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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赵晓澜和原始人
赵晓澜躺在妇科检查床上,这一张普通的床因为有了一对搁腿架,而让众多病人感到生畏,就连身为妇产科大夫的她,这时候也惴惴不安,仿佛自己是暴露在空气中的酒精,不断挥发,变淡。
就在三年前,世界首例试管婴儿在英国诞生,拉开了生殖医学的革命序幕。很快世界各国的试管宝宝相继出生,澳洲居然已经有了试管龙凤胎的成功案例。有了这样的技术,造人就变得极其简单。卵子、精子、子宫,这三样材料的提供者可以来自三个毫不相干的人,只要集齐了它们,便可以像工业化社会的零件组装作业那样,把一个个活人制造出来。
人类繁衍的秘密一旦被揭去面纱,自然就没有人再相信转世投胎的传说,也不会有人相信是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后才首次发明了造人这项技术。造人确实就如同包饺子一般容易,在科技引领世界的大环境下,人类伦理的根基已渐渐被掏空。
赵晓澜其实不怎么关心这些腐朽的伦理问题,为国家争光,赶上世界科技前沿,才是这代知识分子义不容辞的使命。赵晓澜的父亲赵伟光,是早年留学英国的产科博士,为了报效祖国,他举家回归,拯救了无数新生儿和产妇的生命。但赵博士挽救了他人,却也提早耗尽了自己的生命,于去年积劳成疾,来不及退休就过世了。和许许多多的同行一样,赵晓澜的父亲捐献了遗体,用于医学研究。学医人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能在常人达不到的高度看待生命。
赵晓澜深受父亲爱国情怀影响,女承父业,在而立之年就成为了一名医术高超的副主任医师。国家现在正开始组织筹备试管婴儿的学术技术攻关。赵晓澜成了项目攻关小组的一员,主要是对卵子的早期保存和发育进行研究。尽管现在国家正提倡少生优生,计划生育,但那不是医学专业的人该考虑的事情,让所有母亲都能生出健康的宝宝,才是一名妇产科医生要努力的方向。
通常卵子的获取需要对人体进行开创性手术,那会导致女性的痛苦并产生手术风险。赵晓澜认为,如果女性的输卵管和卵巢没有问题,那么完全可以从输卵管中获取到卵子。这是医学进步过程中,无数想法中的一个,大部分想法都以失败告终,而有些想法却能创造奇迹。就像那位德国医生Forssmann,从自己的左肘前静脉插入一根导尿管送入右心房,并拍下一张心导管胸片。他用自己的身体证明了,在理论上并不需要外科手术,就可以研究病变心脏的结构。
医学与化学、物理不同的一点,也是最难的一点,就是研究对象是活生生的人。很少有人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医学试验的对象,特别是像这种取卵的试验,想找到志愿者更是难上加难。赵晓澜打算先拿自己做研究,她叫上父亲的学生莫思嵘,协助她完成试验。
赵晓澜对自己的月经周期一直很有信心,时间稳定,前后刚好30天。上次月经结束后,她开始给自己注射人绝经期促性腺激素,以刺激卵泡发育生长。昨天又注射了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这可以使成熟的卵泡排卵。随着排卵性腹痛袭来,这时候在输卵管壶腹部会有不止一颗的卵子,正是取卵的最佳时间。
老莫用一根纤细的导丝软管,在超声波仪器的显影下,伸入输卵管。吸引器开始往外吸取体液,每一滴流进试管的液体里都有可能含着一颗卵细胞。据说卵细胞是人类唯一能用肉眼看到的细胞,可是这透明的小东西直径只有十分之一毫米,还是很难被发现。
赵晓澜望着那台进口的B超机,清晰照出自己子宫的轮廓,感慨外国科技的强大,单凭本国现有的学术研究水平和医疗器械研发能力,要赶上世界尖端领域,还有艰辛的道路要走。还好有王敏的协助,凭着他是新加坡华侨的身份,给医院提供了不少海外最好的设备,还有很多珍贵的学术资料。
赵晓澜问莫思嵘:“老莫,你的好哥们最近又到哪儿去了?去买个设备要这么久吗?”
老莫推了推眼镜框说道:“你自己未来的丈夫,你还不清楚?”
赵晓澜笑道:“我现在跟他非亲非故的,哪里比得上你,平时两个人混在一起,跟亲兄弟似的。”
老莫抬起头来,口罩遮住了他的表情,“那你们就趁早结婚呗,结了婚,就是亲戚了。”
赵晓澜望着头上的无影灯,叹息道:“组织上这不是还在研究吗,毕竟他是外国人,政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过。”
老莫说道:“干脆你们先生个孩子,到时候看领导怎么办。你们两个可是医院的宝贝,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定会吹开领导的陈旧观念的。”
“不错呀,老莫,自从前年你掉沟里,磕破了脑袋,现在越来越会说人话了,是不是开窍啦?不过,我自己也不急着结婚,个人问题比起岗位事业,都不算问题。反正王敏他也不想要孩子,你们男人,最坏的缺点就是不喜欢孩子,还喜欢骗人。”不知是否因为疼痛,赵晓澜紧锁住眉毛。
老莫劝道:“他确实挺忙的,要是撒谎,应该也是好心的。”
赵晓澜一脸气愤,“有这样撒谎的吗?老王说自己有血友病,会遗传。切,我们学医的,会不知道这么有名的遗传病?他要真有病,还能三十好几了,整天跟头马似的,到处跑?这病是性联隐性遗传,他要是没有这病,就不会遗传。就算遗传,孩子能像他一样就行了。再说,我们谁没几个遗传病的,浑身都是病,重不重就另说了。”
老莫俯着头,白帽子在那里探来探去,“澜姐,你身体现在是挺不错,可禁不住岁月蹉跎啊,再过几年,生孩子就危险了。”
赵晓澜想到这事,心中添堵,于是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回正在进行的取卵试验上来。装体液的试管已快盛满,她感觉试验可以告一段落了。试管放入了保温箱,赵晓澜也下了手术台。
稍事休息之后,她又开始用显微镜找卵子,最后只找到一颗。这个结果让她很不满意,因为临床上想要成功完成体外受精、胚胎培育、移植以及最后的妊娠,仅靠一个卵子的成功率是很低的。
不过让她欣喜的是,见到了自己的卵子,也算半个孩子吧,看上去像个糯米团,实在太漂亮啦。
赵晓澜赶紧问老莫:“你的精子库,有好的样本吗?”
老莫挠挠头:“有一些,都是医学院的学生。”
“不要这些愣头青的,有没有教授级别的,我要给她喂高智商的基因。”
老莫的眼神闪过一丝狡黠,说道:“澜姐,我有个秘密,你听了别生气。”
“快说,卵子冷了就坏了。”
“我那里有王敏的冷冻精子,去年大量采集的时候,我央求他给的。我感觉他的基因也是数一数二的。”
“嗨,就这事,我生什么气,快去准备。”
经过一整晚的操作,保温箱里躺着的那团胚胎,已是一个新的生命。赵晓澜愣愣地望着保温箱发呆。对于生命的巧夺天工,这份感受从未如此强烈。她仿佛看到了未来,一个孩子正咿咿呀呀地学她讲话,跟她撒娇,还有那咕咚咕咚喝奶的样子。
赵晓澜告诉老莫,试验结束了,让他回去休息,自己收拾收拾完,也要放几天假。
半个月后,赵晓澜的月经没有如期而至,身为产科医生的她毫不意外,她甚至凭感觉就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等到王敏和老莫知道这事,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老王的第一反应就是欣喜若狂,他摸着晓澜的肚子亲了又亲,却没有问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这让晓澜很是诧异,她质问老莫是否已告诉老王精子的事情,老莫说向主席保证,没有说过。她叮嘱老莫,继续保守秘密,又告诉老王,精子是医学院学生的。王敏竟然还点点头,表示真应该感谢那位无名英雄。这时候赵晓澜的妊娠反应已经很强烈,她没有精力去搞清楚王敏的想法,决定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再说。
晓澜的家人,她的妈妈以及姐姐、姐夫,都是大学老师或者医生,是典型的书香门第,思想开放的知识分子家庭。对于晓澜的怀孕,他们一致表示支持。这个小生命的诞生,让全家人渐渐从去年晓澜爸爸突然离去的阴影中走出。只不过社会风气还无法接受未婚先孕这种无组织无纪律、自由散漫的作风,这甚至会影响到赵晓澜的工作和以后的生活。所以只有医院最高层的领导,她爸爸的老同事知道此事,并批准她请长期病假。
在市郊的农村,一个偏僻的大宅子,赵晓澜在这里安静快乐地度过了孕期的后半段。她的妈妈,还有王敏,整天都陪在她身边,姐姐姐夫、老莫也经常来看望她。在一个宁静的冬日午后,宫缩的阵痛终于开始,所有人都汇集于此。除了晓澜和她腹中的胎儿,每个人都面带笑容。有全套的妇产科仪器、药品齐备,姐姐的产科医术也是全市最好的,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小诊所。如果发生意外,有汽车可以10分钟赶到附近的大医院,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王敏今天一直都很兴奋,陪着晓澜,讲奇闻轶事给她听。王敏是个讲故事的高手,每句话听起来都像是真实发生过一样。晚饭时间,晓澜催王敏去吃饭,自己也小睡一会儿。王敏只吃了一个柿子饼,就被老莫拉到屋外去散步。
天空只剩下西边的一抹残霞,邻近的小山包传来灰喜鹊的叫声,这里是没有被开垦的荒地。站在一条小溪边,老莫用一种古老的语言和王敏说着什么。
“Min,我们部落附近的景色也是这般模样,你还记得吗?”
王敏摸着溪边枯黄的芦苇回道:“是啊,虽然已经过去五万年,我的记忆还是那么清晰。你总是天黑的时候来找我聊天,大家都睡了,我们就在岩壁上作画,画狮子和羚羊。颜料需要用野牛的油和着红泥才能做出来,酋长总是臭骂我,说我浪费食物。”
老莫接口道:“酋长就是个老狐狸,他自己的心思才叫多。为什么他每次都要把野牛的眼睛抢走吃掉,那次我偷听他说梦话,才弄明白,原来他想长出能看见仙女的眼睛,这样就能抓到仙女,跟她那个。”
王敏叹气道:“哎,没意思,他们总是这样。为什么不想着跟仙女一起唱歌呢。他们每天到处抓野兽吃,吃完睡觉,生自己的小人,见到其他部落的小人,却要打死,这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总是追着灵婆,问她到底有没有水神,如果有,那水神到底想干嘛,这样每天都一样,就不厌烦吗。灵婆却从来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她说我脑袋不好使,叫我离她远点。”
老莫把一颗石子踢到了小溪里,说道:“结果我们就真的去了好远的地方。那次打猎,大白天的,你为什么又把我叫出来,你明知道他们是看不见我的,只有你能,这样麻烦不就来了?”
王敏解释道:“那次,大家藏在草丛里等羚羊经过,我后背实在痒得不行,想叫你帮我挠挠,然后我们就拌嘴了,又把羚羊吓跑了。”
老莫拍拍王敏的肩膀,说道:“毕竟部落饿了一整个冬天,也难怪他们说我们是捣乱分子。但是,把我们赶走就太卑鄙了。”
王敏微笑道:“不把我们赶走,我们怎么能活得这么长久。还记得那只角马吗,它简直就是水神派来的救星,在我们快饿死的时候,它衔来了果实。”
老莫摇摇头,“依我看,那真像是一只幽灵,你却和它成了朋友,还骑着它到处奔走,草原上从来都不会有动物允许别人骑的。结果就是,我们遇上了那块飘着的石头,见到那石头,身体就动都动不了,被石头吃进去的时候,我以为马上要死了呢。”
王敏感慨道:“今天我们不是还好好活着吗,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啊,生命的精彩之处,就是不断会有惊喜等着你。”
老莫忽然阴着脸说道:“可是精彩只属于你,你是真正的活着,而我,被困在月亮上整整五万年,生不如死。”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还活着,不要恨我,我们从小就一直在一起,我不知道你还能离开我去到另一个地方,这是我的错。”王敏的脸上显出愧疚。
老莫一只手搓着鼻子,说道:“算了,不怪你。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我有时候在想,我们是不是被那个石头催眠了,这一切都是在梦里,等醒来的时候,我们还是穿着兽皮,好端端地躺在山洞里。”
这时候的王敏,脸色苍白,眼里布满血丝,而他自己却没有丝毫觉察到,继续和老莫聊着。“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看到的听到的,这一切也许都不是真的。现在你回来了,可能预示着梦就快要结束了。”
老莫继续说道:“嗯,都是幻觉,我告诉你,今天就是梦醒的日子。你看到那远处山洞里的火光了吗,那里有几个短腿兽正在烤肉吃。短腿兽虽然跟我们长得差不多,但他们根本不是人,连说话都不会。我们去抢了他们的肉,带回部落,也许酋长就会原谅我们。如果短腿兽敢反抗,我们就杀了他们,你还记得你的妹妹是怎么死的吗?”
王敏的脸上现出狰狞,“她独自去捡柴火的时候,短腿兽抓住了她,被吃得只剩下一堆骨头,那时候我发誓要杀光所有的短腿兽。”
老莫指着芦苇丛里插着的两根钢筋说道:“快看,连水神都在帮我们,给我们送来了武器。”老莫拔出那两根拇指粗的钢筋,递给王敏一根。钢筋的一头已被削尖,闪着寒光。
王敏掂量着钢筋说道:“这比我们部落里用木头做的标枪沉多了,如果投中狮子,肯定扎透了。”
“好饿啊,你感觉到肚子咕噜噜叫了吗?”
“是啊,我已经饿得心里发慌了。”
“那我们赶快行动吧,回到部落,也该去见见妈妈了,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她了。”
第二章 相爱的两个人
邱叶在第78研究所组织的研讨会上又见到了霍启建,想起了床头那本《珍妮姑娘》还没还给他。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邱叶是临床心理学方面的讨论代表,而她的注意力却并没有放在讨论的议题上。霍启建一脸专注的神情正扰乱着她的心绪,吸引着她时不时要偷瞄一眼。
邱叶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这个研讨会了,这是她所在的那所首都著名医院的大院长直接交代她参与的,并要求她做好保密工作。邱叶本以为自己的勤奋好学和良好的工人家庭背景,能换来一次参与重大任务的机会。可没想到他们讨论的议题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有些故事甚至能在小报的副刊上找到。例如某地发现了一棵会流血的松树,某人会说泰米尔语却从没有离开过大别山的村庄,某水域船只总是神秘失踪,某个山洞在刮大风的夜晚会发出奇光。
除了坐在首席位置上的那位梳着大背头的主持人,以及在幻灯机旁的年轻助手,与会的其他人都不知道第78研究所是隶属于哪个部门的。大背头每次介绍完当天要讨论的事件,就会照着纸上早已拟好的问题,向不同专业的代表提问,会后还要求大家提交一份关于当天议题的研究报告。
邱叶其实不怎么相信那些民间的奇谈怪论,所以在发言的时候就常常用感知和记忆的不可靠性来作为解释——大脑所记录的信息,其准确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过去的经历、知识和当时的需求,而回忆只是在重新想起时构建的,在事件发生之后的很多因素也会对最初的记忆造成影响。
今天讨论的事件是九年前发生的一起杀人案件。有一家人几乎全体遇难,其中仅剩一名临产的女性失踪,这个产妇还是位女妇产科医生。事件唯一的幸存者是产妇的同事,他的额头被严重砍伤。根据幸存者的描述,凶手平时行为正常,却突然暴起杀人,最后也自杀身亡。凶手的档案里写着他是一个新加坡华侨,据后来调查,新加坡确有一个跟他相貌一样的人,那人患有严重的血友病,于1976年就失踪了。凶手在案发地点的墙上留有大量涂鸦。附近居民认为这件事与早年间当地所谓厉鬼附身的传闻有关。更为蹊跷的是,事发第二天清晨,当地驻扎的一支部队,所有无线通讯设备都遭到了破坏。
一位物理学家首先回答了电子设备受损的问题。他支支吾吾,说得模凌两可,大意就是:可能是闪电造成的电磁脉冲破坏了通讯设备,跟凶杀事件也许并无关联。
看过凶案现场涂鸦的幻灯片后,大家都猜不出那些画成各种人或动物形状的图案意味着什么。只有一位研究民俗的专家指出,这些涂鸦像极了原始人的壁画。主持人就顺便问他相不相信有厉鬼存在,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坚决加以否定。
邱叶被问及是否存在凶手精神异常的可能,邱叶答道:“很有可能,而且是属于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偏执型又称妄想型,是最常见的一种重性精神病类型。临床表现主要为幻觉、妄想。幻觉是因为病人出现了知觉障碍,会看到、听到不存在的人或事物。而妄想是思维内容障碍,据国外的数据,高达八成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都存在被害妄想,妄想内容包括被追杀、被监视、被虐待等,所以被害妄想症患者会做出防御、攻击他人或自杀的行为。尽管目前尚不太明确其病因,但可以肯定的是外部环境的不良因素和个体心理的易感素质的共同作用导致了疾病的发生发展。”
一位带着大墨镜的中年人对凶手的神秘身份进行了猜测,他认为新加坡方面提供的信息可能是虚假的,外部势力很早就已经把和平演变作为斗争的主要方式,凶手或许就是一个间谍,很多国外派来的特务都是以这种身份潜伏的。
主持人又针对幸存者的脑部受伤情况以及是否影响智力水平向霍启建提问。作为神经外科方面的专家,霍启建用笔指着幻灯片上的脑部受伤照片说道:“患者额骨深度开裂,大脑灰质部分溢出,属于开放性颅脑损伤,可以判断其脑前额叶已经受损。脑前额叶损伤的主要症状有健忘、行为反应迟缓、注意力无法集中、无法进行复杂的智力活动,性格偏执、喜怒无常。”
大背头从来都是默默地听着,等代表说完就换一个人提问,像是在走过场。反倒是那位年轻助手,有时还会请教一些听不懂的专业用词,或者追问未正面回答的问题。霍启建刚说完,助手就不解地问道:“脑浆都溢出来了,不会当场死亡吗?”
霍启建答道:“大脑的不同分区有各自的结构和功能,比如小脑主管运动功能,海马体负责记忆和学习,脑垂体所产生的激素调节着身体的健康平衡。对于维持个体生命,最为关键的是脑干,其重要生理功能包括调节心跳、呼吸、体温等,如果这些反射中枢受伤,就会迅速导致人体死亡。而大脑皮层,它负责感知、语言、预策和意识性思维,可以说人类创造的所有文明都来自这里。大脑皮层部分受损并不会直接导致人体死亡。举个例子,本世纪上半叶,国外曾流行运用脑叶切除术来治疗一些精神疾病,这种手术通过破坏皮层的神经组织使病人变得温顺,其实质却是让人变得痴呆,弱智的人当然更加温顺。这种脑叶切除术是故意使大脑受伤,而那个幸存者是被人砍伤了前脑,同样都不会造成人体立即死亡。”
助手听完他的解释,充满敬意地冲霍启建点了点头。
霍启建对这位下颌前突,长着‘地包天’面相的助手印象深刻。年轻人第一次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放了一张幻灯片,是一块坑坑洼洼的大石头。他说道:“我叫樊陨石,樊哙的樊,陨石就是天上流星掉在地上的那个陨石。我出生的那天,新华日报报道了一则消息,新疆展出了世界上第三大的陨石,叫做‘银骆驼’。我爸跟我妈说,‘要么叫樊陨石,要么叫樊骆驼,你挑一个吧。’最后我就有了这个名字。大家都听说过恐龙灭绝吧,很多人说是陨石撞击地球造成的。遮天蔽日的尘埃挡住了阳光,恐龙都饿死了,可是为什么鳄鱼却能活下来?而且那次生物大灭绝发生于白垩纪末期,但是岩层中尘埃堆积而成的沉积岩却很少见。如果作为当时地球霸主的恐龙,能突然灭亡,那人类是不是也会面临同样的命运?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秘密没有解开,这关系到我们每个人。作为地球上人口第一的大国,在未知领域的研究我们已经远远落后于老牌帝国主义国家。根据我们研究所已掌握的信息,先进国家的很多科技成果正是得益于对神秘领域的探索,所以国家高层对此高度重视。在座的各位都是知识分子中的拔尖人才,希望通过我们的群策群力,能为国家建设开拓更宽广的道路。”
霍启建第一次听到樊陨石讲的那番话,心情也颇为激动,可是后来想想就渐渐地不以为然了,“年轻人说这话表明了他的一腔热血,但想法未免过于简单。毕竟国情不同,还处于初级发展阶段,要把精力放在一些有实际效益的领域。子不语怪力乱神嘛,中国人在解决温饱问题前还是不要有太多的想象力,实干精神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
会议开了三个小时终于结束了,研究所的车子把各路代表送出会议所在地,车子的窗户都遮上了帘布,乘客没办法知道自己所在的具体位置。邱叶和霍启建同属于一个单位,被安排在南郊的一个公交站下车。
这里离单位还有六站路的距离,两个人却选择走回去,这似乎已经形成了默契。邱叶第一次去开会的时候,身上忘了带钱,所以只能走回单位去。霍启建看见她独自走路,喊住了她:“喂——!你怎么不坐公交车?这里走回去要一个钟头呢。”他们虽然同在一家医院,却不是一个科室的,可能见过面,但却从未交流过。
邱叶回道:“我没带钱,没事,走这点路算什么。”
霍启建冲她招招手,说道:“我有带钱呀,您也太见外了吧,跟同事都不好意思开口?”
邱叶摇了摇头:“这时候都下班了,车上太挤,我还是自己走路吧。”
邱叶已经走了好远,霍启建终于又追上了她,喘着气说道:“身为同事,有福同享,我陪你走回去吧。你瞧,我也该锻炼锻炼了,走快几步都喘气了。”
“是哟,您可是我们医院的名大夫,自己身体可要保重啊。”邱叶既意外又感激,她在和霍启建边走边聊中,发现两个人有着很多共同的爱好和话题,相比之下,自己的新婚丈夫就是对牛弹琴的那只蛮牛。
邱叶在二十七岁之前一直在学校呆着,也没有恋爱经历,直到年近三十,才匆匆忙忙相亲了一个食品公司的副科长。结果此人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整天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不回家。邱叶和婆婆大吵一架后,就自己搬到医院宿舍住了,丈夫也不来找,她倒乐得清静。
从春天走到了夏天,同路的两人已是惺惺相惜无话不谈。比邱叶年长十岁的霍启建博学而又谦逊,他在邱叶眼里就像一本闪着光辉的著作,读完第一章就舍不得合上。而霍启建也发现,在貌似圆满的生活中,自己隐隐感觉缺失的那一块,终于从活泼好动的邱叶身上找到了。但他们都严守着各自家庭的底线,在这条回家的路上,仅限于步行与言谈也许并不算是出轨。他们知道会议不可能无限期地开下去,决策者们的思路总是说变就变,等结束的那天,两人间的这份纠葛就会断开了。
夏初的的暑气还不是很盛,路旁的槐树挂满了一串串白色的小花。“你听说了吗?三毛去世了。”邱叶望着霍启建问道。
霍启建也正望着她,“嗯,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如果早点让你来开导开导就不会出事了。”
邱叶仰头做出吐血的样子,“您行行好吧,我可不是心理医生,我只知道该给病人吃氟西汀还是氯丙嗪,吃药好不了的,我就没办法了。”
霍启建笑道:“我倒是有一本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我小舅子的朋友从台湾带来的,没看完,也许你会有兴趣。”
邱叶嘟嘴说道:“当然有兴趣,最近正无聊着呢,不过你进屋拿书要快一点,每次我都在门外等好久。你的《珍妮姑娘》我都看完了,本来今天要带来还你的,结果又忘了。”
霍启建讪讪地笑道:“今天你可以大大方方去我家做客了,我老婆单位派她去杭州参观学习,她就把儿子也带上了。”
邱叶心中闪过一丝羞涩,于是斜跨一步踩在霍启建的凉鞋上,说道:“要不要脸啊?大大方方什么呀?我们有奸情吗?”
霍启建一手捂着脚面,单脚跳着走了几步,邱叶嘻嘻笑着上前去扶他。
这时传来了一声铃响,路边一个工厂的大门打开了,早就拥堵在厂门口等着下班的工人蜂拥而出。在人潮汹涌中,邱叶像是怕自己会被冲走似的,紧紧抓住了霍启建的手臂。霍启建也感觉到了邱叶抓住自己的力度,两人就这么矗立着,直到能继续前行。
邱叶红着脸放开了霍启建的手臂,接下来的路上两人几乎都不太说话。到了霍启建的家里,邱叶变得异常客气,只坐了一小会儿,拿了书就回自己宿舍了。
霍启建自己一个人在家,生活得很随意,他吃完自己煮的鸡蛋挂面,发现碗槽里没洗的碗已经堆了一叠。为了忘掉洗碗的事,他在书桌边坐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写完了早上刚做的那例颅内肿瘤切除术的手术记录。接着他又把有关今天下午会议的报告写好,放进一个信封,信封上的地址是四位数字的信箱。临睡前,霍启建翻开了新买的小说《百年孤独》,看到第三章的时候,他睡着了。
“砰、砰、砰!!!”霍启建被沉闷的敲门声吵醒。他睡眼惺忪地起床开灯,门打开的时候,邱叶穿着单薄的睡衣出现在门口。霍启建关切地问道:“晚上冷,也不多穿件衣服?”
邱叶既没有答话,也不看霍启建,面无表情地径直走进客厅,她半睁着眼睛,目光有点呆滞,手上拿着那本《珍妮姑娘》。
“半夜来还书?你也太急性子了吧。”霍启建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零点刚过。
邱叶依然不说话,视霍启建如同空气一般。她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把书放进了书架,又坐到沙发上,正是傍晚的时候她坐的位置。
霍启建似乎猜到了什么,他去卧室里拿了一件老婆穿的外衣,等他出来的时候,看到邱叶正在洗碗槽边做洗碗的动作。她洗好一只碗,搁在灶台边缘,碗失去平衡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霍启建并没有上前阻止。邱叶继续又洗了几个碗,然后把沙发上的衣服集中起来放到了洗碗槽里,她发了一阵呆,就往门外走去了。
霍启建给邱叶披上外衣,护送着她回到宿舍。医院给霍启建发的单元房离单位的职工宿舍不远,邱叶单身宿舍的门还开着。霍启建照顾她躺下,见她很快就睡着了,于是自己也回去了
第二天中午,邱叶刚吃完午饭,霍启建就来到她的办公室。霍启建一般不会特意跑来看她,这让邱叶感到意外,她正儿八经地问道:“霍大夫,有什么事吗?”
霍启建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那本《珍妮姑娘》摆在桌上,邱叶吃惊地问道:“怎么会在你那里?怪不得我早上怎么找都找不到。”
霍启建平静地说道:“你昨晚十二点送到我家来的。”
邱叶脸色骤变,霍地站了起来,她到走廊里找了一间空着的病房,把霍启建推了进去。邱叶捂着脸问道:“我都做了什么,你快跟我说说。”
霍启建把大概的经过说了一遍。邱叶眉头紧锁,说道:“我已经好几年不犯这毛病了。真的!”
“你自己一点都想不起来吗,连梦都没有?”霍启建好奇地问道。
邱叶略感羞愧地回答道:“我家族上就有梦游的遗传,所以我才选了这门专业。梦游和做梦没有关系,睡眠的五个阶段中,做梦多发生在第五阶段的快速眼动期,而梦游是在第三、四阶段的熟睡中发生的。”
霍启建接着问道:“你说你好几年都没梦游了,是自己治好的吗?”
邱叶像是想起了痛苦的事情,一脸忧郁地说道:“是我爸爸教我的,他弄来几只死老鼠,在我睡觉前放在床边的地板上。我小时候最怕的就是老鼠,所以脑子里想要梦游的那个东西可能也被吓住了。后来我知道这叫厌恶疗法。”
这时两人相对无话,霍启建正忙着思索一个问题:人脑里会有哪个地方,能在运动神经本应被阻隔的睡眠阶段,偷偷控制了整个身体,而且还能对记忆系统进行隐瞒。
邱叶见他不说话,背过了身去,淡淡地说道:“不要把我当作你的病人,你没有这个资格。我保证再也不会去找你,我的病自己会治好。你早点走吧,以后我们还是好同事。”
霍启建回过神来,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学术思考感到抱歉,他从身后紧紧抱住了邱叶,说道:“你只是想把白天没做的事情做完而已,还书、帮我收拾屋子,还有就是来看看我,这怎么会是病呢,顶多就是健忘。”
邱叶被他的话感动到,转过身把脸埋进了霍启建宽阔的胸膛。
这时伴随着敲门声,门外有人大声问道:“有人在里面吗?奇怪,这门怎么关着?”
邱叶赶忙回话:“张护士,是我,我在里面换件衣服。”
霍启建正不知所措,见邱叶指了指窗户,于是他搬了张凳子,跨上窗台跳了出去。幸亏这里是一楼,霍启建不禁笑叹自己的人生居然也会有跳窗的一天。
邱叶和霍启建各自请了一周的假,三天后的周末他们坐上了通往太行山的绿皮火车。在车上,邱叶一边削着苹果,一边颇为得意地说起昨天回夫家拿行李的经过,“母子两个就是一对双胞胎,不但长得像,骂人的样子也是一模一样。哼!结果还是没我厉害,除了打不过他们,我一张嘴可以顶他们十张。反正我是豁出去了,专挑最难听的骂,气得老太婆直跳脚,我心里这个痛快啊!”邱叶看样子很是心满意足。
在金原铁路的一个四等小站下了火车,邱叶又回到了大山里的老家。两个人走了很长一段山路,来到了一座石头垒起的农家房屋前。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同世外桃源一般。这是邱叶大伯的屋子,独居的伯父前年随他儿子去了国外,邱叶每半年总要回到这里照看一下。屋子里的用品虽然简陋,倒也足够两个人在这里度过一段秘密的生活。
夏日的风吹过山林,吹过河涧,吹在两人汗湿的躯体上。他们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情爱上,仿佛获得了崭新的生命一般,对所有的想法都充满了热情、冲动与直率。邱叶没有采取防护措施,霍启建答应她假期之后就回去处理婚姻的事情。
在一个爽朗的清晨,邱叶带霍启建去山里散步。他们钻进了一片密林里,在一块光洁的大石头边,邱叶停住了脚步。霍启建正感疑惑,邱叶已经蹲下身子,她从石头底下的缝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霍启建接过瓶子,看见里面装着一只金龟子,不过显然已经死去很久。
邱叶说道:“这是我小时候来这里过暑假,抓到的一只,那时候觉得是世界上最美的生命,就用瓶子装了起来,藏在这里。昨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金色翅膀的甲虫,不由自主地飞向天空,我拼命呼喊,让你抓住我,你却怎么也够不着。”
霍启建笑着说:“那你还是快点让这金龟子入土为安吧,免得它又托梦给你。”
邱叶就规规矩矩地给那甲虫挖了个坑,将它好好埋葬。
假期的最后两天,霍启建的言谈证实了邱叶梦里的不安。他谈到自己品学兼优的儿子,还有个人在学术上的努力和进步,以及虽然唠叨但也算贤惠的妻子。在最后一天下午,霍启建终于还是道出了他认真思考过的内心想法:如此仓促的离婚,显然对家人是不公平的。邱叶平静地安慰了他,并让他先行回城,她表示自己要再住几天,调整好心态就回去。
霍启建带着愧疚回到医院,过了两天,他被通知要去南方出差,去给一个重要的首长做手术。在他出差的半个月时间里,他推演好了一个离婚计划。要先给妻子做思想工作,办法就是让她慢慢发现端倪,这样人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事实。摊牌的时间准备定在儿子高考过后,霍启建觉得两年的时间足够安排好一切。
出差回来,上班第一天,霍启建收到了一封信,是邱叶写给他的。信的内容大致是对霍启建的愧疚,邱叶认识到个人的情感追求不能以破坏一个和美家庭为代价,尽管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不顾一切地渴求另外一个人。邱叶在信里正式提出了分手,虽然她还是会和丈夫离婚,但下一段感情会等到自己洗尽铅华以后。
信的最后一段让霍启建心惊,邱叶写道:“我感觉心情极其低落,不想做任何事情,像是世界末日降临一般。我整晚整晚梦到那只金龟子,梦见自己也长出了翅膀,变成了那只小虫,从我的身体飞离。我应该是得了较重的抑郁症,得尽早开点药治疗。寄完这封信我就回去,不知道最后一班火车能否赶得上。”
霍启建匆匆追到邱叶的科室,想看到她安然无恙的身影。可是她的同事却道出了不详的消息,邱叶请假之后就再没来上班,同事们找遍了全城也没有她的消息,已经联系上她的父母,他们正在从西宁赶来的路上。
霍启建预感到最糟糕的事情可能已经发生,他飞奔去火车站,搭上最近的一趟火车,向邱叶的老家赶去。他竭尽全力地翻越山路,终于又回到那座石头房子里,可是邱叶却不知去向。房门开着,屋里的东西也都没有经过收拾,像是主人去了附近很快就会回来。霍启建又在屋前屋后喊着邱叶的名字,可直到过了中午也没有等到她回来。
霍启建进屋翻找,想得到一些讯息,无意间他看到了那个曾经装过金龟子的玻璃小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往埋葬金龟子的那片密林奔去。在到达大石头的那一刻,他眼前出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邱叶的尸体已经高度腐败,但能从睡衣和首饰辨别出确是本人无疑。尸骨平躺在地上,手边有一把她用过的水果刀。各种昆虫正肆无忌惮地进出着这具残破的遗骸,肉体已经被掏空,疯狂的蚂蚁依然在残存的骨头上狂奔着。
霍启建在那块大石头上猛磕着自己的脑袋,企图减缓脑中巨大的悲恸。“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为什么不等等我?本来我们可以幸福的,我只是一时迷茫,你却要这样惩罚自己,这样惩罚我,而且连一点点,一点点挽回的希望都不留下。这孽是我造的,但罪不至死,而你就根本没有做错什么。枉费你学医救人,怎么却救不了自己?”
寂静的丛林间,霍启建已经呆坐在那里两个小时,他盯着每只虫子看,看它们忙忙碌碌、寻寻觅觅,急着找吃的,急着生长、繁育、死亡。“陌生小虫间的擦身而过,可会相互道一声珍重?”想到这里,霍启建站了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准备离开这里。
当霍启建打算最后看一眼邱叶的时候,一只僵死的虫子动了起来,这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只虫子原来是一个蛹,个头有一个大拇指大小,圆乎乎的身体这时候正缓慢地晃动着,一点点撕去棕色的蛹皮,露出里面带着湿气的白色鞘翅。这是一只大个的甲虫,霍启建想到了邱叶的梦,她的梦有一部分成真了,甲虫吃了她的身体,羽化出了新的生命。霍启建用随身的一块手帕把甲虫包了起来,他决定带虫子走,永远留在身边。
霍启建找了一只干净的玻璃瓶,把甲虫放了进去,瓶口用纱布封上。那虫子已经变得浑身油黑发亮,椭圆形的身体,探出一个小脑袋,从早到晚不停地挠着玻璃瓶壁。后来终于挠不动了,霍启建认为它死了,便不去管它,继续放在办公桌底层的抽屉里。
邱叶死后三个月,尸骨终于被找到,法医鉴定的结果是割腕自杀,警方认为是家庭矛盾造成死者想不开。除了霍启建,没有人知道邱叶经历的这段结出恶果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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