意，像是有些宠溺，却又只在似有似无间。

“东皇殿下，陛下在殿内等您很久了。”白衣佩剑的人影说道，声若洪钟，却不含丝毫情绪，身影也是巍然不动。老人丝毫不在意般的拾阶而上，脚步又轻又缓，同时又像是踏着那人的影子向上攀登。只是老人看似迟缓的动作却有极快的速度，不过片刻便与那人只差一阶，离得近了，也终于能看清那人的样子。

只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端是称得上朗眉星目，此刻又是白衣长剑，更是说不出的儒雅气度。但双目开阖间总难抑止住的杀气流溢，让他更像是在沙场上纵横捭阖的悍将而不是读书人，气质矛盾，集于他一身却又不显突兀，也是咄咄怪事。

此刻年轻人面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红，虽是身形依旧不曾挪动半步，但是已然是变得左摇右晃，像是正在经历“大山压顶”般的压力一样有些立足未稳。

老人嘴角含笑目光却是并未看向公然在殿前拦路的年轻人，缓缓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几乎同时，白衣青年就像是被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终于坚持不住一个踉跄向旁外一倒，之前一直跟在老人身后、几乎便要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的少女身形一闪扶住将要摔倒在地的年轻人，总算是让他免了窘迫光景，却是刚好让出老人前行的道路。

“周都督果然是天纵之资，数日不见竟然精进至此。”老人依旧不紧不慢向前走着，沙哑的声音刚好让后面的两人都能听见，却仍是没有看向脚步依旧有些虚浮的年轻人。

“多谢东皇殿下指教，怀谨又输了。”年轻人诚挚的对老人作了一揖，坦率承认自己的失败，只是神色间隐隐的兴奋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少女停在名叫“周怀谨”的年轻将军身边，看着他微微摇晃却依旧挺直的身形，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你这又是何必？”

周怀谨转过身来，背对着大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浮云，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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