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蹈》免费试读_发间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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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亭间“轶事”

江南一带多商贾，这是天下尽知之事。

自前朝就一直盛行的商业，在北朝初代皇帝取消宵禁之后，虽然商人地位并未提高多少，但江南一带的繁荣之景却是愈加日上。

倍受推崇的青瓷、绸缎、宣纸等名贵物品，最优者更是被打上了官印，成为了那尊贵无比的御用品。

至于那些被点名授予官印的烧窑坊间，其拥有者更有如是祖坟冒了青烟，身份地位随之水涨船高。

不说封官加爵，至少不会再与其他普通的富人商贾一般，沦为四民末流。

所以在江南一带有名的商贾世家中，获得一方官印成了他们这几百年来一直在努力的事情。

苏州，巳时两刻。

一处挨着湖边的凉亭之中，旦晨的阳光斜照而入。

两名中年男子对席而坐。

中央的石桌之上，一缕缕青烟正从一个古铜色的香炉里袅袅飘出。

衣着显得要华贵些的中年男子面对着湖面而坐，拎起那炭炉上已经烧开的长嘴瓷壶，倒入一个装着茶盏的收口大瓷碗当中，再将长嘴瓷壶放下，开始洗杯弄盏。

对面的儒雅男子轻摇着手中羽扇，打量着说道：“这便是号称天下第一瓷窑，龙泉窑所出的瓷器？”

案桌上的那些茶杯茶盏连同那个烧水的瓷壶，瓷身光滑，上色均匀细腻。

虽未打上官印，但即便是比起当今天子那座禁中里的典藏，也不见得会逊色几分。

华贵男子一边往两个茶杯里添放茶叶，一边解释道：“这一套茶具，是当初争得了那一方属于瓷窑的官印之后，曾曾祖爷爷喜上心头，亲自下场烧出的一套瓷器。算是这几百年不可多得的上品，也颇有些当做传家之宝的意味。”

儒雅男子有些意外，说道：“周兄这礼遇可有些重了。”

华贵男子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再如何精致的瓷器，也要物尽其用才有价值，顾贤人当得起如此礼遇。只不过素闻你不喜繁礼杂规，所以酒席歌舞这等庸俗之物就省得在你面前摆弄了。这里是我父亲年轻时买下的一块地，后来连同你身后的这片湖一起盖成了一处大围院，这里几近郊外、远离闹市，倒也是能偷得清净。”

这一口占了三四亩地面积的小湖，再加上华贵男子身后林立的各处屋苑，至少得有十来亩地。

富人商贾虽不为朝廷所承认，甚至排到四民之末，但却依旧是不少人干起了这行，皆因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有钱能使鬼推磨”。

周家掌握着江南四成的瓷器来源，近两百年更是坐拥着龙泉窑这一被打上“官”字的大窑，可谓是钱势皆备，在江南一带风头无两。

北朝对田地买卖有诸多限制，但对这些富贵门庭来说自然算不上是多难的大事。

所以华贵男子谈起这一处屋宅的由来时，就像是在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眼前这华贵男子，便是周家这一代的家主，周华殷。

而另一位，则是传闻中老儒生的二弟子，顾濯心。

周华殷将泡好的香茗推到顾濯心面前，问道：“不知顾贤人此番特地到府中拜访是为何事？”

顾濯心将羽扇放在石桌一边，手指捏住杯盖，轻拂着杯中的热气，说道：“自从我那师弟一蹶不振之后，那庙堂里便只剩了两位大将军，一者攘北，一者镇南，不知对此周兄可有耳闻？”

周华殷动作一顿，神情有些不自然。

对面，顾濯心只顾着手捏杯盖，轻拂杯中热气。

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

……

荒郊野外，罕见人烟。

一处一亩大小的篱笆小院，其中有一座凉亭。

凉亭正中的矮案桌上，放着一架凤尾筝。

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正盘腿坐在案桌前，一把拂尘从其身后搭在右肩上。

少年道袍依身，白色长袍背后绣着一个脸盘大小的太极图案。

些许烈阳斜入凉亭中，照在那道袍之上。

平日束于头顶的莲花冠此时被他放在了身侧，长发披肩。

道袍少年手指轻动，古筝声潺潺如流水，从这空旷的地方传出老远。

篱笆小院出入处，一名背着竹篓、年纪相仿的少年徒步走来。

竹篓少年手拿木夹，身穿墨色长衫。

头上插着一根木钗，上面刻有一个小小的“医”字。

篱笆入口往左前十来步便是凉亭，竹篓少年并不急着走过去。

而是往右走了三四步，在院里的一小块花圃前蹲下，拿着手中的木夹开始除草。

凉亭中的少年停下筝声，站了起来边走向竹篓少年，边伸手抓过身后的拂尘柄，轻挥搭在臂弯里，说道：“好友花了这么长时间找到这里，就是为了帮我除草？”

话音刚落，也不知是触动了竹篓少年的哪一桩心事，一株带着泥土的杂草向着道袍少年的面门疾飞而来。

道袍少年停下了脚步，手中的拂尘一挥，便将那株杂草打落在地。

那竹篓少年站了起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木夹指着道袍少年。

活脱脱的一副妇人骂街姿态，只将那道袍少年看得一愣神。

只见那竹篓少年骂道：“不说酒饭招待，便是一杯清茶也没有，这就是你们道家第一弟子的待客之道？”

道袍少年愣神了一会，才反应了过来。

“哦……”

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道袍少年点头应道：“原来你是想喝茶啊，早说嘛，屋内那方桌上不有一大壶嘛。你一进院子就跑到花圃里采采摘摘，我还以为你又看上了哪株花草呢。”

竹篓少年迈步走向花圃后方的竹屋，背对着道袍少年大声说道：“你挖苦朋友的功力倒是丝毫不减。”

道袍少年看着竹篓少年的背影笑着说道：“好说好说，晨卿安平生最喜之事，就是在好友两肋插刀。”

看着竹篓少年推开门走进竹屋，自称晨卿安的道袍少年也迈开脚步。

走过凉亭时，道袍少年手中拂尘一挥。

凉亭中的莲花道冠飞出，悬于道袍少年的头顶。

道袍少年长发纷飞，穿入道冠之中，自行束成道髻。

一个刻着太极图案的发钗出现在道袍少年右手中，被他插入了莲花道冠之中。

走入竹屋，那竹篓少年竟真的将那茶水喝了大半壶。

晨卿安诧异地看着竹篓少年，问道：“遇见什么事情了？以你的境界应不会花了个把时辰赶路就口渴不已吧。”

竹篓少年手握着茶杯，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稍稍回了一口气后，竹篓少年说道：“医林接到弟子来信，说西南一带出现瘟疫，局势有些难以把控，师长让我过去增援一下同门。所以昨夜连夜赶路南下，这一趟既是特地赶来告知你长安之约我去不了，也好趁机在这中途休息一下。”

书生负笈，医者背篓；一者携书，一者拾药。

这也是人尽皆知之事。

眼前这竹篓少年是医林这一代的大弟子，江湖医字脉的年轻领军人物，沐浅阳。

医字脉，尤其是医林弟子，历来受人敬重，靠的不单单只是那一手精湛的医术，常为人道的医德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医林是医家最为完整的传承，天下的医字脉，大多以医林为首。

医林弟子，自出师日起，每年都要用三个月的时间去周游各地义诊，为一些生活穷苦的人家免费看病。

除此之外，一旦有重大瘟疫灾情，医林号召令出，条件允许的弟子也要立马赶往支援。

沐浅阳方才所说情况便在此列。

晨卿安眉头皱了起来，说道：“太过巧合了些。”

沐浅阳点点头，说道：“西南多苗人，结合近来的事情与局势，大致也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又抬头看着晨卿安说道：“长安那边，你们顶得住吧？”

晨卿安微微点头：“终南山与华山离长安不过几十里之路，有什么差池顷刻便可至，在长安城附近他们出手的机会应该不大。回五台山时我会全程跟随，也会尽量挑一些靠近华山、嵩山的路线，遇事也方便求援。只不过……”

沐浅阳接过话尾说道：“无论是华山还是嵩山离五台山都颇远，你是怕这段路途生变？”

晨卿安拂尘再次从身后搭在肩上，在对面的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后说道：“生变是铁定的事，要真一帆风顺就不必策划这么久了，目前只能尽量周全计划，增派援手是最稳妥的办法。只是长安城内，燕垣巳与我不熟，晨罡明不在，想要找援手，只剩下了袁东壁。”

沐浅阳将茶杯放回桌面上，看着晨卿安说道：“李淳蕴师门没派人过来？”

晨卿安摇了摇头，说道：“五台山这次来的人，连同终南、华山，甚至是离得远一点的嵩山，多半也都已经被算到对面的花名册里面了，想要破局，局外之人是最稳当的选择。而且即便是袁东壁，对面也不一定就没有防备；再一者，即便有我父亲的这层关系，袁东壁也不一定肯帮忙。”

沐浅阳疑惑地看着晨卿安，说道：“你们佛道两家与儒家究竟有何旧怨？每次谈起儒门你与李淳蕴语气总有些不自然。”

晨卿安犹豫了一会，轻叹了一声道：“也算不上是旧怨吧。”

第二章 南岭坡之殇

湖边的凉亭里，顾濯心不理会周华殷心里的胡猜乱测，自顾自地说道：“北方匈奴祸乱由来已久，暂且放下不谈。”

“八百年前，前朝建立之初，各地战乱甫平，民间不说生灵涂炭，大多也是居无定所，温饱难及。南越倭寇趁此机会举众入侵，占据城池，所过之处大举杀戮。”

“为护关内苍生，儒门等不及佛道两家的支援，举门迎战，五百剑儒拒敌于南岭坡，尔后尽数死绝，儒门气运因此大衰。”

“此后二百年，佛道两家携众配合朝廷剿灭剩余敌众，平息风波，然后修生养息。前朝设镇南将军，为震慑南蛮倭寇所用。”

顾濯心停了一下，看着周华殷说道：“百越诸地虽然人烟不盛，但终究是北朝皇土，寸土寸金。而且一旦被敌寇占据，对中原形成攻势，连同匈奴南北夹击，其中凶险，周兄应也能预知一二。”

此言一出，周华殷脸色苍白，汗如雨下。

……

……

“这是史书里关于当年那场惨战的全部描述。”

沐浅阳听出了画外音：“另有内情？”

晨卿安点了点头，说道：“当年虽说佛道两家离得远，但境界高强者不在少数，儒门又有五百剑儒，按理说与对面周旋数日，等待第一批援军的到来完全不成问题，但最后却是全数覆没……”

沐浅阳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晨卿安：“你们特意拖延了时间？”

晨卿安半响不说话，脸色黯淡。

……

……

凉亭里。

周华殷微微回过神来，笑得有些僵硬，看着顾濯心说道：“不知顾贤人此番言语是为何？”

“周兄既然能将周家这一商贾世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聪明如你，应不难明白我的话。”

顾濯心拿起羽扇，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周家风光江南将近三百年，自北朝初立便一直是几大商贾世家之一，历任决策人都宏图大略，想来也不会出现商人短见这等荒唐事情。”

“若周兄不知如何回拒镇南将军，下回他再来时将我这话稍作修改回赠便是，想来周兄饱读诗书，不至于连转述都不会。”

跟着站起来的周华殷腿下一软，瘫坐在石凳上面如死灰。

顾濯心拿着羽扇拂了拂手袖，看着两眼无神的周华殷说道：“顾某尚记得来时的路，就不劳烦相送了，周兄继续静坐即可。”

……

……

“因为儒门那位董大家提出的独尊儒术，佛道两家那几百年对儒家一直颇有微词。”

晨卿安走出了竹屋，沐浅阳也跟在后面走向凉亭。

拂尘一挥，凤尾筝连同矮案桌一起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沐浅阳并未走进凉亭里，在凉亭的台阶前停下了脚步。

“当年骤闻噩耗，佛道只用大半日便赶完了剩下的路程，但已是于事无补。”

凉亭里，背对着沐浅阳的晨卿安语气无奈，脸色苦涩：“在追杀完敌寇余党之后，庭玄道长羞愧难当，回到南岭坡当场自杀身亡。六无大师心中抑郁难平，在南岭坡对着那一地的亡剑颂经不止，七日后也圆寂西去。”

沐浅阳满脸的不可思议，忍不住提高声音道：“人都死光了，自杀颂经就能挽回那五百亡魂了？就为了门派之争？”

晨卿安并不争辩，脸色黯然地说道：“此后两百年，因为南岭坡之难，佛道两家剿灭完剩余敌寇，便召回全部弟子封山思过，连同一些在长安有官职的也不例外。”

“两百年之后，也就是著名的武夷山灭门事发，魔道大肆入侵中原武林。”

“此后事情你也了解，江湖正道一致对抗魔道，儒门因为势弱所以并未大举参加。佛道两家解阵，从山上门殿到山下庙观，皆尽数出战，带领医家、墨家等先秦诸派与一些山门剑派，与魔道断断续续抗衡了将近六百年。”

……

……

野郊小路，荒草丛生。

从苏州出来欲回庐山的顾濯心羽扇轻摇，优哉游哉，看起来并不如何赶时间。

“嗯？”

倏然，顾濯心眉头轻挑，停下了脚步。

前方，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低沉的嗓音响起。

“会面结果如何？”

那道身影站在小道中央，背对着顾濯心。

黑红配色的衣帽裹在身上，露出的脸也有小半被那长发遮住。

但即便如此，顾濯心还是一眼认出了来人。

顾濯心手拿羽扇半掩脸，语气不知几分真假，摇头叹气道：“还能如何，主人家碍于我那老师的威名，拿出了家传茶瓷来招待我。而我忘恩负义、毫不领情，以权势加大义来恫吓，害得人家最后连起身相送的力气都没了。”

那道人影转过身来，看着顾濯心脸上的羞愧神色，低了低眼睑，毫不留情面地揭穿道：“你是在怪他没有送你吗？”

“哎呀呀。”

顾濯心脸上表情瞬间收了起来，看着那道人影故作不满地说道：“别那么直接嘛，你我默契差得有点多啊。”

那道人影微微撇过了头，并没有理会顾濯心。

顾濯心也也没有再继续打趣下去，正色道：“自周华殷任家主以来，与那位督窑情同手足，周家的各处买卖交易都颇为合理，买田置地走的是正规途径，给那些卖方的钱财也足够优渥，在一些流民聚集地更是经常派发粮食、招聘劳工，酬劳也不曾压低亏欠。唯一错的，就是这次的犹豫不决。”

“唯一吗？”

黑红人影并不认同，声音低沉地说道：“能在盛世对生乱犹豫不决的人，与乱臣贼子何异？”

顾濯心并不急着定论，说道：“这不是还没乱嘛，总要给人悬崖勒马的机会。”

黑红人影知道争辩自己永远不会是赢家，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说道：“你与他谈到了镇南将军了？”

“谈到了镇南将军的由来。”

“没有说出全部内情吧。”

顾濯心羽扇顿在半空，沉默了半响，说道：“说了又能如何，八百余年，莫说尸骨，便是亡魂也早就已经不知飘往何处了，反复提起，只会徒增怨念。”

“这六百年与魔道的对战里，佛道两家也算是尽心尽力，死的弟子不在少数，再如何说也算是为苍生做了点事。只要他们没矢口否认或者是反咬一口，谁也不愿主动提起那件憾事。”

顾濯心收了心神，迈起脚步越过黑红人影，边走边说道：“先不说这个了，你此行如何？没负伤吧？”

黑红人影跟在身后：“我一介刺客，只要不想与人起冲突，自然有办法让人留意不到我。”

“情况如何？”

“西南苗人活动频繁，附近居民染上了瘟疫，沐浅阳因为要前往救助，长安之行搁置了。”

“苗人？”

顾濯心脚下一顿，转过身看着黑红人影，神色诧异。

黑红人影点点头，说道：“能对那件物品感兴趣的，多半是魔道一方，只是不知他们怎么说服苗人来插一脚。”

顾濯心沉吟了片刻，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了黑红人影，说道：“你将此信送达衡山错剑宗，西南那边，等此事了结之后我亲自去查。”

黑红人影接过了信封，看着顾濯心说道：“你一早便已准备妥当？”

“既然决定要相帮，备好万全之策就是分内之事。”

顾濯心转过身看向南边，羽扇轻摇：“书信送达衡山之后，你若是无其他要事，也可早点赶回庐山，兴许还能和我一起接待那位贵客。”

……

……

夕阳西下，天边还有一点点余晖，映照在云上，煞是好看。

沐浅阳坐在凉亭边缘的长石凳上，倚着石柱看着那片云，呆呆出神。

竹篓木夹已被卸下，放在竹屋里面。

沐浅阳自从与晨卿安谈完话之后，便一个人一直坐在这里，任凭烈阳高照到夕阳西下。

晨卿安从竹屋里走出来，站在凉亭外看着沐浅阳的背影，轻声道：“明天早上走？”

“嗯。”

沉默片刻，沐浅阳微微转过头看着晨卿安，说道：“那位六无大师……”

晨卿安点点头，应道：“此次李淳蕴要从长安带回五台山的金刚杵，就是由他的舍利所制成。”

“如此一来，想要让袁东壁施以援手就更难了吧。”

晨卿安沉默了一会，说道：“尽人事，听天命。我前段时间已经写信回终南山，梦此生如果能够跟随的话，再详细布局一番，应该不会出太大问题。”

沐浅阳微微诧异，说道：“如果你师兄能亲自护送的话，的确能省去不少麻烦。”

晨卿安看着沐浅阳的神色，知道他对于南岭坡一案暂时还是难以释怀，也有心岔开话题，不再继续讨论金刚杵的事。

走到沐浅阳身边坐下，看着那片已经渐渐昏暗的白云，晨卿安轻声道：“明早和我去看看她？”

沐浅阳有些意外，侧过头看着晨卿安道：“李听雨？”

道袍少年没有接话，看着远方嘴角微微扬起，脸上神色不逊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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