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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龙门镇文武初际会
若论历朝更替,莫非逆取,“汤武征伐,高祖居马上而得之”即为佐证。太祖“陈桥兵变”亦恃武力奠定大宋数百年基业,奈何雄才若斯,一旦黄袍加身即“杯酒释兵权”,嘱个“文以靖国”的遗训,后世重文轻武致有“靖康之难”,可见武道不可轻废。
国如此,民亦如此。治世之下,习武仅以健体,然则涂炭之秋,倘手无缚鸡之力,纵有惊天动地才,亦不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徒呼奈何。
话说南宋建炎五年,靖康之难后六年,高宗赵构流窜江左,苟安越州,圣意“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遂改元绍兴,是为绍兴元年,并及大赦天下,以为中兴之举。
这一日,淫雨霏霏北风啸,正值中秋时节。一辆牛车影影绰绰现身于富阳县龙门古镇,此镇乃三国孙吴故里,亦是自绍兴通往临安的官道重镇,曾为江南第一号的富庶地:山也青,水也秀,桥也密,高士群聚,富贾云集。如今历经劫掠,徒留残垣断壁,十足凄凉。狼藉的街道上蒸腾着恶臭,**声此起彼伏,无名殍零星可见。呜呼,生于乱世,饶是如花的少女、拔萃的俊杰,亦不免做了天涯的孤魂、海角的野鬼,正是“贤达有桑梓,枯骨无归日。少女思往昔,对镜弄花枝。”
牛车蹒跚前行,屋檐下的难民递延开来,半是风雨半是愁,拥在那里打盹张望捉跳蚤。见有车来,那目光呆滞的,只是趔趄上几步亦或探探身躯,继而低垂了头喃喃而已;那神色游离的,便一哄而起,挨挤到赶车人的身边,嘶哑着,撑大了双目,颤巍巍摊出手来,尚不时东张西望,盯着车后的布帘子细打量乱琢磨。那赶车的老儿布衣麻鞋,灰白头发,沉寂于车头,斜着眼睛只是瞅,车辕上一双烂履,吊在那里只是荡。
“陆忠,这雨下得好生不耐烦,且寻了一处客栈歇息,将就些东西再赶路吧”,车内有人发话。
赶车的老儿一边应诺着,一边即左顾右盼起来,逡巡至一片开阔地段,眼见得前方一杆寂寞梧桐歪插于道旁,顶头一面破布在斜风细雨中抖个没完,店名端的瞧不真切,隐约“如来客”几个大字。陆忠吆喝着驻下车来,擎一把绿油纸伞转至车后,搀扶一人弯腰挪下牛车。但见此人不惑上下的年纪,一表非俗,头戴青黑色漆纱软脚幞头,一袭圆领棉布衫,脚蹬革履矗于泥泞之中。
书中交代,此人名唤陆宰,字元钧,号千岩,世居绍兴府,也是个名门之后。乃高祖太傅公陆轸擢自文科,久居馆阁,曾任吏部郎中,尝举笏指御塌曰:“天下奸雄睥睨此座者多矣,陛下须好作,乃可长保”,不失为诤臣。先严楚国公陆佃,官至礼部尚书,然为官四十载,竟“无意屋庐”,后因触怒奸相蔡京而遭贬谪,尝赋《梅花》诗自嘲云:“与春不入都因淡,教雪难如只为香”,可谓一介廉吏。陆宰出身如此仕宦之家,自是淳厚刚直,加之书香门第,常常手不释卷,亦是饱学的名儒。此人还有一样好处,尤爱的是藏书,建有藏书楼名曰“双清堂”,藏书数万卷,声名远播,世称越州藏书第一家。是年蒙恩起知临安府,这日正是在赴任的途中。
再说陆宰下得牛车,定睛观瞧那客栈。说是客栈,莫若说是个轩,阔有十数丈开外,蒿草铺就遮雨的顶,方竹扎成挡风的窗,店门外一棵四人合围的秃柳,树旁又是一处茅亭,横竖几节带刺的枝,零星几根粘花的草,俱附于亭顶随风乱摆,东北角一棵枫香树旁炊烟袅袅,倒是好景致。陆宰看罢多时,皱眉叹了一气,始随陆忠踱至客栈门首,早有店小二粗衣粗帽粗手粗脚迎将上来,扯了牛系于茅亭中,任它在雨中发呆,再颠回身躯,随于二人身后,一拥而入。
陆宰踏进客栈,抖抖布衣,抬头巡视店内。无非歪歪斜斜几张缺角的桌、高高低低数条少腿的凳,顶上漏雨,四面透风,门首左侧孤伶伶一个老道点缀其中。
陆忠物色了一张正对门首的桌子,尚未服侍陆宰坐下,早有小二趋上前来问询:“哎,客官,点些什么?”陆忠寻思半响,应道:“可有素馅的馒头热几个来,再泡一壶清茶,炒一盘小菜。”那小二听了此话,唱一声冷喏,即木木然走向厨房。
陆宰坐定,再次打量,只见那位老道苍颜鹤发,灰布道袍,一柄拂尘一把剑,一碟花生一壶酒,在那厢自斟自饮,旁若无人。桌面上一个接水的破罐,已是将满,自屋顶滴落的雨水在其身旁恣意地响、肆无忌惮地溅,他却湛然不动,了无厌色。陆宰正寻思间,忽听门外一阵大乱,愕然望去,只见三员宋兵滚鞍下马,张狂闯入。为首的身材魁梧,络腮胡须,鹰鼻猴腮尖下巴,阴沉着脸,头戴插缨范阳帽,腰胯短柄朴刀,周身上下泥点斑斑。身后随着两人,一个独眼龙一个长脖颈,俱是军中无赖模样。
那独眼龙和长脖颈进得店门即挑桌捡凳,乱作一团。巡视老道那张桌子最是完好,独眼龙便大剌剌摇摆过去,张嘴即骂:“滚开!滚开!”老道只是纹丝不动,独眼龙举手要打,耳听“呼”的一声响,老道连同桌椅皆踪影全无!四下寻觅,他竟手拽拂尘悬于梁上,又且左脚掌撑桌,右脚跟勾凳,端坐其上从容吃酒,惹得举店皆惊。
独眼龙未曾料老道会携了桌凳“滚”到空中,顿时目瞪口呆,早熄了那跋扈的气焰,又恨不得将这只独眼也借了那只瞽目瞧瞧新鲜。老道飘落原处,依旧是自斟自饮,旁若无人。独眼龙欲言嗫嚅将行趑趄中,觑见陆忠正在那厢嗤嗤发笑,不由恼羞成怒,瞬间便恢复了霸道本性,阔步来到陆忠近前,照旧是张嘴即骂:“滚开!”陆忠恃了官家的身份,并不胆怯,只是瞥了独眼龙一眼,冲着陆宰一抱拳,凛然曰:“此乃新任的临安府陆大人,狗奴休得造次!”独眼龙闻听此言,冷笑一声,不屑道:“大人?只怕这官也是买来的吧!如今这世道已由不得酸儒摆布,行的是这个!”说话间,已是将跨下刀鞘拍得“噼啪”作响。
陆忠窥了一眼陆宰,他却只是垂首捻须,若有所思。老儿待要再言,陆宰忽摇头示意,并腾身换了一张里间靠厨房的桌子,陆忠无奈,只得忿忿挪离。
独眼龙和长脖颈恭迎络腮胡坐定了,方才颐指气使吆喝小二上酒上肉。小二早已侯于三人身后,闻听要吃肉,忙俯首贴耳道:“各位官爷,当下乃是饥岁,百里听不到猪哼的,就是我们这些黎民,也只好苟延残喘而已,何来......”长脖颈不待小二说完,即甩手一掌,把他抽个半晕,只是捂着嘴巴窝火发愣。“没有肉,就拿你这厮给爷爷佐酒!”雨骤然而来悄然而去,客栈内是陡然的静寂。
陆忠攒了半天闷气刚要发作,忽从店门外探首迈进一男一女,俱十足富态。头前一位乃是六旬开外的老者,头戴东坡巾,身穿元缎直裰,脚蹬厚底皂靴,腰围甚是肥大,颤颤巍巍,不住地拭汗喘气。另一位不惑上下的年纪,穿金戴银,只管左顾右盼,待发觉店内有几个官兵,便有些变色,又瞥见络腮胡上下揣摩同伴,更加惊惧起来,忙扯了老者转身离去。络腮胡瞟着二人出门,又忍耐了片刻,方将下巴一仰,那独眼龙和长脖颈始扶刀奔出。
雨再次飘将起来的时候,陆忠正耷拉着脑袋犯困,恍惚中听见厨房里有人发话,但听小二隐约道:“且再寻些野味来!”须臾,依稀传来女子的哀求声,陆忠正疑惑间,又是一连串闷声哼叫,附带着几声乱响,陆忠激灵灵一个冷颤,屏气再听,却是音响全无。
“店家,酒肉可好?”突如其来地喝问倒把陆忠惊醒,待他定神观瞧,却是独眼龙攥着拳头正砸桌子叫骂,而长脖颈则将一个包裹丢于络腮胡面前。
小二已是忙不迭趋出,捧着偌大一个瓦罐,尚且热气腾腾,扑鼻的香。小二身后又是一个小二,抱着两个酒坛子,痴痴呆呆,不住地嘟囔着“兰花酿,真他娘的香,嘿嘿嘿嘿”,听得陆忠心惊肉跳。借着厨帘的摆动,陆忠忍不住偷眼观瞧,厨房内居然一妇倒悬于梁,屠者正背向而操持。陆忠窥得此景,一时惊得魂飞魄散。
三个官兵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折腾了多时,只见独眼龙伸个懒腰,打着饱嗝慢悠悠起身,大摇大摆踱至客栈门首,斜倚于门柱,俯仰顾盼。蓦地,他疾步迈出,径直来到对面屋檐下一个瘦小身躯的近旁,探手夺来一物,置于眼前翻看,却是一支玉簪,不由眉飞色舞,把这物事颠了几颠,正要转身离去,却被近旁一个老儿拖了他的腿嘶哑哀求:“官爷可怜她自小没了爹娘,这乃是个遗物,也不知她为何整日里拨弄,官爷拿了,只怕惹出个晦气来!”那独眼龙如何听得此话,抽脚便将那老儿踹开,欲待再转身,忽又站定了,扭身猫下腰来,扳过那瘦小饥民的下巴,细细端详,竟是动人模样,虽衣衫褴褛、发髻散乱,却格外面目清秀、依依可怜,偏又豆蔻年华,更惹得这厮恨不能立时便和着口水吞下去,心中暗道:“羊圈里长出蘑菇来,今日须采它一采!”那少女自是惊恐万状,挣脱脑袋只是瑟缩,一边颤声呼叫着“爷爷,爷爷。”可怜那老儿始才被踹,尚未缓过气来,只好抖着枯藤般的手臂挣扎出劝阻的动作,嘴里发出“额额”的声响。独眼龙欲要性起,忽觉身后有某物在摩挲他的衣襟,急挺身回眸,却是斜刺里一个老妪堆起皱皮笑脸,摆就一副凄楚姿态,点头哈腰,似欲解劝。那厮睹得此状,艴然不悦,撩脚踢出,眼见得老妪仰面朝天瘫软在地,怕已是“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
长脖颈早已闻“腥”而动,兴致勃勃刚跨出店门口,倾盆雨已是抢先浇下,只好缩将回来,立于屋檐下烦躁中瞭望,好不扫兴。雨越发滂沱得紧,周遭一团幽暗。独眼龙回过神来,正是“孙秀索绿珠,哪管她泪水涟涟”,伸手便要去扯那少女的衣袖。
陆宰乃是个读书人,见此光景,难免动了呆气,便有些义愤填膺,遂忿而起身,边出店门边大声呵斥道:“大庭广众之下,居然强抢民女,何啻于......”话未说完,便哎吆一声摔将出去,足足在三尺开外。陆宰忍痛坐起,顾不上拂去泥水,先端正了幞头,方扭头来看,但见长脖颈正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再说那少女被独眼龙揪了衣袖,更加惶恐无助,恰似一只黄莺欲罗网中腾飞。正无措间,突地一声惊雷,继而又是一道闪电劈来,众人于喧动颠仆间惊见独眼龙的脖梗之上赫然一支羽毛箭已是贯喉而出!风云突变,群情骇然!长脖颈瞠目结舌怔了半响,始拔刀腾地跳到雨中,向来路凝目观瞧。那雨正如瓢泼一般,视野所及不见丝毫人影。长脖颈正焦躁中,依稀传来马打喷鼻的声音,俄而,一匹高头大马自雨中冉冉而至,尚模模糊糊,辨不真切。屏气再看,方见马背上端坐一人,身高六尺开外,持弓挎刀,一杆长枪横挂马侧,若岩岩孤松,任那雨从容。长脖颈不寒而栗,颤了颤嘴角冲那马上之人逡巡着挨将过去。但见此人并不慌乱,待那长脖颈到得近旁举刀欲剁,却见他右手只那么一晃,腰刀归鞘际,长脖颈已是身首异处!众人无不变色,他却泰然自若,只是策马缓行。络腮胡早已摔了酒杯,踢翻了桌椅,狼吼一声,提刀蹦至门外,见长脖颈这等不堪,立时面如死灰,殆无勇状,手中朴刀已然滑落,拔腿即窜。再看此人,仍是岿然不动,只等络腮胡跌跌撞撞奔至客栈旗杆之后,始闪电般左手摘枪掼了出去,耳听“咔嚓”声响,那杆枪已是穿透旗杆破其胸而入。
陆宰亲睹此人身不离鞍、只是一箭一刀一枪便轻描淡写结果了三个军兵的性命,不由心头一热,几乎落下泪来。再看此人策马来到旗杆近前,弯腰拔枪,倒竖枪头,任那股鲜红在风雨之中瞬间化为乌有。恰恰又是一道闪电劈来,众人再次打量,俱皆痴了......而那人已是掉转马头,徐徐来到客栈门首。
雨势渐缓,陆宰立于屋檐下目送那人昂藏而入,方欲相随,蓦然回首,却见雨濛濛中,那些个饥民正次第跪倒,肃穆遥拜,只那少女仍直挺挺抿嘴含泪端详救她之人的背影,眉目间饱含幽怨。
陆宰回归客栈,却发现那人正急步走向老道,倒头便拜。老道亦捻须含笑,由着他叩完,始起身相扶。二人坐下,谈笑风生。
陆宰狐疑之中由着陆忠替自己更了外衣,便朝那老道踱将过去,觑个空对着二人正襟作揖。老道早有留意,忙站起身来,抖拂尘打了个稽首,那人亦离凳回以抱拳便即坐下。
“在下姓陆名宰,绍兴府人士,敢问道长法号?”
“无上天尊,阁下莫非山阴名儒陆元钧乎?”
那义士闻听名儒二字,不待陆宰答话,即嗤笑道:“足下寂寂无名,何德何能而自称名儒?岂不为天下笑!”
陆宰就是一愣,欲要请教义士高姓,老道又忙施礼:“幸甚至哉!贫道乃孟州奉仙观主持采松子是也。”接着,老道持拂尘点向那义士:“此系贫道徒侄杨再兴。实不相瞒,我这徒侄,乃是先朝名将杨令公嫡系后人,他既恨文人祸家,又憾文人误国,以致对儒士心存怨愤,故而出言不逊,望陆学士海涵!”
“我朝以文治国,重文轻武,乃至文武之间颇多芥蒂,也无怪乎杨义士。”
采松子对酒示座罢,方正色语杨再兴曰:“陆学士贤人也,祖上多诤臣,非比潘庞、蔡高奸佞之徒!”
杨再兴方厌色稍缓,复对陆宰施以抱拳,陆宰还礼中借机端详杨再兴,但见他“郎朗如日月入怀,萧萧似清风拂面”,不由暗暗喝彩,便有了为国举荐的念头。
“杨义士名门之后,扶危助困,必怀平天下之志!”
“志大其量,终当死无葬身之地!”杨再兴漠然回应。
陆宰不以为意,“未知义士高就何人麾下?”
杨再兴顿时面露愧色。
采松子接话道:“欲往岭南投靠逍遥侯曹成。”
“哦,原来如此,可惜可惜!”陆宰手捋须髯,微觑杨再兴,不住地摇头叹息。
杨再兴向陆宰撩眉一瞥,仍旧是默不作声。采松子捻须一笑道“陆学士不妨直言!”
陆宰始慨然曰:“‘百姓苦,何人顾?’如今战火未消,生灵涂炭,将军如此高才,当驱逐金虏,拯救万民!”
杨再兴冷笑一声,仍不言语。
“更况将军乃我大宋名将之后,何不从军报国图个正途?”
杨再兴闻听此言,顿时变色,朝天抱拳怨声道:“先祖哪个不是衷心为国?又哪个不是杀身成仁?却无一难逃奸贼昏君的陷害,只落得家破人亡,报国为何哉?陆学士此言大谬矣!”
“那也不该甘居下流,徒留贼名,辱没祖宗!”
杨再兴讶然曰:“陆先生何出此言?”
“想将军先祖杨令公何等英雄?杀得辽贼闻风丧胆,人称‘杨无敌’!虽遭谗佞,仍不失名垂青史!今将军乃其嫡,不思继承祖风,却投身贼寇,徒遭世人唾骂,岂不令将军各位先祖九泉之下亦难安枕哉!”
杨再兴听了陆宰这番话,垂首怔了半响,随即抢过酒杯一饮而尽,喟然太息道:“陆公以为该当如何?”
陆宰窥其心动,暗暗思量:“《宋书》有云‘夫独往之人,皆禀偏介之性,不能摧志屈道,借誉期通’,这杨再兴亦孤傲之士,仅以名誉相诱,难令其信服。”想罢,即开口道:“俗语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又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见天下事,无非私利二字。今将军依附流贼,辛苦南奔劫掠,不过得之小利。今若为国为民,择明主而事,既可千古流芳、光耀祖宗,又可蒙恩封赏、高官厚爵,实乃大利。我观将军智者也,何不择大利而弃小利乎?”
杨再兴听闻,凝目陆宰憬然道:“兄长此言甚善!不过,我乃一流寇,上负皇恩,下负先祖,有何面目弃暗投明也?”
陆宰放声大笑:“有云‘天生我才必有用’,将军大才,岂无用武之地?又有云‘若逢见信之主、时来之运,自当择机而仕’,目今圣上乃是仁义之主、有道的明君,究之先朝败因,必当重用武将!”“再者......”,陆宰说到这里,看了杨再兴一眼,把手一拱,“在下斗胆冒犯,将军岂不闻‘仕途捷径无过贼,上将奇谋只是招’乎!值我大宋存亡之秋,将军切莫错失此建功立业之良机也!”
杨再兴倒吸了一口冷气,恰似醍醐灌顶般如梦方醒,前程立时“见之莹然,若拨云雾而睹青天”。从此,竟视陆宰为知心人。
那杨再兴快慰多时,方恍然问道:“师叔,我师傅他老人家近可安好?”
采松子瞟了杨再兴一眼,又持壶给自己斟满了酒,一饮而尽,始才回话:“耄耋之年,尚算康健。贫道此来,即是受你师傅所托。师兄他常忧虑你武基虽稳,然鲜浸文墨,而致阳刚暴***柔不足,必定行事鲁莽,一意独行,加之你自视清高,嫉恶如仇,恐触怒奸人,遭致不测,故而令我南下,劝你弃甲归田。”老道说到此处,微觑杨再兴,他却只是低头不语。
老道起身晃至窗边,凝目店外褴褛饥民,捋须长叹曰:“此次南下,沿途所见所闻俱令贫道感伤不已,吾非草木,难免恻隐。你们看这些个孱弱黎民,憾逢乱世,恰如一叶浮萍归大海,能生是幸遇险则亡,受人摆布,命运何曾自主过?即使博学高位如陆学士者,倘非孔武有力,面对官兵欺辱亦是无可奈何!”
陆忠委顿于主人身后,昏昏沉沉中听老道说出了这番话来,不由鼻子里哼哼道:“倒会说风凉话,俗话说的好,‘救人一命能升天,救人两命能成仙’,眼见得我家主人遇难,却不出手相助,学那般身手何用?”
陆宰闻言,回头嗔怪了陆忠一眼,忙起身赔礼:“老家人粗鄙口直,道长莫怪!”
采松子却是泯然一笑,继而始正色道:“我们出家之人,向来讲求与世无争,并不以天下是非为己任,正所谓‘烦恼只为多开口,祸患皆因强出头。’平日勤修武功,不过为个强身益寿,那行侠仗义之事,亦须量力而行、因势利导,若非人命关天,些许个口角之争,退一步即可海阔天空的,也去帮衬,非但人要累死,亦有卖弄之嫌。”
陆忠听了,再不言语,心底却埋怨牛鼻子歪理推脱。
杨再兴乃习武之人,容不得义气相关,闻听师叔此言,难免伸手乱摸身侧那杆长枪,早被老道发觉,便起身上前,抚之而叹:“此枪乃尔祖所传,历经百战,尚铿锵不朽!难道真是天意?唉,贫道虽愚,然揣度贤徒侄心意,也知劝尔归隐实乃强人所难,且有违吾教‘率性’之本意。也罢,古人云‘英雄出于乱世’,徒侄,你就自作主张吧,只是平日要勤读诗书,习武不辍,做到文武兼备,方能刚柔并济,左右逢源。”
杨再兴用心听完,沉思不语,似有所悟。陆宰在旁暗赞老道修为,心说:“听他此言,道家视之功名也非“避之惟恐不及”,只是须得其妙罢了。”
且说采松子说完,举首瞭望店外,已是薄暮云开,细雨才过微晴。老道惜天色尚早,便欲启程归去,二人劝止不住,只好随他走出客栈。杨再兴从三个官兵所乘的坐骑中挑了一匹健步的,要与师叔代步,他却笑道:“出家人惯于‘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此乃道家之清规,亦延年之秘诀也。”说罢,彼此笑了一回,采松子即打躬作别。未及数步,老道忽又折身回到杨再兴近前,攥了他的手上下端详,许久方颤声道:“再兴啊,人各有志,你师叔我也就不加阻拦了,行走江湖也好,出入将相也罢,‘力能则进,否则退,顺其自然,量力而行’,切记切记!”说罢,再不回头,飘然远去。
杨再兴与陆宰拱手施礼,凝目采松子的身影隐没在虚无缥缈中,方转身踱回客栈。二人重新落座,又彼此推心置腹说了一番生死相交的话、推杯换盏吃了几杯义薄云天的酒,眼见天色将晚,而谈兴正浓,彼此就有些惺惺相惜,不忍分离。陆宰便提议是晚留宿龙门,不妨通宵夜谈,明日再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杨再兴正求之不得,自是欣然应允。
陆忠伺候在旁,不时缩头缩脑打哈欠,闻听主人又要效古,只好咂嘴吩咐店家整治一席素菜素酒,再打理两间上房。小二乱了半天,始提着一个食篮引三人出客栈,拐弯抹角来至一处。但见青砖黛瓦砌成高挺的门楼,尘垢罗网蒙着石刻的牌匾,院内一棵高大的梧桐侧身墙外,在那厢寂寂瞭望。小二晃动着锁镣道:“此乃本地望族孙员外家的产业,这样的宅院,他家少说也有百来处的,如今兵荒马乱,早已举家南遁,我们小店利薄,也就权且借来做个店房,虽是荒僻了些,倒也合得两位大爷清休。哦,曾听人讲,尚是三国周瑜的府邸,说不得,男人远征,那女人正在此处悬望嘞。”说罢,用脚踢了踢门墩。三人闻听,粲然一笑罢,亦不免肃然起敬。
小二收拾了两间客房,道个福,便即离去。陆宰立身廊端,遥望月色溶溶,回想小二所言,立时便激起了怀古愁绪,不由慨然诵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杨再兴静伫其旁,闻听冷哼道:“想那周瑜不过得东风之便,又且纳了媚女为妻,实在不过是运势罢了,却教天下浅薄之徒如此奉承,尚且不遗余力,着实令在下费解。”陆宰捻须一笑曰:“‘仲华遇主年犹少,公瑾论功位已酬’,陆某纵览史料,窃以为,此种因由多在其年少建功尔。今将军年不过弱冠,已是勇武非常,假以时日必建奇功,自当为后世咏也!”杨再兴不觉赧然,遂面向庭院微微举手道:“既是周郎曾住,如何敢称将军,陆学士直呼在下杨再兴可也!”陆宰闻言,豪情顿生,不由脱口而出道:“既可直呼其名,当行结拜之事,如蒙不弃,陆某愿高攀与杨义士结为兄弟!”杨再兴大喜,二人遂即于院中撮土为庐、插枝为香,结为异性骨肉。
起身施礼罢,彼此更觉亲热,陆忠亦过来作揖道喜,建议二人后花园月下吃酒。陆宰颇以为然,即携了杨再兴的手信步转至后院,跨过一道八角耳门,豁然一池烟笼秋水。池面上拥着几处绿叶芙蓉,俱是亭亭玉立,竞相捧出红粉紫白各色来,其间清水滴滴、露珠滚滚,端的可爱。池上“长虹卧波”横着一弯拱桥,桥畔一棵垂柳,柳下石桌石凳。或见人来,这千年古宅霎时“习习金风起,杨柳也依依,宿鸟展翅飞,碧水荡涟漪”,遽然生动起来。杨再兴见院内处处芳草萋萋,不胜嗟叹。陆宰却是诗兴复发,摇头晃脑戏谑道:“客惊千年谧,虫鸣彩蛾飞。借问湖中月,周郎几时归?”陆忠东张西望,见休憩处杂草丛生、野花滥开,愁眉苦脸绕将过去,提脚便是一阵子乱跺,直至下得脚、坐得人,方将酒菜端出摆于石桌之上,使衣袖擦拭了石凳,即垂手一旁笑吟吟盯着主人看。陆宰复携了杨再兴坐下,吃了几巡酒,始对杨再兴言:“盛传那周公瑾自纳了小乔,二人琴瑟相谐,常于后花园中,小乔轻歌曼舞,周瑜抚琴而吟,才子佳人,何等**快活!今有幸与贤弟在此相知,愚兄倒想学这周郎之雅为贤弟抚琴一操,虽无佳人袅袅婷婷,却有贤弟长枪善舞。不过周公瑾兼资文武,乃儒将之典范,愚兄倒担心......”话未说完,杨再兴不悦道:“兄长以为那周瑜的武功修为比之再兴如何?”陆宰听他有此一问,正不知怎生回答,那杨再兴已是提长枪迈虎步来到拱桥之上,就着清冷月光舞将起来,端的是矫矫若云中龙、谡谡似松下风,看得陆宰手舞足蹈、如醉如痴:“罢了,我这贤弟虽性情孤傲,然观其身手,必不在周瑜之下,倘能勤读诗书,做到文治武功,则其前程当不可限量。”想到此处,更觉采松子见识之妙,忍不住又暗暗将那老道钦佩了一回。
陆忠早已抱琴在侧,看主人忘乎所以,忙上前提醒。陆宰始正襟危坐,对空摇拜毕,调弦转轸,弹而唱曰:“不见古人影,唯奏旧时琴。若得周郎一顾兮,当效伯牙谢知音。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今有英雄杨再兴,气盖世兮力千斤。无意佳人妍且窈,愿为黎民定乾坤。立业须趁早,君不见北邙荒丘埋才俊。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曲终舞罢,二人皆垂首无语。池面上,但见疏影婆娑,似有佳人舞。
......
东方泛白,杨再兴起身南下,陆宰执意相送,一直来到镇外岔路口。龙门山下的龙门溪水欢声笑语中簇拥着流淌,蹭到突兀山岩即纷纷扬扬散入山谷,山道逶迤,又且云海斑斓,恍惚前程似锦。杨再兴翻身上马,深施一礼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长请留步,再兴告辞了!”说罢,掉转马头,渐行渐远消失在层峦叠嶂中。陆宰挺立崖边,遥望杨再兴的身影,听秋风瑟瑟,观落叶纷纷,甚是伤怀,意欲吟诗一首,却心头一酸,竟哽噎无语。徘徊良久,陆宰正要回身,蓦地,山谷之中传来一阵嘶鸣,循声望去,但见马萧萧处,云雾缭绕,杨再兴依稀冲着这厢朗声道:“兄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倘再兴侥幸不战死沙场,必当再登龙门,与兄一醉方休!”陆宰拱手欲言,杨再兴已是茕茕而去。
陆宰望着远山深处如画的景致,脑海中却浮现出“马革裹尸”的景象来,不觉潸然泪下。
1.02 奈何谷九隐议靖康
残月似明将暗,倦鸟欲振仍还。林下诸贤多出仕,奈何九隐逸丘樊。
六载艮岳一朝废,浣衣院里帝姬泪。临行未别复太息,各品各滋味。
这首词,唤作《倦鸟归》,乃大宋名儒陆宰所作,是个欷歔靖康难的意思。想那徽钦二宗玩物丧志,昏聩宠奸,纵由祸国殃民的六贼大兴土木,搜刮民脂民膏,耗时六载,不知草菅了多少性命,始得建成一座“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飘飘然可生凌云之志”的人间仙苑。本指望“术士之言,神谋化力”,可保皇嗣繁衍,江山永固,何曾料,一夕边关狼烟起,被那“满万则无敌”的金虏虎狼杀来,破了帝都,只落得个“宝苑颓污,化为废墟;帝躯蒙尘,客死他乡”的笑谈。二帝坐井观天、苟且偷生也还罢了,只可怜那些个锦衣玉食的公主贵妃,昨日尚且春花秋月,转瞬即蓬头垢面,被金人如牲畜般驱赶着北迁,途中不堪折磨而死却者过半,那委曲求全的多豢于浣衣坊里“露上体,披羊裘”为妓为奴,繁华瞬息落尽,人生岂不是无常的。惜哉国难当头,几多大宋子民,空有满腹经纶、扛鼎之力,却既无“顾影中原、愤气云踊”之概,更无“挥师北定,共图安攘”之举,竞相恬然方外,“视其主之颠危若路人”,尚不如布衣荆卿“壮士振臂,杀身成仁”,呜呼,能奈之何?
上回书说到陆宰自别了杨再兴,郁郁而归,闷于店房,勉强作了一幅《龙门别君图》,另用章草附诗一首云:“愁听身外清风长,依依惜别在他乡。相约来年再相会,如来客栈诉衷肠”,终日里对着画卷只是唉声叹气。陆忠忧主人这般多愁善感下去,不单病魔要附体,亦且会误了赴任的行程,只好使出他那昼夜絮聒不辍的本领来,陆宰不胜其烦,唯有打点行囊。
这一日,主仆二人出了店房,循路欲归如来客栈取自家车骑,渐闻欢声雷动,难免诧异,遣陆忠询之灾黎,原是龙门驿连传两道捷报:其一,宋军威武,大败完颜宗弼于陕西和尚原;其二,高宗皇帝已下旨在绍兴府开仓放粮,赈济饥民。陆宰闻听大悦,顿觉秋高气爽,书瘾也自悠然复发。杨再兴临去之时,已将那匹健步马留与陆宰。小二扯将过来,陆宰遂兴致勃勃攀上马背,陆忠照旧从书箧中抽书一册递与家主,陆宰便信马游疆,据鞍而读,起初不过沉吟,继而高谈阔论、乍哭乍笑,不一而足,听得陆忠提心吊胆,唯恐老爷滚落马下。直待陆宰突地击节称叹:“牧之、牧之,此举何其快之!”始纳闷喊问道:“老爷,您在和谁闲话呢?难道这书中也有个大活人不成?”喊问再三,陆宰始愕然惊醒,为之淡然一笑曰:“书中何曾有人,实荒唐之言也!然则此间蹊跷,岂是尔等所能参透的。”说到此处,闭目捻须摇头晃脑道:“品之,如同才子闲步;吟之,似获佳人盼顾......”
陆宰所乘者乃军骑,惯行崎岖山路,加之官道两侧时有岔道,那无人烟处偏又郁郁葱葱,况晨曦映凝露,更显娇草嫩叶青翠欲滴,引得这匹健马见之辄趋,忽左忽右,难免走离大道。
陆忠驾着牛车,起初尚且勉力相随,慢慢地就越发渐行渐远,继而主人的身影倏忽乃现、倏忽乃失,只好搓着老眼放声呼叫,岂料陆宰入定一般,浑然无应。老儿只好跳下车来,捶屁股拽耳,驱赶着趱行,谁知这夯物使起性子来,驱之愈急辄行之愈缓,正焦躁间,耳听“噗哧”闷响,牛、车皆戛然而止,四下查看,却是一边车轮深陷泥潭之中,把个老儿气得没奈何,抬脚即踹,它却只是侧目反刍、漠然不动。循路再望时,人马俱无。陆忠虽则愚钝,却也有些见识,心道:“倘我去寻他,他又来寻我,岂不错过?也罢,此乃官道,我且在此相候罢了。”
再说那匹坐骑,果然健步,只拣无迹处行、幽僻处钻,陆宰读得入迷,并无半点觉察。直至又穿过一片茂林,豁然一条小河显现,马儿正渴得焦躁,遂撒着欢跳将进去。陆宰经此颠簸,立时便栽落河中,待晃悠悠站起身来,咳了咳水,揩了揩脸,茫然四顾,但见水儿自流,鱼儿自游,山儿自映,花儿自开,鸟儿自啼,河畔水草芃芃,虾儿自在其中戏,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彷徨中,陡然想起《水经注集校》有云“......民乃居下游......”,辄牵马上岸,粗整衣襟,顺流徐徐而下。正漫步间,陡然瞥见前方湍急处仿佛一人,隐约“曲直俯仰,左右击之”,近观时,乃苍发一渔翁,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正半卷裤管,赤脚捉鱼。他却不用渔具,只是手持青石逐一而敲,每每砰声脆响、水花四溅毕,掀起水中石,则赫然一尾小鱼袒着白肚皮浮于水面,他即麻利捞起抛入背篓,如此反复为之,看得陆宰其乐陶陶、妙不可言。
再走得近时,这千岩先生并不问询,只是捋须晃脑、慢条斯理吟道:“‘南有嘉鱼,蒸然罩罩;南有嘉鱼,蒸然灿灿’,老丈此般捕鱼之法何其妙也哉!”
只见那渔翁手握一尾乌背鲶鱼直起身来,稍事打量陆宰,始发话曰:“客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陆宰忙趋前一步,深施一礼道:“在下姓陆,江阴儒者,欲迷途中借问老丈出路尔。”
渔翁释然额首曰:“正途距此甚远,且出路曲折难行,阁下不妨暂到舍间消磨一晚,明日再随老儿出谷罢了!”
不待陆宰回应,渔翁已是逆流而上,陆宰只好掉转马头,迤逦伴行。那渔翁不紧不慢,时而驻足捉鱼,时而觅石小憩,眼见日薄西山,忽有一处幽谷闪现。渔翁折身上岸,陆宰也只好提了湿履,扶马踉跄横渡,水底多鹅卵奇石,且频有鱼虾触足掠过。挺立河畔,陆宰四面环顾,只见谷口竖着一块石碑,上刻“奈何谷”三个苍劲大篆,竟甚是刻功了得、笔法非俗!
前文书说过,这陆元钧乃是个博学的名儒,果真天下石刻无有不览、篆隶行楷无有不通,但鉴此碑帖,虽确乃形而至上的篆刻,然既非《嵝碑》那般浑厚古朴的籀文,亦非《会稽刻石》如此圆润秀美的小篆,竟似二者的融和:虽立如磐石,却行若拂柳,肃穆而不失灵动。
大凡名士,皆有“痴”性,但遇所爱之物,必定千方百计拥为己有,倘求之不得,则辗转反侧,日夜为之“**”。陆宰便有此般“毛病”,他却是个读书人,只对琴棋书画生痴,故而见了这等好碑帖,即浑如醉酒一般,不只心头血脉喷张,且脚底处亦空荡荡如坠深渊;又好似着了魔,头颅不再自主,内中遽然展开一纸“澄心堂”来,不觉间已描摹十数遍。究之沉醉时,他却不理会那渔翁的“死活”,只是盘坐碑前,恣意揣摩。
盘旋多时,陆宰心意稍称,正要舒展筋骨,忽见石碑之上落晖残照,已是薄暮时分,心下便甚觉不安,忙起身赔礼,渔翁却笑说:“世外之人,赶路何为?凡事随性而已!但凭先生尽情耳。”说罢,又匍匐在地灌了一肚皮泉水,这才循谷而上。
陆宰牵马随于其后,观那山谷之怪、云海之奇,不由想起杜牧的《山行》诗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果真笔端生花、绘尽其妙,着实令人叹服。
攀行多时,回望谷口石碑,已渺不可见,唯山谷两侧的野菊花渐次浓密,乃致递延开来,连绵不绝,其间蝶飞蜂舞,观之恍惚。陆宰立身一突兀崖石上,俯瞰那无处不在的金黄,顿觉神清气爽,飘飘然自有濠濮间想也。渔翁在旁悠然神往道:“每到秋天的时候,这些个花漫山遍野地开,奈何谷十足成了鸟儿们的世间天堂。”说罢,只见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抛出,立时便有几对彩颈斑翎的野鸡蹿起,浪叫着盘旋到别处去了,花丛颤动,整个的山谷便弥漫着醉人的芳香。
再往上登,慢慢地就有些云海飘渺,道路亦越发朦胧难辨,人与马皆如腾云驾雾般虚浮。渔翁遂放慢脚步,折一树枝递与陆宰,牵了他挪步缓行。一路上,扯草拽藤,刮臂陷足,频遇险境。
渐行渐高亦渐寒,雾气始慢慢消退,路面也平坦宽阔起来,道旁渐有禾稼出现,或稻谷,或豌豆,不一而足。极目远眺,隐约可见炊烟袅袅,继而偶有鸡飞狗跳,再行时,屋宇庭院逐次显露,人声也依稀起来。
再行数步,豁然一处开阔地,矗石屋近百间,上下七层,彼此相连,围作弧形。屋前植着一片核桃林,皆已硕果累累,有农家妇匿于繁茂枝叶间欢声笑语中采摘,七八小童林中往来奔跑嬉戏,见有客来,皆木然不语,唯上下打量陆宰而已。
正此时,一中年男子从石屋中踱出,布衣布巾,观之儒雅。渔翁引见说:“此乃谷主文先生,这位是江阴陆学士。”
陆宰抢先施礼道:“俗世中人误入仙谷,叨扰各位隐者清修,还望海涵!”
那人忙不迭还礼:“学士何须介怀,此地亦非与世隔绝,不过人迹罕至罢了,但入此谷,即是有缘,恰今日乃谷庆,又值中秋之夜,正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边请。”渔翁接过马,自到别处去了。陆宰随着那位文谷主,绕至石屋后,登上一架云梯攀至其顶,已是山谷之巅。入眼乃是一处方圆数十步的偌大平台,周遭怒放着各色秋菊,西北角一棵数人合围的苍槐,枝叶繁茂,竟将半个谷顶覆盖,树上槐花串串,树下一张香案,案上一个香炉,炉前堆放着祭品,炉中焚着檀香,风袅炉烟,嗅之迷离。月大如斗,几近探手可摘,月中丹桂摇曳生姿,似侯嫦娥来。中央一片空地,坐着形态各异七个隐者,正品酒赏菊。
见有客至,众人俱起身施礼,陆宰一一寒暄毕,亦入乡随俗席地而卧,早有仆从奉上食盒,却是一颗核桃,一个柿子,一尾烤鱼,一块酸枣糕,一杯葡萄酒和一碟通红的野山椒。陆宰放眼山谷,但见白云飘渺,竟如仙境一般。
谈笑间,文谷主忽道:“今日乃是中秋谷庆,花前月下,且有佳客,阮先生何不雅操一曲,以应良辰美景。”只见一宽袖袍美姿仪的长须男子拱手应道:“呕哑嘲哳之音,‘声起伯牙怏,弦动文姬嗤’,恐难入学士耳。班门弄斧,但博一笑!”说罢,抱琴置于香案,调正丝桐,弹出一曲,果真“文弦迸幽音,武弦动乾坤。宫商角徽羽,恍惚太古人。”众人听罢,无不沉醉!
陆宰亦叹服道:“妙哉妙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先生琴艺精妙,陆某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过,在下品鉴此曲,似有萧杀之气,未知然否,还望先生莫嫌絮烦、指教一二。”
“陆学士闻琴知意,实乃当世‘钟子期’!实不相瞒,此曲名曰《广陵散》”陆宰闻听,顿觉讶然:“据闻此曲乃晋时嵇康所谱,那嵇中散才气过人,却因小人构陷而为司马昭所诛。《世说新语》有载,‘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既如此,何以尚有曲目传世哉?”
阮先生颔首笑道:“陆学士饱读史书,应知竹林七贤中有位阮仲容。”
“阮咸史料甚少,唯知其放诞不拘礼法而为当世所讥,但在陆某看来,一曲《三峡流泉》足以震古烁今,不失为音乐奇才!”
“不错,人道嵇康琴艺高,哪知仍在阮咸下,时人只晓得他精通音律,却不知他还有‘师旷之聪’!那阮咸有意《广陵散》久矣,奈何嵇康守之甚严,从不当众弹奏,阮咸知他素来清高孤傲,便使了个激将法。有一次,趁七贤齐聚竹林之际,阮咸故作愤然之色道:“钟会那厮实在可恨,遭叔夜冷遇后,竟跑到大将军府恶语中伤,说什么‘嵇康乃徒有虚名,都说他善于丝竹,其弹奏的《广陵散》更是天籁之音,然何人曾闻?只怕是嵇康暗地散布谣言,借以抬高自己,好谋取更高的地位罢了’,唉,实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那嵇康闻言,冷笑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嵇康**世外,此等谗言何足挂怀!今日诸友欢聚,高洁之气直冲云汉,我就献丑一曲《广陵散》,以遣情怀。”说罢,抚琴而奏,果真荡气回肠,余音绕竹!可笑那嵇康临死之时,尚蒙在鼓里,何曾料早被阮咸‘记’赚此曲矣!”
陆宰穷究道:“何以见得此曲即是《广陵散》?”
“那阮仲容正是先祖!他老人家亲书的《广陵散》曲谱乃是在下的家传至宝。”
“哦,原来如此!今日有幸,阮先生可否再奏此曲,以慰陆某今生?”
“非在下吝啬,仅忧学士行先祖之计尔!”听了阮先生此言,众人皆哄然大笑。
陆宰观谷顶菊花种类繁多,有数品见所未见,便疑惑道:“在下曾收藏刘蒙《菊谱》一册,依稀记得其中绘有菊花图三十六幅,依色分为黄十七、白十五、杂色四,今览此间菊,非止三十六品数,莫非《菊谱》不全?”
“地无私载也,盖气候地势不同尔,加之未经俗世拨弄,方致蓬勃如斯,正所谓‘物尽天然辄丰,事经斟酌乃成’。”
陆宰看回话的乃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忙躬身施礼道:“果然高见,还未请教大师法讳?”
“陆学士无须多礼,老衲智见,曾乃少林寺方丈,只因多年前与武当掌门绝尘道长切磋武功,偶至此谷,爱其静谧,遂一同禅居于此,屈指算来,倏忽一甲子矣!”说话间,目视身边一个老道,但见他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听智见探询,遂沉思半响说:“有了,有了!”
“哦,如此说来,大师与道长岂非杖朝之年欤?”
“陆学士有所不知,老衲与绝尘道长同岁,去年既已双双寿享期颐矣!”
文谷主朗声笑道:“老虽老矣,然比之桃源葛老,还只算孩童哩!”只见他指着上垂首一个怪模怪样的老者说:“此即晋时陶渊明笔下之桃花源后人也!今已一百六十余岁矣!他因相貌不雅,便自称桃源葛老。”
陆宰定睛端详,果然生得丑陋:大而秃的脑袋,长而黄的眉毛,皱而黑的皮肤,眼睛眯眯着,嘴角颤颤着,竟不知是哭是笑。
“不算老,不算老!”桃源葛老一边嘟囔着,一边从身旁菊花丛中抓起一只乌龟来:“此乃先父送给我的满月礼物,说是先祖为其行冠礼时送与他的,如此算来,少说也有三百多岁了!我常呼它‘龟爷爷’”众人无不捧腹。
陆宰突然困惑道:“这却怪了,吾曾熟读《桃花源记》,其中有云‘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若依此说,当再无俗人复扰,何以至此乎?”
桃源葛老喟然太息曰:“渔人失信,泄之官府,因嫌赏银太少,故意带错道路,这还罢了,他却择机复来,威逼桃源族人花钱消灾,实在是居心叵测的无耻小人!想那世外良民,何来财物孝敬?族人恐遭不测,乃远逃至此,不料竟是后来者矣!”
陆宰意欲发问,却听文谷主说道:“其实最早安身此谷者并非先祖,而是范蠡!那范少伯‘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乃是个旷世的奇才。奈何‘英雄难过美人关’,当年,范蠡找到西施的时候,彼此已生情愫,但为实施乃祖的‘伐吴九术’,范蠡只好忍痛将西施献与吴王。虽则如此,他却未雨绸缪,在越王卧薪尝胆意图复国之时,秘嘱小儿暗寻避身之所,其子耗时八年,终于找到此谷!越亡吴后,勾践意欲临幸西施,孰料范蠡早有准备,他抢先一步,趁勾稽摆宴姑苏台之际,托言如厕,却携了西施举家潜遁。唐人李太白曾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后世庸人据此臆断范蠡定携了西施逍遥于西湖,哪知他竟匿身此谷!范蠡奔窜之际,尚不忘遗书乃祖,信中曰‘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猎狗烹;敌国破,谋臣亡,那越王长颈鸟啄,乃是‘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相貌,劝其急流勇退,免遭伍员之祸!并另派可靠的贴身侍卫口授此谷的方位。惜哉乃祖读信后虽有所动,但始终放不下功名荣华,终因自恃功高而常发逆耳忠言,被越王勾践遗其‘属缕剑’迫乃祖自刎。乃祖二子文令择机逃窜,终被他依照先祖密授的方位找到此谷。此谷本无名,直到范蠡得知先祖已被越王赐死后,愤而呼曰‘奈何文种?奈何天下事乎?’遂名之曰‘奈何谷’。直到西施亡故,范蠡才携带家小出走四方。”述罢,闭目长叹。
这时,下垂首一面目粗鄙的中年黑脸汉子嗔怪道:“却叹它做甚?乃祖不识时务,咎由自取,也怨不得旁人。且看冯不着的先祖冯道,混迹官场,历仕四朝十君,拜相二十余年,寿终正寝,人称‘官场不倒翁’,何等的审时度势!我说冯不着,你都躲了几十年了,仍有仕途中人与你相逢,实乃命也!既如此,也该将家传的为官秘籍传与陆学士,以免其重蹈文种的覆辙,却私藏了潜研它作甚?莫不是还要择机出谷继承祖业?”
却见其身旁一个紫面酒糟鼻的老翁摇手苦笑:“鄙人确有先祖遗下的《长乐老自叙》一册,然书中所述不过人云亦云而已,并非什么秘籍,藏而传之,不为出仕,徒为纪念尔,倒是你家祖爷郭景纯博学高才,洞悉五行卜筮,妙于阴阳算历,攘灾转祸,何等奇人?定有发迹之术相传!”
那黑脸汉子应道:“先祖著述虽多,但皆已公之于众,哪里还有什么秘术!不过,我观此谷座北朝南,环山面水,空气清爽,阳光充足,实乃先祖《葬经》中所道的‘乘生气’之地也!冯兄仙归后,固然要葬于此谷,可你的子孙都随你累世在此幽居的话,岂不糟蹋了这官财两旺的好风水吗?”
见冯不着垂头不语,若有所思,绝尘道长乐呵呵插话道:“我等八方之人能聚首此谷,不过一个‘缘’字!且《葬经》虽奇,于隐者何益?倒不如效法慕白贤弟自斟自饮,何等逍遥快活!”
陆宰睹一人袒胸露乳、蓬发赤脚箕踞于花丛,只是嗅菊饮酒,始终默不作声,怪而问之,谷主微微一笑道:“他却姓周,原名周游,乃祖不可考,或言唐时酷吏周兴之后,因慕诗仙李太白,遂改名周慕白,字傲才,号三爱居士,爱酒,爱诗,爱菊,常常一连数日醉卧此间饮酒不辍。”
陆宰品尝那尾烤鱼,入嘴即化,芳香满口,不由诧异道:“此鱼味颇独特,何也?”
“陆学士乃‘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此香自当发于贵体!”不待陆宰发话,冯不着又接着说:“人道广寒有丹桂,莫非月中飘来?”
那渔翁却不知何时已安坐槐下,斜倚于树干,放声笑道:“冯不着素来诙谐,陆学士毋须介怀,然此香确发自肺腑也!”
“哦,此话怎讲?”
“陆学士方才品鱼时,可曾闻到浓郁花香?”
“确有花香,尚以为秋菊所致。”
“陆学士却看鱼肚之中有何物?”
陆宰闻听渔翁此言,即举箸轻轻裂开鱼肚,果见金黄碎玉半朵花,好生怪异。
“即此槐花也!”渔翁手指头顶示意道。
陆宰始恍然大悟,心知此鱼必乃渔翁所烤,便朝他拱手戏言道:“想当年,专诸为了刺杀吴王瞭,隐姓太湖,学得一手做鱼的好本领,终帮阖闾夺得吴国王位!陆某妄想,倘若那完颜宗弼亦好吃鱼的话,或可借助老丈收复中原!”
渔翁哂笑道:“专诸本豪杰,西湖学烹实为‘图谋不轨’,似在下这等生来只会捕鱼捉虾的老朽,何来大智大勇效专诸、荆轲之举?倘若不是大宋重文轻武,朝廷内外皆尚诗词歌赋靡靡之风、琴棋书画柔弱之态,百年基业何以‘其亡也忽焉’?唉,再莫提此事,着实令人丧气!”
文谷主驳道:“却也不然,‘文以靖国’乃武将出身的太祖所定,故重文轻武,不过以史为鉴,防止武将拥兵自重,造成藩镇割据,朝廷难以控制罢了,为的只是内忧。据闻我大宋‘六分之财,兵占其五;供军之资,十居七八’,可见并非不修武备,祸之根实源于宋军腐败也。军中将领贪财赎货、克扣军饷,甚至贩官鬻爵,任人唯亲、唯钱,波澜相推,致能而贫者受压制,庸而富者据上位,正义之士纷纷受挫,无不心灰意冷,如此这般,何来战力可言?”
冯不着慨然曰:“宋军腐败,也是主上昏聩所致,竟让丝毫不懂军事,只会贪赃枉法的宦官童贯、佞幸高俅主管军队,可以想见军营之中何等乌烟瘴气!加之大宋历代皇帝俱不爱治国爱享乐,军中将领为迎合圣意,自会盘剥下属,中饱私囊,日积月累,终至官兵之间势成水火,已是未战而先败矣。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整日里饿得头昏眼花,站都站不起来,这都是为了讨好灵王的缘故啊!所谓‘正人先正己’,倘若我朝徽钦二宗能效那汉时文景二帝,轻徭薄赋,节俭爱民,‘亲贤臣,远小人’,实行王者之治,让那些奸佞之徒无隙可钻,无机可乘,何愁江山不固哉?”
桃源葛老轻抚龟脑嘶哑道:“黄帝曾言曰‘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故治国者万不可过度‘玩人丧德,玩物丧志’!夏桀、商纣、周幽皆因**亡国;后唐主庄宗善于演戏,却被戏子所杀;卫懿公酷爱养鹤,结果被狄人砍为肉泥,以致后人奚落之‘曾闻古训戒禽荒,一鹤谁知便丧邦。荥泽当时遍磷火,可能骑鹤返仙乡?’;更有那因养牛丧身,被世人讥讽‘一年南面成何事,只合关门去饲牛’的周王子颓,此等教训,可谓不胜枚举。至于我主徽宗,醉心书画,无意政事,堪比南唐后主李煜,当初宰相章惇就认定他‘轻佻不可以君天下’,更兼小人蛊惑乃至嗜石误国,终将石头化作墓碑,艮岳变成坟场!咳咳......唉,都是‘不务正业’惹的祸啊!”
阮先生忽将那琴弦拨得噼啪作响,微露不悦之色道:“葛老所言差矣,齐桓公好美色嗜美味,仍‘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贵为春秋第一霸;梁武帝笃佛,竟在位四十余载,寿享鲐背之年;曹孟德‘建安风骨’,一篇《龟虽寿》何等慷慨悲凉,一幅《大飨碑》可谓笔墨雄浑,高才若斯,却无碍其‘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魏武风采、‘统一北方、缔造曹魏’的赫赫伟绩!故祸根并不在主上嗜好,而在其身边的佞臣。试想,那些意欲升官发财的文臣武将,不经近臣融通,何以能达圣听?可恨‘蔡王童朱李梁’六贼当道,瞒上欺下,横征暴敛,搞得军纪散乱、民怨沸腾!呜呼,但凡奸佞之徒把持朝政,必定是祸国殃民!”
“无量天尊,阮先生所言甚是!六贼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害的民不聊生,致使‘东南之民,赋税繁重,苦于剥削久矣’,终至官民对立,方腊起事,内忧外患,大厦乃倾!”
“诸位有所不知,靖康之耻另有祸因,实在是宋真宗的陵墓风水不好。乾兴元年,阴阳大师徐仁旺曾经上书力陈“山后”之害:“坤水长流,灾在丙午年内;丁风直射,祸当丁未年终,莫不州州火起,郡郡盗兴。”但权相丁谓独断专行,硬要把真宗的陵墓定在牛头山后。不出所料,金军攻破开封果然是在丙午即靖康元年,而丁未即建炎元年,则是幅员之内半为盗区,可不应了徐大师的谶言!”那黑脸汉子左顾右盼,神经兮兮道。
“阿弥佗佛,时运不济,天命如此!有苦果必有业因,人道‘致今日之祸者,实安石有以启之也’,这靖康之变,定是那王安石与宋徽宗往世结下的孽根!唯叹‘百姓何辜?乃遭此厄祸!’我佛慈悲,愿亡者早登极乐!”
陆宰沉思半响,始回应道:“王荆公变法,本意乃为富国强兵,只是被奸相蔡京利用,借变法假公济私罢了,有云‘祖宗法惠民,熙丰法惠国,崇现法惠奸’,大宋憾有今日,‘过’不全在王荆公也。”
“‘九重天子去蒙尘,御柳无情依旧春’。历朝更替乃常事,笑点建元几多君?”周慕白猝然吟罢,依旧是恍恍惚惚,如痴如梦。
“高士有何良策?”陆宰乃仕途中人,怀的是“殷殷忠君情,拳拳报国心”,听了周慕白这番“高论”,难免心生不满,遂忿然暴起,长揖“讨教”,却听鼻息如雷,那周慕白已是醉卧花丛,酣然入眠。
眼见月色渐浓,微觉身心稍倦,桃源葛老道了句:“‘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小老儿先行告退,诸位请随意。”乃颤巍巍离去。
余者起身恭送罢,依旧痛饮畅谈。
果真“欢娱嫌夜短”,不觉月淡星稀,竟是翌日拂晓。陆宰心忧老家人陆忠,便欲归去,诸隐虽有不舍之意,倒也并不强行挽留,文谷主遂携了众人殷勤相送。
行至一处,陆宰止步回身,踌躇半响道:“莫怪陆某搪突,诸君皆贤达,倘出世为官,必能垂名竹帛,何以匿身幽谷,与草木同朽乎?”
正此时,桃源葛老恰拽了藤杖,托着乌龟,笑吟吟徐步而来。闻听陆宰所言,即从容答曰:“古人所云‘三患’者,‘招蹶之机、烂肠之食、伐性之斧’,此三患,求富贵所致也,我等僻居此谷,非为它,徒为养生尔。”
又听文谷主慢条斯理附和道:“离乱之世,皇帝老儿尚且奔窜四方以求自保,况我辈乎?‘舍足于不损之地,居身于独立之处’,非效‘卢藏用’借以博名,实为苟活也!”
那冯不着执了陆宰手腕,又陪行一程,始驻足正色道:“先祖长乐老虽人称‘官场不倒翁’,然亦为儒学之士叱其‘**多夫’,故为官者,须‘常揣摩,擅通变,能容忍’,倘难谙此道,莫若退隐田园,以避构陷!”(注:陆宰就任临安府未及一载,自知性情耿直,难为官场所容,即告病还乡,世人以为清高所致,孰不知乃是受了高人指点的缘故。)
陆宰领教罢,方欲告辞,忽听身后有人朗声高呼:“陆学生,且慢步!”陆宰扭头望去,却是智见大师阔步赶来。
大师走至陆宰近前,深施一礼道:“阿弥陀佛,今日有缘得遇学士,尚有一事相托。”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册配文画卷递与陆宰说:“此《少武诀》乃老衲与绝尘道长数十年潜心而著的武学秘笈,揉合了少林武当两派最上乘的内功心法。我等避世之人,徒留无益,委与学士,馈有缘有德者研之,当增五十年内功修为,或可造福武林、匡扶宋室。然此诀文理晦涩,非精通阴阳五行者不能习也,但凡曲解本意,必定走火入魔,轻者致残,重者丧命,切记切记!”陆宰闻听,忙凝重受之。
惜别了诸隐,陆宰随渔翁返回官道,已是日落西山时分,逆路而寻,远远地就传来了嚎啕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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