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雪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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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雪迁徙

一九七零年，元旦。天刚亮，值班室朱红廊柱下，灯光还亮着，雪花在飞舞着。从里面走出一个军人，匆匆下了台阶，他踩着蓬松的积雪，朝着紧闭的大门走去。灯光照在他的后背上，雪地上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淡。

啪嗒，大号铜锁轻微响了一下，就被打开了。门栓提前上了机油，没发出一点声音，甚至，就连沉重的铁门被推开时，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动静。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着。

忽然，持枪哨兵把手抬起，肃穆行着军礼。汽车马达的轰鸣中，一队蒙着篷布的车队，正缓缓驶出军营的大门，穿过被雪覆盖的村庄，朝着远处茫茫雪原驶去......

车厢里，我缩倦在角落，心情郁闷地盯着车尾。哨兵身影刚闪过，帆布就被放下来，车内一团模糊，仿佛自己又被扔进了夜晚。我努力回想昨夜的情景，却总凑不成完整的画面，只记得凌乱的家，和极不情愿的母亲，黑暗中嘈杂的脚步，影影绰绰的人影，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被拎到车上。这一切都像一个断断续续的梦境，支离破碎。

突然，汽车摇晃了几下，我彻底清醒了，心里猛的一沉。我知道到了石桥前了，石桥与路形成一个丁字，沙土路上有一个浅坑，藏在积雪下面。我看着车尾遮挡的篷布，心里想着外面的样子。没有栏杆的石桥，在积雪下露出青色的石板，它连接着两岸的石头房子，此时，一定炊烟袅袅，静谧安然。过了石桥右拐，就能看见学校，可惜，再也见不到了。想到这里，我胸口上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我抽动一下鼻子，霍地站起来，扶着家具朝车尾走去。

“你干嘛？”

我被人拽住，一把按在箱子上。回头看，姐姐正怒气冲冲地盯着我，看上去她比我更失落，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发泄。父母不在身边，姐姐是我的监护人，今天得听她的。

我央求着姐姐，“我，还想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老实待着吧！”姐姐身子缩在蓝棉猴里，恶声恶气对我说，“再看也没有用，该走还得走。”

“别人家怎么不搬，就咱搬？”我有点不服气，想起立忠摇头晃脑得意的样子，我心里就不平衡。

“那是大人的事。”

“大人就能当赖皮狗呀！”我心里有气，不由地提高了声音。

“嘘。”姐姐下巴朝了扬了扬，食指放在嘴唇上，不在说话。

我知道，她此刻比我还郁闷，昨天被从学校叫回来，铺盖脸盆都扔在宿舍里，一切都太仓促。她把头倚在菜橱上闭上眼睛，开始打盹。我却越来越清醒。

随着车身的摇晃，车尾的帆布一掀一掀，发出噗达噗达的声音，车厢内也开始明明暗暗。我看的篷布下，那稍纵即逝的光亮，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借着时断时续的光亮，我开始打量车厢内。坐在家具上士兵们，表情漠然，对于家乡以外的任何地方，他们似乎并不介意，四海为家已经成了习惯。然而，我却不行，这里已经成了我的故乡，我生命的一部分，让我难以割舍。

我盯着车尾，希望有机可乘。菜厨旁，一个士兵抱着枪在打盹，大衣和棉帽把他包的严严实实，像一只冬眠棕熊，传来轻微的鼾声。他伸着长腿，挡在仅剩的通道上，让人插翅难逃。刚萌生火苗被熄灭了一半，有点心灰丧气，希望眼前这一切是梦，黎明前的噩梦，盼望被人叫醒。可是，时间却像工匠手里的砂糖，正被拉成蓬松的棉花糖，被无限拉长放大。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篷布啪嗒啪嗒响着，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让我更加懊恼。虽然是备战备荒，但小伙伴们都留了下来，只有我们家随着部队去远方。

我裹紧棉猴，注视着悬挂着的军用水壶，记忆残片在脑子里急速闪着，如一部动荡的战争片。耳边，响起妈妈坚定的声音，“我不去，别人都不搬家，凭什么我去？”母亲坐在板凳上，用擀面杖敲着面板，理直气壮地说着。她身旁金饺子们已经失去了秩序，东倒西歪匍匐在金黄色高粱杆上。水泥地上，赫然躺着几只饺子破肠烂肚的遗体，它们已经失去了应有的饱满。

屋里一阵沉默后，父亲把脸藏在缭绕的烟雾后面，用协商口气说，“你得支持我工作。”大概，父亲也感觉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可他，的确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家庭利益与工作需要统一起来。

“你自己带着孩子去好了。”母亲有些愤怒，低着头不停地捏着饺子。她抿着嘴角，两手一捏，一个鼓鼓得饺子诞生，那饺子似乎就是父亲的脸。她把所有的气愤都凝聚在自手指上，尽情地发泄着。其实，他们每一次争执，我都希望母亲获胜。只有母亲获胜了，我们才能与大多数人一样，彻底留下来，然后融入这个城市。

父亲沉默着，不停地吸烟，烟雾萦绕着他严肃的脸，他沉吟了一会说，“我不管别人，我的家一定随着部队走。”

“就你觉悟高。”

“军令如山倒，该走就得走。”

“你看看别人，为了不把家搬去，都在找后路。”母亲恨恨地说着，起身弯腰拾起地上的饺子，重新摆在高粱杆盖垫上，怒气消了一些。

“末了，都得去。”父亲用手指弹了一下烟灰，“早去，晚去，还不一个样？”说完，他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那可不见得。”母亲端起盖垫去了厨房。

父亲转过脸笑呵呵地对我说，“你老是埋怨名字不好，这下好了，以后你有新名字了。”

但是，对于新的地方，和新的名字，我心里不但不期待，甚至还有些恐惧。从大人闪烁其词的言谈里，我感觉到，那个所谓的好地方，大家都避之不及。要不然，都想尽办法逃避呢？

我抚摸着箱子隆起的皱纹，心里泛起一阵阵莫名的忧伤。箱子是从SC捎回来的，因为运的时候清漆未干，箱盖上皱了很多，犹如一张未老先衰的脸，让人叹息。走了，走了。明天，我回不到熟悉的教室里，见不到那些要好的同学。红小兵中队长是谁做了呢？他们还会想起我吗？我们要去的地方，真得那么可怕吗？

我看了一眼姐姐，她没有吭声。暗淡的光线里我看不清她的脸色，只看见她的麻花辫在肩上跳动，像一只躁动的兔子，极力要摆脱束缚。前几天她还在山师大附中上学，现在，却只能坐在这里，一筹莫展。虽然，她是母亲忠实的拥护者，二比一的反抗也无济于事。车厢里除了我们全部家当外，还有几个战士，他们睡眼惺忪打着哈欠，似乎还没有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

我手伸到棉猴的口袋，指尖触到两枚硬币，和一张纸币，心里猛的宽慰了许多。钱是上次去人民公园遗留的，姐姐忘了要回去，就成了我的小私库。

第二章 别离

人民公园在省城繁华地带。那天，风不大，太阳也很暖和。我站在公园门口啃甘蔗，甘蔗五分钱一段，很甜。物质匮乏的年代，它是北方冬天孩子们唯一的嚼头。甘蔗摊前围满了半大的孩子，生意特别好。

我大口嚼着甘蔗，朝公园里面瞅着，心里有点焦急。大门左侧的窗口前，买票的人排成长队，姐姐也在其中，周日是公园最热闹的时候，队排的老长，看样一时半会买不上票。

我一边吃，一边朝马路上看着，咣当咣当的电车，潮水般的自行车，都是这座城市的风景，人们都忙些什么呢？路边红砖墙上写着醒目的大字：备战、备荒，为人民。

自行车流紧跟着公交车，甚至有人一手扶把，一手撘在公交车身上，贪图省点力气。自行车后座上，大部分都夹着一只铝饭盒，在阳光下亮闪闪，让我羡慕不已。我什么时候长大，也带着饭盒里，加入这潮水般的人群里。

正当我陷入无限遐想时，被姐姐拉了一把。

“快进去吧。”姐姐拉着我胳膊，顺手把一卷钱塞进我棉猴口袋里说，“我兜太浅，剩下的钱就放在你兜里，别丢了啊！。”

我抬头看了看她，撇了撇嘴，表示不屑。她开始爱美了，不像我臃肿的像只棕熊。她穿着黄色方格罩衣，在灰蓝色的人群众格外显眼。公园离她学校很近，有时她周末不回家，溜到这里来玩。在她多次炫耀公园的八哥后，我央求她多次，终于带我来。

进了公园大门，旋转木马吸引了我，挪不动脚步。旋转木马不要钱，随便骑，更让我喜出望外，想是捡到一个大便宜，一步便窜了上去。

骑完旋转木马后，姐姐领我到了一个被铁丝网罩住的小房子前，里面悬着的横木上站着几只漂亮的鸟，骄傲得像一个个公主。

“八哥，八哥，几点了？”姐姐朝鸟儿问着。

我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八哥，八哥，几点了？”

一只鸟扑棱一下，飞到另一只横木上，其余两只呆头呆脑，对我们不理不睬。姐姐又提高声音，“八哥，八哥，几点了？”

那几只鸟，仍是无动于衷，站在横木上注视着隔壁。隔壁铁丝网内，许多颜色艳丽的小鸟正叽叽喳喳，它们从一个角落，忽啦，飞向另一个角落，像一群正在捉迷藏的精灵。

姐姐安慰着我说，“等一会它就会说，‘七点了’我上次来的时候，它还说了呢。”她拉着我离开铁丝网，“咱先去看别的，等一会再过来。”

忽然，车猛一刹，停了下来。我身子急速往后仰了一下，头正碰在车帮上。虽然隔着棉猴不太疼，心里却更加烦闷，脑海里的画面像镜子碎了一地。

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大家就这样懒散等着，一副听天由命的姿势。我心里忽然一阵窃喜，车子坏了，走不了了，整个行动就会失败。我兴奋的一阵颤栗，真想飞出车厢去，踏在熟悉的地上。

我站起身来，环视着车厢内，大家都遵照规定，安静地待在车厢里，没有人吭声。我也只能又坐下，心里却像激流奔腾不已。

坐在车尾的战士，他终于忍不住，起身撩开帆布帘子往外看。一束亮光从缝隙里照进来，照在他吃惊的脸上，他大声道，“呵，这么多人啊！怎么回事？村里的人全知道了？”

“真的吗？这么大的行动，这还真保不住秘啊！”身后有人感慨。

“怎么走漏的风声？”有人提出疑惑。

“这么多车，怎么能藏得住？”

车厢里的议论，终于驱除了清晨的静默，大家彻底醒过来了，七嘴八舌热烈地讨论着。

我扑过去，趴在后挡板上，掀开帘子往外看。灰蒙蒙的天上，雪花疾飞，路两边雪地里站满了人。看样，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都来了，他们依依不舍朝车队挥着手。我们原本计划悄悄离开，没有想到，已经变成一场盛大的送行。

“我下去看看。”我说着就抓住车挡板，一条腿迈了出去。清冷空气让我身心解放，人也清醒了很多，像一只放飞的鸟儿，急速朝蓝天飞去。

“叔叔，把她拉回来。”

姐姐话音刚落，我的胳膊就被钳子一样的大手握住，像小鸡一样被人轻轻拎进了车厢。

“放开我。”我不屈服，挣脱后又扑向后挡车板。

蓦然，一个声音传来，“可找到你了，我一辆车，一辆车找啊！”

我心陡然热了起来，整个早上我都在等待这个声音，我趴在后挡板上，朝下面看去。

这时，一个穿着蓝色短大衣的女人，一步一滑地向车厢跑来，她矮胖的身子，就像一个汽油桶，从雪地里滚过来。

“老师，你怎么也来了？”我像是见了救星一般，大声喊着。

“你这个孩子，都要走了还瞒着。”老师一边责怪着我，一边靠近我。

她笨拙地爬了上来，站在拖斗车的挂钩上，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胳膊努力越过挡板，朝我递过来，“我特意给你煮的，拿着路上吃。”

我接过还温热的毛巾，温暖从手臂传到全身，顿时我眼睛发热，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想起老师的家，那个被熏黑的灶间，热气腾腾的锅，和煮熟的地瓜，不假思索就说出我的请求。

“老师，我不想走。”我拉着老师的衣袖，“我去您家住行吗？”

“好孩子，那得你爸爸妈妈同意才行。”老师拍打着我的手，红着眼圈说，“老师也舍不得你，要听话。”说到这，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鼻子一酸，点了点头，心里却失望极了。我是她最喜欢的学生，却也不敢收留我。但是，我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老师，我真的不想走。”

老师红着眼圈，别过脸去，足足过了半分钟后，她的眼睛才重新看着我，小声说，“听话，长大了回来看老师。”

“嗯。”我答应着。

突突，汽车重新发动起来了。老师按了按我的胳膊，就连忙跳下车，站在路边朝我挥手。光秃秃的杨树下，她裹在蓝色棉半大衣里，在村庄黑白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臃肿矮小。汽车缓缓开动，我鼻子一酸，眼睛模糊了。渐渐，她的身影小了，最后化作白纸上一滴蓝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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