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曰》： 先生与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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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先生与学生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大清早，村子里唯一的私塾就传出了密集而又杂乱的读书声。私塾不大，普普通通的农院，在还显空旷的院子里简易的搭了一个棚子。院子里唯一的一间屋子此刻紧闭着房门，不知先生是否在里边。此刻草棚下边，九个最大不过五六岁的孩子正趴在各自的桌椅上，这些桌椅或旧或新，或高或矮，都是由村子里的人凑出来的。“鼻涕虫，胖锤子，你们俩又读慢了！”

一个穿着打着补丁，不太合身，略显宽大的灰布衣的小男孩，双手叉腰，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他跟前年纪相仿的两个少年，一个努力往回吸着鼻涕，一个小胖子挠挠头傻笑着。

“小官子大师兄，我、我们俩不是故意的”

鼻涕虫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吃力的说。

被称作小官子的少年两边看了看，从兜里掏出一块破布，替鼻涕虫擦了干净。又看了看胖锤子，忽然笑了。

“傻样”

正在此时，院里的房门开了，一个身着白衣，头顶古官的男子踏出门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浓眉如剑，双目格外有神，面容俊朗，看上去和蔼可亲，乃是私塾先生，只知姓顾，村里人便管他叫顾先生了。自顾自的整理了一下衣服，顾先生目光扫到小官子，剑眉挑了挑，故作严肃地道

“玉官子，捣什么乱，下去坐着。”

玉官子看了看其他人，又看了看先生，皱了皱眉毛，行了一个弟子礼。

“先生您今天早课迟了”

闻言，顾先生眉毛又挑了挑，瞪了他一眼。

“你教的他们什么？”

“您真的迟到了”像是没听到先生说什么，玉官子眨了眨眼道。

“下不为例”顾先生又瞪了他一眼。

玉官子撇了撇嘴，嘀咕道“夭夭多好听呀”

顾先生没有理他，视线扫了扫其他人，发现新增了一套崭新的小桌椅。看了看人，先生又皱了皱眉头。询问似的看向玉官子。

“村东王叔家的，桌椅还是王叔自己做的”玉官子解释道。“已经三岁了”

揉了揉太阳穴，先生有些头疼了。

“女的？”

“王叔给咱修过门窗和桌椅”玉官子答非所问。

“你接来的？”先生再问道。

玉官子便生气了“女的怎么了，夭夭也是女的”

“哦，是你接的”顾先生点了点头。

“女的不行？夭夭就很好！”玉官子炸开了，气得跺了跺脚。

顾先生突然笑了笑“那个小黑炭头？”

“夭夭黑的也很好！”玉官子小脸气的通红。“矮的也很好，瘦的也很好。。”

“打住！”顾先生又头疼了。“没说不好”

“收了？”玉官子突然笑的咧开了嘴。

顾先生此时觉得心情很不好。“没说不收”

“我就说，夭夭也是女孩子，夭夭就很好，夭夭~”玉官子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先生还是瞪了他一眼。

“今晚你自己送他们回家。”先生走过玉官子身旁，敲了敲他的脑袋。

撇了撇嘴，玉官子把其他人带回座位，又回到自己座上。

虽然和其他人年纪差不多，但玉官子格外的早慧，顾先生让他照顾其他人，并负责每天接送他们。

九个孩子除了王木匠家的女娃，其他八个都是一样的穿着打着布丁的灰布衣。不像玉官子早慧懂事，其他孩子总是捣乱，偶尔才跟着玉官子做模做样。先生其实很少教他们什么，偶尔才会读一些他们听不懂的书给他们听。其他时候都交给了玉官子。

在这样偏僻落后的村子，能有私塾就很不错了，对于村民们来说孩子识不识字其实不重要，只是当初先生说学堂招学童不需要学费，这才有几个村名把自家孩子送了过来。当然也是因为学堂管午饭，孩子又太小，所以他们乐得送过来，大一些的话都让去帮忙干活去了。

顾先生坐在学堂前，闭目养神，就算玉官子偶尔胡乱教人也只是咳嗽一声。

算了算时间，顾先生不知不觉在这里待了快四年了。当初带着玉官子和夭夭，跋山涉水，找到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村子的时候，他此生第三次哭了。

早上的课还是一如既往的混乱，好在没有人会在意。终于到了午饭的时间，先生从那间既是卧室又是厨房的屋子端出一小排野菜粥的时候，是学堂最开心也最有秩序的时间。

玉官子将粥分发给每个人后，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对先生开心的笑了笑。“先生，王生还小，劳烦您老人家照看一下”

顾先生眉头又皱了起来，若无其事的扫了玉官子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玉官子端着两碗粥刚要出门，就听到先生道“黑丫头也差不多是上学的年纪了。”

古怪的看了一眼先生，又自顾离开了。没走几步，在离私塾很近的院门前，玉官子停了下来。走上前去，用脚轻轻踢开半掩着的门，就看到一个黑黑的小丫头坐在院里边的台阶上。最醒目的是原本就黑黑的小丫头却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有些让人好笑。

玉官子看见眼前人，顿时露出了大白牙。“小夭夭，你怎么在这里坐着，饿了没有，我给你带了先生煮的粥哦”

黑丫头夭夭比玉官子小两岁，但快四岁的她和玉官子一样，早慧的异常。

凑过来闻了闻，夭夭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这才说到“不好喝，没有昨天的好喝”

玉官子愣了愣神，道“今天和昨天一样呀”

玉官子将手中一碗递给她，她没接，只得把手缩了回来。凑近鼻子边闻了闻，感觉并没有什么区别。

吹了吹热气，玉官子偏头看了看她，“不喝？”

她不说话。

“不喝了下午去学堂没力气读书了”

黑丫头眼里亮了亮，回过头，对他眨了眨眼。

“总不能还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先生不放心”

她又眨了眨眼，脸黑湫湫的，但是眼睛特别明亮。

“我也不太放心”玉官子挠了挠头“再说了，先生哄不乖胖锤子”

“有关系吗”夭夭疑惑的看着他。

“大概是有的”玉官子有些迟疑。

“不烫了”把粥递给夭夭，夭夭侧着头看了看她，心情愉快的接了过去。

学堂里，顾先生看着玉官子的方向，剑眉皱了又皱，舒了又舒，再看看被烫了嘴哭不停的胖锤子，心情更加糟糕了。

.......

就这样，夭夭也进了学堂，每天跟着先生读书识字，一晃便过了三年。

三年的时间，自小就在地上摸爬滚打的丫头少年们长的比一般的同龄人还要高大。

诸如玉官子，鼻涕虫这样稍大的已经有十二三岁的模样。黑丫头夭夭也只比玉官子低了半个头，虽然白了一点，但是没有人发现。

因为长大了，家里边总要使唤，先生便把学生们散了，告诉他们想要什么时候回来请教问题都可以，但却也没有再招收学生。

“先生？”旧私塾外，一个少年敲了敲门，正是玉官子。

稍稍候了一会，院门打开，顾先生站在门槛里，面色古怪地盯着眼前的学生。“有事？”

少年腼腆的笑了笑“许久不见先生，来看看。”

“昨晚丑时你还在我这里”顾先生眉毛挑了挑。

“圣人说：一夜不见如隔三秋”说这话时，少年不经意的瞅了一眼院里。

“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先生纠正到“况且圣人没说过这样的话”

“是吗？”玉官子对着先生不解的眨了眨眼。

先生沉默了一会，道“还有事？”

“我以为先生要留我吃饭”少年更腼腆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天上哪里有掉馅饼的好事？”先生生气了，抖了抖袖子，背在身后。

“先生，书和馅饼谁好？”

“自然是书了”

“可是天上会掉书呀，是不是更大的好事呢？”

先生的脸黑了“信是你捡的？”

“我家夭夭”

“那是给我的”

“我家夭夭捡到就是我家夭夭的”少年一本正经说道。

“这又是什么道理？”先生恨铁不成钢，“你家夭夭说的？”

“嗯”

“你家？”

“我家夭夭说的”

“……”先生有些头疼了，“以后能不能不要捡了？”

“先生想知道写了什么？”

“大概是想知道一点”

“是王生代写的，先生为何不去问是谁让写的”

“我知道是谁让写的”

少年疑惑了，不解的看着先生。

先生笑了笑，“有些事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

玉官子挠了挠头，不明所以的跟着也笑了。

先生瞪了他一眼，摇头道“我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粥凉了”少年的的跨度有点大。

“……”先生询问似的说道“可能不太够”

少年迟疑了一下，“我少吃点？”

先生闻言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夭夭吃的不多”玉官子涨红了脸，还有些生气。

看着他的样子，先生心情好了很多。

“还等什么？”

玉官子闻言，转身对着转角的巷子招了招手，一个身穿白衣的黑丫头大模大样的走了出来。走近了些，先是瞪了一眼少年。转而对着先生行了个弟子礼。

先生瞅了瞅这个女弟子，黑是黑了点，但倒是不难看，相反，要是白些估计比王生那小丫头还好看些，又看了看自己的大弟子，撇了撇嘴，有些同情了。

“夭夭？”

“嗯？”黑夭夭不解的看着先生。

“以后能不能不要捡我的信？”

夭夭对着玉官子眨了眨眼睛，又看向先生。“王生写的”

“代写！”先生看了看玉官子，又道“他没和你说过？”

夭夭意外的有些不好意思了，没有回答。

“你没问过？”顾先生开始郁闷了。

夭夭摇了摇头。

“你捡了三年？”先生揉了揉额头。

“两年半，王生学了半年才会写的”玉官子补充道，却迎面被先生狠狠瞪了一眼。

夭夭嘴角上扬，有些得意，也有些高兴。

玉官子见得她笑了，也傻傻笑了，却被她瞪了一眼，又悄悄撇了一眼先生，发现他还在瞪着自己。少年缩了缩头，不明所以，还有些委屈。

先生叹了口气，有些头疼，不知道下次再遇到王生姐姐又会被问什么，自顾回屋去了。却在半道上说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是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玉官子抬起头来看着夭夭问道“先生要收咱们饭钱？”

夭夭白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朝屋里指了指，又拉了拉他的袖子，两人这才一起跟着先生回了屋。

门外正牵着一条大黄狗悠哉悠哉散步的孙屠夫往私塾里瞅了瞅，撇了撇嘴，对着大黄狗问道“这书院莫不是有什么毛病，怎着在这里边念了几年书的小兔崽子，动不动就喜欢瞪人。”大黄狗哈拉着舌头，偏着脑袋斜着眼，像是在看一个傻子。屠夫一巴掌打在它头上，狠狠瞪了它一眼。

……

第二章 天上来

“小夭夭？”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玉官子忽然出声，声音很小但很清晰，也很柔和。坐在一旁的夭夭侧过脸看了看他，眨巴着眼睛。看着身旁的小黑人，少年开心的笑了。

夭夭皱了皱眉，“一点都不小了。”

“还是很小呀！”

夭夭撅了撅嘴。

“小夭夭”

“有事？”

“念念”少年挠了挠头，补充道“很好听。”

夜色下，夭夭的小黑脸好像白了不少，闪过一丝得意和骄傲。

“明天怎么办？”似乎想起了什么，夭夭问道。

“什么怎么办？”玉官子不解。

“最近又闹老鼠了。”夭夭拉着衣角，低下头看着鞋尖道。

少年看了看小姑娘，又看了看屋里，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有些无奈的看着她。

大概是被玉官子这样盯着久了，夭夭有些生气，哼了一声便转身背着玉官子。

玉官子愣了愣，小心的说道：“喜欢吃，没什么不好。至少……”

“嗯？”

“至少不会被老鼠抢了去。”

“……”夭夭又不开心了，但想起来更重要的事，“明天？”

“好久没去看望先生了。”玉官子询问一般看着夭夭道。

“前日才去过的。”夭夭眨了眨眼睛。

“是吗？”玉官子试探的问了一句。

“大概是记错了”夭夭开心的笑了，夜色里露出了大白牙。

“总归是先生。”玉官子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虚。

夭夭打了个哈欠。

“困了？”

小丫头点了点头。

玉官子拉起她，替她拍了拍衣裳，道“去吧去吧。”

夭夭一摇一晃的进了屋去。少年盯着房门，笑了笑。想起明天的温饱，又有些苦恼了。

……

另一边，私塾里，顾先生站在草棚下，视线一直朝向那两个小人儿的方向。良久，收回目光，先生抬头看了看天，自语道“找到了？也没用。”眉目间藏着凌厉之色。

“明天要不不开门？”像变了一个人，先生又成了那个普普通通的私塾先生。“反正都分家了。”

“小丫头吃了这么多怎么不胖呢？”

“嗯？怎么会有这么能吃的女孩子？”

正在这时，月色下，一张揉成一团的纸从矮墙外扔了进来，随后便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顾先生看着纸团，没有去捡，皱了皱眉头，自顾道：“明天得多煮些粥了。”又过了一会，先生笑了笑，“女孩子能吃也没什么。”

……

自从和先生分家以来，玉官子和夭夭总是不时断粮。玉官子帮村里人干活换的，山里打来的，放在平常人家里，其实也不少了。奈何黑夭夭本来就吃的多，还容易饿。一开始没粮还会有邻居心疼，时常接济两个孩子，后来见识到了夭夭的饭量，也跟着断粮了。后边就不敢再接济这两个孩子了，心疼也心疼，同情也同情，但总要有余粮呀，偶尔实在心疼，叫过去吃上一顿，更加心疼了。

慢慢玉官子发现吃饭时辰去村里转悠，总会有人好心叫过去吃饭，然后再后来，整个村子都知道夭夭能吃了。加之为了答谢村里人的款待，玉官子时常在村里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就这样“小先生官官，大肚子夭夭”就在村里传开了。到后边，去顾先生家蹭饭次数多了，也就不再提分家了。

……

春去秋来，这年冬天，玉官子十一岁，夭夭九岁。玉官子也是一个好看的少年郎了。先生穿过的衣服稍稍改改，穿上去就很合身了，也愈发有点像个先生了。倒是夭夭没怎么长开，高是高了些，就是挺瘦，顾先生也时常疑惑她吃的到去哪里了。黑还是黑些，但是不难看，得意的时候还有些可爱。

这一天清早，玉官子刚打开房门，便发现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到了。整个天地都被白皑皑的大雪覆盖，银装素裹，十分壮观。刚有去叫醒夭夭看雪的念头，他便突然发现先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院中，还是以往先生喜欢穿的白衣，出奇的是先生戴上了自私塾关闭之后便不曾戴过的古冠。

玉官子踏了一步，才发现其实雪已经快要没过小腿了，每一步都有些沉，还有些冷。

“先生！”玉官子躬身长揖，抬起头来，这才看到先生腰间挂了一把长剑。

先生点了点头，“今年雪下的多了些。”

玉官子没有说话，两脚冻的有些疼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用。

先生低头看了看已有自己胸高的少年，神情和蔼，抬手抚了抚他的头顶。

“古人曾言：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我不是仙人，也没有长生道。”先生有些凄凉的说道，“我只记得，以前有个人和我说：我有道理一二三，可将天下换人间。后来，他成了我的先生，我成了他的学生；只是，我没学会他的道理，也换不了这个人间。”

“先生的先生吗？”

“嗯，很好的先生。”顾先生看着玉官子笑了笑，忽而退后两步，对着玉官子做了一个长长的揖。玉官子双脸憋的通红，有些惊慌失措。

先生淡然一笑，“我有道理，你可愿听。”

“请先生教诲。”玉官子连忙向先生重重一拜。

“君子不言，君子不争，君子可杀人！”只见先生腰间白芒一闪，唯有剑鞘微悬。

“与我走走？”先生问道。

少年还震惊在刚才的景象中，下意识点了点头。先生倒也没有在意，顶着古冠，负手而出。这才回过神的少年看了看先生，又望了望一旁的屋子，为难的挠了挠头。不料一张宽大的的手掌随即拍在他头上。

“蠢东西”

原来是先生。

先生恨铁不成钢的骂道，随即像拎小鸡一般提着他的衣领飘然而去。

随后，某人一直恋恋不舍的屋子房门缓缓打开，一个黑丫头钻了出来，坐在门槛上，双手拄着下巴，朝他被拎走的的方向撇了撇嘴，又笑了笑。

……

玉官子只觉得忽然被风吹的睁不开眼，等觉得风停了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从村南到了村西。

“先生，怎么来的呀！”少年突然发现今天先生很不一样。

先生笑笑，抬手指了指头顶，“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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