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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洛神赋图
百十来号戎服打扮的官兵分作两队,齐刷刷地奔将城门来立定,直惊的盘根老树上的的乌鸦刮剌剌乱飞,跟在最后头的两个官兵一手带刀一手扯一半榜文糊在矮墙上。不一会儿,围了一群人争相看榜文。其间一位蜡黄面皮的汉子看罢,仰天长叹。突然这那汉子感到左肩被人拍了两记,只听身后一个声音说:“敢问好汉,莫不是木家村的秦开山大哥?”那汉子回头说:“正是,不知朋友贵姓?”只见那人约莫三十五岁,戴一顶软脚幞头,身穿灰布长袍,老远地看去那件袍子被浆洗的泛白。那来人说:“小弟是雍州阎立本。”随即二人放声大笑。阎立本说:“大哥,咱们一别十五年,可想煞小弟了。适才我见大哥的身影有几分眼熟,是以拍了两记以做试探,不期果是大哥。”秦开山笑着说:“是啊,整整十五个春秋,花儿那丫头都十五岁了。贤弟你在这浔阳城中干么?”阎立本微一沉吟,说:“只为小弟心中有一种隐士风骨,解了印绶,俯览名山大川到此。”秦开山听后,拂然不悦,寻思道方今胡人屡屡侵吞咱们大唐王土,屠杀咱们大唐子民,大丈夫应当裹尸沙场,没的效那隐士干甚。唉,人各有志,我虽是大哥也不好勉强。他说:“今日得见贤弟,实乃苍天见怜。咱们哥儿俩去酒肆吃上几十碗,大醉方休。”阎立本慨然应允,当下兄弟二人大步而去,径奔酒馆。
唐高祖皇帝李渊初年定鼎,坊市制度森严,自然不比得宋朝。他二人投东转西来,觅得个酒家,拣了一僻静处坐下,要了一碟牛肉、一碟竹笋、一碟豆腐干、一碟苦瓜、一坛陈酒。二人一面吃酒一面说话。阎立本问道:“小弟方才见大哥仰天长叹,不知是为何事。”秦开山端过一海碗酒,一饮而尽,接着将那只空瓷碗重重地掼在桌上,说:“说起这事,气煞我也。哼,贼胡人欺人太甚,恨不能杀个痛快。”阎立本惊愕道:“大哥,此话便怎说?”秦开山道:“我也曾听得一位讲评话的老者说道,贼突厥数次来犯咱们大唐疆域,杀戮咱们大唐百姓,朝廷却不点将出兵,遮莫不是咱们大唐无将才吗?”当他说到“朝廷却不点将出兵”之时,只见他的右手背在左手窝一拍,只听“啪”的一声响,然后两臂伸张开来,显然是满胸的无奈和愤怒。阎立本放下酒碗,踱到直棂窗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市井小贩,正色说:“大哥,休要胡说。咱们唐高祖皇帝自有良策,你们却不知。”秦开山神色一振,忙说:“贤弟,快快坐下,有甚么说便是了,好教大哥胸中痛快。”阎立本哈哈大笑,朗声道:“大哥,咱们大唐的秦琼、尉迟恭、李靖、柴绍、李勣等众英雄,个个武艺高强,骁勇剽悍,而且自幼熟读兵书,实乃百年不遇的将才。他们都可统十万甲兵而与百万雄狮争锋,挥霍谈笑间,令贼子化为齑粉。”这番话阎立本说的豪气横生,秦开山听罢,不禁拍桌而起,大笑道:“妙啊,有这等英雄,实是咱们大唐之鸿福。贤弟,咱们为此干一碗。”两人举碗对饮。阎立本接着说道:“咱们高祖皇帝对突厥不与计较,一再相让,岂是惧了那厮们,乃是为了天下百姓。两军阵前交锋,那便忠良埋骨,爷娘兄弟妻儿悲断肝肠,此其一也。修缮甲胄,大军粮草,皆需白花花的银子,倘因此加重赋税徭役,咱们大唐百姓的日子焉能好过,此其二也。”秦开山大喜道:“原来如此,今听贤弟说来,大哥好生痛快。但有相烦贤弟处,莫怪。”阎立本道:“大哥,咱们在关帝爷面前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用得小弟处只管说来。”秦开山道:“适才我观榜文,打算不日投军去,请贤弟代为兄照顾他母子三人,纵使九泉之下为兄的也瞑目了。”阎立本应道:“大哥只顾去,一切都在小弟身上。倒有句话要请教,‘母子三人’便怎说?”秦开山徐徐地说:“咱们自花儿那丫头满月一别,有一十五载,去年腊月你大嫂又生产下一个儿郎。”阎立本说道:“大哥今得麟儿,可喜可贺,小弟敬大哥一碗,请。”说着将一碗酒吃个精光,秦开山也吃个精光。吃罢酒,阎立本自袍袖中掏出一个白森森的黑狗牙,大拇指般无二,绑着黑线。只见他右手一扬,揸开五指,对着酒碗拍将下去,登时酒碗裂为几块碎片。阎立本抓起一块,在黑狗牙上疾笔刻划。耳中只听“嗤嗤”声响,刹那间便刻了“天下太平,人民乐业”八个行草大字。阎立本把它交给秦开山,说是给侄子的诞礼,秦开山好生收下。
不自觉间一抹斜阳西坠,照的满天彤红。阎立本起身拱手道:“大哥,咱们就此别过。本当拜见大嫂,但小弟有王命在身,要追查顾虎头的《洛神赋图》。那时城门人多,不便说话。欺诳之罪还望大哥见谅。”那《洛神赋图》是东晋顾恺之的大手笔,为历代名画之翘楚,无数文人墨客大为其叹服。传说他看罢曹植的《洛神赋》,挥毫泼墨而就。原来藏于大兴宫书画阁,一日被盗,唐高祖皇帝大惊,当即私下派阎立本寻回此画,千百遍嘱咐万万不可落入番邦。是以佯装去他官衔,好教掩贼耳目。次日早上,阎立本辞别家人,收拾了细软行嚢,重金买了一头宝驹,寻蛛丝马迹而去。没想到竟然寻到这浔阳来,却碰巧不巧地遇到在人群中看榜文的秦开山。这幅画是大唐百姓的无价之宝,纵使人人万剑穿心而死,岂能落入外族胡人之手?就连江南黄口小儿也知,秦开山也自然知道,便说:“贤弟,须小心为妙。”秦开山结了酒水钱,二人一并出了酒肆,阎立本自去了,秦开山觅旧路转奔木家村来。
这时暮色渐浓,山林间一片沉寂。秦开山陡然听到哪里有人说话,寻声瞧去,只见不远处有几棵参天古松,蓊蔚殷殷,其形宛如撑伞。他想那敢莫是群打家劫舍的贼人,坏了,我木家村相去不远。想到这里,倒吓他一跳。突然,他微感脚底有异物,低头一看,原来踏进了一个菜园子。他顺手扯出一根棍子,仰仗酒力,蹑手蹑脚地走到古松后隐没身形,但心里砰砰跳个不住。他偷眼瞧去,只见四个短衣大汉,正围着一个粗犷老者。那老者脸如抹墨,倒八字眉直冲额鬓,好像两把乌黑的钢刷子,一对桂圆形状的眼睛雄雄生辉,满脸都是刚硬蓬松的长胡须。背上歪歪斜斜地插着一柄宝剑,剑把梢头一绺红色丝穗随风飘拂。这四个短衣大汉都是手持鬼头刀,横眉瞪着他,直想一刀子进去把他搠翻在地。
在这时一个红脸大汉走上前来,拱手一拜,说:“老丈人为何要杀咱们酒楼两名兄弟,还恳请说个清楚,小人们回去也好有个交代。”黑面老者浑没当回事,打个嘻哈说:“老爷我独自吃酒烦闷的很,顺便杀他奶奶的两个鸟人助助酒兴。”此话一出,其他三名短衣大汉尽皆叫嚷,一边掣刀欲上,一边瞧向那条红脸汉子,似乎在等他发话。只见那红脸汉子两臂腾空一挥,气势凛然,向众兄弟示意不可造次,其他三名大汉只得强自按住怒火。那红脸大汉心想兄弟们瞧得起你,称你一声老丈人,没想到你这么肆意妄为,俗话说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咱们兄弟也不是好惹的主儿。他抱刀而立,浑厚地说:“那就烦劳老丈人走一趟罢,小人们面皮上也好看。”这黑面老者气的哇哇乱叫,喝道:“再来罗皂老爷,将你人人打死。”一语甫毕,左边大汉的鬼头刀斜剌剌地兜头猛劈,同时左手成拳疾砸而出。
黑面老者怒道:“找死么?教你看老爷手段。”一边说话一边矮身避过刀锋,顺着攻势,五指箕张,陡直欺身而进,眼看要撞上那大汉拳头,突然这黑面老者的五指钩成鹰爪疾扣那大汉的左手腕,紧跟着屈臂砸肘,横抡出去,登时砸中那大汉胸口。那大汉闷哼一声,倒退七八步,鬼头刀脱手飞出。就在同时,后面两条大汉拦腰疾削,浑像大漠中一头猎兔的苍鹰,刀风呼呼。两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暗喜道:咱们哥儿俩这一刀,嘿嘿,定教他去见阎王爷爷。
这时秦开山牢牢地抓着棍子,又是担心又是害怕,额头汗水滂沱。他想这黑面老者只怕活不成了,没想到这两条健壮的汉子竟然偷袭一个老人,这岂是堂堂大丈夫干的勾当?他霍地跳起,正要喊那黑面老者当心背后的两柄砍刀。
只听一声断喝,黑面老者双足一点,拔地而起,轻飘飘地跃上两人刀背。这一变故,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那两名大汉刚想要收刀回砍,谁知这两柄刀好像浇铸在一座巨大的铁山,任你如何用力竟纹丝不动。那两名大汉互相使个眼色,想要二次运劲回夺,这黑面老者哪会准许,当即右足猛掀,荡开了一柄单刀,接着双足疾夹,硬生生地抢过一柄刀来,就势双手在地上一撑,单刀斜撞出去。就在同时,其他三名大汉失声大叫,脸色铁青,那红脸大汉抢上前去抢攻黑面老者,东北方和西南方的两条大汉双双纵身扑上,都想把另一条短衣大汉挡在身后,哪怕自己挨千刀万刀也要保全兄弟性命。但还是迟了一步,那刀去势如洪水。只听“噗”的一声,那刀嵌在了左后方那条大汉的喉骨中间,眼见是不活了。那两名大汉眼中滚泪,皆寻思手足大仇不共戴天,哪怕拚到最后刀毁人亡,咱们兄弟也绝不皱眉。两人曲腰弓背地挥着鬼头刀攻上拼命,但皆被那红脸大汉喝住了。这黑面老者招式大开大合,浑然一体,俨然一派武林名宿风范,那红脸汉子自忖自家兄弟联手也万万不能胜他一招半式,若不制止他们,不但老六的大仇报不了,就连自己兄弟三人的性命也要白搭进去。他抢上前来,朗声道:“不知老丈人是哪门哪派?不才三兄弟日后愿再讨高招。”忽然那黑面老者长袍一拂,蓦地跃出,好像飞滚的车轮般狂奔而去。
霎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虎吼五岳,鲸吞北海,唯我帮众,武林称雄。
顿时三条短衣大汉全身一震,几乎同时惊呼道“虎鲸帮”三个字,脸色煞白,犹其像一蹲石雕。秦开山也是大骇,他听说虎鲸帮是江南第一大帮,专在水路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总舵设在江西南昌,近年来崛起甚快,在三吴两广江浙之地设有分舵。帮主周奴因面相凶恶,道上朋友人送外号“镇宅神”,此人性如烈火,心狠手毒,平生视人命如草芥。当年凭借六十四路“断头夺命刀”一连挑了泰山六座山头,降伏了八百喽啰,一时大名远播,威震山东河北一带。一想到这里,秦开山酒劲也醒了八成,拨开长草,看那三条短衣大汉扛着死尸去的远了,才急急地托着棍子奔家去。
不多时,见一家农院,门前栽着几株垂柳,一周遭泥土墙尽皆崩塌倒落,四来间宽敞草房,屋内烛火黯然。一位四旬妇人正倚门伫立,模样端庄,但神色甚是焦急,见了秦开山,一把揪住说:“山哥,怎么这般天色方归家。”这妇人便是秦开山的浑家,单名一个翠字。他夫妇两口自种下姻缘以来,恨不能一个炊饼两人分吃,感情之好端的是羡煞街坊四邻。秦开山便将观看榜文、偶逢阎立本、酒肆吃酒等诸事详细地说与浑家听,只是对那松林恶斗之事闭口不提,一面说话一面掏出大黑狗牙给了浑家。牛翠笑道:“照你说来,现在咱阎兄弟做了官老爷,不比先前你哥儿俩每每煮酒论英雄、冷板凳高谈阔论了。”秦开山在她手上捏了一把,牛翠啐道:“呸,好没正经。”二人说话间已然进屋,秦开山长凳上坐定,忽问道:“平儿在哪儿?”牛翠道:“刚喂哺完,正好睡呢。”转身去了灶台取了饭菜摆上,在她身后跟着一个及笄少女,颜色艳绝,婷婷玉立,捧着一碟腊肉摆上,母女二人坐定。
秦开山寻思道:我已然酒足饭饱,还是再吃他一些罢了,他日我做了边塞征人,驰骋漠北,沙场拚命,哪有今日这般团圆,再说我堂堂大丈夫固无悲凉之叹,怎奈何他一妇人难免落寞。他吃罢半碗白米饭,对着浑家道:“如今正是报效朝廷之时,我决计明日便投军去,如此方不负我这一身武艺。”牛翠道:“我一妇人家全凭山哥做主,碰上灾荒饥年的咱们娘儿三个短不了受些委屈也就是了,但是那疆场上不知结果了多少壮士,怕是……怕是……”话说不了,泪如雨下。秦花说“娘啊,爹爹武艺高强,又能开得两手好弓,定教无事。”牛翠转念一想:我要是这般痛哭起来,教他去的也不安心,话说回来,我那汉子疆场杀敌是正经,要是传扬出去,倒教左右高邻瞧不起我,只道我一妇人家不明大义。她收拾了心情说:“山哥,那刀枪弓箭不长眼睛,你仔细则个,咱们娘儿三个早晚等你回家团圆。花儿,你这丫头,袖口儿都扯出一条口子,干么不仔细,吃罢了饭,娘给你缝上一缝。”后面这话说的甚是怜惜。秦花一本正经说:“娘,我箭法没爹好,要不然院中那头黄兔早毙命了。我在后山打野味,突然间窜出一头黄兔来,我就赶紧搭箭挽弓,只听‘嗖’的一声,嘿嘿,那头黄兔后腿中箭,可我明明射的是小腹,只见它带箭逃去,害的我去矮木丛寻箭,就扯破了。”说着扬起扯破的袖口荡了两荡。秦开山二人听了,相对而笑。牛翠给她碗中夹了一箸菜说:“花儿,你的箭法有长进了,你爹爹似你这般大,还不如你。”秦花撅嘴道:“娘呀,你在夸女儿。哪怕我再练十年,也比不上爹爹。”说完她一脸的沮丧。秦开山安慰说说:“你爹爹这三脚猫的箭法,平常的紧,江湖之中不知有多少好汉在我之上。”
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团物事撞击地面之声,牛翠脸色苍白,急奔床榻,父女二人也相继赶来,只见床上卧着一个浑圆堆肉的婴儿,四肢乱动,两只眸子滴溜溜打转,见了来人,张口嬉笑。牛翠拾起地面一块布衾,裹了婴儿,抱入怀来,又呶起嘴唇在那婴儿的额上轻轻一印,说:“平儿没事就好,我只道滚落床榻了。”
吃罢晚饭,各人自去睡了。牛翠把女儿的衣衫讨将过来,补缀的有板有眼。缝补了衣衫,接着她打开了一个乌油油的板箱,挑了一些寒冬腊月天的棉衣棉裤包了老大一包袱。第二天寅时初,牛翠便掌起灯来给丈夫张罗干粮。她宰了六只肥大的老公鸡,剥洗干净,整只腌了和馒头一同蒸熟,皆用荷叶包了,一并塞进了包袱。当牛翠宰公鸡时,秦开山却也睡醒了,穿好衣衫,阔步出门。只见当空捧出一轮满月,烟岚横流,影的四壁里白冷冷的。秦开山绰起门旁一柄斧头,奔进柴房,不大一会儿,就劈了八担柴,接着又把家里的两座巨缸挑满水。眼见她收拾停当,秦开山驮着包袱,跨把杀猪刀,夫妇二人出得家来,把门一锁,趁着夜色望大路便行。牛翠心中不忍,满满地送了二十里路,最后送到一个六角攒尖的石亭子两人才洒泪分别。
牛翠孤身一人转回了家,远远地便望见一位少女正在院中练习拳脚,蹬着一双象牙白墨梅软底长靴,穿着一身嫰葱绿雾绡罗裙,眸剪秋水,琼鼻俏唇,浅浅的梨涡隐隐绻着醉红,头上绾着垂鬟分肖髻,丰彩隽秀,顾盼生神。这少女正是秦花。她练的正兴起,看到牛翠开门进来,突然左足斗转,迎面欺来。动作快捷无比却也不失灵动飘逸,宛如风雪中的一朵寒梅。她格格一笑,说:“娘,瞧女儿这一招使得对也不对。”话未说完,她右臂一抖,呼的就是一掌,由外向内拍出,直取牛翠的肋骨。这一掌即快且猛,她用足了七成力气。牛翠微微一笑,侧肩避过,卸开了攻势,紧跟着便双掌一分,变为前后两掌攻去,前掌横扫。这下秦花惊愕不已,黛眉紧蹙,木愣在那里,罔知所措。她本想使一招“疾走大梁”,骈出食中二指戮向牛翠的右掖窝,迫使牛翠不得不撤掌回救,可是攻势将到,已然来不及,后退也是不成的了,周围三尺尽被牛翠的掌势封住。牛翠这一掌看着来势汹涌,似乎毫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断竹折木,但是事实上招式虚有其表,因为她生怕伤了女儿分毫,是以掌上并无力气,只是要存心试她能否临敌制变。在这进退两难时,眼看她将要被牛翠的掌缘袭中,只见她身形向后弯倒,宛如一张弯弓,躲开了前掌,接着便弯臂横格,向外疾推,顿时将牛翠的后掌架开了去,就在同时,秦花右手变削为掠,穿掌而上,扳转了刚才的窘迫之状。牛翠喝一声彩,待女儿右掌扫到,贴着女儿手臂游走。突然牛翠招式斗变,左手倏地翻转来擒拿女儿右腕,秦花却像鲶鱼一样溜出了她的手心,牛翠反拿不着,但却是心中又惊又喜。
他母女二人你一招来我一招去,拳风霍霍,宛如百花丛中的一对戏蝶,一招一式虽说平常的紧却也胜过江湖中的寻常武师。秦花每每被逼到窘境之时却也能及时想出化解的招式,牛翠好不欢喜。两人拆解百十个回合方才住手。
自秦开山去投军后,这娘三口儿日子过的倒也有趣,平日对拆拳脚消磨光阴,有时将孩子负在背上,用葛藤一捆,牢牢拴住,三人一并去后山打野味。农忙季便挑水浇菜,往南山脚锄田割稻。说也奇怪,每隔几天总有一位赶驴车的老翁,拉了满车的白菜萝卜等蔬菜鱼肉都尽数给了他们,临走时却留下一包散碎银子供他们使用。牛翠忙问端的,这老翁说道我家大人受个什么阎老爷之托,特派小人给秦爷家送些菜疏金银使用,一听此话,牛翠已然猜着此人定是阎兄弟了。
忽有一天,秦花从后山疯疯狂狂地跑回,满身挂的都是打来的黄兔山鸡,额角几绺头发洒撤着,白皙的脸上带着一抹倦容,一个劲嚷着要讨水喝。那牛翠掇条凳子,在滴水檐面南而坐,正往平儿的脖子上束黑狗牙,瞧女儿这般模样,转身便取了一把木梳,舀了一碗冷茶来与她吃,秦花吃罢冷茶,将瓷碗就身侧空地一掼,便抢过平儿来依偎在牛翠怀里,秦花不住摩挲他,有时天真无邪地亲他一下,逗的平儿憨憨痴痴地直笑。牛翠拿起木梳,轻盈地梳着女儿的秀发。秦花问道:“娘,阎大叔凶不凶?”牛翠眉头一扬,好像竭力回想甚么,忽而和蔼一笑说:“你阎大叔凶倒是不凶,他那人笑傲生风,刚正不阿,要是你做了丝毫有背仁义之事,他也照打板子。那年正是个寒冬腊月天,你爹爹望着红炉大火赫然长叹,自言自语道‘他有几年没到咱们这里喝酒赏雪了’,不一会儿,青石板上传来嘎吱嘎吱一阵声响,接着咱们家大门蓬蓬的被捶的震天价响。你爹爹说天寒地冻的,莫不是一伙狠响马上门来讨些御寒的棉衣干粮?你爹爹让我藏进米缸中,他自己拈把杀猪刀前去开门,我还没来得及躲藏,只听你爹爹哈哈大笑,带个书生闯将进来,这个书生一身斗篷蓑衣装扮,臂膀子里抱个恁般大个酒坛子,右手提条烧鹅,正立在门口抖雪。我想这是从哪儿跑来的艄公。经你爹爹引见为娘的才晓得此人正是你阎大叔,他哥儿俩携手去了柴房,燎着炉火,烫着冷酒,说些唐国公李爷招揽四海英雄、爰举义旗、救咱们天下百姓与水火的事并那瓦岗寨众英雄好汉肝胆相照、劫富济贫的侠义勾当。他哥儿俩一直喝到第二天天明,待我早起铲除院中厚雪时,他们才散场子去放倒头大睡。你阎大叔却也不避嫌,和你爹爹同榻而眠。自打为娘的做了秦家媳妇以来,很少瞧见你爹爹像那个风雪夜这么痛快过。”秦花说道:“娘,女儿想想爹爹了。”牛翠幽幽一叹,低头垂泪,良久才说道:“也不知你爹爹现在何处,可还过的好么。”说到这里,她不禁把一对儿女紧紧拥在怀中。不知何时,院中却立一个中年汉子,身躯枯瘦,但却是生的阔口方腮,下唇一绺长须直垂到胸口,戴着一顶赭色裘皮尖帽,帽顶端插着两根洁白的鹤羽,一身贴肉而穿的短衣窄袴,一头装有金属环扣的牛皮腰带上系着尺把长的竹筒子,右手绰一条明晃晃、银灿灿的镔铁点钢枪。原来牛翠母女二人想起秦开山不知投军何处,正坐在板凳上嗟叹伤怀,不曾觉察到有人走进来。那条汉子瞧牛翠一眼,用生熟的汉人口音说道:“大嫂,在下乃是北方游牧人民阿史那铁昆,这方圆十里荒山野岭的,人烟稀少,眼看暮色将浓,不拘牛棚马圈,留在下住上一宿,再赐些饭菜茶水,明早五更天在下便走,银子一发照付。”牛翠并不知道阿史那就是突厥人的姓氏,她想那游牧人民的名字倒是古怪的紧,并不放在心上。
原来那匈奴姓阿史那的一个部落为邻过所灭,部落族人亦全部被宰杀干净,仅只剩下一个十来岁的童儿,官兵不忍杀戮,便剁掉他的双足,抛弃在荒山草泽中,任他自生自灭。所幸的是一头母狼捕猎路过,见那童儿奄奄一息,吐舌一舔,那童儿昏昏醒来,随即双目禁闭,不省人事。突然那头母狼仰天一声哀嚎,声震大漠,咆哮北去,消失在草原尽头。不一会儿,那头母狼回来了,口衔草药,敷在那童儿的断足处,立时草药生效,血涌立止,但是那童儿只觉断足处犹如刀砍斧劈,大叫一声,昏死过去。母狼每天都拕来一只羊羔供他食用,那童儿只盼望保性命要紧,也不管腥不腥的,大口地吃生肉饮鲜血。忽忽数月,那童儿的伤势已然痊愈,唯独行动不便。那母狼便将此儿养育成人,一人一兽结为了夫妻。突然一天,当年诏告官兵屠宰阿史那部落的那位首领,不知从哪里听说此儿尚存活于世,当即派遣大批弓箭手刀斧手前去绞杀,务必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不料唯独那头母狼带孕逃掉,匿藏在高昌国西北上的一个洞穴中。不久那母狼便生产了十个白胖儿郎,慢慢的这些儿郎长大成人,继而娶妻添子,经过数代的繁衍生息,人丁好生兴旺。阿是那氏族大有崛起之势,再也不甘心臣服于柔然,从此开始东征西讨,称雄北方领土。由于阿史那势族代代儿郎居住金山,此山形似兜鍪,“兜鍪”者即俗称“突厥”也,是以他们后来建立的游牧汗国便称突厥汗国,以狼为神圣无比的图腾,世代子民顶礼膜拜。
牛翠转身说道:“花丫头,院中雾水浓,带你平儿兄弟床榻上耍去,仔细他感风寒,娘来招待客人。”秦花答应一声,笑吟吟地抱了平儿进屋。当下牛翠前面引路,款步去了柴房。板门一推,但见屋内收拾的一尘不染,各样农具井井摆列。正中央盘着一蹲石磨,左壁挂着两根竹批子撑起的老虎皮,右壁悬着一壶羽箭。牛翠在劈柴上蓬了一面破门板,给他挟来一床被子,燃着半截红烛,忙不迭地出来打火做饭。不多时,牛翠端来一满陶钵的狗肉炖萝卜和一瓦罐冷茶、一盘馒头。顿时肉香满屋,直教馋人脾胃。那汉子口上道个谢,便大嚼大吞起来,把一陶钵肉羹、一盘馒头吃的干干净净。
牛翠看那烛火欲熄,忙摘了头上发簪抢上前来挑他一挑。这一挑反倒使她不禁“咦”的一声,目痴口呆,发簪几乎掉地。只见桌上平铺开来一幅画,颜色泛黄,笔势沉浑。画中羽盖车内端坐一位锦服公子,顾盼回头之际流露出缠绵悱恻之情,两旁侍从驰马跨弓,不远处却是一片山松绿柳,垂柳下这位公子焚香正坐,仆人低首执盖,眉宇间像是在说一席安慰的话,画面至此再也休往下窥探半分。原来那画上也无个装裱,两端各压根劈柴棒子,未铺开的画面却卷做一个圆筒状,贴棒子裹作一团。牛翠双唇微启,敛神细看,只见画首密密麻麻地横写着文字,盖着朱红大印,右边赫然书着“洛神赋图”四个隶字。她想:此画于卷首处留有画名,黄纸黑字,铁证如山,却不正是我家阎兄弟寻的《洛神赋图》,那又是甚么?待我想个法子抢过画来。你道牛翠为何识得画中文字?原来这村北头的周木匠正是她的开手师傅,此人不但识文断字,而且还舞得一手好棍法,寻常好汉也奈何他不得。在村里说起他的匠人手艺没有人不竖起大拇指的,犹其是给贫穷人家干活分文不取,由此名声隆盛乡里,此人仙逝之后,村里人随改“史家村”为“木家村”以示吊念之情。等到牛翠稍长,周木匠见她生得聪慧,乖巧喜人,他更视为亲生骨血,不只教她识字,而且还将自己的棍法绝技倾嚢相授,整整教了八个寒暑,她才学熟这套“劈山棍法”。
牛翠收拾起瓦罐陶钵盘子,款步出来,霍啷啷一声将两扇板门合上。她走到灶台,掀开锅盖舀半碗姜汤来喂平儿喝。她母女二人一个抱着一个喂,一勺子姜汤刚喂到平儿嘴里,他面皮刷地绷成一堆,泪水滚满脸,把那姜汤全部吐出。这时平儿出母胎尚不到十个满月,如何能受了姜汤的辛辣味?牛翠晓得端的,不再灌他喝了,忙从床榻抓过一面拨浪鼓哄他,这才止他啼哭。
突然墙外隐隐有人挑拨琴弦,宛如幽涧投石,泠泠作响,悄怆孤凄,使人听罢禁不住泪湿双袖。只听一女子道:“三哥,都怪小妹,不是我贪看这山中晚景,倒也不会走了那厮。”一汉子接道:“事已至此,难道只埋怨八妹你不成?此事干系甚大,我身为长兄也难辞其咎。趁大哥他们未到,咱们再寻他一寻,走罢。”两人说话渐已听不到,显然去的远了。
不一会儿,西厢柴房红烛已熄,两扇板门霍啷一声,一个人影跃墙而过,消失在垂柳梢头。牛翠脸现愁容,心道:“盗画贼想开溜么,待我缠他一缠,瞧他如何。”她把那平儿往秦花怀里抛过,低首嘱托几句,奔到灶火坑,绰条尚没烧完的烧火棍,抢到门外,远远的在阿史那铁昆身后跟着,直有三十丈余,不敢拢来。她走到一所荒宅,在株碗口粗的枣树旁立定,抬头一看,月色皎洁,一碧万倾,野草萋萋,房梁坍塌,蛛网泛滥,板门并窗棂皆堆积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和雀屎,一架破败的牛棚顶立群老鸦正自翎羽展翅。她扑地便跪倒在地,望正门八拜,泪水如豆,满面伤怀,自言自语道:“师父,你老人家生前光明磊落,是位响当当的大丈夫,没想到埋骨青山后生宅竟然荒凉至此。今不肖女弟子秦氏,誓与盗画贼不共戴天,哪怕溅血拚命也要抢过咱们大唐宝画。弟子不敢辱没门墙,堕了师傅的威名,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牛翠霍地跃起,三步并作两步迎头赶上,截住去路,棍负脊梁,单掌横立,喝道:“兀那盗画贼休走,交出咱们大唐宝画,奴家便放你过去。”阿史那铁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铁枪插地道:“实不瞒大嫂说,小人自幼对丹青颇有研究,听说贵国宝画盛传天下,小人仰慕的紧,委实借贵国宝画揣摩画技,日后自当奉还,别无他意。”牛翠咬牙道:“你果然是良心话,就应该向咱们大唐高祖皇帝说个明白,这般偷偷摸摸的岂是大丈夫的勾当。”阿史那铁昆道:“大嫂教训的极是,但小人奉可汗号令誓得此画,震慑邻邦,扬我国威。还望高抬贵手,放小人过去。”牛翠道:“怎么?你不是咱们大唐子民吗?”阿史那铁昆道:“正是,小人乃北方突厥人民。”
牛翠听到“突厥”两字只觉脑门轰的一声,面色铁青。她往日常听丈夫说那突厥人的凶狠残忍,趁我大唐高祖皇帝初登大宝,不但屡屡鲸吞咱们铁桶江山,而且还掠夺杀戮我大唐边疆人民,扰的我边疆人口锐减,成群牛羊也尽数被抢劫的干净。
牛翠正色道:“可恨你们觊觎我大唐江山,今番又企图夺画扬威,此事若成,咱们大唐国威何在?义字当头,奴家饶你不得。”语声甫毕,抡棍兜头斜劈,左足趁势前探,横扫他下盘。阿史那铁昆身形一晃,避开棍势,两足依次顿起。牛翠反扑个不着。两人只听“砰”的一声,牛翠抡中铁枪,那柄长枪忽地飞出,宛如一根黑色羽箭,去势疾猛,待飞出两丈远,枪头才斜剌剌地插地。牛翠瞧一击不中,呼呼呼,一连抢攻三记杀招,把个烧火棍舞的密不透风,四面八方皆是万千棍影。阿史那铁昆凭一双肉掌,盘磨抱挑,以巧劲牵掌卸力,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还了三掌,待他第四掌拍到,牛翠忽使个鸳鸯脚,两人掌足相抵便甫地分开,各自被震退三步,面上惊骇不已。牛翠还尚未立稳,阿史那铁昆便已猱身扑上,他双掌一挫,斗缩斗攻,互为援应。牛翠将恩师传授的“劈山棍法”使将开来,棍风霍霍。两人拆解了二十个回合兀自不分胜负,这时阿史那铁昆一掌快过一掌,掌风愈攻愈猛。牛翠已渐渐抵挡不住,“劈山棍法”使的破绽百出。只听“蓬”的一声,牛翠肩胸各中两掌,只觉掌心击中的地方肉痛刺骨,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阿史那铁昆倒也不急着动手,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捋长须,不住的瞧向挂在青竹梢头的一轮满月,他想任凭你将息好气力,那时我也再敢与你拳脚枪棒上见个高低,一来令你输的心服口服,二来好教天下人尽知我突厥人民待人宽厚。他正在洋洋得意,牛翠使个“乌龙绞柱”,“托”地一声跳将起,抡棍劈面打来。阿史那铁昆把头一缩,斜刺里飞起一脚踢她腰胯。牛翠腕上加劲,硬生是把抡出的一记扫棍变成挑棍,从右至左抡出一截长弧径戮他腿肚子。阿史那铁昆忽的矮身窜过,左膝前探,右膝微蹲,两掌并作一块向斜上直拍出去,犹如一个献果老袁。牛翠翻转手腕,掌心外吐,左右虎口夹住棍的两头迎势轻轻前送,登时套中他双掌。在这电光石火间,牛翠左手擒拿他右腕,右手擒拿他左腕,喝一声“着”,两臂使出八成力气向外扳。阿史那铁昆不由自主地左臂撞上右肘,一条胳膊险些脱臼,这下着实痛的不轻,只见他脸上黄豆大的汗珠如泉涌。他正要用力挣脱,牛翠突然撤手,结结实实打出两拳,正中他小腹,牛翠借他小腹反弹之力,双拳一撑,仰天一个筋斗翻出。就在这时,她单足一拨,一团黑影射出,只见她左手一抄右手一带把那团黑影牢牢箍在手中,这才稳稳落地。原来这个黑影正是那条烧火棍。
蓦地一人朗声道:“大嫂果然好武艺,小人佩服。”阿史那铁昆虽腹中两拳,但见牛翠攻守拒地之际颇有三分武学大家风范,不禁一呆,心道:看来我突厥人民企图一统大唐江山实乃是一场春秋大梦,她一村野织妇竟有如此本领,可想那中原人民尽是武学好手了。他想到这里,两手捧着长须摇头叹息,满脸怨天尤人之状,登时将一腔领兵出征、攻城掠地的一代名将的豪情壮志化为乌有,反而转成对她一妇人的万分钦佩,不觉朗声赞叹。牛翠喝道:“休要多说,瞧你是还咱们大唐宝画不还,看棍。”她使一招“灵鹤啄蛇”,抖腕向前疾送,棍头犹如一条灵巧的鹤嘴直啄向阿史那铁昆的面门。
阿史那铁昆只觉面皮上凉风嗖嗖刮来,他把腰身一展,纵上前来,将马步桩扎的结结实实,举起左掌顺势向外一格,登时那棍头被带歪一边,就在同时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无名指圈成虎爪形趁势疾抓出去。这时牛翠的肩胛骨正好送将来。只听“嗤”的一声响,牛翠身上的黄麻长衫被扯下老大一截,她又恨又气,怒斥一声“贼子无礼”,飞起一脚便望他心窝里踹来,烧火棍却觑个空子齐他肩头横掠。阿史那铁昆瞧着形势于己不利,霍地跃向身后一株三四个壮丁尚且围抱不过来的百年梧桐,双足牢牢地钩着一桠树干,头下脚上,掌风呼呼地劈将来。牛翠横棍当胸严实地护住上三路要害,一闪一躲,左右臂肘虎虎撞将去。阿史那铁昆斗然变招,大喝一声“着”,只见他左掌高高探起作势前揽,左臂还没伸直“突”的一下外翻过来,并拢五指疾掠她肘关节上的小海穴,同时他右手虎口乍开想来抢烧火棍。眼看阿史那铁昆的五指尚距牛翠的小海穴还有寸许远,转眼将至,一旦小海穴被人拂中,牛翠势必因疼痛难忍而撤手丢棍,这时不消阿史那铁昆使用蛮力夺棍,只须骈出二指这么轻轻地一夹也能夺它过来。
牛翠好像对他的这几记狠招丝毫没瞧在眼中,只见她转过脊梁骨背着他,右足在前左足在后成个交叉状屈膝蹲坐,腰胯一拧,棍头倏地从她的左肋前胸斜上穿出径捣阿史那铁昆的喉咙。
这一招“推窗望月”正是牛翠的拿手好戏,自从她练熟这套棍法,每每切磋便使用此招来破周木匠的杀手锏都屡试不爽。此招难就难在屈、坐、拧、穿、捣这五个字诀上,往往某个关节要是拿捏不到位,招式使来不但毫无少怨妇推窗望月之意,而且也不能震慑对手,攻其之不得不救。
牛翠这一招端的是使的好,五个字诀要领拿捏的恰到好处,一气贯之,宛如一江秋水从高山巨岩中浩浩荡荡的倾盆泻出,漂亮至极。阿史那铁昆不禁喝一声彩,在这万分凶险关头,他倒也不敢小觑这一招,只见他提起右掌以掌背紧贴喉骨,左手五指掬成捧水状叠于右掌掌心。只听“夺”的一声,阿史那铁昆掌心着力,两臂借着棍头的掼势向上撑起,前足一松一蹬,翻出两个筋斗,跃下树来,随即几个起落,已把那柄铁枪绰在手中。
牛翠大吃一惊,万没想到此人拆解自己“推窗望月”的手法是如此巧妙,心中不禁也暗暗佩服他。只是他擅自盗取大唐宝画,牛翠心坎有嫌隙,脸上对他刚才露的几手巧妙招式佯装毫没瞧见,不动声色。
阿史那铁昆拽开臂膀使个旗鼓,在月光下挑起一片银灿灿的圆环,“嗡嗡”之声不绝于耳。突然他大吼一声,使个“饿虎扑羊式”,举枪便望牛翠胸口刺来。牛翠向右一闪,让过铁枪,左手疾抓,已然把半截枪杆抓在手中。阿史那铁昆暗叫惭愧,左肘横撞,右手抓着枪尾抬至肩齐,右足飞出连踹带绊。
这几招甚是考验一个人的腿上功夫,容不得半分虚假,有道是“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不要逞口舌说你有多少斤两,一试你下盘功夫便知深浅。幸喜周木匠从小便对她练武之事要求甚严,往她腿上各绑二十斤重的沙袋使她练习站桩、压腿、扫腿,稍有不到之处刷的就是一鞭打来,把个牛翠打的浑身都是鞭印,是以每天练武她都不敢有丝毫懈怠,虽说吃足了苦头,但却把下盘功夫练的牢稳精进,周木匠亦是笑逐颜开。正是艺高人胆大,牛翠硬是抓着枪杆丝毫不松,弯过左脚迎着来招截挡,右脚却黏着阿史那铁昆脚踝內扣,屈着膝盖向外疾磕,同时右腋窝挟着棍横地里扫来。
阿史那铁昆瞧她出手纯是拚命的打法,脸色凝重,心中有气。牛翠一心想要把他放倒在地好夺回大唐宝画,日后说与丈夫知道也好教他欢喜,不由得出手重了。
阿史那铁昆乃是颉利可汗的胞弟,在东突厥官封设,统领别部兵马大权。他此次南下除了夺画扬威之外更重要的便是拉拢江北江南之地的反唐势力,令其掣肘大唐王朝的军事后方,为大军南下侵唐做准备。哪料他在去河北结交神勇将军刘黑闼途中却杀出了八个怪人,不但抢了自家的黄金白银、玛瑙翡翠,而且还干掉了他身边的四大顶尖勇士,连他自己也险些丧命异乡。自那一战,他自信有辱颉利可汗的重托,忧郁成疾,抱病在床。颉利可汗得知消息后,星夜派人驰马探望,他胸中一畅,病情转好。阿史那铁昆以大批金银珠宝结交了神勇将军刘黑闼、明政王李子通、南越王林士弘,歃血为盟,共举大事,他心中大喜,只顾北归复命,一时贪行脚程,却早过了市井。这时他肚皮內饥渴难耐,哪还有半分力气赶路?便投得秦开山家讨些茶饭吃,将息好气力明朝赶路。他用罢饭,正在烛下观摩《洛神赋图》,口中啧啧称好。忽然一阵琴声传来,接着便是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他一寻思:这正是山西五老峰与我交手的八怪之一,想必他们定是中原武林响当当的人物,上次一战我败的一塌糊涂,今番剩我一个独兵寡将,莫要再着了他们的道,兵家有云“走为上策”,不妨试他一试。他将宝画束在腰间,撇了锭银子,绰了铁枪,翻墙而去,不料却被牛翠赶将来拦住。刚开始与牛翠过招他便有心想让,以此报答她管待茶饭之恩。
牛翠这几记不要命的打法使他心头火起,他想:须给她些颜色瞧瞧,再这么耗下去,非招来那八个怪人不可,那时我命休矣。阿史那铁昆左手抓过枪尾,右腿一拳,反身扫出。牛翠兀自抓着枪杆不放,两脚飞起掠过枪杆,望他太阳穴踢来。阿史那铁昆把头一矮,右掌挥出劈她脚背。他掌沿刚劈出一半,牛翠已脚踩实地,喝道“还你”,只见她左手抓着枪杆向前一掼。阿史那铁昆叫道“不好”,这“不”字刚说出,他便扑地翻滚出去。原来两人明着是拳来脚去霍霍拚斗,暗里却各自手上加劲来夺铁枪,阿史那铁昆哪能料到牛翠会突然撤手?这时他力道用空,已然撤力不及,自己如撒豆般滚了开去。阿史那铁昆满面惭愧,抓过铁枪,健步飞来,抡动那杆长枪就照牛翠顶门劈去。
牛翠早已抱定拚命之心,全然不惧。她微微冷笑,举棍上格,架开了他的长枪,左手趁机打了三拳。阿史那铁昆枪杆回撩,挟裹劲风削她左肩。牛翠使一招“大江东去”,手腕一拐,棍头便由右至左扫他小腹,逼退了阿史那铁昆。牛翠一瞧此招收效,抢上前去,烧火棍抡的如雨点般打来,出手毫不留情。
这时月光如练,四野虫声啧啧,从村外传来了呜呜敖敖的怪號,突远突近,突东突西,飘忽不定,兀自在林间绵绵不绝。
两人不禁同时“咦”的一声,枪棍一抵便各自跃开,立在那里呆呆出神。
就在这时,村南头传来三缕琴音,尖锐刺耳,好像在与刚才的怪號互相应合。阿史那铁昆脸上腊白,心里打鼓擂锣也似突突直跳,他在五老峰中便已听过这种怪號,现在想起心自犹寒,只是不知为何这八个怪人竟会找上自己。待听到琴號之声彼此投合,离己不远,他已然印证了这八个怪人正在附近约齐赶来。其实他哪知道,这正是中原武林的一大绝技,须以一种极纯湛的内功将声音远远送将出去,纵使他人在数十里之外,但声音听来却近在咫尺,是以武林中人皆唤为千里传音。
阿史那铁昆焦躁不安,额头汗渗,心道:南蛮婆娘着实难对付,我虽承蒙她管待茶饭却也是付过银子的,咱们两不相欠,你要我乖乖奉上宝画这是断然不能从命的,只好先把你打翻在地。他断喝一声,一个健步,两脚在株枣树上一抄,掉转铁枪头以枪尾劈向身侧一块巨石,只听“砰”的一声,碎石纷飞。牛翠惊道:“好大的臂力。”阿史那铁昆使一招“存孝打虎”,提枪便刺,只见枪缨翻飞,百十把明晃晃的枪头把牛翠围在中央。那阿史那铁昆在东突厥深受颉利可汗器重,此人胆识过人,更兼枪法勇猛绝伦,当年凭借一杆铁枪前去踹营,激战两天两夜,身中百十处刀戟箭伤,杀敌三百于人,令薛延陀、回纥闻风丧胆,大大杀出了天威,被颉利可汗封为东突厥第一勇士。
牛翠冷笑道:“来真的么?好啊。”她身随棍上,两腕疾武,舞起一片绵密的棍影死死封住门户,盘东打西,竟然抵住了阿史那铁昆凌厉无比的枪锋。
倾刻之间二十招已过,牛翠的衣裙被铁枪卷的残缺不全,血渍斑斑。这时牛翠早已豁出性命不要,物我两忘,把“劈山棍法”的精妙变招源源不绝使将来。但她毕竟技艺已穷,一片棍影愈武愈小,败相已露,稍有差池便叫她立刻毙命于枪底。
只听“蓬”的一声,牛翠手中的烧火棍断为两截。阿史那铁昆眼疾手快,只眨眼功夫,他已劈出两掌,脚底斜钩,奋起两臂倒托铁枪横扫过来,力道奇大。牛翠两肋已然被铁枪扫中,身形直岭岭飞出四丈远重重摔在地,吐出大口血来,染的胸前殷红一片。阿史那铁昆拂正衣冠,肩头挑着铁枪便望村北野林子走。走不到一席之地,忽然觉得两腿受挫,腰胯上部已然失去平衡,眼看便要栽倒在地,只见他铁枪一杵,这才站稳。牛翠道:“你还咱们宝画不还?”原来牛翠见他夺路而去,也顾不得身上伤痛,飞身扑上,牢牢抱住他两腿不放。突然牛翠惊道“是平儿么”,回头瞧了瞧西南方乌压压的松林,哪里有什么人影?阿史那铁昆想八成是这南蛮婆娘念儿心切,竟然产生了幻象,可怜这天底下当娘的。
就在此时怪號又起,宛若龙吟,一波声浪未消另一波声浪挨次压将来,使人目眩头昏。
阿史那铁昆脸上骇极,飞起右足踹开牛翠,又踏前一步结结实实补了两拳。哪知牛翠应变奇快,拳风未到,她一个疾旋腿扫来。阿史那铁昆举枪横格,牛翠见势不妙,扫出的右腿斗然移向,在枪杆上一借力,随即跃开。牛翠拾起地上的半截断棍,两臂抡圆,把劈山棍法中的五丁开山、坐断东南、棍荡群魔、力拔五岳、万夫莫敌如潮水般使将来,这些皆是沉猛霸道的夺命招。
不一会儿,只听“噗”的一声,那杆铁枪从牛翠的前胸穿过后背,血水如注,眼瞧她不活了。阿史那铁昆惊愕不已,万没料到竟然失手害了她的性命。就在这时一位少女抢出,抚身痛哭,接着伸出二指在牛翠鼻孔探气,只觉指上肌肤毫无异样,显然牛翠已死。那少女怒道:“你杀了我娘,你赔我娘来……你赔我娘来……”原来这位少女正是秦花,她从牛翠手里抱过平儿,正欲哄他睡觉,只听院中一声响动,她疾步出来,只见牛翠的身影已在西北墙拐处隐没。秦花瞧着牛翠去的疾快,心内为之愕然,好不疑惑。她转身进屋,拿出一柄剪刀剪了两剪烛芯,顿时烛焰四射,满屋明堂。秦花闲来无聊,索性唱支小曲儿来给平儿听。她注意打定,抱着平儿在床头坐定了等牛翠回来。半壶酒时分早过了,秦花左等右等还是盼不到牛翠归家,不禁心中着急。这时平儿饿的哇哇大哭,把个头在秦花怀里乱拱好像寻母乳吃的一般,倒把她羞的满脸通红。秦花俏目两转,心中早有了计较,忙从灶台拿来半块馒头嚼碎喂他,平儿果然吃的欢快。秦花抽出老大截藤条把平儿裆部兜住,余下的藤条分为两股,绕着平儿的胸背束紧,这宛如织成了一个天然竹篓,平儿的手足头皆可自由挥舞,只见她抓住藤条牢牢地勒住两肩,绾个死结,姊弟二人便出来寻娘。
行不多时,秦花走进一片松林,瞧见牛翠与阿使那铁昆正斗的紧,这时牛翠棍断两截,身子飞出重摔在地,兀自带伤扑上问他要画。秦花一瞧牛翠吃了大亏,心中酸楚,泪水盈眶,她转身飞奔家便要取条铁昆来给牛翠助阵。就在她转身刹那,负在背上的平儿被颠的欢喜不已,他不禁“嗯”的一声,牛翠一听便知道是自己的孩儿,忙向松林望来,这时秦花已去,松林中唯剩一堆青石。待秦花取棍赶来,阿史那铁昆急于脱身,竟然把自己当年连踹番营的本领使将开,浑然全忘牛翠乃一女流之辈,不想自己一招“黄沙卷地”反要了她的性命。
阿史那铁昆见她哭的泪人一般,心中一恻,随即他纵怀长笑,但是脸上却甚是凄苦,长笑过后,他面朝西北方,将右手扪于左胸低首弯背,虔诚至极。原来这正是突厥汗国人民的一种礼节,表示对部落首领的尊崇。行礼完毕,他朗声道:“你们南朝人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好,我欠你一条人命,赔你就是了。”只见他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砸向自己的太阳穴,轰然一声,脑裂人亡。
秦花不禁看的呆了。当她看到牛翠毙命在他铁枪之下,她恨不能将其剁骨剥皮,但现在阿史那铁昆竟然自戮赔罪,秦花心中敬他是条真汉子,对他的憎恨之情也减了三分,但从此之后母女二人生人作死别焉能不伤心?刹那间昔日与老娘雪中射猎、饮酒赏梅、南山锄田……诸般琐事涌上脑海,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痛哭。她那背上的婴儿哪知丧母之痛,兀自舔着馒头痴笑,不多时便已睡去。
秦花生性本就不拘小节,她虽说是布衣之女,但身上却有一股将门虎女之风。那时三国评话在乡里盛传,说到孙权之妹孙尚香舞刀弄枪这一段,她便叹道:此女中豪杰也,我辈当如此。这时大哭之后,秦花心中稍慰,她想:幼弟在膝尚不能开口说话,爹爹投军存亡未卜,我身为长姊应当看守门户,养育幼弟,有朝一日等爹爹回来父子相见,这也是我为女儿的一番孝心。她拭干眼角泪水,站起身来,突然记起老娘说的什么宝画。她径到阿史那铁昆身边,探下身去。她不愿看到那张血水模糊的脸,索性闭了眼睛不如瞧它,两手在他怀中汗衣里好一阵摸索,始终寻个不着。突然她摸着一团硬物,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抡拳砸去,那硬物裂作两半,倏地从中滚出一个东西碰了她脚踝,她睁眼一瞧,只见地上铺排一幅黄番番的画,原来正是《洛神赋图》,她急忙拣来揣在怀里。秦花想:老娘作人极是厚道,与街坊四邻也不曾有半点儿争执,今日却怎么和人争画来?亏是画在我手,待我在坟前把此画烧掉了送给阴世的老娘,也好让她老人家欢喜。
秦花走到牛翠身侧,拔出铁枪掷到阿史那铁昆这头,只见她两手穿过牛翠的腋窝反扳过来,拕了牛翠望松林后埋葬。秦花拕了十来丈远早已累的汗如雨下,正斜倚着一块石头喘息,只听一人吟道“满斗酒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又一人吟道“大漠羽书飞,长城未解围”,又一人吟道“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又一人吟道“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又一人吟道“挥刃得屠牛,察脉宽扁鹊”,又一人吟道“笔锋劲发若强弩,余力曾彻七重犀”,又一人吟道“杖摇楚甸三千里,鹤翥秦烟九万重”,又一人吟道“试问歌者谁,云是打铁子”。吟毕,八条人影从不同方位飘然而至,团团围住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当先走出一条大汉,脱赤着半边膀子,上面刺着两条血口大张、冷齿如匕的青色毒蛇,手中抓着一对挂肉的铁钩,只见他在那具尸体上从头摸到脚,好像在找寻甚么。摸了一会儿,那大汉摇头道:“大哥,没找到。”只听破钹也似一声道:“三弟,不用找了,人家都取走啦。”秦花不由一呆,心道:“这人正是今晚在咱们墙外说话的汉子,可是这一人的声音干么恁般古怪。”她隐身石侧,借着月光望去,只见此人须眉皆白,披散满头黑发,杵根斗大粗细的蛇杖。
又一人道:“不好啦,肚里酒虫馋的紧。”说着旋开塞子,两臂圈住一条六尺高的朱红铁葫芦,喝一声:“起”,一条酒线从葫芦射到那人嘴里。只见此人豁坦胸脯,中间露出一团毛茸茸的黑毛,头上裹着梭色平头小样巾,脑后垂着两根软脚带子。
又一人道:“好铁打了钉,可惜,可惜。”只见此人五短身材,长鼻如钩,戴一顶万字巾儿,穿一领鸦青直裰,肩头挑把八丈长的蒜头锤。
又一人道:“这撮鸟今番死也,让爷爷到哪里去寻。”只见此人指爪脖颈瘦长,左腮帮子生着一撮黄毛,头戴顶白范阳毡笠儿,脊梁骨上斜跨把牛角弓,飞鱼袋中满插着月牙箭,提一条猎叉。
又一人接道:“不是半路杀出那些泼贼,咱们定赶在前头抢回了大唐宝画。”只见此人年近三旬,作书生打扮,手执一对三尺长短的铜笔。
又一人道:“咱们一切听大哥的,但是打架可不能少了我申老二。”只见此人广额拳眉,后背坟起一个椰飘大的驼峰,抱一柄狼牙金刀。
又一人道:“是啊,咱们任凭大哥吩咐。”这显然是个女子声音,只见此人合中身材,蛾眉皓齿,云髻上插一根彩凤流翅金步摇,抱一尊松纹古琴。
又是破钹也似一声道:“不知是哪路朋友大驾光临,相烦尊驾现身一见吧。”说未说完,他举掌劈向一搭茂密的竹桠,掌风过处竹叶纷飞,突然,纷飞的竹叶宛如百十把利箭疾射向那白眉汉子,白眉汉子蛇杖一指,周身好像结起一道无形的气墙,竹叶再也射进不得,雨点般败落在地。就在同时,其他七人手挥兵刃赶来。一个声音道“‘没命飞杖’孟大侠果然名不虚传”,只见竹影浮动,一位面相凶恶的背剑老者飘然落在那八个怪人面前。那八个怪人中也有识得来人是虎鲸帮帮主周奴的,也有不识的。
白眉汉子冷冷道:“雕虫小技,教周老帮主笑话啦。”原来此人正是“江北八侠”之首的没命飞杖孟擒虎,他素来胸襟磊落,嫉恶如仇,专打天下不义之人。大业十年扬州一带闹盐慌,本地许姓盐贾屯盐不售,坐地起价,致使出现了粒盐斗金的局面,那寻常百姓如何买的起?孟擒虎闻知此事,怒发冲冠,提着蛇杖打进了许宅,劈头揪过他来拕至市曹处,一杖便结果了他,果然盐价立降,百姓人人抚掌称好,由是孟擒虎的大名远近闻名。那大漠金刀申百里、市井屠夫彭万仞、东山猎户禹大害、拂穴妙笔莫封侯、打铁匠葛长河、醉刘伶崔大郎、铁琴侠女何不畏皆来慕名投奔,彼此斯见已毕,孟擒虎即令妻儿老小整治鸡鸭鹅鱼款待客人,一席酒吃完,各人犹如伯牙遇钟子期一般,当下掇条矮几,摆了猪头三牲,焚了衙香,八人结为异姓兄妹,序罢长幼,何不畏年龄最小,余人皆以八妹唤之。他八人在扬州醉翁楼约定朝聚夜散,专打些欺男霸女、为富不仁、祸国殃民之辈,行踪遍布淮安、泰州、滁州、六安等地,不想竟闯了个“江北八侠”的外号。这江北八侠端的名头响亮,中原武林中威名赫赫的六大门派尽皆敬他兄妹三分。这一天打听到有突厥贼子要来盗我大唐宝画,八兄妹寻思道:来者定是武林高手了,咱们长安城中的南衙十六卫敢情是要守不住此画的。孟擒虎当即拍板决定了八兄妹连夜兼程赶往长安保护《洛神赋图》,万不可使突厥贼子小觑了咱们大唐。
江北八侠拟定从扬州过淮水折向亳州,路经崇山至洛南再北折长安。八兄妹一路风餐露宿,逢水棹舟,七月初八便已到了少室山脚。这一日迎面撞来一个胖大和尚,双手合十道:“敢问施主可是大名鼎鼎的江北八侠么?”孟擒虎抱拳道:“区区贱号,承蒙各位江湖朋友瞧得起我们八兄妹,‘大名鼎鼎’四个字如何敢当,倒是贵派的广相大师名震武林。”胖大和尚道:“此正是敝寺方丈师父邀请八位大侠入山门一叙,说有要事相告,特派小僧通报。”想那广相大师佛法高深,慈悲为怀,在武林中人人敬仰,孟擒虎等八人倒也不敢怠慢,跟随在胖大和尚身后来到方丈院。那和尚双手合十,对着两扇朱红槅子门道:“启禀方丈师父,江北八侠已到。”语声刚落,两扇槅子门缓缓推开,抢出四位灰衣僧人侍立左右。只听一声佛号响,健步走出一人,年纪五旬,身穿赤色袈裟,偏袒右肩,五官饱满,面容观之慈善可亲,这人朗声道:“孟大侠还识得老衲否?”孟擒虎道:“广相大师当年在剑门关一战,不惜终身残废击败了突厥、吐谷浑、党项羌、吐蕃四大高手的围攻,阻止了四国盟军挥戈南下,保全了咱们大唐疆域,实在令人佩服。剑门关一战,天下英雄皆去助拳,孟某人也有幸参与,目睹了大师风采,如何能忘?”广相道:“申二侠和崔七侠还没到么?”孟擒虎等人闻听此话面面相觑,果然不见了大漠金刀申百里、醉刘伶崔大郎。刚进山门时两人还在,这时听广相大师提到,方知少了二人,六兄妹皆以为是去寻茅厕小解了,一时来不及面辞,倒也并不担心。
江北八侠中铁琴侠女何不畏是唯一的女侠,就数她性子最急,进山门时她就老大不愿意,只是碍于大哥面上不好说话,这时却也忍不住了,说道:“二哥和七哥去茅厕了,不知大师请我们兄妹上宝刹所谓何事,要是吃茶谈佛趁早休提,咱们兄妹还有重任在肩哩,耽搁此事只怕你吃罪不起。”市井屠夫彭万仞忙扯了几扯她的红罗褙子,要她不要鲁莽。孟擒虎喝道:“八妹不得无礼。”何不畏气呼呼地背过脸去。
这时从屋内走出两人,在广相两肩头立定。左手一人,莲冠皂氅,云袜十方鞋,手中执一柄拂尘。右手一人,峨冠黎袍,眉心一搭青志,脸如冬霜,抓一柄墨绿剑鞘。左手那道人捻须笑道:“何女侠无须担心,贫道也是正为此事而来。”孟擒虎道:“原来是九华山派玄虚道人陆兄和黄山派大仁大义剑韩兄,久仰啦。”说着行了拱手礼。原来那两人一位是九华山派掌教真人陆淳风、一位是黄山派掌门人韩霸天。韩霸天老成持重,不苟言笑,向来寡言少语。他将黄山派开山鼻祖范渔传下的“辟罡剑法”一改其中的杀招,使其与人过招之时分出胜负即可,决不伤人发肤,是以门下弟子个个敬若神明,江湖朋友尊称为“大仁大义剑”。在五胡十六国之时,黄山派第四代掌门人青竹居士石羊公与少林派大枯禅师私交甚厚。石羊公雅好天文历法、吟诗作赋、道教真经,更是醉心武学。后来经大枯禅师的点拨,再兼之读遍经史子集,他终于悟出了一套绝世武功,连夜奋笔疾书,依式练习,颇觉此功未臻上乘,他于是便再次闭关十年六个月使此神功日臻完善,出关之日业已百岁高龄,门下弟子皆来祝贺,筵席上大笑而逝。这便是黄山派驰誉武林的“紫微御神功”。黄山派之所以能和少林派分庭抗礼,也号称为武林泰山北斗,实与此神功有莫大干系。九华山派掌教真人陆淳风则是谈吐挥霍,但也不失仙风道骨。
陆淳风用小拇指衔了拂尘儿的金线,拱手道:“孟兄不必多礼,我派弟子探知此画于五日之前已被盗了去,贫道特请广相大师通报各路赶往长安助拳的英雄,黄山派韩掌门便是两天前请上宝刹的。”广相道:“阿弥陀佛,陆道长所言不虚。五月初八那天陆道长率领弟子造访山门,告知老衲《洛神赋图》已丢,只因敝寺几百年来号称武林泰山北斗,威名显赫,陆道长想请老衲出面召集各路英雄,共同商榷寻回《洛神赋图》一事。敝派觉字辈的弟子业已去请了其他三大门派的掌门,想必昆仑山派的霍掌门、雁荡山派的程掌门、庐山派的颜掌门正在赶赴少林的路上。”
正说话间,一和尚匆匆来报:“启禀方丈师伯,有人闯罗汉堂啦。”韩、陆、孟等人都是一惊,心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上少林寺捣乱?皆跟在跟在广相身后穿过鹅卵石径,绕过两个铜铸狮子大香炉便到了罗汉堂。只见地上放倒了十来个灰衣和尚,抱腿的抱腿,捂胸的捂胸,一片哼唷声。正门首立一位黄僧人,骨瘦似柴,豆眼如漆,满脸怒色。中间被包围之人正兀自酣斗,一柄狼牙金刀插地,两臂举起一人,大喝一声,远远地掷将出去,那人“啊呀”一声撞向赶来援救的同门师兄弟,劲力未消,压倒一片。原来此人正是大漠金刀申百里,那时他八兄妹跟随觉因和尚进了天王殿,醉刘伶崔大郎一时酒瘾发作,手足酸软,便独自负了大铁葫芦下山门沽酒。申百里听见吆吆喝喝的练武声,心想:江湖朋友皆说少林派是天下武学正宗,我申老二偏不信,比试了便知。一想到与人打架,他好像浑身都是使不完的气力,拽着大步出来,抓个和尚明白了,便奔罗汉堂来。其余六人竟然谁都没留心少此二人,待广相大师问及才知。
第二章 金戈铁马
申百里来到罗汉堂一瞧,只见一群和尚喊一声练一式,汗流浃背,端的威风凛凛。申百里抢上前去,一拳打翻一个,喝道:“唤你们师父来与我比试比试。”那群和尚如何肯听,把罗汉拳使将来,沉稳刚猛,如山如渊,拳风呼呼地劈向申百里。申百里喝彩道“好拳法”,挥掌四面出击,纵跃腾挪间业已放倒了六位和尚。其中一位和尚瞧出来者不是好相与的,忙跑去通报罗汉堂首座和方丈师伯,待他两人赶到,一群和尚蜂拥而上,把他围的水泼不进。突然黄衣瘦僧像弩箭般扑向申百里,出手如电,一股大力破空抓出。申百里只觉胸前犹如万马顶撞,好不难受,急忙左掌一圈护住前胸,右臂呼的就是一拳。韩、陆二人不禁一呆,暗想广空大师的“大力鹰爪功”果然不同凡响,能和广空大师对上一招半式的,只怕在当今武林屈指可数,这申二侠定受重创不可。他二人打算拦在申百里前头,合力接住广空大师的“大力鹰爪功”。这边江北六侠挥动蛇杖的挥动蛇杖,挥动铁钩的挥动铁钩,挥动猎叉的挥动猎叉,一起拥上抢人。
只听一声佛号响,一个洪亮的声音道:“罪过,罪过。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处处与人方便。广空师弟你身为佛门中人,本应渡人渡己,岂能妄动杀戒。”韩、陆二人眼前红影一闪,一人业已抢到他们前面接下了广空大师一掌,原来此人正是广相方丈。二人两掌一抵便立即分开,广相身形摇了两摇,广空倒退了五六步。韩、陆各自的门下弟子惊骇不已,均想:家师与广空大师相比尚有不及,不想这广相大师的功力远在其师弟之上,令人好生敬佩。韩、陆、孟三人皆参与了当年的剑门关之战,广相大师凭借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金刚伏魔掌”独当四大高手的围攻而立于不败之地,不料敌人偷放喂毒冷箭,正射中他左肩,毒箭入体,周身真气被制,擅自使用内力者只会加快功力散失,全身残废。眼看败局已定,大唐疆域便要不保,天下英雄人人为此大叫不平。这时广相大师以无上佛法加持己身,甘愿舍身成佛,打出了七成“金刚伏魔掌”,一举全歼突厥、吐蕃、党项羌、吐谷浑四国高手,四国盟军如约退兵,大唐版图得以保全,广相大师亦因此身受重伤,差些没终身残废。天下英雄皆以为广相大师的武功从此以后再难恢复,谁想他三人今日瞧广相大师刚刚露的一手,端的比之当年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广相见广空杀气太重甚是有背我佛法旨,当即遣他去达摩洞面壁思过半年。孟擒虎好生拜谢了韩、陆、广三人搭救申二弟之恩。广相唤来一帮两序执事和尚,著他们带领众人去云房歇脚以便等待各路英雄齐聚少林,共谋寻画大事。
用毕斋饭,醉刘伶崔大郎吃的醉醺醺地攧回来了。
突然传来三声清叱的鹤鸣,只见一个羽白冠红的仙鹤出现在众人头顶,盘旋了三圈俯冲而下径落在陆淳风肩头,不住的用长颈摩挲他面颊,显然十分亲热。陆淳风喝道:“鹤儿不得无礼。”果然那只仙鹤昂首挺立,甚是老实。陆淳风自仙鹤右足取了一封信笺,看罢笑逐颜开,向众人道:“此乃小徒来信,说业已探听到盗画贼下落,七月十三日将路经山西五老峰,一共十二人,为首者手执一条镔铁点钢枪,身边有四大勇士护卫,但此人暗中另有突厥高手保护,此事如何定夺还要听广相大师、韩兄、孟兄的高见了。”韩霸天道:“今日已是七月初八了,咱们还剩五天时间,我想不必再等天下英雄齐聚少林了,立刻北上五老峰擒住此人好抢回大唐宝画。”广相道:“善哉,善哉,韩掌门说的极是。依老衲之见,陆道长率领弟子与敝派攻打突厥高手,韩掌门率领弟子与江北八侠拦路抢画,再留下老衲亲笔书信一封通知昆仑山派、庐山派、雁荡山派三位掌门前去接应。诸位英雄以为如何?”众人无不抚掌称好,当下兵分两路赶往五老峰。江北八侠素来不习惯与门派中人同路而行,便与韩霸天约定七月十二日戌时于玉柱峰中相见。等到七月十二日江北八侠如期而至,却迟迟不见黄山派的来人。翌日清晨,果然远远地看见一群人望这厢赶来。为首一人执条铁枪,中间七人首尾相衔驱着牛车,车上载的尽是蓝靛板栗木箱子,后面一字跟着四条膀大腰圆的汉子。原来这为首之人正是阿史那铁昆。孟擒虎怪號一声,八人发声喊杀将出来,早惊的车夫一溜烟儿不见了。八人挥动兵刃吆吆喝喝的攻上,拳打足踢,把阿史那铁昆等五人围在中央。四条健汉哪里是江北八侠的对手,不一会儿,血污满身,面颊肿起老高。
人人皆知突厥贼子狼子野心,在大漠厉兵秣马妄想趁机吞并我大唐江山,大唐子民本就痛恨突厥,如今又来盗取我大唐墨宝,是以江北八侠人人出手决绝。那四条健汉倒也旗杆不倒,拼了命救出阿史那铁昆,抢出一头牛来将阿史那铁昆扶上牛背,扳断一截车横木打在牛腿上,那牛吃痛不过泼藤藤的去了。江北八侠尽皆结果了这四条汉子,嘴里连道“可惜啊,跑了贼头儿”。他八人劈开七个板栗箱子一瞧,原来里面装的皆是玛瑙翡翠、黄金白银,当下将一辆断了横木的车儿财宝分装在其他六辆牛车上,八人驾着牛车奔坊市兑了散碎银子,全数散给了穷人。
江北八侠中拂穴妙笔莫封侯本是一介书生,当年只想出将入相,尽心竭力地辅佐君王成就一番帝业,奈何隋炀帝荒淫无度,不听忠良之言,致使周围尽是一些溜须拍马、害人误国之徒,他一怒之下挂冠而去,弃文就武,但愿能杀尽天下奸臣贼子。此人书画具佳,犹其人物画更绝,随即他画出一幅阿史那铁昆的影像,兄妹八个逢人便问,沿途打听。这一日他八人正在浔阳城潘家酒楼吃酒,忽听楼下人声鼎沸,八人望楼下一瞧,却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少年吆喝五个仆人将一位女子横拽倒拖地拥进一定暖轿。那女子哭道:“爹爹救我……爹爹救我……”一位老汉抢将出来,抓住轿杆道:“请诸位爷台高抬贵手放了我女孩儿,我老汉愿给各位爷做牛做马。”那少年人道:“小爷我瞧上你女儿那是你老的造化,好你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手起刀落,可怜这老汉一条人命。众人忿恚不已。禹大害扯满了弓箭射他个透心凉。那五仆喝道:“兀那汉子活的不耐烦啦,竟敢杀我们虎鲸帮的少帮主,有种的留下万儿。”禹大害一连射出五箭,尽是端端正正地插在五仆头髻上,喝道:“我乃东山猎户禹大害的便是。”唬的五仆屁滚尿流地去了。
江北八侠讨了一口棺木,帮衬着那少女葬了老汉。何不畏挽起莫封侯、彭万仞的手儿便出了店房,硬是要他们二人陪着挑选胭脂。走了十来丈,莫封侯惊道:“快瞧前面那人不正是咱们苦苦找寻的盗画贼么?”何、彭二人亦是大惊,那人果然正是阿史那铁昆。他三人当中就数何、彭二人轻身功夫最好,当即三人商定由何、彭二人追踪,中途刻下梅花印记作为联络信号,莫封侯自回转去通报孟擒虎等人。何、彭两人立即展开轻身功夫追去,一面走一面镌刻梅花印记。不多时便到了木家村。对面行来一个总角牧童,骑在黄牛背上,横吹一管竹笛,悠扬悦耳。何不畏不禁看的呆了,待牧童去的远了,哪里还寻的着阿史那铁昆的影子?两人信步走到一株垂柳旁,何不畏自怨不已,随即抚琴一曲权当遣怀忧愁。两人又上门上户的问了一通,却还是遍寻不着,他兄妹寻思为今之计首先便是找到大哥他们,然后再作计较。不料他二人出了木家村却听到孟擒虎一声怪號,其意在提醒众兄妹咱们的对头到了。何不畏立刻将全身真气聚于指尖,三弄琴弦那便是说我与三哥知道了。不相干的人如何会知道这便是江北八侠彼此之间的暗号。当下八兄妹兵合一处将打一家,杀退了虎鲸帮中周吴郑王四大舵主的袭击。孟擒虎论武功位居江北八侠之冠,听音辨位极准,早已听到村北头有打斗声,待八人赶来阿史那铁昆已然气绝身亡。彭万仞抢上去摸寻《洛神赋图》不着但却发觉尸体尚有一丝余温,他素来就圆滑老练、心思缜密,是以他想到了拿走此画之人定是还没走远,只是他功力和孟擒虎相差一大截,如何也料不到附近另藏有人。
周奴怒道:“老爷的公子是你杀的不成?”禹大害道:“正是我姓禹的杀的。”葛长河道:“此子奸淫良家妇女,凭一己之好恶便要残害人命,这种不肖子孙不要也罢。”崔大郎道:“教子无方,你做人家老子的好没羞耻。”彭万仞道:“贵帮周吴郑王四位舵主真是酒囊饭袋,区区小事竟然让周老帮主亲自出马,我们八兄妹的面子大的很呢。”这番话气的周奴七窍冒火,恶狠狠地瞪着他三人。何不畏道:“大哥,这周老贼在江南一带作恶多端,不用给他客气,咱们一块上结果了他也正是为民除害。”孟擒虎道:“八妹稍安勿躁,五弟你来说与周老帮主听。”莫封侯道:“是,大哥。”走上前去,两杆铁笔一撞“铮”的一声响,说道:“今年正月十五吴中童家柜坊遭人抢劫,丢失珠宝玉器三百一十八件、名人字画二百零三幅。三月初四贵派王舵主扣留了洞庭湖张三哥的渔船,害的张三哥到期不能交货,他和妻儿竟被买主活活打死。五月十八,贵派在通济渠打劫官粮二千石,咱们大唐戍边将士因此口粮全无,致使突厥贼子趁机挥兵南下……”
说到后来,其他七人越听越气,短不了说些污秽语骂他。秦花虽在十来丈远却也听的字字清楚,想道:此人果然猪狗不如,倒是这八个怪人恁地英雄侠气。周奴道:“敢来捋老爷的虎须,瞧你们是活够啦。不要说你们是甚么江北八侠,就是六大门派的掌门来了老爷我同样照杀不误。现在老爷就宰了你们八条鸟人好给我儿陪葬,可莫怪老爷我。”说罢仰天一阵凄厉的怪笑,似哭似号。唬的秦花忙用两手掩着平儿的双耳,生怕吓到平儿。孟擒虎惊道:“老贼要拚命啦,大家小心。”
怪笑甫毕,月光下周奴老泪纵横地举臂高呼道:“洪儿,瞧爹爹今日给你报仇,你喜欢么?”原来这洪儿正是周奴老来得子所取的官名。申百里道:“让我申老二先去会会这老贼。”七兄妹皆知他嗜武成性,愈是高手他比武之心愈炽,谁要是抢他前头打架他定是不许的,当下八兄妹凝神戒备,准备随时出手援救。申百里手托刀背,“呼”一声狼牙金刀径削过来。周奴喝道“江湖人杂耍的把式也敢在老爷面前放肆”,双掌从两侧按向刀面,那刀便被他夹在掌心。申百里只觉一股内力透过狼牙金刀传将来,手心嗤嗤地直冒白烟,接着便是锥心般痛,宛如自己抓在一块烧红的铁板上。申百里不由得“啊呀”一声松了刀柄,两手箭般飞出分抓他裆部和臂上天井穴。周奴飞出右脚踢开了他的左手,不想天井穴一痛反被他夺去了狼牙金刀。何不畏喜道:“二哥好样的。”周奴怒道:“好小子,敢阴你老爷。”他大吼一声,肩肘一沉,左拳便望申百里面门劈来,右拳击他小腹。
申百里看到两道拳影分上下路袭来,奇快无比,忙矮了半条身子挥刀前挡。周奴右拳好像百斤巨锤砸到正巧击中刀面,震的申百里两臂酸麻,只见刀面赫然留下了一记很深的拳印。申百里使路“担山式”,圈住刀势担在肩头,刀刃朝天,身形凝立如岳,刀面银灿宛如一泓秋水。他突然大步撞来,刷刷刷,一连劈出四刀,势劲力猛,逼的周奴不住倒退。周奴脚背一点,身形像大鸟般拔高三丈余,蓦地双掌平推横攻他双肩。七兄妹道:“小心啦。”申百里道:“瞧我如何破老贼此招。”只见他横过狼牙金刀,举起刀刃撞将过去。周奴果然不敢硬撞,不等招式用老倏地变招,右掌从申百里头顶击落。
申百里举起左掌硬接了他一记掌力。两掌一抵,申百里就感到对方的掌力宛如千斤巨山从头顶压来,他再也顶不住了,轰的一声膝跪在地,左臂也软软的垂下,右手勉强撑着狼牙金刀才不使自己倒地。申百里气喘吁吁道:“我左臂……被老贼震断了,大家一块……快……上吧。”孟擒虎朗声道:“八妹照顾好二弟,三弟四弟五弟六弟七弟咱们一块上吧。”六人轰然答应一声。何不畏奔向申百里。禹大害便从自己脊梁上取了牛角弓,拈根月牙箭扯的满月一般。葛长河彭万仞等人各自抡动兵刃攻上。周奴瞧申百里中了自己一掌半死不活的,忙抢上前来,挥出右掌便要击毙了他好报杀子之仇。只见一根羽箭激射到,正对准自己的心窝。他袖袍一拂,羽箭断为两截,疾钉石上。就在这时,何不畏扶起了申百里石墩上坐定便守在他身侧,崔大郎摧动大铁葫芦横撞过来,莫封侯一对判官笔分点他鸠尾巨阙两处穴道,彭万仞挥起一对铁钩挠他腰胯,葛长河抡起铜锤照他顶门砸下,孟擒虎的蛇杖、禹大害的猎叉分左右扫到。周奴身形一晃,避开了莫封侯的一对判官笔,反手抄送却将撞来的铁葫芦横带了出去,正撞着彭、葛、孟、禹的四般兵器,铮的一声,火星四射。孟、彭、葛等人呼哨一声从六个方向围定了周奴,吆吆喝喝的一拥而上,孟、禹、葛攻向他的下三路,崔、莫、彭攻向他的上三路,劲风霍霍。周奴东闪西躲,一双拳头左右游斗,身法极快。顷刻之间五十招已过,周奴虽说没拔出背上宝剑,那孟、彭、莫等六人却也占不了他半分便宜。
孟擒虎倒撩过蛇杖扫他下盘,禹大害打横里抢出一柄猎叉径扎他心窝,葛长河霍剌一声擂条铜锤砸他胸脯。周奴飞起右脚抵住了孟擒虎的蛇杖,他也不由得暗暗叫苦,没想到孟擒虎膂力甚大,他的半条腿竟被震的痛彻脊髓。这下他再也不敢硬接了,当即举掌斜削架住了猎叉、铜锤,就在同时他微觉背后异风劲急,只见两只肉钩、一对判官笔前后兜腰攻到。周奴两掌突撒,蓬蓬蓬四记重拳逼退了孟、禹、葛三人,接着一连后翻了两个筋斗从彭万仞、莫封侯头顶掠过。不料他双脚刚落地,崔大郎扳起了铁葫芦掼将来。周奴左掌斜带却已托住了葫底,右掌挥出击他面门。崔大郎忙缩头避开,踢起右足径踹他裆部。周奴将左脚移向乾位,这即是守招也是攻招,突然他两臂像水蛇般灵便油滑竟然从崔大郎手里抄住了葫芦,随即反手掷出,大铁葫芦好像一尊石兽飞向申、何二人。申百里忙推开了何不畏,闪在一旁。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碗口粗的枣树齐腰折断,葫嘴高高地插在土里。申何两人心中骇极,惊出满身冷汗。这时周奴横掠七八步霍啷一声拔出了背上宝剑,在月光的影砌之下光彩灼烁,足有四尺来长三指余宽,两侧护手各雕着一个狰狞可怖的癞蛤蟆,那剑尖倒也锋利但那剑刃却是豁缺顿挫。江北八侠一瞧此剑颇为惊讶,暗想:这般兵器定是周老贼和人打架时削铁断金留下的缺印。周奴长啸一声,刷刷四剑分刺孟、葛、禹、彭四人,同时左手好像一柄铁爪抓向莫封侯。孟、葛、禹、彭四人各自抡动手中兵刃格开了长剑。只听“嗤”的一声青衫被撕为两半,莫封侯胸前留着五条深入皮肉的指印,血水溢出。莫封侯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出手是如此之快,自己竟然躲避不及吃了他一抓。莫封侯忙掠上前去,只见青衫挥拂,左手判官笔捺他脐下关元穴,右手判官笔蛇游而上打他腋下章门穴,势急力猛。周奴喝彩道:“好小子,不愧有‘拂穴妙笔’的称号。”随即倒拨剑柄径撞出去,只听“铿铿”两声,架开了判官笔。
这时崔大郎已从地上抓起了自己的葫芦,他那葫芦由北海中的百年寒铁浇铸而成,乃是朔州善阳人尉迟敬德亲自督工锻造的。他最喜的便是饮酒,索性将铁葫芦即作酒器又作兵刃,装满酒时足足有二百斤重,幸亏他力气大才使的动,若是寻常大汉如何提得它起。他使出蛮力挟起葫腰,大吼一声,从半空跳将下来,呼呼地抡向周奴。
申百里、何不畏在一旁不禁暗暗着急,瞧他们六兄弟联手斗他一个竟也占不了上风,两人呼哨一声,挥舞着兵刃便抢上前助阵。何不畏的兵刃乃是一架古琴,长约三尺六寸五分,通体幽冷泛绿,滢滑如玉。琴头至琴尾皆由熟铁铸成,焦尾镶有两根明晃晃的峨眉刺,承露系着宫、商、角、徵、羽、文、武七条弦,这弦任凭你刀砍斧劈也莫想损它毫厘,正是由漠北苦寒地域生长的五色金蚕的丝织成。何不畏扳住琴底龙池,或抡或撞,或削或刺,身法极快,宛如一只雀儿在枝头翩舞。申百里虽说和周奴拼了一掌,左臂折断,但是经过何不畏的推拿亦好多了。他单手使刀,展开“野驴刀法”,舞的满天刀影,寒风飒飒。孟擒虎的“伏虎杖法”乃是从西楚霸王项羽的一百零八路“独霸天下一统江山枪”演化而来,此杖法共有七十二路,极是讲究凶狠、力猛、势霸,出手之际堪比饿虎下山,落杖之时胜似翻江倒岳,这条蛇杖不知结果了多少大奸大恶之徒。武林中帮派林立,以使用杖法闻名天下的英雄好汉更是多如牛毛,然则论及天下杖法,除了少林派的“阿修罗杖法”,皆公推孟擒虎的“伏虎杖法”。这时孟擒虎挥一条蛇杖,口里吆吆喝喝的纵高滚低,把伏虎杖法使的大开大合,泼水也似的打向周奴。莫、葛、彭、禹四人挥起兵器前后左右夹攻,长驱直入,招招攻他要害。这种大恶之人天下英雄皆想杀之而后快,是以江北八侠人人出手凌厉狠辣。秦花不禁瞧的痴了,她从爹娘那里学的尽是上阵杀敌的本领,如何见过这般精妙的招式?她心想待我兄弟长大了,定要他去拜高人学艺,有朝一日他艺有所成不仅可以保护一家妻儿老小而且还能报效朝廷那。
不多时江北八侠已拼斗了七八十招,突然孟擒虎踏前两步,左腿横扫他下盘,蛇杖却右偏了七寸,破空而来径削他腰胯。彭万仞抓一对铁钩,左手纵撇右手横捺,织成一张渔网刺他胸脯。申百里屈腿弓腰,背上驼峰高高耸起,右臂像条粗索儿般甩开,一柄银锭锭的狼牙金刀飞砍他面门。没命飞杖孟擒虎、大漠金刀申百里、市井屠夫彭万仞这三人在江北八侠中不但年齿最长而且武艺也犹在其他五兄妹之上,偏偏这时他三兄弟同时联手出招,互相牵制周奴,当真令人闻风丧胆。周奴也是晓得厉害,暗道“好个江北八侠”,身形左剪三步,反手抓过刀柄,却是将刀尖指天刀面径撞出去,登时响起一片蓬蓬的兵刃相碰之声,孟、申、彭三人被震开了四五步,手中兵器险些脱手。就在同时,何不畏的铁琴、莫封侯的判官笔、葛长河的铜锤、禹大害的猎叉、崔大郎的葫芦相继从他背后袭来。周奴却抓住了铁琴底的凤沼,突然一股大力自他手中发出,卷起铁琴便击中了莫封侯双臂,一对判官笔脱手跌落。这时周奴又托住铁琴向右侧横撞却正好拂中了判官笔,两只判官笔飞射出去。只听“噗噗”两声,一只判官笔射中禹大害左胸,另一只判官笔射中崔大郎小腹,两人翻滚在地,血水汩汩流出。禹大害骂道:“他妈的,这周老贼颇有些本事,待老爷伤愈了,也教那黑厮吃我几叉。”莫封侯忙抢上前去,扶起了两人,问道:“四哥、七弟你们还好么?”禹大害道:“这老贼厉害的紧,不要管我们了,快去帮大哥他们吧。”莫封侯点头答应。禹、崔二人拔出判官笔掷给了莫封侯。周奴道:“瞧老爷不宰了你们祭我死去的孩儿。”他飞起右脚踢开了葛长河击来的铜锤,接着便从何不畏、葛长河两人中间滚将出去,突然他回身撩剑倒削何、葛二人的小腹。何、葛两人忙向后跃,却还是没有躲开削来的怪剑,双双被削中小腿,摔倒在地。就在这时,孟擒虎一招“缚虎手”使将来,蛇杖二用,蛇头向外一缠封他上路,蛇尾却疾点出去径袭他腕关节。申、彭、莫三人也已各拿兵刃攻到。周奴撩满长剑,刺退了申、葛、莫三人,不想却没卸开孟擒虎的蛇杖,突然他感到左腕剧痛难忍,再看时已然折断了。他忙跃开了六丈远,把怪剑护在胸前,全身戒备。
只听一声炮响,西北方一碗浓郁的紫烟蓬蓬升腾,清风一吹,那紫烟却散作一头威风凛凛的虎鲸。周奴见了那头虎鲸,登时脸色苍白,反将杀子大仇抛在脑后,忙将怪剑插入了背上剑鞘,又伸出四指捏合了左腕断骨,匆匆地奔紫烟方向去了。崔大郎道:“周老贼你干么跑啦,莫不是怕了咱们江北八侠?”话声甫落,一泓青光射向崔大郎面门,他忙着地滚开,登时青光钉地,他仔细瞧了瞧,却是周奴以暗器手法掷来的四片树叶。彭万仞道:“大哥,周老贼眼看便可杀死咱们兄妹替他儿子报仇,他干么要白白丧失这大好机会,难道虎鲸帮内还有什么大事不成?”孟擒虎道:“那虎鲸令除了本帮帮主之外谁敢私自发号,这其中的缘由实在叫人猜不透。唉,可怜咱们兄妹一路从北方追到江南,竟然还没拿到大唐宝画,我看呢,咱们兄妹也什么脸面立足于江湖啦。”彭万仞道:“大哥放心好了,不拿回此画咱们誓不罢休。”禹大害道:“好,这才像咱们江北八侠。”孟擒虎走上前来,左手搭在申百里腋下,右手托他左肘使力一扳,只听“咔嚓”一声,已然接合了申百里的断骨。彭万仞举起铁葫芦把酒柱掼将出来,孟、申两人各掬了五捧清洗葛、禹、崔、何、莫的伤口。孟擒虎从怀里摸出一只八寸高的羊脂瓶儿,拔了瓶口布裹,倒了些金疮药敷在他们伤口上,又撕下衣衫替他们裹了。崔大郎的小腹被判官笔射了个血窟,也没了力气负大铁葫芦,彭万仞便负了他的葫芦。莫封侯的伤势亦无大碍,他便背了何不畏。孟、申、彭三人一人扶持一个,八兄妹望村子外走去。不一会儿,八人腰身一曲,呼的一个筋斗纵出三丈远,影如匹练,刚跃过树巅却已杳无踪迹了。
秦花探起身来,扳着牛翠慢慢地将她拕到松林后,寻了一处荒丘,掘座坟墓,草草地埋葬了。秦花望林中瞧了一眼,走到西北方五十步弯将下去,砰砰发出两掌击向树腰,那树幌了幌,她两手抓住树根,猛一用力,将一株鹅蛋粗细的松树连根拔起。她抓着树根飞奔过来,栽在了坟前作为认记。秦花恭恭敬敬地磕了八个响头,伸手在怀中一探,抖出一幅画儿。秦花道:“老娘啊,你因此画而亡,现在孩儿就烧了与你,使你老人家也不枉死。”她吹燃火折子便要烧画。只听隐隐有破空声响,一根羽箭疾驰而过,射熄了她手中的火折子。秦花喝道:“是谁?”只见八条人影从树上跃下,其中一位俏丽女子向她行来,笑道:“小妹妹,可否让姊姊瞧瞧你手中的画儿?”原来这八个人正是江北八侠,那说话的女子便是何不畏。孟擒虎早已料到青石后藏有人,只是他瞧此人并无恶意,是以不愿当众揭穿。待行了百十来步,孟擒虎向众人使个颜色,他们八人朝夕与共,如何领会不到大哥另有所指?当即八人跳向树巅,隐于粗干浓叶中,然后又展开轻身功夫悄悄跟来。他们八人坐在树巅尽将秦花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待听到秦花的跪祝之语,江北八侠已将此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人人好生敬佩那亡妇,可叹这少女还被蒙在鼓里,只道这是一幅寻常墨宝,欲要烧掉。禹大害垂髫之年就已丧了爹娘,他小孩家便拿着弓箭捕些野兔野鸡的喂饱肚子。初时他射箭不甚精熟,一连几天射不中一个鸟儿兔儿的,动辄就忍饥挨饿,是以他每天督促自己拼命练射箭。日积月累,他已有射箭穿发之能,这时一箭射来焉能射不中火焰?随即江北八侠一并抢出,要印证此画是也不是《洛神赋图》。那时莫封侯一一揭发了周奴的恶行,秦花却也听的明白,知道这八个怪人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如何不肯给他们看?当下递了过去,说道:“姊姊要看画儿,妹妹给你就是啦。”
何不畏拿在手中,看了大喜道:“大家快来瞧,这正是咱们千辛万苦找的《洛神赋图》。”其他七人听了亦是大喜,暗想老天爷庇佑我大唐,终究让咱们兄妹寻到啦,这下那突厥头头定是气的骂娘了。彭万仞忽道:“五弟你是读书人,想必对名家字画也有博览,瞧瞧此画真假如何?”莫封侯道:“三哥,实不相瞒,当年我担任青州刺史之时倒是亲眼见过《洛神赋图》。”莫封侯接过了画,瞧了老大一会,指着画中一位凌波而来的盛妆妇人道:“你瞧,‘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顾虎头真是仙人手笔啊,如若不然,岂能画出这样一位绝色美人儿?”何不畏嗔道:“五哥偏爱掉书袋子,尽说些什么‘轻云’啊、‘回雪’啊、‘芙蕖’啊,教人听了好不心烦。这画到底是也不是,快说了吧。”莫封侯道:“不错,这正是真的《洛神赋图》。”随即江北八侠把此画来历以及各派掌门寻画之事说给了她,秦花也是聪明人,将这事前后一想,果然暗合,心道难怪老娘拚了命也要夺画,咱们大唐宝画若是落入了番邦异域,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孟擒虎怀揣了《洛神赋图》,江北八侠人人在坟前祭拜秦家娘子。只见数百骑官兵远远地驰来,马背上的军汉皆是金盔金甲,拍舞着大刀长矛,威风凛凛。突然当先驰出一骑,浑身白毛,蹄落如雨,转眼即至。那马背上穿一领大红披挂的军官两腿一夹马腹,右手缰绳倒后一勒,跨下白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后面群马亦是长嘶一声作人立状,登时将十来个马技不熟的人掀翻在地。那军官喝道:“什么人在此?”莫封侯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呢?”那军官哈哈大笑,说道:“说出来只怕吓破你们的胆,本官乃萧梁王亲封的平唐大将军文士弘。”他说这话时态度蛮横、官威十足,显是对自己的官职大为得意。莫封侯戏虐道:“我当是哪位大爷,原来是在清江口吃了败仗的文将军,难怪如此威风啊。”文士弘瞧他对自己全没半分惧意,反倒还拿自己兵败一节随意耍笑,当即大怒,喝道:“大胆刁民,你们三更半夜地拿着兵器啸聚于此,想造反不成?好,本官今天就断你们个充军之罪。来人呢,将他们给我拿下。待到南越王林老爷那里搬回了救兵,派他们去和唐军打头阵,教他们大唐百姓自相残杀,哈哈哈……”
江北八侠忙将秦花挡在身后,生怕她一个小姑娘家被官兵伤害。只见四把锋利的飞钩从四个方向破空掷来,分路抓向孟擒虎、崔大郎、彭万仞、何不畏。申百里道:“这些败军之将,我申老二就不动手啦,瞧你的啦四弟。”孟擒虎道:“留他们一条性命罢。”就在同时,禹大害急掠而起,着地一滚,却早已从飞鱼袋中抓了四根羽箭搭在弦上,半膝半跪地拉弓射去。只听“铮”的一声,四把飞钩被击落在地,那四根羽箭却是余力不竭,分射马背上拿钩四人,四条军汉应声而倒。江北八侠人人皆是侠天高义,如何肯做那残害无辜百姓的勾当?这禹大害只是气不过文士弘那副作威作福、欺压百姓的小人嘴脸,故而成心教训他们一番,羽箭射去只伤人皮肉却不涉及要害。秦花见了他这一手好箭术,佩服不已,心道爹爹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倒叫我大开眼界啦,这瘦大叔的箭法,我爹爹是远远不及的啦。文士弘回头对四个军汉道:“这些刁民竟敢伤害咱们官兵,你们去给本官乱刀砍死。”四条军汉答应一声,催马驰来,却又被四根羽箭射翻倒地。不料其中三头马儿受了惊,拨转马头泼剌剌地撞向众军汉,登时群马嘶鸣,大有蹿蹄后退之势,众军汉也是大惊。文士弘一把抽出腰刀,甩手掷来,正插中一头马腹,突然那柄腰刀竟然穿腹而过,直对插了余下两头马腹,顷刻之间三头战马便毙命啦。文士弘喝道:“临阵脱逃者,定斩不饶。”果然群马被制,稳住了阵脚。文士弘一朴刀柄杆击在马臀上,跨下白马重重吃了一记狠打,飞也似地驰向禹大害。文士弘挺起手中朴刀径取他项上人头。彭万仞惊道:“小心了四弟。”禹大害将头一低,让过了砍来的朴刀,身形一掠,反从马腹下面钻了出去。他左手好像暴长了尺许,一把搭住了文士弘的背心,右手却抓住了他的腰带,猛喝一声“下去”,登时将文士弘从马背上掷出了三丈远。这时有几条胆壮的军汉见了长官受辱,拍马挺矛的抢上前去便要刺禹大害。谁想禹大害的轻身功夫甚是了得,一幌而至文士弘身边,左脚踏住他的胸脯,右手一柄猎叉对准了他的喉咙,大喝道:“谁敢上前,我一叉就干掉他。”
文士弘登时没了先前的威风,脸色惨白,一心想着如何保住性命,忙说道:“英雄饶命啊……英雄饶命啊……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英雄虎威。你老人家大人有大量,放了小人一马,小人一家永世不忘英雄大德。”孟擒虎道:“想让我们兄妹放了你,但还请文将军答应我们兄妹一个条件啊。”禹大害有意要吓他一吓,喝道:“不看大哥面皮,也教你吃我一叉。”禹大害一听这八个怪人对已手下留情,心中大喜,也不管众军汉如何瞧自己了,向江北八侠不住地磕头称谢。众人瞧文士弘这般没骨头,人人瞧不起他。秦花心道:唉,你也是一个带头巾的男子,岂能任由人摆布,纵有刀剑加身亦有何惧哉,横竖只是一死,哪像你为了活命恁地厚颜无耻。莫封侯心道:当年姜太公有云‘上贤,下不肖’,这萧宪帐下能用此等不要脸的臣子,那他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啦,难怪到头来他要失民心。彭万仞心道:他倒会望风使舵,也还是位精细的人。文士弘奉承道:“休说是只此一个,便是一百个,小人也尽心照办,还请这位英雄吩咐卑职。”孟擒虎道:“好,文将军果是一条爽快汉子。请文将军下一道军令:凡是我大唐州界,你们一律不准侵犯,三军过处不得骚扰百姓。”文士弘道:“卑职答应啦,多谢各位英雄不杀之恩。”说着向众人一拜,抓着马鬃跳上了马背。只见他取出了一条软鞭,扬手虚空一鞭,啪的一声惊的群马长嘶,他朗声道:“传我军令,凡大唐州界咱们一概退避三舍,沿途如有扰民者,格杀勿论。”众官兵齐声高呼。那八个被长箭射中的军汉也随手拔掉了羽箭,或两人一骑,或单人一骑,向南疾驰而去。
禹大害拣起地上八枝羽箭,拭干了血迹,插入了飞鱼袋中。秦花引着江北八侠去自己家中安歇。孟、申、彭六人寻到柴房铺了干草便呼呼大睡。何不畏自是和秦花宿在一处。这下可苦了何、秦两人。那平儿好像知道老娘亡故了一般,只是哭哭啼啼,哄不住他。秦花见了兄弟这般,又戮到了她亡母之痛,姊弟两人抱头痛哭,踽踽凉凉。幸是何不畏将一席话儿百般宽慰她,秦花这才释怀啦。
第二天大早,秦花去西院刘媪家挤了羊乳喂平儿,又烧了珍肴佳馔管待江北八侠。众人在偏房吃罢,孟擒虎问她道:“秦姑娘可会使枪弄棒吗?”秦花掇条棍儿,走到空地,将劈山棍法从头到尾使了一遍,众人齐声喝彩。孟擒虎笑道:“此棍法倒也刚猛沉浑,与我这伏虎杖法颇有几分相通之处,只是眼下你年纪尚小,还不能领悟到其中的玄妙。这样吧,我有几句使杖口诀儿,你熟记啦,日后受用无穷啊。”秦花满心欢喜。孟擒虎道:“看好啦,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说着他将伏虎杖法使了几路,那秦花佩服的五体投地。秦花瞧这江北八侠人人武艺不凡,而且又是侠义为怀,是以她有心让自己的兄弟拜江北八侠为师。这时孟擒虎却道:“秦家娘子替咱们大唐寻回《洛神赋图》当真大功一件,她的子嗣若是想要什么封赏,咱们高祖皇帝一定会重重赏赐的。”秦花趁机将这个计较说了出来,砰砰地磕头恳求江北八侠收自己兄弟为徒。江北八侠亦是敬重牛翠是一位忠义贤明的妇人,兼之秦花蕙质兰心,他们心中早有了八分欢喜。但是孟擒虎沉吟不语,自忖道:说来惭愧的紧,我们八兄妹的武功未臻上境,如何能做人家的师父?像那些沽名钓誉、误人子弟之辈,我姓孟的实不屑为之。他又想道:当今武林中皆以少林派、黄山派为尊,但是这少林派却有一条戒律:凡我山门,不得收俗家弟子,此事天下武林中人皆知。是了,黄山派的紫微御神功威力不凡,而且韩掌门也是一位大仁大义的君子,且教他投在黄山派,将来这江湖中又多了一位后起之秀啊。秦花端来了笔墨纸砚,孟擒虎说一句莫封侯记一句,写了一封举荐书札。孟擒虎又吩咐她俟她兄弟八周岁了即可带他前往黄山派拜师,到时只说江北八侠有书札恭呈韩掌门,他见书之后自会将平儿收为门墙,细心教导。秦花一一心中默记了又藏了书札。
第三天禹大害有意要考较秦花的箭法。每人十枝羽箭,瞧谁在南山射的野味最多谁就赢了。秦花明知己箭法不济,却也并不服输,满口答应啦。孟、申、彭等人俱做个见证。这山甚是猛恶,四面百十丈绝崖峭壁隐入了青天,一匹白练也似的飞瀑从崖顶激射入潭底,巨响如雷。不一会儿,每人飞鱼袋中的十枝羽箭用得罄尽。禹大害箭无虚发,枝枝皆中,众人清察了猎物却也正合十数。秦花却将九枝羽箭尽射到了瓜洼国去,余下一枝正射中一头大鸟,她笑兮兮地拿回来给众人瞧。只见那只大鸟浑身绿羽,在太阳下一瞧隐隐便是绿荧荧的,异常炫艳。莫封侯大惊道:“你不要命了吗,快快扔啦。”众人都是一惊,不明所以。秦花瞧他说的这般怕人,忙将大鸟掷在地。秦花问道:“莫大叔你干么吓我。”何不畏亦道:“五哥,一只大鸟能有什么打紧。”莫封侯道:“西晋的方术士郭璞曾经见过这种大鸟,他说:鸩大如雕,紫绿色,长颈赤喙。你们瞧这大鸟是也不是?”众人瞧了瞧皆点头称是。他接着说道:“此鸟正是咱们说的‘绿鸩鸟’。”彭万仞惊道:“啊呀,绿鸩鸟?那么说此时这秦姑娘已经剧毒入体了。”莫封侯道:“不错,绿鸩鸟每日以毒蛇为食但却毒它不死,正是因为它嗉囊中有一粒玄武荡魔珠。这粒珠子大如鹑卵,尽将一切入体蛇毒逼积到了鸟羽,是以绿鸩鸟的绿羽阴毒无比。你若是无心触了它的绿羽,半个时辰内五脏剧痛而死。秦姑娘,你现在是不是感到腹内肾水心火相射、脾土肺金不通呢?”秦花经他这么一说,隐隐感到体内心府燥肾府寒,肺府沉脾府悬,她不禁“啊”了一声。孟擒虎等人问道:“怎的给秦姑娘解毒啊?”莫封侯笑道:“秦姑娘莫怕,吃了这畜牲体内的玄武荡魔珠,百毒立祛。”莫封侯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触了鸟羽,随即撕了衣衫包住两手,右手拿一枝羽箭破开了绿鸩鸟的嗉囊,果见一粒紫崒欲滴的珠子,他忙浸在潭水里去了污秽让她内服啦。
待到第八天,崔、何、莫、禹、葛五人的伤势已经痊愈了,江北八侠便辞别了秦花北上长安,打算将此画进献唐高祖皇帝。
这一天江北八侠过了江陵地界又走了五六十里的旱路,远远地瞧见山脚之下立一驮青石碑,碑上錾着一位体貌丰伟的少年正举起一块大石欲要砸向草丛之中一条一身两头的怪蛇,那少年脚底刻着“孙叔敖遇蛇于蛇入山”九个隶字。江北八侠转过山坳,却是一个酒家,门首高高地挑出一面酒幌儿,西边四株老松满拽着一毡牛皮凉棚儿,横七竖八的放着些长桌杌子。一位老者和一个年轻后生正在那里管待客人。江北八侠走到店中拣了一副干净坐头,要了米饭腌萝卜酣吃起来。只见一个樵子挑一担儿柴从山腰赶将来,戴一顶白斗篷,短褐行缠装束,脚下八搭麻鞋,一面走一面击担高歌道:“其镈兮斯赵,以薅兮荼蓼。荼蓼兮朽止,黍稷兮茂止。获之挃挃,积之栗栗。”何不畏问道:“五哥,那樵子唱些什么啊,我怎的全不明白。”莫封侯道:“这是《诗经·周颂》中的一篇,当年周朝国君为了报答土神、谷神使我华夏仓廪富裕之恩,他便亲登五色神坛用太牢之礼祭祀他们,而且还唱了这篇乐歌敬献天神。”他随即将这几句话解说了一遍,孟擒虎、申百里、彭万仞、禹大害等人皆称道他学识渊博。那樵子卸了肩头担儿,走到店中打了两角酒吃。那老者道:“樵哥,你如何一连几日都不曾上山砍柴。”樵子笑道:“朱老伯,我家大嫂有弄璋之喜,小子不离左右服侍她那。”那老者对后生道:“去后院捞几尾活鱼拿给李家大嫂补身子。”不多时,那后生用竹篾子穿了八尾时鲜的鲫鱼送给樵子,那樵子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只见黄尘遮天,五条劲装汉子骑马驰到,左脸颊皆刺着一个威风凛凛的雕头,其中一条长髯汉子将厚背刀在桌上砸的震天响,嚷道:“小二哥,有甚么好酒好菜都给咱们端上来吧。”孟擒虎道:“金雕门的人向来只在长白山待着,从不踏入中原,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申百里道:“四十年前金雕门的人大肆用活人练功,惹的天怒人怨,六大门派的掌门便亲自出面邀请天下武林中人共同围剿魔教妖人,所幸天下英雄皆来仗义助拳,和魔教妖人打了两天两夜。魔教因此而元气大损,几至亡教灭种,这才恶迹稍有收敛。但黄山派的乔苍雄、昆仑山派的呼延鞭也双双命丧魔教妖人之手,黄山派和昆仑山派皆将掌门人毙命一事视为本派奇耻大辱的事,是以谁都不愿向本派弟子说知。”葛长河道:“难怪当年黄山派和昆仑山派对那些赶去吊丧的天下武林朋友说辞一致,说什么家师‘箭疮崩裂’、‘旧疾复发’而死。”崔大郎举起铁葫芦喝了一大口酒,跟着将自己当年在江北捉拿悍匪斗恶霸的英雄豪事大说了一通,又说道:“那魔教头头要是遇上我,哈哈……,早打他个屁滚尿流啦。”葛长河本是一个敦厚老实的汉子,甚是不喜崔大郎在人前夸耀自己的本事,索性瞧也不瞧崔大郎,只顾放开肚皮吃饭。何不畏道:“这些魔教妖人,不杀了他们,还等什么。”她突然伸出红罗长袖在琴上轻轻一拂,那尊铁琴却在空中疾兜了两个圈子,她左臂下引右臂上托,宛如抱婴儿一般,铁琴稳稳落在怀中。孟擒虎、申百里、莫封侯等人也各自抓着兵刃就要上前动手。那五条劲装汉子刚进店中便瞧见了坐头上坐的八个容貌殊怪之人,这时听到何不畏的话,早拔出了厚背刀严阵戒备。那长髯汉子喝道:“什么人胆敢对咱们金雕门的人不敬?”就在这时,彭万仞呼哨一声从众人头顶掠过,拦住了何不畏,说道:“八妹,且慢。”何不畏道:“三哥,咱们习武之人正是为了除魔卫道,你干么拦着?”彭万仞低声道:“先跟着他们,瞧瞧他们耍什么把戏,要是金雕门的人打算为祸百姓岂不是正被咱们兄妹捉个正着,那时再动手杀了他们。”孟莫崔三人都道:“好主意。”
那五条劲装汉子瞧江北八侠又不动手了,只道是怕了他们兄弟,大笑道:“哪里来的鸟人,谅你们也不敢和咱们金雕门的人结梁子。”说着解开了马缰绳,五人一齐跃上马背。忽然那个十六七岁的后生跑上前来扳住了马笼头,说道:“大叔你还没给钱那?”那长髯汉子道:“从没有人敢向咱们金雕门的人讨酒肉钱,给钱?哈哈……”刷刷两鞭子狠狠地抽在那后生身上,说道:“怎样,这银子爷给的好么?”那年少后生被打的发了狠,抢进屋里拿了把解腕尖刀出来拼命。何不畏道:“小兄弟,你打他不过,瞧姊姊给你出气。”何不畏身形剪起,眨眼功夫便到了长髯汉子面前。她脚下花鞋如掠波般向左斜带,左手圈个半圆掌心朝天护住头顶,右手挽着铁琴轻灵灵的向上一送径刺长髯汉子的大腿。长髯汉子坐于马背之上躲闪不及,忙拔出厚背刀随手下击,砍偏了她焦尾的峨眉刺,跟着飞起右足踢她太阳穴。何不畏斜抱铁琴,右手在马鞍上虚力按下,突然身子箭般向后向上射出,躲过了长髯汉子的一记飞脚。一招“独占鳌头”,右足踏中马颈。那马振颈长嘶一声,前蹄作势人立。
这匹马儿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效忠主人,忽然一口咬住了何不畏的下襟。何不畏趁势抓住马鬣,一路连环脚猛踢长髯汉子的侧颈。长髯汉子口里叼住厚背刀,左拳从后颈穿过头顶,右拳由前颈穿过头顶,两拳左右交铰在马臀上一撑倒翻个筋斗滚了下来。何不畏瞧他滚下了马背,一招“黄鹂落巢”,左足勾住马鞍,右臂向外圈出箍住马颈,身子猛的鹤冲而起,人和铁琴飘然落上马背。就在何不畏掠起的一刹那,只听“嗤”的一声,她身上的红罗褙子被那匹马儿咬下了一幅。长髯汉子转身扑上却也跃上了马背,两人仅有一肘之隔,呼吸相闻。何不畏使了一招“虞姬献酒”,粉面低垂,左手高托铁琴,右手五指捏成个酒杯状,两下里盈盈奉敬,果然与把盏劝客的无二。突然她右臂斗长老大一截,五指风驰电掣般抓到径锁长髯汉子的喉咙。两人刚一动上手,长髯汉子便瞧出她是个练家子的,一时倒也不敢疏忽轻敌,哪知她这一招出手竟然如此怪异劲绝,要不是他亲历了无数次的凶险搏杀焉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想出救急之策。他忙使了一招“回看射雕”,蹲膝钩头避了过去,左手趁势在胸前向上疾抓,同时手中厚背刀横劈过来扎她脖子。何不畏收手不及,却正被他拿住了手腕。随即反腕一指戮在了长髯汉子手少阳三焦经上的外关穴,登时他上肢气血凝滞不前,左臂粗了一圈子,隐隐像是要破裂了一般,他急撒开了手。就在同时,何不畏的花鞋缠住铁琴用劲横空掷出。只听“铮”的一声,格开了长髯汉子扎来的厚背刀。须臾之间两人在马背上拆了十来招,拚斗中有一脚没一脚的都踢在了马身,那匹马儿端的吃足了苦头,不住价的撒泼乱踢。何不畏忽然卖个破绽,假意立足不稳,眼瞧她便要被那匹马儿从背上攧将下来。长髯汉子不知是计,虎吼一声,使个千斤坠身法站住桩,右手厚背刀疾探纵劈想将她斩为两截。何不畏蓦地在空中兜了个红练,却从他左侧飘然而到,扳住铁琴向他面门罩去。那长髯汉子在江湖中不知放翻了多少南北镖师教头,这时却也不免大吃一惊,他的招式已经用老,哪里还有一丝半毫的挽回余地?只听“砰”的一声,他自己的门牙被击碎了三枚,血水顺着嘴角汩出。
长髯汉子心中愤恨不已,阴恻恻地瞧了何不畏一眼,突然他撕下自己的一幅衣襟缠住了右手,跟着疾探向马鞍下的褡裢中,抓了一蓬也不知什么物事,振臂撒了出去。只见雪花也似的沙粒儿满天纷落。江北八侠皆是久在江湖走动的人,便已猜着此人掷的定是一种喂有毒药的歹毒暗器,忙呼喝众食客离席避开。何不畏左臂抱琴右臂穿出,一把卷住了那年少后生的腰眼,展开轻身功夫倒掠了两丈远。孟擒虎、申百里、彭万仞、禹大害等人随手抓起左近客人也跃了开去。那老者与樵子慌慌张张地抢将到桌子下藏身。只听泼剌的蹄声中夹着人的惨呼,却正是北面一席客人躲避不及被白沙拂中了面,倒在地上哀号不绝,显是暗器上的毒药发作了使人痛苦至极。孟擒虎、申百里、彭万仞、禹大害、莫封侯忙拥上前来一人扶起一个,伸出食中两指点了他们身上的天府列缺太渊三处穴道,登时他们身上苦楚立减。突然那五个食客仰天一阵狞笑,面上肌肉虬曲,赫然便是瞧见了一头噬人的怪物妖兽一般。忽然狞笑戛止,刚刚还是一张红润的面皮刹那间变成了泼墨也似的一张,七窍之中乌血迸出。再探那五个食客的鼻息,已自气绝。孟擒虎冷冷道:“金雕门的‘五毒丧魂沙’果然歹毒无比,这些魔教妖人如此恃强欺人,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百姓丧命,咱们江北八侠可不能不管。”彭万仞道:“对付那些邪魔外道咱们也不必讲江湖道义,见一个咱们便杀一个,见两个咱们杀一双。”当下江北八侠付了银子,施展轻身功夫向南追去。
大约走了十来丈,山势渐旷,老鸢振唳。江北八侠奔到一片瓜田,纵目四顾,却哪里还寻得着金雕门人的踪迹?只见三座险拔巍峨的山峰从平地里耸起高插云中,从山脚向峰顶瞧去云气莽莽,长聚不散。突然东南方尘土飞扬,先是隐隐传来三通鼓响,跟着便滚滚隆隆的喊杀声大作。不一会儿,西南方和西北方也相继擂鼓喊杀,声威甚壮。这时那五条驰马佩刀的劲装汉子去向不明,四面又是官兵的人喊马嘶,江北八侠无不骇然失色。众人寻思道难不成金雕门和官府早已勾结在了一起故意赚咱们到此,想趁机借官府之刀将咱们名门正派一举杀净,此计恁地毒。彭万仞指了指自己头顶一块千斤重的巨石,那巨石宛如一面倒盖着的铁锅牢牢地嵌在拱岩之下,一根根鹅蛋粗的青藤从崖顶垂将下来。江北八侠抓着青藤爬了上去,藏在巨石后面。只见东南方千余名官兵拥着一位腰阔三停、相貌堂堂的汉子退到了一处山坡上,那魁伟轩昂的汉子把一面镶金狗头旗左右一挥,八百名弓箭手齐发一声喊,人人勇猛猿捷,眨眼功夫便在山坡上列成了长围阵,将震天弓扯的满月一般对准坡前。那汉子对他左肩头两个武将低声说了几句,两人飞也似的驰下坡去。不多时,两骑并驰回来。一个武将下马跪道:“报萧梁王,西南方有八千大唐官兵屯营扎寨。”另一个武将也下马跪道:“报萧梁王,西北方也有八千大唐官兵屯营扎寨。”那汉子听了倒也不惧对方人多,脸上仍是神威凛凛的好像丝毫没将大唐的千军万马瞧在眼中。他伸出右拳蓬的一下槌在马臀上,左手抄住缰绳一兜,跨下赤焰追龙驹泼剌剌地冲下了山坡。
突然那头赤焰追龙驹踏进了一个长满杂草的陷马坑中,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荡起老大一蓬黄尘。众官兵人人大惊失色,眼瞧自己的长官便要坠马失事。只见那汉子不慌不忙地撒开右脚反槌出去,正踹中马儿的腰椎,整个身子向上掠起了丈余,两足趁势一点在空中翻个筋斗,一幅烂银铠在太阳照耀之下粲然夺目。他左手挽住神臂弓右手搭根狼牙铁箭,潜运神力,引臂射去。只听“砰”的一声,五百步远的一块大青石裂为两半,铁箭穿石而过插进了土中。那汉子反腕勾拿却又将神臂弓跨在了左肩,跟着叉住马背,双腿一夹,驰上了山坡。众官兵喝彩不迭。那在驰骋的战马之上射箭本就是一件棘手的事,不想此人却能在身子悬空并无外力可借之机扳强弓射巨石,这一手射箭神技端的惊世骇俗。饶是东山猎户禹大害不辍寒暑之功苦练箭技,这才得以练到五百步以内所射毫毛细物无不应箭而毙的地步,却也不能做到凭空射石,他心中早已对那汉子百十个佩服。那汉子双眼圆睁,在马背上朗声道:“大唐反贼眨眼将至,我萧某人身为兰陵萧氏的子孙,宁战死也不投降李渊老匹夫。你们都是我萧某人勇敢杀敌的好战士,但我焉能看着我的战士惨遭反贼杀害。你们都解甲归田去吧,每人赏赐黄金十两蜀锦八匹。”千余名官兵一齐跪道:“身为萧梁王的勇士,只有战死绝不偷生。”那汉子抽出腰刀在空中呼的一声劈了一刀,昂然道:“好,那就让咱们的勇士与西梁共存亡。”众官兵厉声道:“与西梁共存亡……与西梁共存亡……”身震山谷,弥久才绝。江北八侠瞧他们人人义气的紧,谁都不愿丢弃主帅独自一人苟延残生,不仅为之一振。只听又是滚滚隆隆的一阵巨响,但见黄尘蔽天,四千白盔白甲的大唐官兵手挥花枪从三条岔路疾驰而到。那魁伟轩昂的汉子在马背之上观战,眼瞧这先头骑兵驰进了震天弓射到的范围,他一声令下,羽箭如林,霍剌剌地射向白盔白甲的官兵。最先驰进箭圈子的数百官兵兜马掉头不及,纷纷举起花枪拔挡,但那羽箭宛如满天飞蝗如何也挡它不住,尸横遍地。其中一个下唇生着黄须的武官在马背上不住地往来驰骋,一边不停地吆喝,一边连比带划地打手势组织了五个百人队向山坡上冲去。五百名骑兵齐发一声喊,都解了白甲扎在腰里,但见露着长满黑毛的结实胸膛,两臂挥武着斗粗的花枪泼剌剌的向山坡上涌将来。江北八侠虽说藏身巨石之后,却也一心要瞧瞧那魁伟轩昂的汉子是如何退敌的,刚刚大唐官兵的先头骑兵受挫各人为之捏一把汗,这时瞧见黄尘遮天中百十条黑凛凛的大汉宛如从天而降的天兵神将一般孔武非凡,人人不顾性命地争相一马当先杀上山坡。江北八侠也不仅瞧得豪气激荡,好像大丈夫立足于天地之间的黄图霸业也不过如此。那魁伟轩昂的汉子在马背上将一面绣旗左右一抖,旗尾三绺金丝细绒在西风之中展将开来,旗上刺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狗头,随即托天一指,八百张震天弓一齐挽弦,又是一阵箭雨射出。只听啊啊的惨叫,黄尘之中倒着无数的死尸战马,有的官兵竟然被射成了一头刺猬之状,那冲向山坡的大唐官兵又被密如牛毛的箭雨逼了回来。那黄须武官眼瞧着冲上山坡的官兵战马横尸毙命,不禁勃然大怒,不停地兜住马缰绳围着箭阵破口大骂。大唐官兵先是打了胜仗而来,士气正盛,不想这两番受挫之下人人有了三分怯意,竟是先乱了阵脚。那魁伟轩昂的汉子在山坡高马之上觑得分明,心想彼军士气已衰我军士气正旺,这正是杀敌斩将的良好时机岂有错过之理?忙喝道:“周法明、雷长颖你二人各带领四百骑兵攻他左右翼,余下之骑随我萧铣取他中军。”只见从他身后走出两个武官,左边一个清矍短髭右边一个通眉长脸,原来这左边一个上唇生着浓须的汉子便是周法明,右边一个马脸之上瞧着没半分肉却又根根青筋暴起的汉子便是雷长颖。两人一膝半跪地领了军令,跟着扳鞍上马疾冲下了山坡,余下的官兵跨了长弓抽出腰刀也一拥下了山坡。
当年隋文帝点起马军步军水军共计五十一万南下伐陈,各地告急文书雪花也似涌向建康,可叹这陈后主既不寻思御敌退兵之策也不择其险要关隘添兵把守,反整日价溺在脂粉堆里快活,结果北兵一到便势如破竹般地攻破了建康,岭南诸州悉为大隋版图,南北两朝对峙之局如何还复存在?那杨坚倒底是个马背上的创业之君,深知江山社稷得来不易,他终日不忘励精图治,终于在他的统治之下使大隋国力威震西域。那西域大宛国为了表示与大隋有交善之意,举全国之力网罗了一头稀世罕见的汗血宝马进献给大隋皇帝。哪知这是一头顽劣猛悍的牝马,大隋千余名一流马师皆不能降服住它,不料满朝文武当中有一位名唤裴仁基的郎将却偏不信邪,在祁连山中独自抓一根套杆和那头牝马角逐了四天日夜才驯服了它。杨坚大喜,心想我大隋果然有此良材,何愁这锦绣江山不绵传百世,当下将此马赐于了裴仁基。裴仁基有心要改良大隋骑兵的战斗力,随将此马拋置在青海的荒山之中以求龙种,又使三百牧民昼夜轮番监守,谁知十年之间所求不果。有一天正当大雪封山,那三百牧民都在蒙古包里拢火烤,忽然听见蒙古包外一声厉嘶,众牧民出来瞧时,人人满脸骇然,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头膘肥毛亮的高头大马,赫赫不凡。说也奇了,那匹天马每逢大雪满月之夜必来荒山一遭儿,前后通共八遭儿。自那之后众牧民谁也没有再瞧见过它,有几个年老的牧民便说这是天上的龙马下凡给咱们大隋送神驹来了,不想一年之后果然产下了一头小马驹。裴仁基听说了此事,心中甚是得意,暗想咱们大隋骑兵改良有望,忙又另派了五百牧民将这小马驹移至金银滩草原放养。不想岳州校尉董景珍为了说服萧铣起兵反隋,竟然私下派自己的亲信之人趁月黑夜盗了它去,几经波折才送到萧铣手中。但见这匹马儿身高八尺,锋棱瘦骨,除了额中长着一拳白毛之外遍体血红,并无半根杂色,用手摸之柔滑如脂。萧铣得了这头异域良种如何不欢喜?当即赐名为赤焰追龙驹。这“赤焰”两字说的是它通体细毛殷红如焰,而“追龙”两字则说其若是万里横行的话也能与龙王爷爷一较脚力之弥久。
那赤焰追龙驹果然神骏无比,早把萧铣的亲兵远远地拋在了后面,蹄声得得,镖起一蓬黄尘疾冲进了大唐官兵队中。只听一声断喝,三柄银湛湛的花枪齐胸扎来。萧铣两脚钩住马镫子向后一仰,只见三柄花枪从自己脸上疾掠而过,冷风凛凛。跨下赤焰追龙驹呼的一声从两匹战马中间冲了过去,就在同时,萧铣手腕疾收疾挥,刷刷砍出了两刀。但听噗噗两声响,那两匹战马上的官兵竟被划破了肚皮。突然又是两柄花枪劈面刺到,萧铣抓住缰绳猛地向后一提,登时马颈弯的像一张大弓一般,赤焰追龙驹斗然便收住了刚刚还是攒蹄驰骋的架势,但却一点儿颠簸也不曾见有,跟着他右手抓住腰刀在胸前交剪般霍霍劲劈,又砍翻了两个大唐官兵。后面的大唐官兵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人人拍马舞枪直刺萧铣。萧铣兜住马缰绳不停地往来驰骋砍杀,但听金铁交鸣之声响成一片。他因为缚着一片烂银臂甲倒也不怕那花枪锋利,忙架臂向外急崩,跟着左臂向外划个圈子蓦地向内一箍却已把四把花枪挟在了腋下,他趁势截住枪杆轻轻一提,那四个大唐官兵敌不住他膂力大竟被拽下了马背。忽然萧铣背后宛如三伏天的旱雷也似一声,登时围住他的几百骑兵又如潮水般的从两旁急掠了过去,荡起一阵劲风,有人喊道:“萧梁王,咱们大伙来啦。”原来这正是跟随萧铣攻伐大唐中路兵马的两百余骑驰到。那两百余骑刚刚瞧见萧铣露了一手射石立威的箭技,无不敬服,岂会料到这么一位惯过养尊处优的汉子竟是如此的神勇,又一连砍毙了数十条敌兵,当下众亲兵气为之摄,人人舍生忘死地挥刀毙敌,哪怕是枪山箭海又何足道哉。
那一边周法明、雷长颖率领亲兵倚仗高坡之势冲散了唐军的阵脚。周法明一发撒开缰绳任凭跨下马儿奔驰,只把两腿紧紧地夹住马腹,左右手各使一口腰刀,武的白芒潋潋,顷刻之间便击毙了二十个唐军,却也溅了他满身的血水。他手下的亲兵有腰刀的便挥武着腰刀毙敌,没有腰刀的便扳住震天弓砸敌,甚而在两军交锋之中折毁了刀弓的亲兵索性恃勇斗狠起来,在马背上空手屠敌。
雷长颖一瞧自己的亲兵队只余下不满三百余骑,叹息不已。他呼哨一声指挥众亲兵解去衣甲裹住马头马颈,仅留两只眼孔看路,跟着又指挥众亲兵将手中腰刀打横缚在马头之上。他大喝一声,但见两百余骑一字儿列开竖起一道壁的刀山猛向唐军骑兵阵中冲了过去。果然唐军的骑兵阵被冲散了,雷长颖等人抓枝羽箭或札或刺,不一会儿,便攻破了大唐左路骑兵的截围与萧铣合兵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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