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芍》： 楔子 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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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楔子 血月

嘉靖九年初夏，一轮血色圆月当空，星辰暗淡。

民间传闻，血色月亮为至阴至寒之相，兆示着人间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

整个人间也仿佛被这月色镀了一层铁锈红。

然而，纵使有这样的传说，却不见得有多少人在意。尤其是以武立身的林家堡。清凉的夜风拂过七排五十六间青砖瓦房，拂过高大的树木，拂过静静的河流，拂过河边大树下修身玉面的白衣少年。

少年抬头看向血色的圆月，寂然不动。他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一轮血月当空，血红的月亮渐渐在他眼中溶化散开，他看到了满屋子的血，父亲的血，自己的血，姐姐的血，丫环仆役的血……最后溶在他眼中的是母亲不堪凌辱，用他那柄细剑自己割破脖颈流下的鲜血……

青砖瓦房透出温暖的桔黄色烛光，他静静地倾听着屋内传来的男人阔谈声，妇人嘻笑声，孩子哭闹声，鸡犬牛马鸣叫声。

许是看累了，听累了，他闭上了眼，缓缓拔出了腰间长剑。

血色的月光也为这炳锋利的银色长剑镀上了一层血色。

“启禀二当家，杨廷和之孙杨仪之，林家堡堡主林静，酒伯南宫锦之子南宫玉，三人在东厢房饮酒。西厢房女眷中，除了林家堡妇孺外，还有南宫玉胞妹南宫紫与其贴身丫环阿珠。”一位黑衣蒙面之人悄声来报。

少年猛地睁开双眼看向他：“南宫紫也在？”

“是。”蒙面人露在外面的眼珠显是一惊，显然没见过二当家如此神色。

“我会先解决掉林静，南宫紫……”少年转回头闭上痛楚的双眼，“南宫紫留活口，我自会向大当家请罪。”

“遵命，属下这就去布置。”

屋内，南宫玉热情地和杨仪之、林静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明晃晃的七彩琉璃灯照得这三位少年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甚是好看。

“杨兄，令祖两朝首辅，国之栋梁，令父博古通今，才高八斗。杨兄今日拨冗前来，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小弟敬你一杯！”林静整整蓝袍下摆，恭恭敬敬地端起一杯酒。

“仪之有幸结识静弟、玉弟这般人才，把酒言欢，当真快意至极！”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干！”

“干！”

哈哈哈哈哈的爽朗笑声中，众人一饮而尽。

“不好，外面有嘈杂声。”林静放下酒杯，仔细倾听，面色凝重。

“下人们喝多闹事？”南宫玉问道。

“不对，”林静脸色一变，整个人便向门外冲去，“我去去就来。”

然而，寒光一闪，一把细长的剑穿过了林静的左胸，林静整个人还保留着前冲的姿势。

红红的鲜血顺着剑流下来，滴滴嗒嗒地掉在地上，渗透进青砖，青砖也渐渐染成了紫色。

好快的剑。

南宫玉尖叫一声，震惊地看着红红的鲜血，等他看到握着剑的那个白衣少年，那双寂寞如雪的双眼他认识。

“是你——”话还没说完，白衣少年身后涌出几位蒙面黑衣人，刀光剑影间，酒桌上的两位少年才俊很快身首异处，血肉横飞。

南宫紫恨自己不能身为男儿身，可以和哥哥南宫玉一样结交名士，虽然瞒着父亲跑来林家作客，但却也只能陪着林家女眷说话，听她们谈论针绣衣裙，真的是无聊透了。

“小姐，小姐，不好了。”丫环阿珠急匆匆地跑过来，拉着南宫紫便往外跑。

“怎么回事？”跑到后花园的南宫紫甩开阿珠的手，停了下来喘气。

“小姐，你仔细听，东厢那边有哭声尖叫声，好象出事儿了！”

“哥哥还在那儿！”南宫紫一跺脚，“快跑，我们去看看！”

“不必了。”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南宫紫一转身，阿珠睁大了眼睛：“海少爷！”

话音刚落，阿珠便尸首分家。鲜血从少年的长剑滑落下来，有一些溅到南宫紫鹅黄色的纱裙上，像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南宫紫看到少年，刚露出惊喜的神情，阿珠的头颅便落到了她脚边。她惊骇地看着这一幕，浑身直抖，想尖叫却嘴唇直哆嗦，什么声音也发不了。少年掏出一块绢帕掩住了她的口鼻，随后她便昏迷了过去，依稀感觉到在自己落地前，少年抱住了她，有泪水一样的东西滴落在她的脸上。

两个时辰后，黎明赶走了黑暗，金灿灿的太阳替代了血色的月亮。

少年双手枕头，倚坐在一棵女贞子树的枝干上看天。细细的枝干衬着他纤瘦的身形，显得更为修长挺拔。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高大的树木掩盖着鳞次栉比的青砖瓦房。凝目远眺，隔一条巷子有一段朱墙，那便是嘉靖皇帝入宫前居住的兴王府。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他知道是大当家灰风来了。

灰风提气一跃，伫立在更高一点的枝干上，低头俯视他。

树枝颤了颤。青翠浓密的叶间星星点点的小白花不堪重压，纷纷洒洒地落了下来，一些落上了少年的头发，双肩，青衫。

真是一副好皮囊啊，灰风暗赞道。

只见少年穿一身淡青白领直裰，腰系双蕉络穗，头束银冠，面如冠玉，目似点漆，淡眉朱唇，细细密密的白色女贞花随意飘散在青丝青衫上，竟比画上的人儿还俊俏几分。

灰风实在无法将面前这个俊逸出尘的少年与四年前在死人堆里捡起来的那个满身伤痕充满恐惧的小男孩联想在一起。

“林家堡其他二百六十三口人的人头都在，为什么放走了南宫锦的女儿南宫紫，而且她还看到了你的脸？”灰风道。

“我已派人去取南宫锦的人头。南宫紫也安排去了江南，如今她一介孤女，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更不可能有能力对冰原狼施行报复。想必圣上不会因为她一个女子的存活着而继续扣留夏天吧。”少年淡淡地说。

“你答应过我，你不再是吕少爷，而是冰原狼二当家白灵。”灰风叹了口气说道，“前尘往事就都忘了吧。”

少年抬着头向远方看去，眼中没有焦点，只有闪闪的泪花。

第二章 人生若只初相见

等南宫紫清醒，发现自己已换了一身小厮服，倒在一个昏暗狭窄的船舱里，旁边是冷馒头和水，周围是一堆蔬菜。潮湿闷热的船舱散发着蔬菜腐烂的气味。

南宫紫发了会呆，想着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当她想起那个朝思暮想、每天夜深人静时都在描绘着发丝、描绘着双眉、描绘着秀目红唇的少年终于出现在她眼前，还没来得及惊喜，就看到他的长剑秋风扫落叶一般扫下了阿珠的头。

南宫紫痛哭出声，她边哭边跑出船舱。她焦急地想知道哥哥南宫玉的情况，然而船上除了她之外，只有一对又聋又哑的老夫妻。南宫紫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船行了十来天都没有靠岸，也没有其他船只靠近。南宫紫每天除了站在甲板上望着茫茫的长江外，便是蜷着身子缩在船舱流泪，流着流着眼睛肿了，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再醒，再流泪，到最后已流不出再多眼泪，只默默地习惯着闷热、潮湿和腐烂。

她想起了很多往事。

南宫紫生母不过是扬州一名普通歌伎，生下她后血崩而亡，父亲南宫锦这才将她和长两岁的哥哥南宫玉接到安陆一起生活。南宫家世代酿酒为业，在安陆享有小名，兴献王朱佑杬喜欢喝南宫家酒，所以兴献王的儿子朱厚熜登基为嘉靖帝后，南宫家酒也一夜扬名，成为宫廷御贡，南宫锦被封为“酒伯”，恩宠甚厚。南宫锦正妻萧氏无所出，南宫玉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受到南宫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宠爱。然而后母萧氏却在背人处常对南宫紫极其凌辱。直到八岁那年，南宫锦撞破萧氏鞭笞南宫紫，这才在郊外购了一处园子将她安置，安排了几个仆人，还有乳母和阿珠。

园中立着一块巨大的太湖石假山，一日南宫紫去追赶一只偷吃了哥哥送给她的小金鱼的猫，猫倏忽一下爬上假山，她也跟着爬了上去，结果到了假山顶，猫没找到，她却瞥见了隔壁吕家的花园一角。

灿如朝霞的合欢树下，一身白色练功服的清瘦男孩手舞长剑，闪转腾挪，挥劈砍刺，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小小的南宫紫看呆了，这个男孩像闪着星星一般耀眼的光芒吸引着她移不开眼。收功完毕的男孩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扬起脸疑惑地向她所在的地方看来，她一惊，缩起身子躲在一块石头后面，感受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我是个淑女，可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爬假山。南宫紫心想。

自那惊鸿一瞥之后，像是着了魔似的，从不午睡的南宫紫每天一到中午便赶走乳母和其他仆人，坚持午睡。直到有次阿珠瞅见她其实是冒着大太阳去爬假山，才由一个人的秘密变成了两个人的秘密。

“小姐小姐，我打听到了，那是吕家的海少爷，十岁。海少爷有三个姐姐，就他一个男孩，科举及第、光耀门楣的重任就指望着他呢，很少有时间到后园练剑的。”

“怪不得我经常看不到他呢。阿珠，父亲不许我出门，只能呆在园子里，他在哪里念书呢，你带我到墙根下听听好不好？”

“小姐，你就别想了，他家私塾里好几个孩子呢，旁支里男孩子挺多的。你听声音哪里听得出谁是谁？”

“那怎么办，我就只能天天在这里冒着大太阳等？你没见我都晒成黑墨了吗？”

“确实啊，你没墨黑也有瓦黑了。不如让老爷在这里建个亭子？”

“这里这么小怎么建亭子？就算搭了亭子，被他看到我一直坐这里怎么行？父亲要我做个淑女的，后母早就不想看到我了，要是再被父亲嫌弃，我怎么生活？算了，还是撑把伞好了。”

一日雨后，南宫紫想着后院泥泞，怕是他不会练剑了吧，肯定要把他那件白色练功服弄脏的。不过万一他在呢，自己看一眼总是好的。南宫紫顾不得假山孔洞里的泥水，费力地爬了上去，衣鞋湿了大半。

风雨过后，绿肥红瘦的吕家后院空无一人。她失望地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看着满身的泥水，想着要是被谁报告给父亲，自己又免不了一顿被骂。

“你每天都在这里等着看我练剑吗？”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南宫紫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吕海双手放在背后，立在自家院墙上面，一身天青色锦袍，腰佩白色玉佩，几绺编发垂了下来，衬着星眸雪肤，显得很是温文尔雅，与往日的英气逼人完全不同。

“没，没…”南宫紫心跳漏了半拍，感觉到血液一齐往脸颊上涌。她矢口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呃，你家合欢花开得很好，我就看看花，是的，就只是看花。”

“是这样啊，可惜下过雨，花都落了。”

“嗯，嗯，”南宫紫点头如捣蒜，眼珠左右乱转，“那，那，我就先下去了。”

“等一等。”吕海飞身一跃，跳到假山上，南宫紫一惊，整个人向后倒去。吕海一慌，赶忙把背后的手伸出来去拉住南宫紫，手里的盘子和几块糕点掉到石头上，盘子摔碎了，糕点也被他们踩了个稀巴烂。

吕海看着一地狼藉苦笑道：“今天是我生日，本来想请你吃糕点的，结果吓着你了。”

“啊？”南宫紫脸刷地红了，“呃，没，没关系，谢谢你。我，我先下去了。”

爬下假山的南宫紫抬着头看他，发现他正用寂寞的眼神望着她，嘴唇好似动了动，却欲言又止，折身又飞了回去。

自那后，南宫紫爬上假山，却再也没见过他。阿珠打听到海少爷要准备第二年的乡试，被吕老爷关在了书房中，连私塾都不让去了，请了先生在书房教书。

南宫紫心头那个苦闷啊，真是比夏日的阴雨天还要令她透不过气。

结果第二年吕海并未考中，吕老爷对他看管更紧了。南宫玉见妹妹整天无精打采，便请了位老师教她学画。

南宫紫绣花不怎么样，学画倒是进步得很快，连老师都夸她很有天分，从山水到花鸟到人物，都画得像模像样。老师唯一不满的是，到后来，每次教她画那些拥有高贵气节的鲜花，比如画牡丹，荷花，梅兰竹菊之类的，她都不肯，只肯画满树红霞妖娆的合欢花。对这样冥顽不灵的学生，老师也被气走了。

阿珠结识了吕家几个小厮，隔上十天半月，便有一幅合欢花图送给海少爷，可就算每个夜晚南宫紫偷溜出门，两人也没能再见上一面。

南宫紫白天画着合欢花，晚上画着他，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没多久，附近地区发生旱灾，流寇越来越多，父亲将她接回城中居住，却得知吕家被流寇所占，家破人亡。

南宫紫流了很多眼泪，为他立了个空冢，埋掉了所有画像。

原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再见却已是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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