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川》——伊织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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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再回雨川（上）

八月天，魏国境内大部分还是炎炎夏日，雨川却已经依稀有些凉了下来。

每年夏天，崔昭都喜欢来雨川住几个月。

雨川，几年前还叫沙川，一场大旱下灾民无数，圣上仁慈开粮仓赈灾，又赐了雨川这个名字，也许是上苍感动，不时多日，真的降下一场大雨，解了灾荒。

虽然离平成相聚不过百里地，现在的雨川却依旧是一片远处茫茫黄沙伴着戈壁的景象，不过好在黄沙到了这里终于停了下来，伴着不高的山丘和小河，这里才出现了一片宁静的镇子。

崔昭骑着马，缓缓行进在进镇子的乡道上，这里的路、屋子、人，他都很熟悉。

“哟！崔老师！是崔老师又来了！”老远有人看到这匹马，就知道是崔昭来了。

崔昭微微笑着，心里三分暖意三分自豪。

十几年了，国事平定，身为司徒，崔昭现在在朝时日不多，反倒是游历四方开馆授课的时间越来越多，无论鲜卑汉人还是其他民族，无论士族寒门，不知道多少弟子或多或少都得到过点拨，更有不少人得到细致的亲授。

到了这里，好像才知道自己现在生活的意义啊。

崔昭感慨。

远处热情的乡民正在围了过来，崔昭下马，缓步前行，心里却突然有点期盼，怎么那个小家伙还不来。

耳畔一阵微动，崔昭心下一笑，不回头回手一掌轻松格开了背后一抓。

背后纤细的身影一个转身，又是上前想拿崔昭肩头。

崔昭肩头一沉，右肘向后斜击险些打中偷袭人的下巴，对方急忙后仰手下撑地，足尖又是踢出。

崔昭已经完全转过身来，手下沉劲已经抓住对方足踝，一个前送，对方躲闪不及已经向前倾去，崔昭轻松拿住对方手腕，一个擒拿压腕锁住她动弹不得。

“疼疼疼疼！”小姑娘尖叫着，“师父赢了师父赢了！”

“才几个月没来，生疏了不少啊，”崔昭笑着松了手，顺手给小姑娘脑门弹了一下，“埋伏居然敢选上风口，白教你了。”

“上午还是下风口呢，师父你来得太晚了，风向都变了，”小姑娘委屈的揉着脑门，“兰儿都趴了几个时辰了。”

“兰儿！又胡闹！”几步以外，叶龚一声大吼，吓得叶兰缩了缩脖子，赶紧躲到了崔昭背后。

“叶兄，”崔昭知道叶兰怕挨骂，赶紧给她说好话，“兰儿有心了，知道我回来就一直等在这里。”

看到崔昭先开了口，叶龚本来就是忠厚性格，哪好意思当他面发作。

乡民围上前来，都客气的和崔昭打着招呼，来来往往许多次，大家都知道崔昭的习惯，特产礼物早都堆在叶龚家里，可惜实际上崔昭都是领了心意，礼物多半只留一两件，剩下的全喂了叶龚家里的一儿一女了。

叶兰帮崔昭牵着马走在前面，叶龚跟在后面一通数落。

“姑娘这么大了，要是按汉人的规矩早都该嫁了，还是她娘宠的厉害了，现在都寻不上好人家。”叶龚虽然满是抱怨，但崔昭听得出来他对女儿的疼爱。

叶家大女儿早早嫁了，偏生老二是个远近乡里闻名的小魔头，爬树翻墙最拿手，捉虫打鸟样样行。也亏得是叶龚是崔昭强行安了个军户名头，要是放在汉人士族里出这么个家伙估计早被打断腿了。

崔昭也难免想起来当年是怎么收下这个小徒弟的。

十二年前，心事重重的崔昭来到了这位昔日有救命之恩的旧友家，什么都不想，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静静。

刚开始为平民开馆授课的崔昭是迷茫的，堂下的有孩子，也有围观的乡民，有崇拜的眼神也有更多更迷茫的眼神，还有的是不耐烦和不屑后的离去。

浑浑噩噩的崔昭硬着头皮讲了许多天，却终于在一个夜里辗转反侧到无法入睡，教什么、怎么教、教了以后会发生什么，都是问题。

“姐～”隔壁传来了奶声奶气的声音，崔昭不用问也知道是叶家小儿子。

“姐，你今天讲的故事里的，草木皆兵是什么意思啊？”叶莽问道。

自己应该还没讲过淝水一战啊，崔昭有点疑惑，叶莽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

“草木皆兵啊……”小姑娘银铃般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一听就是那个白天的机灵鬼，“姐今天不是跟你说了吗，就是前秦皇帝苻坚，打到淝水的时候，发现晋国的山上突然都是士兵，但其实这些都是草木。”

哟，这小姑娘居然知道？崔昭也没心思睡了，竖着耳朵听着两个孩子的交谈。

“可是，姐，我还是不明白，”叶莽声音迷迷糊糊的，“是晋国人用法术把草啊，树啊都变成了士兵吗？”

“你变一个给我看看，”叶兰没好气的数落弟弟，“姐才不信这些法术什么的呢。”

“那苻坚是怎么认错的呢？”叶莽还是很疑惑，“草那么矮，树那么瘦，再说它们都不会动。”

“如果是我的话，就有办法，”叶兰开始有板有眼的算账，“两山相隔至少两三里，即使是鲜卑骑兵，目视范围也有限，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何况到了晚上，就更不清楚了。所以，如果是我的话，我就把矮树上套上废弃的军甲，枝桠间展开衣服，风一吹就会摆动，远看就是有几分像人，到了白天，东西一收就不会有破绽。再说了，夜间行军白天却不见人，苻坚一定会觉得更可疑。”

“姐，我听不懂，”叶莽呆了半晌，才老老实实说，“姐，这些是老师教的么？”

“不是啊，故事是我偷看了老师的书，至于后面的就是我自己随便想的。”叶兰想了一下，“不过我明天可以去问问老师。”

“姐你是不是在骗我啊。”叶莽这话说得很直白。

“……”

“哎呦……姐你干嘛打我。”叶莽惨叫。

“睡了啦！”叶兰又在欺负小弟。

叶莽很委屈的哼了一下，乖乖的睡下，一会儿就传来鼾声。

崔昭笑了，他喜欢来叶龚这里小住，就是因为他喜欢听这种乡民家里小孩子的对话，这让他感觉到心里暖暖的。

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又引起了崔昭的注意，他轻轻起身下床，推开门，却看到叶家小女儿举着暗淡的油灯，正在翻自己放在厅间的包裹。

“干什么呢？”崔昭小声问。

“呀？”叶兰吓得一哆嗦，手上油灯一下脱手。

崔昭一步跨出，随手抽出桌台上佩剑，长剑急吐刚好托住灯盏底座，崔昭回剑平稳，嗖地一抽，油灯入手。

第一章 再回雨川（下）

“哇！”小姑娘毛绒绒的大眼睛现在瞪成了铜铃，“师父好厉害！我要学这个！”

“女孩子家学什么打打杀杀，”崔昭嘴上嗔怒，表情却是和善，“大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

“诶……”乌漆漆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崔昭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借口。

“偷东西？”崔昭板起了脸。

“没有没有没有，”叶兰吓得连忙摆手，“兰儿怎么敢偷师父的东西！兰儿绝对没有！”

“在干什么呢？”崔昭被小姑娘惊慌失措的样子逗乐了。

“兰儿想找书，”叶兰有点委屈，“师父你白天讲的东西都没有用，兰儿想给弟弟讲故事可是都没有什么可以讲的。”

“什么叫我白天讲的没用？”崔昭哭笑不得，混进来听课就不说了，现在还评价起来了。

“师父啊，你来这边授课十几天了，我天天都去听了，可是你讲的都是什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之类的东西，真的没啥用啊，”叶兰的小嘴撅的天高，“我想学星象，想学山经水注，还想听打仗的故事，还有你刚才那个……”叶兰笨拙地比划了一下，“那个我也想学呢！”

崔昭实在忍不了了，结结实实给了小丫头脑门上一个栗子：“小小年纪没学会走路就想跑了，白天讲的是先贤之道，是教你们做人的。”

“可是为什么要学这个啊？”叶兰很迷茫，“做人为什么要学？”

“因为做人是门大学问，”崔昭从包裹里捡了捡，挑出几本书，“你不喜欢听课没关系，想看打仗的故事那就先看这几本，有了疑问来找我。”

“谢谢师父。”叶兰欢天喜地接了书就想跑，却被崔昭一把提住了领子。

“别急，先回来，”崔昭猛然想起来这是个小丫头，觉得有点不妥，赶紧松了手，“要学跑，先得会走，白天学的东西不能丢。”

“师父你白天教的东西那么简单，我一学就会了啦。”叶兰有点委屈。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出自哪里？是什么意思？”崔昭坐了下来，摆出一副不会轻易罢休的架势。

“出自孟子，”叶兰信心满满的摇头晃脑，“就是仁义的人会有很多人帮助，但是背信弃义的人最后就不会有人帮助。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

“不用背原文，”崔昭打断她，小姑娘记东西太快，他早都见识到了，“师父问你，为什么仁义的人会有很多人帮助？背信弃义的人最后就不会有人帮助？”

“因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叶兰脱口而出，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可是师父我觉得孟子说的也不是很对啊，如果城墙足够高足够坚固的话，外面的人怎么能爬进来呢，站在墙头往下打，一个人可以对付好几个人呢。”

“城墙的高度始终有限，如果民心所向，攻打的一方就会有足够的兵力攻入，”崔昭耐心的解释，“而且城墙内的人如果心思不齐，也会叛乱，内外夹攻就会失守。”

“城墙内的人什么时候会心不齐啊？”

“当政者如果对他们不好的话，他们当然就会有别的想法啊。”

“那我对城墙里的人很好很好，专门把墙做得很坚固，外面的人打不进来不就没关系咯？”叶兰一脸严肃认真。

“……”

这小孩好烦……崔昭长叹一声，在外授课收徒这么久，聪明机灵的多得很，但是难缠到如此地步的还真是头一个。

但是崔昭深深地感觉这孩子不好好教又不行，不然长大了不知道会长歪成什么样子，只好硬着头皮跟她一搭一搭的讲道理。

可是，烦了之后，却是满满的欣喜。

眼下姑娘家长的飞快，隐约记得去年才刚过自己肩头，怎么今天看到已经过了自己鼻尖，到底随了亲娘的形貌，不仅是浓眉大眼三分英气，身形也格外高挑挺拔，眼看着生生要追上自己的感觉。

“师父这次还住山上吗？还是来我们家？反正您的所有的房间我都收拾好啦~”

“上次您喝的茶我在集市里找到了，最后那一点被我抢下来了，还在老地方，这次绝对没买错。”

“师父我这次可以存了好久的上等食材，一会儿我下厨您尝尝哦，保证这次满意。”

“师父您家里下人是不是没好好照顾雪球啊，怎么感觉瘦了？”

“师父您带新书了么？我怎么感觉包袱有点薄啊。”

叶兰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崔昭一路听着也懒得答话，偶尔叶龚责备两句，然后隔不久又开始了。

一路大小声一直到了吃饭还没停歇。

“崔大人，”叶龚被自家女儿吵得头都大了，饭后才想起来差点忘了正事，连忙进了里屋翻出一封书信，“卢大人托人送了个信给您，算准了这些时候您肯定回来，就先寄放在我这边了。”

崔昭偷瞄了一下咬着筷头撅着嘴的叶兰，伸手接过了信。

最近几年自己跑的越来越远，莫说寻常人家，就是几十年交情的表亲卢弦也是难找自己踪迹，所以不得不把信放在了离平成最近的地方，叶兰这小丫头怕是自己收到信以后行程就有什么变化，所以眼睛都不敢眨只是滴溜溜的盯着自己。

崔昭带着笑看叶兰一眼，低头拆信，眉头却不自觉蹙了起来。

信里内容很简短，刘宋皇帝病危，尔朱有动向请求南征，请自己速速回朝。

恐怕要让这小徒弟失望了，崔昭略带遗憾的抬了头，叶兰立刻读出了自己的表情，立刻委屈的眉毛都变成了八字形。

”师父……“叶兰带着三分恳切开口。

”抱歉了，“崔昭摇头，”谢谢款待，不过这次在雨川不能久留了。“

”师~~父~~~“叶兰哀求，”多留几天行不行。“

”别闹，“叶龚又开始批评女儿，”崔大人是有正事的。“

”好了，师父有要事必须回去，“崔昭一脸歉意，温和认真的跟叶兰解释，”师父一得空就回来再看你行不行。“

女孩儿大眼睛委屈的闪闪，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别委屈了，“崔昭无奈的看着叶兰，”大不了师父下次再来，送你份你想不到的好礼物。“

”下次再来？“叶兰的眼睛里立刻就放出来光，”很快嘛？“

”好……“崔昭点点头，算是下了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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