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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崤山位于冀州南部,自新安以西,历渑池、硖石、陕州、灵宝、阌乡而至潼关,绵延四百八十余里。北面皆为大河,临河之岸巍峰指天,险峻难当。云烟山势之中深谷绝地不计其数。
崤山分南北二陵,南陵有夏后皋之墓,北陵有周文王避风雨台,向峙而存,各具传奇。
南陵延展至洛水为邙山,亦称为北邙。邙山古道甚为开阔,可容六马并辔。
霜降将至,邙山中森列的树木皆已开始落叶。北风横扫,起伏的山势呈现出一片苍黄。
一片枯黄的树叶在山涧中随风飘荡,在熹微的阳光下飞过崖口、山峭。“啪“地一声撞到一面迎风招展的旌旗上。旌旗上画着山河火焰,气势雄浑。
放眼望去,百余里的邙山古道上插满了同色旌旗。秋风猎猎,旌旗在寒烟山石中随风作响,如嘶如吼。每道旌旗下都列着一队银甲骑兵,重峦叠嶂间人影憧憧,刀光铁刃若隐若现。
一座十二人抬行的高帘凤辇翻过山脊,出现在此寒山古道上。虽然行走于山石陡峭的斜坡,十二位抬辇人依旧如履平地,健步如飞。
依古礼,天子出行乘八人辇,诸侯六人,大夫四人,士官二人。古道上的行辇起用的是十二人。这自恃身份高过天子的行辇,出没于千骑驻守的皇家帝陵,竟生出一种令人无法捉摸的诡异。
除抬辇的十二人外,伴辇而行的还有一位管家服饰的中年人。此人虽作管家打扮,但他身材高大,气息沉稳,就算登山疾行也仍旧保持着闲庭信步的姿态,让人一看便知其身怀奇艺。
此人随着凤辇漫步而行,见古道沿途布满银甲骑兵,心中诧异,随口道:“荒郊野岭,如何多见这般兵士。”
凤辇的高帘内传出一个充满魅惑的女性声音,“穆老久居东海,有所不知,‘千军夹道’可是中州军旅的最高欢迎仪式。”
被称为穆老的中年管家恍然大悟,笑道:“谢龙女指点,穆正粗野匹夫,孤陋寡闻,让龙女见笑。”
凤辇上的龙女隔着高帘幽幽地道:“穆老不妨猜猜,中州天子安排这出‘千军夹道’意欲何指?”
“意欲何指?”穆正奇道,“这仪仗兵卫还有其他喻意?”
高帘微动,龙女叹了口气,白皙的素手伸到帘外,指向邙山外的洛水平原,道:“穆老请看。”
穆正顿步转身,随着龙女所指的方向望去,透过茫茫云烟山雾,邙山外伊、洛二川尽收眼底。只见两川平原上旌旗遍布,战马奔腾。空中盘旋着乌压压的黑甲飞骑,宛若漫天飞蝗,蔽云盖日。
看不见首尾的精甲大军密密麻麻地铺满整个平原。虽相距甚远,但眼看着绵延不绝的大军排成数以万计的方阵演习阵法,还是能感到铁血军武的腾腾杀气。人如海潮,旌旗似浪,大军调度,变换阵型就宛如汪洋海啸,大浪交替。三军咆哮,风嘶人吼声音震得整座邙山都微微颤动。宽阔的洛水河面无数五牙大舰从远方开赴而来,随着河流延伸,后续战船仿佛也排到了天地尽头。
“穆老可有所省?”帘内龙女轻声问道。
虽非初见,但再次目睹如此鼎盛的军容,穆正还是觉得震撼,长叹一声,道:“中州王庭久御海内,绳疆万里,兵锋所向,天下难撄。穆正愚钝,不知军容所指,还请龙女为匹夫去疑。”
龙女魅惑的声音突然变得毫无感情“兵锋所向,天下难撄?呵,穆老何必抬举他中州草莽。姬勋想立威,不过是自不量力,他高看自己不打紧,居然敢小觑龙王。他以为凭这区区兵马便能唬住四海。我看他是忘了,人与龙的差距究竟多大。”
穆正倒吸一口凉气,正想答话。龙女回复温柔的声音却抢先道,“穆老,奴家累了,小憩半刻,到营地后再唤醒奴家吧。”
穆正应了一声,默然前行,心里却翻江倒海,自己最不想看见的局面,可能就要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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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辇在邙山中疾行了一个多时辰,由长长的古道进入了地势开阔的北郊帝陵。
自古以来,邙山便是多代帝陵的所在。前人有言“北邙冢墓高嵯峨”形容邙山多藏帝骨。
北郊帝陵依着玄襄阵法扎满大大小小的营帐,硬生生地将冷清的帝陵变成军营重地。眺眼望去,数以万计的军帐如星罗棋布一般布满山谷,营门、岗楼、烽火台等军事建筑一应俱全。
“呜——”
凤辇刚进入北郊,便听到长角声起。接着战鼓通鸣,分布八方的驻军将士齐声呐喊,声势浩大。
校场上尘土飞扬,一骑快马朝着凤辇飞驰而来。瞧这势头,转眼便会撞上凤辇。
穆正浓眉一皱,正想出声喝斥。马儿却在十步开外急停下来,一位年轻将领动作熟练地翻身下马。穆正心中暗赞此人骑术高明,快至巅峰的冲刺居然能说停就停。
年轻将领快步走向凤辇,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喝诺道:“王下羽林军都尉,冰锋营指挥使邵秦,奉武帝谕,恭迎侍龙。”
穆正打量了下这年轻将军,见他虽躬身行礼,语气却不卑不亢。面对东海龙使,居然一点也没表现出低人一等。
这邵秦年纪在二十许间,眉宇中透露着藏不住的英气。穆正不禁在心中猜度“小小都尉都是如此人才,那才继位不久的昭武帝身边群臣,不知又会是何等模样。”转念又想“武帝只遣一个都尉来迎接龙女,摆明就是不敬,看来自己最担心的状况免不了会发生了。”
穆正朝邵秦点头还礼,声音有些无力地道:“如此有劳都尉。”
“不敢当。”邵秦和颜悦色地探手引路道,“请。”
穆正领着凤辇脚夫趋步前行。
北郊帝陵的营地是布的玄襄大阵,帐篷与帐篷之间的距离都非常大。除了迎接凤辇的人马外,尚有不少士兵驻守外围。穆正虽然不是出身军旅,不懂玄襄阵的奥秘,但从营地内设立的各种箭塔哨岗中也瞧出了点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意味。
迎接的队伍分列于行道两旁,清一色的银装铁甲。每一边都列有数排,内侧的军士持号角、礼剑,外侧持长矛、巨弓,首尾有巨人族兵士扛旗。黑压压的大军把行道紧紧地夹在中间。众人行于道中,明显感受到一股化不开的压迫,使人胸闷气短,口舌燥热。
十里大营中除开列队、站岗的将士外,其他士兵仍自各司其职。凤辇经过,竟瞧也不瞧上一眼。角鼓声息,广袤的营地除了马嘶与脚步声,再找不出一丝杂音。穆正回想起东海龙宫将领的散漫,心中对纪律严明中州军旅更是钦佩。
看来,龙与人争,胜势只余天分。
邵秦领着东海众人,在军马夹道的号角声下,穿过东郊大营。最后抵达一座未完工的巨型石殿外。石殿檐高柱大,内嵌于绝壁之上,与气势磅礴的邙山融为一体,凭添威视。长长的石阶由大殿门口直铺到军营尽头,仿佛是一条来自缥缈仙宫的登天之路。
邵秦在石阶下方站定,侧身摆出恭请的手势。穆正不待有人通传,领着凤辇径直登石阶。
登上石阶,山风拂面而来,云烟照目,穆正感到脸上微凉,心中更是发寒。中州天子姬勋,宁愿抛废古礼,也要在此千古皇家帝陵练兵。更是在这穷山绝壁,大兴土木,建死人墓,明活人志。人龙一战,看来势不可免。姬勋这般作态,不是作给龙王看,而是在给天下其他族类做榜样。表明中州王庭有与四海龙族一战的实力。她龙女看不出来其中利害,穆正却是心下雪亮。
东海众使者抬着凤辇拾阶而上,走进石殿。远看还不觉得,待到走近方才发现支撑宫殿的数排石柱大得吓人。每根石柱估摸都需要一二十人合围,柱高更是接近百尺,抬眼望去,头顶黑压压一片,根本看不清宫殿顶盖。
石殿内腹太过宽广,虽然炬火满壁,还是让人感觉四周满是幽暗。一张硕大的金边红毯直接从殿门铺到大殿中央。
穆正领着凤辇步至石殿中央,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穆正循味望去,只见石殿的中央漂浮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香炉,香炉凌空缓缓旋转,一缕缕青烟正从香炉表面歪歪曲曲的缝隙中飘出。
而香炉的左右两侧都站满了人。这些人分列于石殿两方,虽然都着便服,但仍可以分辨出来,左侧的皆是轻装儒服的文官,右侧则全是疾装劲服的武将。难得的是在场的每一个人,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各具奇相,气宇轩昂。
香炉后方,也就是石殿上的主位高台上摆着一个未完工的石棺,石棺旁侧斜坐着一个位身着布衣麻服的中年人。此君在三十岁许间,体型轩昂,面容俊朗,依坐在石棺之前,一腿横盘于地,一腿竖撑,面带微笑,看似玩世不恭。
穆正举手示意,凤辇停在大殿中央,十二位扛辇人就如十二根铁柱笔直地钉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跪坐在主位麻衣男子开口笑道:“荒郊野岭,山路崎岖。姬勋累侍龙远行,实属罪过。”他笑得很十分自然,明眸皓齿让人由心地感到舒服。
凤辇高帘内,龙女略带慵懒的声音悠悠地传了出来“山路虽远,但胜在风光旖旎。奴家得以一饱邙山巍峨,心中愉悦,欢喜还来不及,又怎敢见怪天子。”
姬勋便是当今天子,中州帝皇昭武。此番亲自率军于北邙修建皇陵,恰逢东海龙使到访,便约于此间会晤。
姬勋依旧挂着灿烂的笑容,应道:“若论中州风景,华山之险,泰山之雄,黄山之奇,峨嵋之秀,昆仑之苍茫,蜀山之仙逸。无不在邙山之上。侍龙若当得空,可以逐一观之,必当有所获益。”
龙女讶道:“竟有此多去处?”
龙女与天子攀谈,始终高坐辇上。满殿文武均是怒目而视,仅有姬勋自个嬉笑依旧。
凤辇上高帘掀动,龙女施施然地从帘内钻了出来。九尺高的凤辇前仿佛多出一个透明台阶,让龙女一步一实地信步而下。龙女一身素白的华服,放步下辇华服衣摆高高扬起,像极了九天玄女,美得让人看了透不过气来。
立定后龙女朝穆正微微颔首。穆正会意,领着众脚夫抬起空辇退出宫殿。
姬勋的目光在穆正脸上停留良久,直到他退到宫殿外才将视线转移到龙女身上。
龙女面容清秀至极,皮肤雪白,才一露面,整个大殿的檀香味都因她而淡了下来。她妙目横扫一眼殿上众人,最后才朝姬勋敛裙施礼,柔声道:“东海侍龙见过天子。”
姬勋丝毫未被龙女的倾世容颜所摄,神色自然地道:“小姐乃东海使臣,龙王言官,万勿多礼。”
龙女俏立大殿,在满堂文武的注视下丝毫不见怯色,“奴家方闻天子细数中州风光,心中有一迷惑,不知当不当问。”
姬勋从容道:“侍龙请讲。”
龙女故作疑惑,道:“中州风光千万,疆域广袤。王庭治下,更是子民无数。粮产、物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凭如此大业,为何今年奉四海龙王的岁贡却迟迟不纳。”
姬勋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皱眉道:“侍龙有所不知,今年南方大旱,北方边寇入侵,又逢黄河决堤,天灾人祸不断,国库早已掏空,实在拿不出银两筹办岁贡。可否请侍龙代为求情,让龙王免去今年岁贡。”
龙女嬉笑,道:“天子万勿捉弄奴家。奴家一路行来,经江南道入河北道,过数十郡百余城。未见一地路有饿殍,可见当今天下太平,万民安居乐业。中州物产丰厚,哪有办不出岁贡的道理。行至京城帝都,更见军马强盛。邙山新筑皇陵,气吞山河,磅礴不凡,丝毫未见穷短模样。天子若想打趣,可诓不得奴家。”
“侍龙误会哩,侍龙只见其表,未见其里。”姬勋摆出一副黯然的表情,“我中州地大,北寒南暑各有不同。侍龙途经之所,碰巧是举国上下仅余的富饶之地。其余郡县大多穷苦,寡人想来便是神伤,痛心疾首。”
龙女见姬勋言辞忧患,但眉目开朗,知他诚心作怪,心中恼怒,哂道:“天子切勿伤神,奴家有一计,可解岁贡之愁。”
姬勋喜道:“小姐有何计策,快快讲来。”
龙女抖了抖长袖,笑道:“古魏国梁王曾道‘寡人之于国,尽心焉耳。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此乃南北补衡之术,天子可以效仿先贤,借有余而补不足,差富裕郡县十万子民移居东海,替龙王修葺龙宫,如此也可抵一年岁贡。”
姬勋眼中怒色一闪而过,仍作皱眉苦笑的表情道:“迁移子民,古未有之。侍龙此法虽妙,但却与礼不和。不知可否容寡人些许时日,让寡人细心筹措。”
龙女微微一笑,故作大方地道:“不劳天子费心,陛下只消下诏通晓州官,奴家自可安排民众迁移。”
姬勋尚未答话,宫殿右侧站居首位的紫衫老者暴喝道:“荒唐!我中州百姓岂可抛家弃土,世代为异族劳役!”
龙女顺眉苦笑,眼光抛向老者,幽怨道:“妇孺之辈,见识浅薄,楚国柱何用跟奴家置气。奴家不过心疼天子困恼,说些异想天开的建议罢了。”
紫衫老者愕然道:“你识得老夫?”
龙女竖起双指,捏了个剑诀,凌空挥舞几下,柔声道:“八荒剑王楚国逍,凭一把黑木剑败尽天下豪杰,击杀妖兽无数,而立之年便名满天下,奴家怎能不识。奴家还听闻,剑王五十岁后便封剑隐居,不知为何年近古稀又复出仕入朝?”
姬勋打断龙女,劝慰道:“国柱莫急,侍龙也是好心谋策,当不得真。”
楚国逍亦发觉自己失态,转身朝姬勋行礼致歉道:“谢陛下提点,老夫告罪。”
姬勋笑着点了点头,始又转向龙女道:“龙女久居东海,竟也识得国柱,实属难得。”
龙女心知姬勋故意岔开话题,摆明既不想缴岁贡又不想交人。龙女对姬勋欠了欠身,用谈笑聊天的语气道:“奴家平日里便喜欢听些趣闻,不止知道八荒剑王,还知道能预卜天数的国师管柏苍道长、北伐蛮匈百战百胜的大元帅邵言宣将军、著有《治国策》《论骨》等奇书的贤相仆仆先生,修筑了飞鸿天栈的李郑大人……”
龙女看似漫不经心地将满殿文武都数了一遍。她每叫出一个人的名字,姬勋的脸色便沉一分。对方对中州王庭知根知底,看来亦是有备而来。
龙女挨个数完后,向姬勋抛了一记不知含义的媚眼,气定神闲地道:“奴家愚钝,远不及诸位大人。可迁移子民之事,实乃龙王授意,可得当真,陛下准备何时下诏。”
龙女不想再与姬勋饶舌,话锋一转,竟抬出龙王,迫姬勋直接做出决定。
姬勋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忽地收腰卓立,目光如炬,冷视着龙女,淡淡道:“寡人虽不肖,却也知民乃国之根本。既是根本,又岂能腾挪迁移。”
龙女面无表情,应道:“天子教奴家如何向龙王答复。”
一个沙哑的声音接口,“龙女少读人间之书,不知昔日梁王之政实乃误施。孟圣早有指出,南谷北调犹如饮鸩止渴,治标而不治本。不违农时,不入洿池,养生丧死无憾,方乃王道之始。今天下大治,龙王若有心立世,与吾族共存,切不可惊扰于民。”
龙女循声望去,见接话的是个矮小的山羊胡老人,恬然一笑,摇头道:“‘凡人之思,皆以已然而论将然,不知机变。’仆相爷,奴家很喜欢你所著《浮生判世》中这句话。怎么换作本人,竟变得如此木讷。今得以天下大治,全赖龙王力保八方风调雨顺。若惹得龙庭大怒,相爷您以已然试论将然,猜测一下这天下会是如何模样。”
这矮小老人就是中州王庭丞相,当代大儒仆仆。仆仆虽然身材矮小,但一身傲姿风骨却是世人难及。仆仆长袖微敛,洒然道:“正如孟圣所言,大丈夫于世,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贫贱不移,威武不屈。龙王有怒,我中州男儿亦有怒,以怒攻怒,何惧之有!”
龙女冷笑道:“好一个大丈夫,彼时龙王一怒,山河破碎。也不知中州天下是否没有妇孺幼子,满城净是大丈夫。”
姬勋闻言,垂目怒视。
“铮!”
龙女话音未落,大殿内突然响起长刀破鞘的声音。一个九尺大汉从武官队列中飞身而起。凌空举刀,直劈龙女。刀刃破空,卷起熊熊烈火,石宫大殿刹时间热气升腾,文武诸官都感觉迎面扑来一股热浪。
大汉从拔刀起身,长刀逼龙女,动作一气呵成。最难得的是,他以静入动,居然能在转瞬之间将气势凝聚到巅峰。只从这一刀来看,已是天下少有的高手。
刀势袭来,伴随着熊熊烈火。在场文武有不少都以为龙女难逃厄运。岂料龙女就像身后长了眼睛。在长刀及身的一刹那,足下生烟,飘身后仰,轻轻松松地避过这突如其来的一刀。
大汉一刀劈在地上,刀锋与地面相触,顿时发出一声巨响,当时炎蛇炸裂,火花飞舞。
远远看去,大汉弓腰在地,一身白衣的龙女好似安稳地站在一朵火莲之上,仙气晕染。
只是这一招,殿内高手均已看出,九尺大汉远非龙女对手。
可大汉自己犹似不知,一刀劈空,立时一声暴喝,旋身拖动长刀,刀口再次对向龙女。长刀在地上划出一道火痕,直取龙女颈脖。
龙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冷地盯着大汉,手上暗暗捏出一个奇怪手印。
就在长刀划向龙女的同时,一个冷峻的声音,从武官的队列中传来,“住手。”
九尺大汉闻言居然立刻停下动作,刀口隔龙女下颈只余一尺。大汉怒目瞪着龙女,声如洪钟地道:“邵帅,洒家不怕担这斩杀龙使之罪。她想害我中州妻儿百姓,洒家便先害了她。”
站在楚国逍身下,一位模样十分俊俏的年轻武官冷然道:“燕横,你已为我中州将领,便该知令行禁止,事事有诏有令。武帝在此,我亦在此,未得号令岂可由你独断独行。退下。”
名叫燕横的大汉面色涨红,长刀慢慢垂下,“今日邵帅在此,他有大恩于洒家。洒家今日听他嘱咐,不与你计较。你这妖女莫当洒家怕你。”
龙女眼角含笑盯着燕横,戏谑道:“昔日南疆蛮王,纵横南国何等洒脱快活。不想归顺中州之后竟变得如此乖巧听话。奴家以为你的封号不该是虎威将军,该是忠犬将军。”
燕横将垂下的长刀再度提起,怒道:“你……你……信不信洒家一刀结果了你!”
适才的年轻武官,面无表情,好似根本没有看到龙女的挑衅,冷声道:“赤骧军燕横听令,现命你即刻返回大营整顿军务,不得有误。”
听到军令,燕横强自压下怒火,指着龙女咒骂几声,便准备奉令离开。
岂料龙女毫不还嘴,只是低眉冷笑,双眼中尽是嘲弄。
燕横心思单纯,哪受得这般愚弄,顿时怒火中烧,举起长刀,颤声道:“邵帅,她,她,她……”
被称为邵帅的年轻武官正是中州王庭兵马大元帅邵言宣。邵言宣向燕横颁布军令后,便冷冷地看着他,再不发一言。
燕横面前是龙女的冷笑,身后是邵言宣锐利的目光。霎时间,理智与愤怒在脑海里天人交战。他为人粗犷,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左右为难之局。
忽地一阵豪爽地笑声,将燕横混乱的情绪打断。姬勋抖了抖粗布衣袖,朗声笑道:“燕将军,大战当前,整顿军务可是军机大事。你且听言宣之言,回营整饬军务如何?”
“可是,陛下……”燕横言辞吞吐,明眼人都知道他咽不下这口气。
姬勋忽地扬起下颚,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睨目光,看向龙女,冷然道:“难道燕将军以为我们满殿文武,对付不了一个东海丫鬟?”
燕横听姬勋言辞豪放,对龙女颇不客气,知他终于挑明与龙族的敌对关系,不再对东海低声下气,心下甚是高兴。当即拜倒,“赤骧军燕横领命。”言罢大步走出石殿。
燕横退走后,姬勋转身抚摸身后的巨大石棺,神色平静,像是自言自语般道:“侍龙可知,寡人新建这巨石宫陵名命为何?”
龙女不知姬勋卖的什么关子,随口道:“天子于邙山筑陵,想必是为尽孝先祖。”
姬勋摩挲着石棺,低声道:“你说的没错,正是为了尽孝先祖。”
龙女无言以对,默然不语。
姬勋慢慢转身,面向龙女,肃声正音道:“此殿名为惊汉殿。寡人筑此殿,实为告祭先祖。姬勋不孝,未能奉列祖列宗遗名,躬身长奉龙王。拔剑于天下,惊汉于九泉。从此刻起,我中州便要脱离四海龙族,自掌命运。”
龙女杏目生火,喝道:“大胆!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姬勋声音平稳,“自鸿蒙之初,盘古开天辟地。吾族便生在这片大地之上。漫漫数百万年,人族从刀耕火种到建立王权。世代兴盛,百业传承,依仗的尽是前人心血。可八百年前,是你龙族枉顾界限,以强横武力迫使我族称臣。此后骄奢淫逸,皆劳役我人间百姓。数百年来,我姬家有负于天下,眼看臣民受苦,却迫于龙威敢怒而不敢言,每思及此,寡人便心如针刺。上愧对先人,下无颜面来者。时至今日,天下尚武,我姬勋又怎甘心再做龙下之奴。所谓人间基业,人间,人间,人若长跪不立,又何谈人间!”
龙女冷哼,哂道:“陛下可要想清楚,天下苍生可全系在你一念之间。莫非区区八百年安宁,就足够让尔等忘掉龙族之威。当真可笑,奴家真想破开你胸膛,瞧瞧你究竟身具几胆,敢狂妄至斯。”
龙女话音刚落,忽地一声闷雷,原本黑漆漆一片的石宫天顶忽然间翻起滚滚红云。重重云障之间,轰声如鸣,电丝密布,紫光若隐若现。
龙女大骇,即使她常侍龙王,也未曾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雷云。霎时间只觉得耳畔雷电轰鸣,嗞嗞作响的电丝震得她五脏六腑隐隐生疼。
突然,红云中降下密密麻麻的电网,直袭龙女。龙女本想躲避,可身形未动,四面八方已经被电光包围,根本无从躲闪。龙女只得呆立原地。岂知声势浩大的紫光落呼啸而下雷,竟全数劈到她的身侧,无一道触及她的身体。
电光转瞬消散,只留下一地紫烟。
龙女回过神来,猛然抬头,见满殿文武均默默注视着自己,心下骇然,知道只有她一人受到这雷鸣闪电的影响。
原本与国相仆仆并列的黄袍散人此刻正站于群臣之前,双手互插于大袖之中,油然道:“八百年说来不长,可也不短。虽不足以忘却龙威,但也够我族人痛思己过,专研数术。这紫烟落雷术,乃老道集龙虎山三代掌教心得所创。姑娘瞧着,是否使得?”
龙女一双俏目紧紧地盯着黄袍散人,知他便是中州王庭国师、现任龙虎山掌教管柏苍。龙女早知管柏苍一身修为惊人,只是没料到他已臻入道家化境,竟可在须臾间引导天雷地火。若他有心为难自己,恐怕自己根本没法走出这座邙山石殿。
国师管柏苍与国相仆仆并列于文臣之首,对应列于武臣之首的是八荒剑王楚国逍。楚国逍忽地哈哈大笑,道:“多年未见牛鼻子发脾气,老夫还以为你常年修身养性,早已清心寡欲,练虚合道。不曾想性子还是如此急躁。”
姬勋亦打趣道:“国师息怒,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们还得靠她跑腿传话。”
管柏苍年轻时脾气暴躁,一言不合总爱与人大打出手。出任龙虎山掌教后,才开始慢慢收敛性情。可性子一旦养成,想要更正便难如登天。适才见龙女言语间辱及先人,管柏苍一时不忿,老毛病顷刻发作,管也不管不住。
管柏苍生性洒然,对自己险些打伤龙使一事丝毫不以为意。油然道:“让陛下见笑。老道性子是急,可区区落雷也怎能伤到龙族侍女。国柱爷昨日下棋输于老道,心有怨念,才故意在陛下面前编排老道,让老道难堪。”
姬勋三人毫无顾忌地在龙女面前拿她打趣,龙女气得脸色发青。自任东海龙使以来,她何曾受过这般折辱。龙女盯着姬勋,咬牙切齿地道:“国师艺高胆大,想一试龙霆之威,这由得他。可陛下的三军将士尽是血肉之躯,陛下就想拿他们与龙宫一争高下吗?”
一个温柔好似女儿的声音,从皆是人中龙凤的群臣队列中缓缓传出“杜笙以为,两军相争,当以大义为先,其次谋略,再次勇武。我中州儿郎虽是血肉之躯,但只要心怀大义,谋略得当。即是入汪洋水晶宫,也未尝不可直捣黄龙。”
这番兵法分析,若是由豪壮的男儿声音大喊出来,自是酣畅淋漓,可偏偏由一把温柔胜过龙女的声音娓娓叙来,虽然义正言辞,却难免让人觉得美中不足。
邵言宣抬首望文官队列中的发言人,此人青衫长巾,一派儒雅,正是与自己齐名的王庭总军师鬼才杜笙。
姬勋附声道:“军师所言甚是,我中州兵马心怀大义,为的是天下苍生。区区龙蛇,何足道哉。”
龙女气急,讥讽道:“就凭你们也想下东海,入水晶宫。笑话,你们的长城皇宫、高墙箭塔,对龙族来说只不过是纸糊一般的玩意。百万大军吹息可破,你们究竟是仗着什么,竟敢如此大言不惭。”
邵言宣俊目望向龙女,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眼神如利剑一般,森然道:“如军师所言,我军仗的是天地正气。一寸黄土一寸疆,千万子民千万军。龙或可破我疆城,杀我军士。但只要黄土仍在、百姓仍在,我中州国门便将永立于天地之间。”
龙女愕然望向邵言宣。
“好。”姬勋拊掌笑道。拍手罢,姬勋转身对楚国逍道:“楚国柱可否将佩剑借寡人一用。”
楚国逍毫不犹豫地解下随身黑木剑,上呈姬勋。
姬勋喝到:“子曹,呈剑来!”
“诺。”随着一声应诺,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从姬勋身后步出,飞身飘下高台,接过楚国逍的木剑,再返飞高台,将木剑呈于姬勋。
太监虽然身形高大,但下台、上台、接剑、呈剑,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见停顿。更令人咋舌的是,他动作虽然迅捷,但接、躬、跪、递每一个姿势都合乎宫廷礼仪。让人物无法捕捉到他动作中的一丝不协。单是这分身法,已足以令人生畏。若是用到武学之中,又有何人能看出他的破绽。
龙女内心巨震,此刻才算真正明白,中州王庭当真是藏龙卧虎。她入石殿已久,若不是这太监主动现身,她根本就没发现他的存在。单论这份隐匿的功夫,恐怕也已到惊世骇俗的地步。以此观之,这大殿之内,恐怕只这太监出手,也能将自己留下,更别说适才不经意显露修为的国师管柏苍,还有那深不可测,少年时便扬名天下的八荒剑王。想到此处,对自己修为一向自信的龙女不禁动摇起来。
姬勋接过木剑,由剑末到剑尖慢慢审视一番,忽然腰身一挺,昂首而立。整个人的气度大变,瞬间由玩世不恭的浪子化为身具九五之气的中州天子。剑尖高举下劈,气锋遥指龙女。
龙女顿时感到一股凛冽的剑气排山倒海地压身而来,以她的修为居然给剑气压得分毫也动弹不得。
姬勋手持木剑,肃容正色道:“不错‘一寸黄土一寸疆,千万子民千万军。’你我在此徒逞口舌之快,也无益于大局。你回去告诉龙王,从此刻起,我中州再不臣服于它。华夏万里大地,亿万子民随时随时恭候它的驾临。拔剑于天下,惊汉于九泉,中州人誓不再跪于龙!”
“誓不再跪于龙!”满殿文武轰然应诺。
龙女退后一步,冷笑道:“好一句‘一寸黄土一寸疆,千万子民千万军。”,奴家定会如实转告龙王,各位自求安保。”言罢拂袖出殿。
龙女气极出殿,行到石殿门外,迎面走来一人,差点和她撞了个满怀。龙女心中郁闷,石殿内的遭遇好像降低了她的感知,若是平时,百步开外她也能感应到人息,怎会出现这种尴尬。龙女瞪了来人一眼,此人年轻俊伟,锦衣蟒袍,想必也是王庭高官。龙女与之相距不足数尺,竟也看不出他的深浅。当然龙女脸上却没表露出一丝内心的震惊,她冷哼一声,对来人不置一词,信步朝凤辇走去。
龙女飘身登辇,坐定后在放下高帘前,又狠很地瞪了姬勋的王殿一眼。总有一日,你们会为今日所言感到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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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蟒袍的青年躬身待龙女凤辇行远后才转身入殿,他来到石殿,伏地跪拜道:“濮阳岁人见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姬勋尚未开口,楚国逍便朝来人训斥道:“岁人你怎地如此不分轻重,明知今日东海使臣到访,竟也耽搁不来。”
子曹默立在姬勋身下,身子不见动作,心中却有计较“这八荒剑王久居山林,丝毫不懂宫廷规矩。居然胆敢抢在天子之前问话。诶,陛下为抗龙族,广邀天下贤能,是收罗了一批震古烁今的朝臣。可人的才情越大,性子毛病也就越大。看似无懈可击的中州王庭,却也是处处隐患。”
姬勋对楚国逍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此番只是与东海宣战,当不得大事,今后接连不断的硬仗才是紧要。濮阳快快起身。”
濮阳岁人谢礼平身。
管柏苍仔细观察濮阳岁人的表情,油然笑道:“老道观法师面色,虽受岳丈训斥,眉梢却仍自暗带喜色。不知道濮阳小友遇到什么好事,可否说出来让老道也乐上一番。”
濮阳岁人拱手笑道:“瞒不过国师法眼。”
楚国逍亦道:“岁人快快解释,究竟因何事来迟,为何还身着朝服。”
濮阳岁人恭敬地答道:“回禀岳丈,小婿刚从洛阳城御风赶来,还未来得及更衣。”
姬勋也来了兴趣,问道:“你回了洛阳城?濮阳,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快说与寡人听。”
此时,王殿内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濮阳岁人的身上,想知道他所遇何事。
濮阳岁人躬身行礼,脸上挂着收不起来的腼腆笑容,答复道:“回陛下,也并非什么大事……”
众人脸上均显窦疑,若不是什么大事,为何连会见东海龙使的国事也给耽误。当然满殿文武也没有谁会出口责问濮阳岁人,都在静待他的下文,因为众人皆知中州第一法师绝非是吊儿郎当之人。
濮阳岁人续道:“……只是,拙荆刚产下一子。”
此言一出,满帐喧然。
楚国逍大喜道:“什么,盈盈生了。”
濮阳岁人再次答道:“是的,岳丈。”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姬勋大笑道:“此事极好,难怪濮阳脸上喜色充盈。”
一时之间,王殿众人纷纷向濮阳岁人跟楚国逍道喜。连不喜言辞的邵言宣都道了句恭喜。
姬勋笑道:“濮阳,令郎可有名讳。”
濮阳岁人恭敬地答道:“回陛下,岁人走得过于匆忙,尚未给犬子取名。”
管柏苍双手依旧互插在大袖中,眉须齐颤地笑道:“依老道看,陛下这个问题有失高明。楚国柱期盼外孙已久,心里一定暗暗拟定许多有趣好听的名儿,诸如阿宝、乖孙之类。不信大可问他。”
子曹心中又是一阵嘀咕,“这老道士居然敢说陛下有失高明,若放在平日,定要治他不敬之罪。”
楚国逍面气中红地道:“牛鼻子休来戏弄老夫。老夫山野粗人,舞刀弄剑还行。胸无半点墨水,怎写得出响亮的好名讳。容老夫计较,我这小外孙的名字当求仆仆相爷代取,他博学多识,定有好提议。”
矮小的国相仆仆忙摆手道:“国柱爷折煞我也,若论博学多识,杜军师绝不在我之下,此名可托他代取。”
杜笙哪料到诸公笑闹着,居然把问题推到自己身上,忙谦让道:“相爷太过谦虚,只是取名一事,需结合生辰命格,方能得出好名。若论观星辨命,国师当为首选。”
管柏苍不以为然地道:“取名固然要合乎天道,可老道醉心数术已久。身陷局中,未免事事苛求,不如旁观者清。正所谓过犹不及,强极必辱,太过于追求契合天道,反而失了顺其自然的玄理。总之,老道也是取不得的。”
满殿诸公重臣如小孩子般嬉笑打闹,各逞手段推辞一番,始终没得到定论。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姬勋身上。
姬勋则将视线落到濮阳岁人脸上,见他也如众人一般,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当即步下高台,与他并肩而立,由心地笑道:“如此令郎这名讳便由寡人来取,若要推脱,枉费你我朋友一场。你我自幼一起长大,寡人一直视你为最好的朋友,今日闻你得了子嗣,寡人由衷得替你高兴。名随一生,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此名都会陪护令郎一生一世,濮阳你可不能后悔。”
濮阳岁人拱手道:“请陛下赐名。”
姬勋将手搭在濮阳岁人肩上,沉吟了一会,始道:“此子乃八荒剑王的女儿和我中州第一法师所生,将来注定非是池中之物。”
姬勋挽着濮阳岁人的手,边说边行,缓步走出王殿,诸公紧跟其后。
姬勋续道:“今日与东海宣战,虽说我朝大有道理,但异日与龙周旋,也避免不了波及牵连九州百姓。百姓逢灾受苦,皆因我等而起,诶……此不得不说是我中州一大浩劫。此子应劫而生,希望当有破劫之法。”
姬勋停步伫立,在宫门外长长的石阶上,遥望着北郊帝陵外变幻莫测的云烟,有所感悟地道:“就叫他破儿吧,濮阳破。”
诸公一阵默然。
忽侍官来报。
子曹得到姬勋的指示后,宣侍官近身禀奏。
侍官行礼毕,禀道:“各族使节已到,现正聚于西猎场,以候陛下。”
姬勋面露喜色,问道:“人数几何?”
侍官答道:“回陛下,我中州州牧、郡守悉数到场,此外尚有异族国君四位、长老十七长位、大祭司十六位、酋首三位以及先知两位。”
姬勋连道了三声好,接着朝向身边群臣道:“天下生灵无数,除我中州王庭外,异族妖兽各有盘踞。此番我族与龙角力,劣势尽占,却仍得多方响应。可见得道者多助。如此一来,何愁大事不成。”
众臣轰声附和。
姬勋开怀大笑道:“快,我等现下就去见见各族执事,商量如何攻入东海,直捣黄龙。”言罢,领着诸公重臣浩浩荡荡地朝西猎场走去。
濮阳岁人故意堕到队尾,停在姬勋刚才立足的地方,学着天子般望向邙山外的云烟,喃喃念道:“拔剑于天下,惊汉于九泉。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回想起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心下怅然,“濮阳破……眼下的苍生大劫真能因他而破吗?”
第一章 枫林初见 (上)
巴彦喀拉山支脉延伸至东昆仑,在与西秦岭山脉交汇的地方,有一座由东南向西北倾斜的奇峰,被称为西倾山。
西倾山颇为古老,山地上部有很多上古冰斗与古冰川沉积遗留,山地下部则多林木,层层古树间,碎石肠道交错纵横,绵延悠远。
一只白鹤穿越层层云海,掠过嵌入云雾中的山脊,滑翔至西倾山的东面,身下铺开的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枫树林。
此时正是盛夏,枫叶未见酒红仍是一片青绿。枫树枝繁叶茂,遮挡住阳光,使得满山石路都印满五角枫叶的影子。
葱郁的枫林尽头,有一座古亭。古亭屹于山口,外侧危临悬崖,内侧完全掩于茂盛的树林之后,路尽方显,颇有些曲径通幽之妙。
白鹤在古亭之上展翅盘旋,肆意啼鸣,透露出一股不耐烦的意味。
“看来是平日对鹤儿太过宠溺,这才不过半晌,竟催促起人来。”
古亭内坐在三个少年男女,其中一对男女同是青衫长衣,显然是师出同门。另一个则身着浅衫长裙,一副时下风行的少女打扮。
青衫少年长身而起,双手抱拳,一板一眼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由此下山,便是西疆地界。羽薇小姐大可放心,洪荒妖兽断不会出没于此。此去武陵山遥路远,万望珍重。”
被称为羽薇的少女,先是叹了口气,后才站起身来,紧接着一个爆栗磕在青衫少年头上,叉腰训道:“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古板,小小年纪,做起事来老气横秋,无趣得紧。原本昆仑山老头子就多,再加你一个小老头,你让瓶儿日后跟谁说话。别老是端着架子,给我放轻松些。”
青衫少年吃了羽薇一个爆栗,却丝毫不以为忤,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地,谦身行礼,“羽薇小姐教训得是。”
羽薇见他口中称是,神色动作却丝毫不改,朝他翻了一记白眼,觉得好气又是好笑。在昆仑山作客数月,羽薇早已知晓,这少年生性淳朴,凡事做得规规矩矩。每日钟鸣鼎食,诵经练剑,时辰从不会差上分毫。虽与羽薇结交,但言谈举止也未曾多出一分亲热。羽薇用过许多主意捉弄于他,也无法令其改变,最后只得索然作罢。
一旁的青衣少女上前亲热地搂住羽薇的脖子,娇声道:“薇姐姐快别理会这木头。瓶儿好舍不得你,你何时回昆仑山来看我。”
羽薇反手敲了下瓶儿的额头,不过力道却小了很多,“要不是百花大会日期将近,我可舍不得离开。你看你们昆仑山,奇峰峻险,景色无边。山中珍宝无数,食材充盈。山门内又有数不清的心法武功可供修行,称之人间仙境也不为过。我是无缘享受,你这妮子平日也别净想着玩耍,剑法练得不好,以后哪个师兄肯娶你。”
瓶儿挂在羽薇脖子上,小脸紧紧地贴上羽薇,憨道:“我才不要嫁人,以后我要像姐姐一样独自游历八荒,走遍天下名山大川。”
羽薇刮了下瓶儿鼻子,苦笑道:“傻妮子,你道我愿意在外漂泊吗。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可没那般快活。当你枕过青石,饮过寒霜风露,才会知道家里的高床暖枕是多美妙。你呀,平日好好习剑,别给萧奶奶丢脸。昆仑山玉珠峰一脉虽然尽是女流,可巾帼不让须眉,百年名声可别砸在你的手里。”
瓶儿挺了挺可爱的鼻头,眼光瞟向一旁的青衣少年,嗔道:“哼,决计不会,瓶儿可不会输给他们玉虚峰。”
青衣少年也不反驳,平静地道:“师妹,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再晚,掌事师叔恐会责难于你。”
“责难我,又不会责难你,你可是他们的宝贝。哼。”瓶儿顶了句嘴,才依依不舍地放开羽薇,缓缓退步,但目光好似生了根,落在着羽薇脸上,怎么也挪不开,“要不,我们再送姐姐一程。”
青衣少年道:“我们已多送了六程,三百余里。”
瓶儿撇着嘴巴退到青衣少年身边。
羽薇笑道:“好哩,天下无不散筵席。你们早些回去,我也得赶紧下山投店,不然又得露宿野外。”
瓶儿道:“薇姐姐,你可要来看我。”
羽薇微笑着点了点头。
瓶儿跟着青衣少年,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古亭外。青衣少年嘬指成哨,在空中盘旋的白鹤便降落至两人身侧。
羽薇抢步走出古亭,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道:“萧航、瓶儿,昆仑数月,多谢你们照顾。此地一别,不知以后是否还有重聚之日。羽薇身负家难,非是自由之身。若此生无缘再会,唯愿你二位终得其所,一生安稳。”
“薇姐姐……”瓶儿眼眶本就发红,听完羽薇的告别,泪水瞬间决堤。瓶儿没再说话,捂着眼睛,转身扑到白鹤背上,埋着脸大哭。
萧航看着羽薇,双唇颤动,欲言又止。磨蹭半天,最后吐出两个字,“保重。”
羽薇故作潇洒地拍了拍挂在腰间的水绣锦袋,笑道:“放心,我身上法器无数,寻常的歹人妖兽,能奈我何。”
萧航再不打话,拱了拱手,翻身站上鹤背。白鹤展翅,瞬间冲上云霄,望西而去。
羽薇收回远眺的目光,忽然觉得天地山川都安静下来。久违的失落与孤独感瞬间袭遍全身。羽薇打了个冷颤,强自打起精神,拾步朝山下走去。
她早已习惯一个人,漫漫红尘,路过热闹喧嚣,但这些终究与她无关。
※
※
西倾山自东向西,横跨两百余里。若是驾鹤飞行,自可在短时间内横度山岭,但若单靠步行,难免会多花些工夫。
羽薇在山中穿行近三个时辰,早已腿脚发胀,疲惫不堪。好在此地已出洪荒地界,山野中不会有山精野怪,不然还得一边赶路,一边应付沿途妖兽,势将更加辛苦。
山中枫林密集,树荫盖顶,不至于让行人暴晒于日光之下。羽薇既感欣慰,又觉郁闷。适才见山中有古亭石道,还以为山路不长。没曾想走了大半日,居然还在山腹中打转。
在昆仑休息数月,未曾长途跋涉,突然间辛苦赶路,羽薇的身体一时间难以适应,浑身肌肉酸痛不已。羽薇长期在外奔波,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只得咬牙坚持,调整呼吸,希望身体能尽快适应。
走出的枫林山坳,羽薇走进一座山谷,地势变得开阔起来。山谷尽头有一块黄石峭壁,壁岩上东一簇西一簇地扎满药花。药花藤叶茂盛,花朵却只得小指头般大小。朵瓣不大,却胜在数量极多。山风拂过,细花齐晃,竟似山石峭壁上开满繁星。
闻到药花香味,羽薇顿感心旷神怡,在峭壁下找一块干净的青石坐下。从系在腰间的水绣锦袋中取出一些干粮,准备休息一会再继续赶路。
羽薇打开用油纸包裹的牛肉,一边吃一边望着满壁药花。药花虽不及海棠、牡丹艳丽,但它能生长在青山石缝之中,迎北风而不谢,其毅力自不是娇柔的海棠、牡丹可比。这些药花儿,想来竟有些像自己的族人,同样都是迎风危立,同样都是生存在绝境当中。
羽薇盯着药花,思绪纷飞,不禁有些痴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羽薇抹了抹嘴,将尚未吃完的牛肉放到一旁。又从锦袋中掏出一把刻满金文的青铜古镜。
羽薇伸手摩挲古镜,脸上这才露出笑容,得到这“子午伏魔镜”,历时数月的昆仑之行才算没有白费。“伏魔镜啊伏魔镜,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羽薇的首席法器,定要给我争气才行。”
羽薇把玩一阵后,才将古镜翻面,正对自己。镜面中近距离地映出她的模样。镜中的羽薇面目清秀,眉如柳,唇如樱,肤色白皙。即使未施粉黛也显得容光灼灼。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乌黑的长发只是简简单单地盘在头上,竟也给人精心梳妆的感觉。
羽薇撩了下耳鬓的长发,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说不出的五味陈杂。她的族人大多皮肤白皙,面容姣好。若放在百十年前,倒是好事。可是,现今,除了给那些王侯高官填当私房,任人猥亵。她想不出这副皮囊还有何用处。
羽薇长叹一口气,把古镜放回锦袋之中,闭目养神,稍作休息。不再去胡思乱想,自己外出游历,不就是为解救族人。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去做就好。眼下,去武陵城参加百花大会,拿到下一个法器,才是正事。
天上的红日慢慢移动,满壁山花的影子也在跟着变换位置。
清风习习,铺在油纸上的牛肉香味被山风远远地送了出去。
西山枫林沉静依旧,夏日的蝉鸣鸟叫,仿佛全来自与对面山中。林静山闹,一副夏日山景泼墨于眼前。羽薇并未发觉,就在这沉静的山景中,一个黑影正在快速地向她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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