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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长坂红光 龙越时堑
公元二零八年。
长坂坡。
景山,一支黑盔黑甲的军队,旌旗层层叠叠犹如天边卷云,斧钺剑戟参差耸立如同重障密林,士兵顶盔着甲更似玄武磐石,把周围的一片围得水泄不通。硕大的“曹”字大旗迎风猎猎作响,除此之外,军中竟悄然无声,立人高的战鼓也毫无动静,只有个别战马偶尔的响鼻,所有人此刻都紧握双拳,牙关紧闭,死死地盯着山脚下的空地——这一片天地间唯一发声之处。
小小的数亩方圆,杀声雷雷,四路人马,两百来人,团团围住了中间一人。只见那人白马银盔,一身铁甲早已被血染得通红,只是不知几何是自己的,几何是敌人的,一柄龙胆亮银枪舞得密不透风,多少次有人想欺身上前,不是被一杆拦腰扫开,就是被一枪穿脑而过。白马蹄过之处,扬起阵阵黄沙,溅起朵朵血花,身后不断摔倒的尸首就像飓风过后的层层落英。
“你今天休想有命离开这长坂坡!”一个拿宣花大斧的武将策马拦在前头。
“乖乖下马受死!”身旁上前一个手持双锤的大汉。
“焦触、张南,你等岂可独食?我马延......”
“还有我张顗,就在此送你去见你主公!”
说话间,一枪一刀两将已经策马赶至身后,把退路堵得严严实实。
面对四人的挑衅,白马将军不答一话,只是随手把胡在脸上的血污一擦,露出一双圆睁的剑眉星目,“呸”地一声,一口带血的唾沫还没落地——马蹄已经扬起!
首当其冲的是正面对着的张南。初时只见一人一马飞奔而来,二三十米的距离转瞬即至,紧接着只见那白马将军将枪头抬起,银色的枪尖直指面门,在正午的阳光下微微晃动,像是一个张着獠牙、闪着白光的蛇头,接着——
两个蛇头,
三个蛇头,
四个蛇头
......
七个蛇头!
一柄银枪竟然幻化出七个张牙舞爪的蛇头,将张南上下左右前中后七个方位笼罩得密不透风。张南何曾见过如此诡秘的枪法,仓促间大喝一声,扬起大斧劈向其中一个蛇头。蛇头绽开,空无一物;再劈一斧,蛇头再开,仍无一物......不愧是袁绍手下戎马半生的宿将,张南此刻使尽平生所学,短短数秒,挥动百斤重斧,连劈六斧,但却无一中的!那杆银枪犹如一条盘蛇穿梭于层层斧影之中,随着蛇头个个绽开,渐渐欺近身来。只剩最后一个蛇头,大斧再起——
两马错镫,白马载着银枪蹄不着地直扑迎上来帮战的焦触;黑马载着空鞍擦身而过,蹄后一具还没成为尸体的身躯尚未着地,但大斧荡于半空,脖子上对穿的大洞喷薄出的鲜血像是拉出一条数米长的红绸。
七探蛇盘枪!
这是张南成为尸体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蓬!”尸体砸落地面,扬起阵阵血尘。
“当!”银枪架住铜锤,激起点点星火。
焦触和张南同袍征战多年,先事袁绍,后降曹操,早如兄弟手足一般。看到张南只一合便被杀落马下,焦触悲从中来,心中的悲伤激起的凶性湮灭了应有的恐惧,一锤不中,再来一锤,两个木瓜大小的铜锤抡得如同风叶一般,砸在枪尖上,砸在枪柄上,火星四射,清脆作响,全然是以命换命的打法。白马将军冲势已老,加上周围小兵蜂拥上来,围着战马不断地突刺骚扰,只能一心二用,一边双脚控马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地盘转腾挪,一边双手持枪边攻边守架住焦触全然不要命的进攻,看似险象环生。此时,身后“驾驾”声响,马延和张顗这一枪一刀即将从身后杀至,形成合围之势。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焦触看到刚才张南被瞬间秒杀,刻意不让对方将距离拉开,不给其伸展挥舞长枪的机会,两个铜锤犹如绞藤般死死地缠住那一条白练银蛇。两人之间的距离越缩越近,两马交错之时,甚至能互相用脚踢踹。只见焦触蛮力俱下,双锤同时击出,震得对面白马将军一手脱离,只得单手持枪,顿时心中大喜,再接再厉又想再来一次。可出乎意料地,对方并没有闪身退后拉开距离,反而径直贴身迎了上来,单手横枪往上一推,恰恰杠在焦触下落的小臂上,把两个铜锤荡开,露出中门空挡,同时另一只手往背后一摸,接着——
一道青光闪过,一个人头飞起!
焦触看着天空和地面在眼前不断交替闪过,模糊的双眼似乎看到一具没有头颅的身体,穿着自己的盔甲,硬直地坐在马背上,脖子断口喷泉似地涌起血柱。自己的战马驮着这具身体,惊恐地跑向背后赶来的马张两人。耳边响起马蹄声,眼前忽然漆黑一片......
景山上下,一片鸦雀。
只有那匹白色战马,骄傲地打着响鼻,不耐烦地踢打着脚边的人头。马鞍上的将军依然不发一言,左手一甩,刚刚取人首级如探卵的宝剑在沙地上画出一道笔直的血线;右手微微抬起,闪着银光的枪尖遥指身后已勒马止步的两人。
马延和张顗尴尬地拉住拼命想往后退的战马辔头,但又不敢贸然上前,皆因刚才的一幕实在太令人吃惊:原在袁绍阵中与自己齐名的两位大将,从放话驱马至今,短短十数息,一个穿喉,一个斩首!对方武功之高,世所罕见!
此时,从山上中军飞奔下来一骑,立马山腰处,高声喊道:“军中战将可留姓名?”
周围的兵卒层层接力,齐声高喊:
“军中战将可留姓名......”
“军中战将可留姓名......”
.......
声音隆隆回荡在山谷间,远远泛开去。
只见那白马战将横枪立马,战马前蹄凌空,一道中气充盈的声音响起:“吾乃——”
战马双蹄落地,被牵引着绕了一圈,所向之处,兵卒如同被火灼烧的蚂蚁般纷纷后退避让。一声惊雷从中炸起:
“常山赵子龙也!”
一人大喝竟然能胜过千百人齐声呼喊!声音遥遥传向山顶。中军大旗下,一个身穿金盔金甲的黑脸汉子,捋着颌下浓密的胡须,微微笑道:“真虎将也!吾当生致之。”继而招来传令兵,“传我命令,如赵云到,不许放冷箭,只要捉活的。”
山下,赵云全然不知自己已被“特殊看顾”,只是一声吼完,乘着余威,左持剑,右执枪,朝着密布兵卒的前方杀将过去!
山上,原本肃杀无声的黑甲军阵忽然有如春雪化后惊蛰而起的巨虫,悚然作动起来。咚咚咚的战鼓像是巨大的心脏,发出震耳欲聋的心跳;兵卒敲打盾牌,用枪戟顿地,挥舞着各色令旗,像是百足在骚动,鳞片在振响;虎虎虎的喝威声更似巨虫咆哮,从山上层层逼向山下那血肉修罗场。
即便被巨虫虎视于背,但那一条龙胆银蛇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惊惧和迟疑,反而一改之间武将单挑时的灵动和诡异,转而大开大合,简单粗暴,以力破之!左侧四个兵卒齐齐举枪迫近,银枪横势一扫,先断枪头,再破人喉,四个枪头齐齐掉落,四条血柱齐齐喷起。银枪毫不停势,从左到右,高高砸下,右侧一个欺近的兵卒刚刚抬起手,盾牌、头盔、血液、脑浆就已混成一块,如同敲烂的西瓜般炸裂开来,溅了后面跟上来的一队弟兄满头满脸。可一队人还没来得及抹脸,银蛇再出,如弹簧般伸缩数枪,就已带着胸前的破洞一一往后倒下,直待砸到地面扬起尘,血才衮衮从身下淌出。身后另一队兵卒见赵云注意力都在前方,且枪势已老,便结成小阵喊杀着从身后突刺而来。可出乎意料地那白马似有灵性一般,翘起后蹄踹倒两人,反而后退着闯入军阵当中。只见人群中突而泛起一片青光,赵云左手的青虹剑挥洒而出,有如饿狼入羊群,一扫,先破刃,盾枪刀戟非碎即裂;一挥,再杀人,头颈胸手非破即断。一时间,青光到处,沙尘、鲜血、惨叫、嘶鸣此起彼伏、混同夹杂!待到赵云驱马冲出军阵,尘埃中只留下一地人头残肢、尸体以及就要变成尸体的躯体。
借着方才的一轮血腥残暴的厮杀,围上来的兵卒那一点刚刚才被战鼓激起的血勇,早已被震慑得荡然全无,见赵云又拨马上前,纷纷后退避让,一些个胆小的甚至把兵器都甩下,直接亮着后背往外逃去。一时间,那一人一马周围十数米,像是真空般不见一活人!难得拉开距离,赵云怎容错失如此良机?双腿一夹马腹,人马合一如白龙下界,左手青虹如青狼,右手龙胆如银蛇,直直朝着前方后退的人群冲杀过去。一枪刺出,直接将一人从前胸戮穿后背,冲势不减,又穿一人,再穿一人!三人像是被同心串起的蚱蜢,一时间还没死透,手脚痉挛抽搐,张嘴几欲呼喊却只是喷出一团血沫。周围想上前解救或者趁机摸鱼的兵卒,无一不被剑削马踢而退。银枪一甩,枪上三人像投石一样砸向周围,然后又是一片倒地、惨叫、惊呼。
赵云一转枪柄,血挡上的红缨如仙女散花般甩开一团血雾,看着前方惊吓逃窜的兵卒,正想再来冲刺一波。就在当时——
“休想逃走!”
来不及回头!
右手枪柄往后一挡,左手宝剑着背一架,一枪一刀“叮当”两响刚好接上。赵云借势前冲,拉开距离再掉转马头,只见——马延和张顗已经追赶上来,两人互为犄角,牢牢封死自己一枪一剑的进路。越过两人,黑甲军阵如开涨的潮水,缓慢但却汹涌地从景山下倾泻下来,向着自己漫了过来。
“吾在,莫怕。”
赵云伸手往怀里轻轻一拍,自言自语地说完这一句,接着从容一笑,一抖缰绳,策马直面那黑色人潮冲去!
......
夕阳的光辉给这片沙场抹上了一色昏黄,就连地上的血也失去了新鲜时的嫣红和流动,和沙子混合凝结成一坨坨酱紫和顽固的泥块。天上盘旋的乌鸦久久不肯离去,反而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偶尔还有几只胆大的俯冲下来,蹦蹦跳跳地在人头和残躯中搜索,找准机会啄下一块开始发白的人肉。曝晒了一天的大地,在黄昏到来之前,用升腾的水蒸气给地面罩上了一层薄纱,使得远处的景物看起来朦朦胧胧,亦幻亦真,就像前面那废破的村子里似乎闪现着红光......
应该是太累了的幻觉吧。
赵云艰难地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尘、血、汗糅合成浆糊覆在脸上,沉重地连眼都快睁不开了:实在太累了。
三个时辰!
不停地杀!杀!杀!
自己的剑,别人的剑;自己的枪,别人的枪;自己的血,别人的血,都已经分不清了。只记得不断的人脸涌来,不断的人头飞起,挡不绝的刀叉剑戟,砍不尽的手脚身躯,漫山遍野都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马延,一枪穿透了头颅;
张顗,一剑从肩膀劈到了肚子;
陈雷,剑砍断了手,然后刺破了咽喉;
刘彦,被枪杆砸下了马,踩成肉酱;
傅宝,砍了自己一刀,换来被回马枪一枪封喉;
......
还有那几个没来及报上姓名的,太多了,都记不清了。
那我呢?又会怎样死于他人之手?
不行!
我还不能死!我要活着回去见主公!
赵云用力一咬舌尖,剧痛驱走了疲劳带来的臆想。但发觉刚刚抬起擦脸的左手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发抖,青虹快握不住了。刚把宝剑插回背上的剑鞘,耳边又响起那咚咚震响的战鼓,和虎虎声声的叫喊,不用回头,那跗骨的黑甲大军肯定又追到身后不远了。
“辛苦你了。”
赵云弯下腰,抚摸着身下战马的脖子,凑在它的耳边轻轻说着。白马灵性地转动摇晃着大耳朵,把脸扭过来,铜铃大小的黑眼睛温柔地回看着自己的主人。当年枪法初成,下雾灵山时,师傅童渊送了一枪一马,寄语自己“枪之所指,为民,为义,为天下”。这一枪一马,陪伴自己先事公孙瓒,讨逆剿乱;再奉刘皇叔,攻城拔寨,立下赫赫功勋,闯下种种威名。而如今,或许已经到了末路,陪伴自己的,还是......这一枪一马。
白马打了个响鼻,嘶鸣一声,甩开四蹄,朝着前头的荒村奔跑过去。
眼看就快要到了,忽然身下一软,赵云整个人被甩下了马,惯性拽着他在地面上连续翻滚,直至撞上村口的界石。一个鲤鱼打挺翻过身来,还没来得及看马拣枪,第一时间赶紧扯开自己胸前包裹这的战甲。那血透的甲片下,竟然贴身紧缚着一个绣着吉祥如意的襁褓。轻轻地揭开上面盖着的罩布,这个刚才面对千军万马亦未曾变色的汉子竟然紧张得嘴唇微微发抖。待看到里面露出一张甜甜熟睡的婴儿小脸,赵云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欣慰地轻轻一笑。
再抬头,数丈外,白马倒卧地上,头再也抬不起来了,那双失去了神采的黑眼睛直直地望着这边,似乎在看着赵云,又似乎已经什么都看不见,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布满伤口和箭镞的身躯下,血不断地在涌出,慢慢地把一旁的小土坑填满。远处,黑潮更近,喊声更隆,人马荡起的沙尘已经拍打至脸上。来不及为爱驹掩上双眼,赵云一咬牙,捡起掉落一旁的龙胆,头也不回地往村中跑去。
半柱香后。
荒村外,黑甲漫漫,旌旗绵绵,鼓声雷雷,虽然人马肃然不动,但这沉重的静谧就像是海啸前的暗涌,而这废破的村落就犹如海中央的一颗小小的礁石,即将在下一刻的滔天巨浪中被拍得粉碎。
赵云斜靠在村中晒谷场的大树下,摇了摇手中水囊,看到底下的箭洞,笑笑扔到一旁。抬头,闭眼,透过婆娑的树荫,感受夕阳残余的暖意,轻轻地拍打着手中襁褓里的婴儿,低声哼着自己依稀还记得的儿时小曲。这一刻,这一幕,显得是那么地平静、安详,除却村外那一阵阵的——
“赵子龙,曹丞相惜汝一身武功,特予弃暗投明之良机,勿为言之不预,速速投降,切勿自误!”
“速速投降,切勿自误......”
“速速投降,切勿自误......”
......
一曲哼罢,赵云睁开双眼,站起身来,一手抱着怀中熟睡的小家伙,一手提起心爱的龙胆亮银枪,一步一步地走向场中央的那口枯井。
“小公子,子龙无用,未能遵守诺言将你带回给主公。现在,就请让末将护送你到主母身边吧。”
言毕,扭头环顾四周自顾招展的黑色旗帜,轻蔑地微微一笑,转而纵身跳下井口。
刹那间,一道红光自枯井深处喷薄而出,直撼云霄!
......
夜。
南都市郊外,南昆山麓。
“爸!”
一声惊叫咋起,吓得树林里响起一阵扑翅的声音,一群夜憩枝头的鸟儿在夜幕里慌乱逃窜,树下几只不知名的小兽立起半身四处张望,然后夹着尾巴悄悄溜掉。只有那些个头脑简单的虫子,还在不知死活地啧啧作响。
帐篷边的篝火旁,一个妙龄少女正噼噼啪啪地两手互相拍打着自己的胳膊,又急又气地在跳脚:“都是你!好不容易学校放假,就拉我上山喂蚊子。说!我究竟是不是你亲生的?”
一边跪坐着的中年男子连头都没回,只顾着把眼贴在身前的天文望远镜上:“当年充话费送的。要不然,以我的基因怎么会生出你这样娇生惯养的丫头?”
“你倒是生个愿意不去唱K逛街,陪你大半夜喂蚊子看星星的丫头给我看看?”
“这点困难都害怕,还好意思说毕业以后要当记者。”
“那种冲锋陷阵的是战地记者!”
“那你呢?”
“嘻嘻,我是娱乐八卦记者。”
“......”
正当无语中,背后猛地被女儿用力一拍,差点推倒了心爱的望远镜。中年男子皱着眉头扭过脸去,刚想教训下这不知轻重的丫头,却只见女儿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手指着另一边的天空:一道红光自无云的天穹直射而下,落在不远山腰的树林里,转瞬即逝。
还没等中年男子反应过来,少女已经从帐篷里抄出相机往脖子上一挂,就要往红光落地处跑去。
“媛媛,媛媛,回来!危险!”
“娱乐记者要比战地记者更勇猛!”
中年男子一边摇头,一边爬起来跟了上去。父女两人打着手电筒,沿着刚才辨析的大致方向一路前奔,没多久便来到了事发地点。可当两人步近,却是你眼看我眼,面面相觑:
地上一圈的草木被一只隐形的手掌给压得扁平,圈中央躺着一个怪异的男子,倒不是说他那污垢满脸的面孔有多怪异,而是那一身古代的装束,铁甲、钢盔、战袍,全都是破破烂烂、脏脏兮兮的,除了他手里还紧紧拽着的那柄还算闪亮的钢枪。但最最最奇怪的还是,他怀里竟然还躺着一个用破被子包裹着的婴儿,那孩子听到有人,竟转过头来,对着父女俩咧开了无牙的小嘴——
”咳呵呵呵......“
第二章 穿越时空的初见
“哈哈哈,赵子龙,今日你还不落在我的手里?哈哈哈……”一张浓须黑脸在眼前嚣张地狂笑。
“汉贼不两立!曹贼,我宁可死,也绝不降你!”
“赵子龙,你为何辜负大哥的信任?”左边是熟悉的一张赤红长脸,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左手的衣袖。
“二哥,你听我说,我已经尽力了,当时实在……”
“赵云,你竟敢舍弃大哥的亲生骨肉?岂有此理!”右边是时常相见的豹睛扎髯面孔,紧紧地拽住自己右手的手腕。
“三哥,我从未舍弃小公子!只是……”
“赵将军,我儿呢?你把我儿带到哪了?还我儿啊!”低头一妇人泪流满面的抬眼望着,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腿。
“糜夫人,先请起!你听我解释……”
三人死死地困住自己的双手双脚,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无法动弹一丝一毫。
“子龙,我待你如手足,你岂可背我而去?”转头身后,日夜崇敬的一张短须白脸,痛心疾首地手指自己。
“主公!我没有!我……”
“我没有!”
猛地睁开双眼,一下子翻坐起来,豆大的汗珠受着引力从额上直流而下,腌得眼睛生痛。赵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异而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身下这软绵绵的,应该是床,用手撑着,传来的这种欲拒还迎的软弹触感却是从来未曾感受过的;自己盖着的这张被子也着实奇怪,非丝非麻,但手感极好,只是这上面绣着一只猪的图腾,让人感觉怪异,而且还有股淡淡的香气;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似男似女却又非男非女,莫非是方士之流?但这逼真程度的确让人吃惊,被这魅邪的眼神盯着实不快;再看,旁边的一张半人高的桌上,竟然摆着数排大大小小的人偶,还有些人形的动物,虽然面目装束怪异,如绿色的头发、硕大的眼睛,但无一不逼真得就像是真人被缩小了一般,难道此间主人在行巫蛊之术?
正当四处打量之时,赵云突然察觉门外传来脚步声,刚转头,房门打开,一个妙龄女子推门进来:约莫十七八,高个头,散发垂肩,一张鹅蛋尖脸,只是或许身患有疾,脸色过白,而且眼眶有茶色。上身穿的一件类似和尚“一口钟”的号衣,上面绣着跟被子同样的一只猪的图腾,至于下身......下身竟然只穿着一条粉色的亵裤,光着两条耀眼的大白腿?!
即便面对吕奉先都没有如此心跳窘迫过,趁着脸上潮红未起,赵云立马将脸扭了过去。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身后“爸!”的一声大喊,那女子立马转身向门外跑去。
“姑娘!”
赵云顾不上许多,这就准备下床追去。刚才的“非礼而视”,希望对方不要误会自己是登徒浪子了,毕竟对方救了自己一命,于己有恩,更关键的是——他迫切需要知道小公子现在何处。可一掀开被子,赵云就傻眼了:自己身上竟然穿着和刚才那女子同一款式的号衣,唯一的区别只是那只猪换成了个硕大的钩子。
莫非此处是尼姑庵堂?否则怎会给我穿此等女子衣裳?料想不会是救了我的命又来羞辱一场吧?
再在身上摸索一把,发觉之前长坂坡上所有的伤口都被纯白的“麻布”给包裹得严严实实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稍微一动作还感受到各处传来的刺痛,但凭借武人对自己身体的熟悉和掌控,他很清楚——所有的伤都被照料得很好!非常好!前所未有的好!
惊喜之余,赵云来不及多想,忍疼下床,也朝门外走去。可正当要迈出房门,迎面撞进一中年男子,两人一下子你眼看我眼,面面相觑地都愣住了。
面白无须,宦官?莫非这里是皇宫?
“你......”两人同时开口问道。
“呃,我......”两人又是同时开口答道。
......
一个小时后。
林家的客厅里,四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虽然赵云的一口HB古语有些不好懂,但毕竟已经是最接近普通话的方言了,双方慢说兼比划,也都能明白个七七八八。如今双方各占据客厅的一角,震惊和努力地消化着刚刚从对方嘴里听到的“事实”。
从小被人称道“一身是胆”,纵然面对曹军让人闻风丧胆的虎豹骑也未曾流露过一丝胆怯,即使在长坂坡面临绝境生死自己也不曾皱过眉头。自己不怕死,但面对如今这似乎生不如死的境地,英雄如赵云也感到了人生中少有的彷徨:
现在已经距离长坂坡的血战将近一千八百多年;
身处的这个城市叫南都,是位于中国南部的沿海省会城市;
国家已经统一了,版图比原来的魏蜀吴加起来还要大得多;
如今已经没有了诸侯,没有了王公,甚至连皇上都没有;
自己是被这姓林的一家人从郊外救回来的;
林家的主人不是宦官,名义夫,而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大夫,他行医之所在被称为“南都第一”;
方才所见的少女是林家长女林媛媛,不是尼姑,而是一位女“太”学生;
林家夫人倒是大方得体、慈善温和,一看便知是大家闺秀,但据说“退休”前竟然是一位塾师;
......
这一切一切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太匪夷所思,但眼前这窄小却又堂皇的房屋和打扮举止完全陌生的一家人,以及窗外那如同仙境一般灯光璀璨的夜景,都在告诉自己——这场梦是真实的!那在这真实的“梦境”里,自己有该何去何从?曹贼没了,自己又该杀谁?主公没了,自己又该向谁效忠?没有了对手,没有了主公,自己作为武人又有何用?
唯一的庆幸,应该是小公子的安好了。刚才让林夫人带着去小房间看过,小公子换了干净整洁的小衣服,正在一张小床上甜甜地睡着,看起来很健康。只是听说偶尔有些咳嗽,应该是自己当日在长坂坡没有护卫好,让小公子受了风寒或者冲击,但林夫人说明日会带他到医馆去做个检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相比起眉头深锁的赵云,林家这边似乎要稍微轻松一些。
虽然听起来有如天方夜谭,但作为经常听说各种高端时间理论,特别是前段时间霍祖师仙驾又趁机被科普了一遍,而且电视、小说里各种穿越雷剧炸剧的熏陶,一家三口虽然多少还有点忐忑的怀疑,但心底头还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故事。林义夫叮嘱了女儿一句“先不要到外头乱说”,就和林妈妈两人在一旁小声嘀咕商量起来。
而林媛媛作为一个年龄十九岁,心境九岁的超龄“幼女”,自然要比自己的父母更容易接受这种“天上掉下个赵哥哥”的事情,经过了刚开始的懵逼和质疑之后,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而且心里还莫名地有点小激动起来。这时正打量着对面单人沙发上那紧锁眉头的男子——
脸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太硬:长削而轮廓分明的脸,高挺而略显尖的鼻梁,粗大刚直的眉毛,还有那双盯着地面都似乎能看穿楼板的眼睛,就一个字——糙!比是肯定比不上卧室里海报上的马晗了,不过就现在这眉头深锁的样子看嘛,还是有几分酷酷的忧郁气质的。至于身材嘛,倒是比脸要好多了。起码一米八几的个头,虽然现在都差不多给包成木乃伊了,但还是可以看出那一身像雕塑般的肌肉,不是那种特别大的块头,而是一缕一缕线条修长而分明,就像老虎和豹子一般充满着爆发力。只是现在正跪坐在一张小小的沙发上,显得多少有些局促放不开。膝盖着地,屁股磕在脚踝上,肩挺背张地坐得硬硬直直的,刚才还一直说什么“箕坐不敬,须正坐以待”的,古人就是麻烦,像个老头子似的!说起这个,他究竟多大呢?以前上历史的时候,老师也没考过赵云长坂坡时几岁啊。看他那披肩的长发,还有下颌一缕缕的胡子,我得喊他“赵叔叔”?不对,不对,他那肌肉那么结实,应该还没到油腻中年的辈分,要不叫他声“赵哥哥”?哎呀,真是纠结死了......不过一想到鼎鼎大名的赵云现在住在我家,心里好激动啊,好想控制不住自己发个朋友圈啊!
“赵将军,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没管得上自己的女儿在一旁花痴神游,林义夫先是主动问道。
听到问话,赵云先是一愣,从刚才的一片纠结烦恼中暂时挣脱出来,接着长身而起,面对林家三口便是双膝跪地,俯身低头拜下:“恩公救我家小公子一命,使主公香火得以存继,恩同再造,请受云一拜。”
“别别别!”林义夫哪敢受这等大礼,连忙上前想扶赵云起来,可一搭手就发觉是白搭了,好比牙签撬铆钉——纹丝不动,只好看着他恭恭敬敬地把三个响头磕完,“这又何必呢?你身上还有伤,动来动去很容易造成伤口开线的。”
“云乃粗人,此等小伤,不足挂齿。”赵云“被”林义夫扶着站起身来,轻松地笑了笑,接着问道,“恩公,云还有一事相询。”
林义夫赶紧摇手道:“有事随便问就是了,只要我知道的,都没问题。可就别再叫我恩公了,直接叫我姓名就好。”
“那云就斗胆称一声义夫兄了。”赵云沉吟一番,再次开口,“我欲知,长坂坡后,我家主公以及其他众人命运如何?”
林义夫做了个请的手势把赵云送回沙发上,这下赵云倒没在坚持跪坐了,只是依然还是腰杆笔直地挺着,看来只要是战士,古往今来都是一个模子。这边趁着林媛媛给赵云上了一杯水的空挡,林义夫回忆了下以前年轻时读下的三国历史,斟酌一番,说道:
“原本按历史,你在长坂坡救下阿斗之后,张飞张翼德将军在长板桥单人匹马一声吼,用计智退曹操大军……”
“三哥用计?”赵云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呃……这个,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是云多虑了,想必是诸葛军师临行前之遗策。林大夫勿怪,请继续。”
“没事没事。接着,接着就是……”被赵云这一打岔,好不容易才想起的头绪又丢了。几十年了,医书倒是记得牢靠,但三国历史这种自己读中学时的记忆,早就差不多丢得一干二净了,这一连几个“接着”就愣是没能把话给接上。
“接着刘琦就领着水军把你们接应到江夏去安顿了。”一旁干着急的林媛媛忍不住帮腔了,给老爸甩了个“看我厉害吧”的小眼神,接着说了下去,“然后鲁肃就来扮猪吃老虎,想和你们家一起合力打曹操,于是你家诸葛军师一个人去了东吴见孙权。谁料那孙权竟然找来一百多个人跟诸葛亮吵架。可诸葛亮是谁啊?智力九十九的神将啊,都不用出东风破袭,光凭一张嘴就能吵嬴他们那些渣渣。经过这么一闹,孙权就给骂醒了,决定和你家主公一起给曹操下套。那曹操见之前没能在长坂坡干掉你们,恼羞成怒之下就一路追赶你们到赤壁。不过他还是犯下了三个大错,一是被周瑜用反间计杀了蔡瑁,二是被诸葛亮骗了借走十万支箭,三是自己犯傻把船都用铁锁给串连起来。你家诸葛军师最后还出了终极奥义借来了东风。就这样,曹操十万大军就让刘孙两家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自己差点连命都丢了。幸好逃跑的时候碰上堵路的是有恩与他的关羽,被放水了,光棍将军跑了回去。要不然的话,三国的历史早就成两国的了!可接下来,你们两家又开始窝里斗了,周瑜那鸡肠小肚小男人又出了鬼点子来坑你家主公......”
林媛媛把自己还记得的一些历史脉络和片段,再加上半桶水的解读爆炒一下,然后添加点游戏和漫画的味精,乱炖成了一盘大杂烩。林妈妈一开始还捂着嘴巴憋得住,到后来只得弯腰摸着肚子说到厨房去准备做饭了;林义夫倒是好几次想抢过话头来说,可给女儿一句“你能你全来”给硬生生地怼了回去,毕竟自己学艺不精,只得在一旁偶尔插把嘴,把林媛媛开歪了的车给拨回来。就这样,两父女合力之下,一个小时下来,竟然也把整个三国长坂坡后的故事说了个七七八八,八九不离十。
赵云一直在默默地听着,偶尔带上些礼貌的微笑,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脸的平静。毕竟在那样的乱世中过来的人,生死、起伏、荣衰都早已见怪不怪,张角、董卓、郭汜、李傕、公孙瓒、吕布、袁绍、袁术......在公元二百年前后这短短的十数年间,多少英雄如旭日初阳般冒起,又如昙花朝露般没去。结义、交战、猜忌、设计层出不穷,人与人之间的道德、荣誉、目标、功勋无时无刻不受着考验。所以赵云真的很平静地聆听着,不像是在追寻着自己后来的命运,反而像是一位老者在回顾着自己的过去。只有听到和自己曾经休戚相关的人时,心里才有翻起阵阵波澜。关二哥、张三哥的惨死,主公的郁郁而逝,诸葛军师的壮志未了......虽然自己明白这些都已经作古千年,成为不可改变的历史,但心里还是会觉得隐隐地作痛、深深的愧疚。也只有这时,在林媛媛眼中这位像雕塑一样的硬汉,眼里才会出现那么一丝常人的软弱和温柔,钢铁般的双手才会用力握拳以致指尖发白。
“就这样,魏蜀吴三家争霸,最后还是便宜了司马家,统一了中原,建立了西晋,终结了三国时代。”林老师这边已经做下课结语了。
赵云站起身来,微一躬身抱拳:“谢过林姑娘了。”
林媛媛傻乐傻乐地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那赵将军......”林义夫这时也站了起来。
“请唤我子龙即可。”
“好吧,子龙,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既来之,则安之。你如今身上还有伤,一时半会我们也找不到什么好办法送你回去,而且小阿斗也还需要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我看不如这样吧,你先暂时在我们这住下,其他的事再慢慢从长计议。你看如何?”
“这......”
一时间,客厅里三个人都站着,都愣着,林家父女满心期待地看着迟疑的赵云。忽然间——
“咕噜噜......”
赵云脸都红了起来。林义夫笑着抚掌道:“是我们不好,差点都忘了你昏迷了几天,应该饿了吧?”
这时,饭厅里传来了林妈妈的声音:
“吃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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