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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兄,托你给我家小子上个户口呢。”
这一天王富水起了一个大早,一放下刚刚还装了三次稀粥的海碗就被他老子喊出了门,前天他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小子,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事,他老王家到王富水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了,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来。按他老子王初节的说法就是“我王家的香炉里不缺点香的人啦!”,其实老头子在年初正月里就找十里八乡出了名准的江先生看过,老先生倒也没明说只是送客走到青石门槛的时候提了一嘴“放心吧,有你的高饭吃。”,就这一嘴子可把老头给乐坏了,一回家就跟老婆子透了风,又叫小心养几只鸡崽子预备着。虽说几年下来住下路的詹家老实了一点,但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万一割皮的枫树不服死,到时候鸡划了他家的地,就不是打死几只鸡的事了,说不定还要闹到堂前来。“湿松油,烧过苗竹。老妪婆,我们还是担心着点,不能逗人笑。”,王老汉向灶下铲火的王淑珍点了点头。“怕了那家瘟丧!“,王淑珍腾的站起来把铲子里烧得通红却失了明火的炭哗的一声倒进鼓腹敞口的陶缸子里,可对于这个撑起一片天的丈夫来讲,今年刚满六十的王淑珍习惯了顺从他的决定,何况这一次这个男人确实讲得有理有据,他詹家这只骆驼就是瘦死也比马大。
早稻秧才刚刚露出绿色的时候,翠枝的肚子就很显了,年前才扯的水粉襟子被挤得满满当当,一家人望着椭圆的肚子紧张地等着开宝。当然王富水要除外,翠枝的肚子越来越大管他的力气就也就越来越小,并且老辈子里个个拿他当宝,在小王富水出世前,他王富水就算再不是东西也好歹算是排在王初节后面插第二束,最后三根高香的长子,就算三个姐姐再孝顺也担不起插这三根香的担子。贫家无贵子那要看怎么个“贵”法,对于这样一个金贵的无赖,王淑珍可是视作心尖肉的,到底是一个求土地盼来的老来子。所以在这个家里也只有翠枝才能掐他,拧他,而王富水也服翠枝,自从她嫁进王家后本来破破烂烂的板子房倒也过得红红火火,可见翠枝是一把治家打理的好手。翠枝到王家来的这一年里也算过得顺当,唯一的委屈就是婆婆护着她那个不争气的老来子,一看到王富水手上的青红斑子,王淑珍就骂圈里的猪。
“吃我的,喝我的,皮子痒了是吧?撒气,对着我撒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货,有姆生没姆教的破烂!打死你个瘟猪,叫你野,叫你野!…”。猪是那个时间里家里的宝贝,一年到头没一点油水,不只小孩子吵着要吃肉,大人们也盼着圈里的肉疙瘩能多长点膘,好年头里带着唇上的油去看看嫁到外乡去了的妹子和苦命大姐。最好啊,到年尾的时候让猪倌抬不上猪床,开膛的银灰刀子扎进去卷刃上带出来几缕肥丝,不要瘦肉,没油水,吃了没吃一样。猪肚子里白花花的网油是主妇们最期待的东西,好的网油,一斤肥网七两油,如果猪肚子里有个50斤肥网那就是五七三十五,350两香喷喷的猪油。35斤荤油,一年365天,那差不多就是有一天一两油吃,大人省一点给孩子多下点滴了猪油的挂面,没挂面就是拌在稀粥里也好,肚里有了油水那一个个还不得像猪崽子一样壮实!炸完的油渣子用粗盐拌好压在陶坛子里就是放到端午,再跟头茬的青辣椒一起往锅里一炝那也是神仙的日子。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吃青草喝清水连米糠都难得看见的猪,肚子里怎么会有50斤网油?20斤左右才合情合理,还是舍得猪草的人家的猪。所以王老妪怎么会舍得打她这个猪儿子,只不过是骂骂听得懂骂的人罢了。不过在老头子跟她宣布了江先生好消息后她就再也没有骂过猪,反倒转了性子骂起王富水来,“瘟丧的东西,死哪去了,也不知道看着翠枝点!”,王富水哪去了?他可是在翠枝怀孕的后五个走路都要叉腰的月里好好地逍遥了一把。
戴铁匠,新坦乡里出了名的赌棍,说是铁匠,但其实已经好多年没有生过打铁炉子了,空着铁匠铺正好开庄赌博。近五个月来王富水就像一只瞄准了烂出水的臭鸡蛋的大绿头苍蝇,天天往打铁铺子里飞,戴铁匠也乐意,他才不管谁来,自家的纸牌还不认人吗?戴铁匠狠就狠在这里,他不怕女人拍着大腿赖他门槛上骂祖宗,更不怕来人拍桌子放狠话。自从儿子盖着簸箕下了土,婆娘跟外乡来的货郎跑了之后他就麻了皮,反正两个老辈子也都早就闭眼了,现在就他铁匠一个人活,怎么活不是活?早点完蛋还能早点下去看看病死时只有八斤的小子。所以只要耐心地等着女人们骂得没有滋味了,拍桌子的人手拍痛了,也就过去了,还真的能打死他不成?那不是成全了他?拿尖刀子去扎猪骚泡,猪骚泡还自己贴上来,扎裂了是泄愤,可惹一身骚就没意思了,倒不如叫它自己烂,遇到了就绕远一点。可他王富水不懂这个理,他偏凑上去,因为在铁匠这里赌博赌输了不像别处,在家家都是烂包光景的时候,赌桌上也讲究“桌面清”,可铁匠不同,用朋友们的话讲就是“仁义”。只要是在铁匠铺里打的赌欠铁匠的愿意当下给就当下给,不愿意当下给的就用根笔头记到账上,一人一账绝不多划一字。欠别人的,要是手边没那么多也可以叫铁匠多担待,把两个人的账从这张纸划去改到另一张纸上或由铁匠先顶上就算完事了。王富水像鱼一样快活地在这份“仁义”里游泳,他哪里知道水下的暗涛里一个个恶毒的阴谋正在不停地翻滚。
翠枝的心里也着急,虽说肚子在自己身上但苦于发觉得晚,直到去年秋天田里妇女们把打诨的对象放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才猛地想起月事已经晚了半月,突然被这七嘴八舌的一闹还真让她起了疑心,之前还觉得可能是上山太累才让她晚了日子。翠枝心里嘀咕个不停但嘴上还硬,五月里才跟王富水打的证明,磨磨唧唧又拦了王富水差不多一个月,所以是七月头的样子才同的房,为这事婆婆没少骂猪。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有了呢?现在才九月底离十月还有两天呢!“王嫂子,没有的事,你可别乱讲。”,坐在田埂上的王月英更来劲了,一边指着翠枝一边望着大家笑大声嚷嚷道“我说翠枝,如果有了那是好事啊,千万别藏着!你家老辈子知道,指不定多高兴呢,我王大哥就盼着这一天呢!”,又是一阵风,笑声在禾稍上打滚压得禾苗弯下了腰。翠枝心里没底但也暗暗地计划着时候,十月在猜疑里煎熬地过去,十一月初孕吐来了,算日子刚好三个月左右!算你王富水有种!
自从翠枝肚里的孩子被江先生宣布为男娃的时候起,至少是被王节初理解为男娃起,翠枝就成了这个贫家里的头号人物,家贫不假,可再烂的南瓜柄也硬。去年年底熬的猪油差不多都被王淑珍一天天、一餐餐小心翼翼地拌在翠枝的碗里了。大概的日子是在六月心里,端午后就要小心了,王淑珍比翠枝还仔细地掐着天数。
之前还是手指长的艾蒿经过几番春雨的滋润簌簌地张开了腰,田埂畔上到处都长着这种绿油油的草,它们抱成团在风里打摔跤,在风里搔痒,在风里肆意的哈哈大笑。对于艾蒿,这新坦的人可是不看做野草的。从清明刚刚齐脚踝的嫩苗子,到端午长得撑不住腰只好躺在地上的长枝,再到夏天顶上分叉,叶子棕黄的枯棵子,艾蒿从清明粿里钻进去,爬到端午的门楣上,最后在破瓷碗里燃成灰,化作几股烟带着像生活一样的辣,苦,甘的味道溶进鼾声里。
到门上的蒿子被拔下门楣的时候翠枝已经穿鞋都费力了,这个年轻女人一边亢奋的整夜整夜地想象着爱在她肚子里翻更斗的孩子的模样,又一边不住地担心他是否是健全,是否确凿无疑的是一个男孩,越想越糊,越想越糊,婆婆的猪油在她的脑子里白茫茫流了一地。六月又开始慢慢靠近,田里的稻子开始最后的灌浆冲刺,到处一片不显的黄色,田埂上殷勤的棕灰色脚印在雨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迈进禾丛里。
太阳越来越毒,放了水的田里浮在表面的稀泥迅速失水开裂,禾杆底下没来得及长腿跳出田的蝌蚪,干巴巴地死成一片,几家大胆的已经抢在前头开了镰,与时较量的戏码在莲花村的观望里紧张的开演了。割晚了,误了晚稻,就凭这本来就是不够数的早稻瘪谷子,一家人撑死也到不了腊月冬里;割早了吧,杆子是肥,喂牛正好,可谷子就瘪上加瘪了,不光米的口感不好更要命的是脱壳不好脱,大耳朵家里那两架瘟丧的脱壳机好像年年都活在早稻晚稻粒粒丰满的富年日子里,只认俏货不认瘪货,稍微轻一点的谷子都会被它们挑剔的风扇呼呼地扇到糠担里,这样一来一年的产量就成问题了,如果下半年的头几个月里太阳再狠心一点,晚稻没有足够的水,明年正月后就不得不低下拜年时候的头去借粮了。王家的两老口子也在盘算,一面是马上就要临盆的翠枝,一面是迫在眉睫,等不得的收割,孙子要千万小心,稻子同样怠慢不起。
王初节一边往火塘里夹松柴片,一边低着头对望着锅里滋滋冒泡的茄子发呆的王淑珍说:“老妪啊,我看这样吧,你在家里看着翠枝,我跟富水去割,早上早点出工,晚上晚点息工,两把手多割几把也就可以了,应该误不了插秧。”,王淑珍握着长柄弯底的铲子往锅里用力又快速地铲了几铲子“初节,你今年也66了,再强也比不得那些后生,要是10年前你说这话我肯定不讲什么。富水那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割过几回稻子?每年下田都是靠我们两副骨头,今年就你一个人,我怕你弄不上田哩。”。王初节把被时间摸得发出油红色的木柄攥在手里,没好气地用漆黑的叉子把塘的柴挑了挑,好让火焰紧紧地抱住铁锅底,“这个流子,都是你惯的,24了!你看他是一副什么样子,我们两副骨头还能唱几年?现在他不割禾还要靠我们一辈子啊?这个家他早晚得当!”,“怪我?我36那年生富水,你42。你那个没死的老子把三个姑娘没打的爆竹全打了,我叫他算了,省得詹家那窝痞子找来,他自己说的扒了他的老皮他也可以笑着入土穴。我惯着?你死哪去了?”,王淑珍瞪着灶口,气愤地把手里的盐块子丢进锅里,又是飞快地几铲,流着灰色汤水的绿皮茄子被铲进了粗窑碟里。“好,是我惯的他。反正今年割稻子的事,你别管了,翠枝这里没人不行。田里,富水也该出力了。”,王老头笑呵呵地望着脸上挂满了斑子的老妪。“端走!”王淑珍扬着手里的铲子。
翠枝端着掺了猪油的稀饭仔细地听着公公的安排,和着热稀饭密密麻麻的汗从皮下钻出来黏黏地盖在皮球一样紧绷的大肚子上。几片吸饱了盐水的茄子在筷子运动下和猪油花一起在碗里一下又一下地上下沉浮,若隐若现。尽管两个老辈子在她怀孕后对她呵护有加,但在面对主管一家人胃脏饱饿的谷子上她有点心虚了,要是江先生出了岔子,她该怎么办?“富水,你说说吧。”,翠枝在王初节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问快速往嘴里扒稀饭的王富水,“随便。”,王富水满不在乎的回答。王节初爽朗起来“那就这样定了,老妪你在家看着翠枝,富水你跟我去割禾!今天的茄子有点咸啊。”,王淑珍也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她夹了片茄子放进舔了舔“翠枝咸吗?不咸啊,咸的话,多吃点苋菜,苋菜不咸。”,“嗯,我晓得,姆。”翠枝还在搅稀饭。老八仙桌上响着王家父子吃稀饭的哈啦声。
第二章
六月的日子里太阳显得格外亢奋,早不到五点钟,夹在山中间斑块状的莲花村就一丝不挂地坦露在白茫茫的散光里了。浓雾散后水南山好像镀了一层金又仿佛是一夜之间树枝上都挂满了琉璃,通红的太阳从山背爬上水南山顶的树梢上映得东边闪闪发亮。
河对岸的王家父子下田已经有段时间了,王节初的身后摞着一大堆割倒在地的稻禾,高过脚踝的小半截禾杆像剃头剪子刻意留下来的短发根,齐排扎在灰黑干涸开裂的硬泥里,偶尔几只刚褪去尾巴指甲盖大小的青蛙在裸露的田里不知所措地跳着。不远的王富水也弯着腰铆足了劲将手里的镰刀往稻禾根里探,今年不同往年,他在打着他的小算盘,一来是确实成了家,翠枝临盆就在眼前,他王富水再不拿出点应该有担当就该被村口的那群妇女编排得不像个男人了,二来是几天前戴铁匠手里黑乎乎的账吓了他一跳,更要命的是戴铁匠突然催他清账还扬言不清就上门讨要,一顿求饶才答应缓缓。王富水知道虽然他妈护着他,可这老子脾气暴得很,所以帐的事还一直瞒着家里,现在老老实实地帮着割几天禾到时候就算铁匠上门,他爹也得看着新谷子的面上放他一马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动手。
河岸里两个人一前一后无声地割着,谁脑子里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伴着两个人的喘气的声音,风带着水草的腥味从河面上悄悄吹来摇得稻田沙沙声一片。风一来,河岸上突然热闹起来,此起彼伏“噢~噢~”的呼风长号不绝于耳,它们作为河风的使者把风引到呼唤者身边,这样热的六月就是坐在堂前,汗也能毫不客气地把人包起来何况是在这背朝天的田里,把路过的风招到身边来吹吹是最寻常不过的事。黄色的锦缎在呐喊声里借着渐渐大起来的风力在贫穷的莲花村河堤内侧的田里缓缓铺开,凹凸的地势精巧地在缎子上绣出一簇又一簇的花团纹,春天的牡丹花,夏天的并蒂莲,秋天大得像碗一样木芙蓉,冬天结成一串长得紧紧的黄梅花争先恐后地在锦缎上绽放。稻禾在风里摇晃,沉甸甸的穗子相互为收获鼓掌,引得缎子顶着风不停地抖动,哗哗的禾浪声荡过河岸碰到水南山的石壁又荡回来,一浪接着一浪,一潮连着一潮。人在浪里一点点往前移,手上的镰刀就像是穿着灰线的针把裸露的土地一点点往金黄的稻子里织。
天上的太阳越走越高,越走越远,早上还金晃晃的水南山现在绿森森一片在炽热的阳光下有气无力地站着。“歇歇吧,富水。”王老汉揩揩额头上的汗,又直了直身子用空心拳使劲往腰心里捅了几拳。远处低着头的王富水,脖子像身后的莲花河一样泛起了一层层的水波,他还是不停地往前一下下探腰,一把把禾杆顺势被左手拨开齐头齐尾地放在他屁股后面。“富水,歇下气,富水!”王老汉用手里发黑的凉笠一边扇着风一边笑眯眯地望着这个24岁,比自己还高出去一个头的儿子。“嗯”王富水放下手里的握得出汗的禾杆顺手抄起躺在地上的绿漆扁水壶软绵绵地应了一声,就想也不想地仰头对着明晃晃刺得眼睛泛泪光的太阳把铁嘴往嘴上放,咚咚咚,几口被晒的发烫的粗茶水顺着喉咙匆忙地滑进胃里。他舔舔嘴唇把镰刀夹在腋下腾出手来旋紧壶盖,不耐烦地抬眼看了看长宽还一直延伸出去十好几米的由几块小田合成一块的大田皱着眉对着老汉回过头去,“爹,这块田太大了,光光我们两人差不多要割半个月哩,肯定要误了时候,要不我去叫二姐跟姐夫来帮衬一下?啊?”,“讲痴话,你二姐家不割禾?现在这个时候家家都忙,让你二姐来帮忙,她家里怎么办?吃饭的人又多,田不知道要比我们家多几多,她婆婆又不好讲话,现在叫她回来不是找事?”,王初节弯下腰去耐心地把散了一路的稻禾一根根捡起来聚拢在左手里。“那这块田也确实太大了嘛!”王富水瘫在田埂上,手里的弯镰像饿极了的鸡不住地往面前的土里啄去,一块块漆黑湿润的细土被带到与它们颜色完全不一样的土面上来。这下王初节急了,他没想到除了下路的詹家骂他贪,使手腕子想办法让队长把这块又大又肥还一年两季不用担水的田分给了他,今天就连自己的小子也说这样的屁话,他右手飞快的收收放放不一会儿刚刚还零散在田里的稻禾就握满了左手,“你给我死一边去!不想割,你就滚!只三天就犯浑,亏你吃了24年的饭,滚,死回家!”,几粒黏在谷穗上像大号蚕屎一样的黑绿色稻曲在王初节粗重的喘气声里胡乱地点着头。
王富水被他老子突如其来的一顿骂吓得赶忙闭上了嘴,手里的禾镰也像是受了惊吓似的呆在手里,他又拧开壶口往嘴里灌了几口然后起身拖着脚不情愿地往黄色的边缘移去。火热的阳光下一老一少再一次无声地弯下腰去,两弯银亮的禾镰像两条填不饱胃口的蚕,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吃吃歇歇一探一缩地把刚刚还立着的稻子齐根放倒再一点点往黄色的稻田腹地里爬。又一阵风吹来,这次长号又像约好了一样一声没有出现,只有禾镰一点点咀嚼禾杆的声音混着稻穗的窃窃私语在风里沙沙作响。
“翠枝你看着火一下,我去田里看看那两父子,都暗了,怎么还不息工回家,再肯做也不能这么拼命,禾又不跑了,明天早点下田就是了!”王淑珍往灶里塞了几片松树片转头对着用一只手托着肚子靠在灶壁上的翠枝揩揩手嚷着便起身往外走,“嗯,你是去看一下,这两人今天是怎么了?再不回家路都要看不见了,等一下还要过河哩。”翠枝赶忙应了一声,她心里也正着急。“你小心点,我去下就来。”王淑珍走到门外又回过身来朝里喊,“嗯,我晓得,你快点去吧!”翠枝摸着墙准备坐下来。
田过了河就是,巴掌大的莲花村方圆不过两里,王淑珍伴着暗下来的天色一路窜巷小跑就到了河滩上。远处灰蒙蒙的田里,稻禾好像被谁小心地裁掉了几块,两种不同的颜色规规矩矩地拼接起来,无声的田野只剩下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型轮廓在弯腰绑着身底下的东西,面前有几只抱成球,拳头大小的灰皮蛤蟆在近一尺长开满了黄白小花的水芹里打滚,它们结实的大腿把底下的稀泥翻上水面,几片烂叶子随着浑水一起慢悠悠地往下游走。“富水,富水!还不回家!都暗了,再暗一点路都看不见了。”王淑珍一边麻利地脱鞋一边低着头朝对岸喊,“晓得啦,别吵!我跟爹绑好这几堆禾就回去。”王富水大声的回应着对岸这个60岁了却依然十分强劲的女人。王淑珍攥着两只袜子朝河对岸的土坡涉水过去。莲花河从水南山外的坳里发源,一路流过长满了松树和苗竹的水南山山沟又在王家山与前岭的连接处拐进前岭山洞,再经洞高可到40米,九曲回肠传说可以通到景德镇去并且常年滴水的洞壁上挂满了蝙蝠的东洞口而出,就是这个深不见底的山洞把莲花河水的温度压得像二月里埋在厚陶坛子里的腌酸菜一样低,河岸边的浅水被晒热的石头捂得发温,可河心就不一样了,要不怎么没有大胆得连人都不怕的蛤蟆到这里来发浪?即便这里的水也不到半节小腿。涉过近四五丈宽莲花河,王淑珍一只脚立着然后把另一只脚伸进水里小心地弯下腰来抹净脚后跟,套上袜子她觉得脚底板发烧,几步爬上光溜溜的土坡再走过一片齐茬扎在土里的短禾杆子。眼前的王富水父子正埋头绑着成堆的稻禾,壮实一点的王富水腾空身子让整个单腿压在摞好的禾杆堆上使黄绿色的杆子服帖地往下凹去一块,王初节则憋着气,牙齿紧咬鼓出两块腮帮子拼着力气使劲让手里的麻绳往禾杆堆腰里杀。
“回家呢,禾又不跑,明天早点出工就是了!弄得这么暗。”王淑珍看着脖子上爆满青筋的丈夫没好气地讲,“没看见绑?搞完这几堆就回去,不绑散在这里几多难看?明天也多了事,再要是哪个摸几把去那还要得!你先回去,我们一下就好。”这对朴素的老夫妻一起抱着走过了40年,哪一个还不知道哪一个的心思?“等你绑好天都要暗到地了!”,王淑珍嘴上强可手出卖了她,渐浓的夜色里三个人你齐,我压,你压,我绑,几堆散开的稻禾在六只手里乖乖地被绑成了结结实实的几束。“老妪,你明天去问大耳朵借个禾户,趁早让富水一边把谷子打下来,翠枝生也有新米下锅。”王初节把躺在地上的喝干了的扁水壶捞起来背在背上,“嗯,要得。”王淑珍点头说道。三人颠下土坡,前前后后地往河里走。“要死哩,水这么冷,蛤蟆都要冻死了。”王富水在最前面拿着几个圆滚滚的麻石看到露出水的蛤蟆就砸,一只被麻石砸中嘎的一声跳下被它濡湿的石头,翻着白色的肚皮在水里乱窜。
没走几步就看见远处黑乎乎的一个人影火急火燎地往河这边跑,还没让三个人没看清脸就听见喊“富水!淑珍嫂!不得了了!翠枝要生了,已经见红了,怕是马上就要破水!”原来是隔壁的王有财的老婆玉女嫂子,这个矮身材扁脸塌鼻梁的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双手撑着膝盖对着河里的王家三人拼命摆手,“啊?”王淑珍一个激灵拔腿就跑,浅浅的莲花河哗哗激起一圈又一圈的白浪花,“玉女!你讲翠枝要生了?”,这一次她顾不得抹脚趾间的沙泥,一套上鞋就往村子的方向跑,两只袜子在手里不知所措地乱颠。“你还不快点回家!你老婆躺在床上疼得哇哇叫那里!”有财老婆指着手里还拿着几块石头没扔完的王富水吼道又抬头呼哧呼哧地对已经站在他面前的王初节说“初节哥你也快点,多几个男人,我们有胆哩!”,“诶,诶!”王初节连声答应,“你还不死快点,瘟丧!”,王富水嘭的一声把手里的石头甩掉在水里,跟着冲在前面的王初节就跑。
村口端着大海碗的男男女女兴奋地等着满头是汗的王家三口子。莲花村就那么大,姓王的家家都沾亲带故,消息一出了门那就跟往风里扬灰一样,到处都是。“快点啊,再不快点,都出来了!”,“还是到这里?翠枝羊水都淌了!”“痴富水,高兴了吧?翠枝要生了!”…一个个七嘴八舌,喝粥咽菜的脸上挂满了红彤彤的笑,仿佛是他们自己就是马上就要生的翠枝。“晓得,我晓得!”王家人只有这句话,急昏了嘴巴精挑细选地从重多的回答里扒出一句“晓得”,然后把它像撒喜糖、炒米一样摸一把敷衍地在村口的人群里撒出去。
王富水一进家门就听到妇女们叽叽喳喳成一片,“富水,要当老子了你!”已经生了四孩子的戴春花叉着两只手靠在房门板上满脸堆笑地对着王富水说,“有点本事啊,刚刚一年,你就来了一个坐床喜!本事,本事,到底是年青人。”,“你也本事,哥也本事。”王富水挠挠头就往房里探,翠枝身上盖着一张暗花色的被单,两个手掌掐在一起仰面躺在床上,肚子不匀称地高高凸起一拱,几缕头发黏在汗津津的脸上。“这个瘟丧!”戴春花鼻子一挤擂了王富水一锤,又不住哈哈笑起来。“进来看看,还早呢,就是落了点红。今晚你是不能睡了,当老子还那么容易?”坐在翠枝脚边的两个妇女听见戴春花这么一讲也忍不住打起诨来,“哦,淑珍嫂你来得好,进来看看,就是落了点红,不要紧。”两个妇女看到跑了一路,用嘴呵呵大声喘着气的王淑珍,赶忙把床尾让出来退到一边。“难为你们了,难为啊!我就是到田里看看两父子,没想到这么快就生了,今天是难为你们了,没你们看到那还了得!”王淑珍一边用手摸嘴唇上的汗一边不停地感谢几个站在一旁的妇女又一边掀开被单去看翠枝光着的下身“翠枝,翠枝,怎么样?疼不疼?我不好,我不好,好端端地到田里去,这个玉女吓死我了。”,翠枝腿上全是汗,从腿上滴下来的汗像大朵的云一样把屁股底下的黄纸弄湿了一大块,“没要紧,姆。”翠枝艰难地昂起头轻轻应着坐在脚边床沿的婆婆,“也别讲不要紧了,难得玉女嫂听见你喊啊,不然还了得,羊水都要淌了。要是你一个人倒在灶柴口,晚了要生事的。”跟王兴友老婆吴美娇一起挤在床头的招弟没等翠枝讲完就抢着说。“嗯,都难为你们了,玉女嫂子现在可能还在路上呢。”坐在吴美娇和招弟胸下面的王富水呆呆地讲了一句,他被这个场面震住了,同样年轻的王富水不知道应该是高兴好还是不高兴的好,讲是讲他马上就要做老子了,可看到翠枝这个样子他又笑不出来。一房的人都把眼睛移到床上的翠枝身上望着她,除了翠枝嘴里偶尔发出来的像牙痛一样的嘶嘶声,房间里安静得出奇。
天越来越暗,缺了一块的月亮静悄悄地挂上了前山,整个莲花村除了王初节家还点着几盏煤油灯外都沉浸在了撒满了月光的鼾声里。几个妇女还没走,生孩子是女人的大事就是不去央,自己也会来。
“啊~”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变成了短促的呼喊,身下的黄纸换了好几遍后翠枝的脸变得更白,黄豆大的汗从脖子上滚下来把垫在下面的枕头巾打得透湿。强烈的宫缩像凶猛的潮水,在昏沉的煤油灯下一遍又一遍地把翠枝按在浪里,之前还是线一样的羊水现在像豁开了一个口子的河堤水即便没有决堤也泄水泄个不停,三层的黄纸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要换,眼看一叠就要用完。“富水,你出去。”王淑珍把两只手盖在翠枝的肚子上不停地从上往下摩挲,又对坐在床头盯着翠枝看的王富水和半蹲在床前两眼水花花的春花讲“春花,托你去灶口看看老汉烧的热水,叫招弟弄点温好了的来,千万不要掺冷的。”,“哎,要得,我马上去。”戴春花托着床沿起身走出房门,不一会儿就跟招弟一人端着一个搪瓷脸盆回来了。“嫂子,我看快了。”招弟把毛巾放到温水里又拧得半干递给王淑珍,“富水,富水,叫你美娇嫂打碗蛋花汤来,掺点放在橱里的米酒汤!再叫你爹多烧点滚水。”王淑珍急得满头大汗对着倚在门外的王富水就喊,她心里知道翠枝是头胎,万万马虎不得,村里有不少新媳妇就是死在生产上的。脸上也挂满了汗的王淑珍低头钻进被单里用毛巾一点点地擦翠枝腿上的混着血的羊水,“翠枝你别怕,我和你几个嫂子都在你身边,你只晓得用力就是!”,招弟面前的盆里慢慢浑浊起来,铁锈一样的血味和翠枝疼痛的喊声塞满了整个小小的房间。“姆哎!我不行了!”翠枝像一条被抓在手里的泥鳅一样疯狂地扭着她的上半身,背下的床单裹成一团,发黑的破棉絮踢开床单骄傲地撇着嘴。宫缩越来越频繁,每一次宫缩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疼痛的浪花在翠枝的每一个细胞里肆无忌惮的拍打着,一浪刚息,又一浪向翠枝打来差点把她淹死在新生的海里。“快了,别怕,只晓得用劲,来咬紧!”王淑珍把一块撕开的白毛巾塞进翠枝张得快裂开喊个不停的嘴里,翠枝一口咬住,仿佛它是门外天杀的王富水的肉!
月亮开始往后山移,皎洁的月光照得发紫色的夜空看不见一颗星,几只灰蝉蜕掉黄软的壳后趴在白果树上浪漫地嘶叫,它们在等待着今夜与它们一起钻出土的情侣。“姆哎!我真的不行了!”喊完这一句翠枝就像被打昏了的鱼软趴趴地仰在完全被汗打湿了的床上,两条腿在床单下不住地打颤,“不行,翠枝,不行!已经看到头啦,再使使劲马上就出来了!”王淑珍不顾手上黏糊糊的羊水浆伸手拿过放在旁边的蛋汤打了翠枝两掌就往她嘴里灌,“翠枝哎。”她带着哭腔对着翠枝的耳朵自言自语“不要怪我狠心啊!打两掌是救我孙子,也是救你啊,乖一点,把汤喝了。”,泛光的泪水从翠枝的眼角溢出来和着汗开出一条路冲下苍白的脸去滑落在王淑珍的手臂上。
翠枝看到眼前出现了一片光,脚下的路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
菩萨端坐在莲花坛上,她微笑地望着她,衣带飘飘,手指纤长,丰厚的嘴唇端庄的闭着,胸前是各色五彩琉璃珠,高高盘起的发髻上缀满了玛瑙和水晶,身后的宝屏发出耀眼的金光。她手里的宝剑锐利笔直,净瓶洁白莹润,杨枝鲜翠欲滴,白拂轻盈如羽,宝瓶玲珑剔透,盾牌威武厚重,斧钺庄严锋利,宝杖巧夺天工,青、白、紫、红四色莲花冰清玉洁…
菩萨端坐在莲花坛上,他愤怒的盯着她,身后的宝屏烈火熊熊,面前的莲台红光闪闪。粗重的眉毛皱成几段,额间的红砂挤成一团,42双手在两个肩膀来回打转。他手里的宝篋开合不断,宝戟铮铮作响,宝螺哀嚎不歇,宝珠黯淡无光,绢索胡乱飞窜,玉环四分五裂,蒲桃恶臭难忍…
菩萨端坐在莲花坛上,双目肃闭,双唇微启。平静的声音从上空传来在16岁那年的荷花荡里打转,“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菩萨仍然端坐在莲花坛上,但是眼前的光暗了,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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