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黑色次元之末日》:萝莉刺客的佛系末世》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量权》——乘风凌渊。
序幕
“我们已经从药圃里挖出来六株墨灵花——这玩意儿放到市面上能卖大价钱——没有人知道前面还有没有值钱的家伙。我听卖酒的老秦说这宅子里到处都是腐烂的白骨,一旦过了狼时,死者的亡灵就会从冥界窜出来,吞食活人的灵魂,比龙古长城外的尸肉更凶狠可怕。”屋里漆黑暗淡,只有几缕月光从狭窄的矮窗投射进来,空气中到处弥散着陈腐的臭气和灰尘,阴风吹起了几面悬挂于墙壁上的出自西亭的精致刺绣,罗思心里泛起一丝不安,低声催促,“咱们还是趁早离开吧。”
“外面那些家伙的睡前故事就吓坏你了吗?”南烟握了握别在腰侧的匕首——它是用坚硬的火曜石钢淬炼而成,身长过掌,手柄上刻有兽鸟纹络,是男孩从红泱巷的铁匠铺里顺手牵羊偷出来的,由罗思提议取名为“第三手”——面色平静,言语冷漠,“别忘了青树那个贪婪的家伙,我们可是花了十三个银龙币才收买他从暮府里偷出来这宅子的地图。你们业亲耳听到,镇子里到处流传着暮家古宅里埋藏了数千上万枚金文币的传闻……”
“我也听见它们是因为受到了恶灵的诅咒,才被暮家人遗弃。‘当你亲吻它的时候,就会变成食不知味、长夜难眠的骷髅。’死人可用不着它们。”罗思提醒。
“那我猜这笔金文币一定掩盖在某一堆腐烂的死人骸骨下面——当然,如果它们存在的话。”
“它们真的存在。”罗思紧抿嘴唇,从牙缝中挤出微弱的声音,“平安可以作证,她刚才一定也听见推门声和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
平安不想参与到这场争执之中,她紧靠在一面画满白鬼妖姬花海图案的屏风上,默默地允吸着手指上溢出的血液。屋内一片空荡,视线所及之处被灌满黑暗,只有东西两侧的墙壁前隐约能发现几排沾满灰尘的书架轮廓。她看过那张画在产自石兰的泉纸上的平面图,这间屋子是老宅花园西边的一座水阁。女孩跟随南烟流浪盗窃已有五年,当初她开始学习翻墙入室的那段时间里,一阵飒飒的冷风和几缕映照在墙壁上的妖魅火影,都会吓得她失声尖叫,双腿发软,因此往往惊醒房屋主人,导致大家空手而归。如今她的偷窃技术足可以媲美南烟,心智胆量更愈发成熟,即便进入被当地人称为禁地的鬼宅凶屋里“探险”——南烟曾经说过,他们与探险队的唯一区别是偷活人的东西——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然而暮家老宅是个例外,从靠近它的时候开始,平安心里就涌现出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老宅孤零零地建造在一座山丘之上,视线所及之处再无其他建筑。宅院周围是一大片茂密阴森的树林,冷风吹得树影幢幢,犹如狰狞鬼魅,枝叶簌簌作响,混杂着远方紫瞳夜猫那犹如婴儿哭泣的叫声。老宅的大门是平日少见的紫色火萤石质地,十分坚硬厚重,极少有人能够只凭力气将它推开,细心的罗思还在上面发现了施加的阵法痕迹,显然是暮府之人有意用它封印整座宅院。
“恐怕烧掉整座老宅,石门也不会有事,更别想以人力把它打开了。”罗思收回按在上面的手指,不置可否地评价道。
南烟的目光顺着大门两侧的墙壁向外延伸,“干咱们这一行,只有傻子才会指望别人开门迎接,属于我们的门从来都是用脚踩出来的。”他们最终借助索云梯在一处墙角攀上二丈高的围墙。围墙上方铺着牡南青瓦,晚秋的夜下在上面的微霜让狭窄的路更加湿滑,他们谨慎地爬到一棵种在围墙边缘的烬榕树旁,利用它粗壮的枝干潜入院内。
老宅笼罩在浓稠的夜色中,安静异常。借着还算明朗的月光,平安发现他们落脚在一座花园里,脚底下是银色的星辰石铺就的路面,昨夜刚下过雨,上面还存着积水。石板路绕着花园边缘一直延伸到黑暗里消失不见。周围安置了几座低矮的假山,有几座只能看清轮廓的亭子像游荡的鬼魂藏匿在夹缝中。花园中央种着大片花卉,她的视线停留在上面几个呼吸的时间,已经发现了包括失语花、白鬼妖姬、魂女泪花、风吟菊、百和香、蝶尸花等十数花种。每一朵都如初.夜的少女,在黑暗中傲艳绽开。
“你们看这里。”南烟在一口枯井旁发现了以前暮府用来种植灵药珍宝的药圃,里面栽种了一株株他们很少能叫得上名字的宝药。甜腻的香气混合闪烁着暗红、金黄、墨绿、晶蓝的花粉在空气里飘散。“这些灵药珍宝比普通的花草植物值钱多了,如果卖给镇上的医楼药铺,少说能换几十枚金文币。还记得维希郡拍卖会里的鉴定师老陈吗?上次我们从将军府盗出来的烧玉狐脸面具就是他收的,他告诉我,如果以后咱们还有好东西,就送到他那儿去,他全收。而且给咱们的价格要比市面价高两成。”
“可是我总感觉那个老陈不可靠,他好像猜到了我们的身份。”平安看见罗思紧张地握住拳头,和他碧绿色的眼眸里流露出的恐惧,“这座老宅也不对劲,你们没有察觉到有古怪的事情在发生吗?”他的声音在昏暝不安的夜色里回荡,愈发显得吵闹。“今夜风势强过往常,墙外那一大片透云杉树叶的摇晃声恐怕可以媲美圣婴海的暗涌惊涛,可是这宅子丝毫没有受到外面天气的影响,无论是墙边的烬榕树,还是咱们面前的花卉灵药,都安静得出奇。”他伸出藏在灰褐色麻布长袖里的一根细长手指,指了指平安身旁的一枝银白如雪的白凤葵,“而且许多本该在这个时节凋谢的花,依然在鲜活的生长开放……这里有太多不合常理的地方,我看我们还是尽早离开吧!”
南烟对罗思的疑虑和建议全无兴致,他从腰间抽出“第三手”,轻松割断一朵墨灵花,“罗思,你什么时候变成胆小鬼了。”南烟将半透明的花瓣扔给对面的男孩,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我们之前可是遇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站在房梁上说话的白猫,镶满了流血的雨鳄瞳水晶的衣服,你自己还亲手砍断一条长着三只眼睛的黄蛇——如果当时因为害怕而半途而废,咱们恐怕已经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被热情的好心人抬进灵息殿,任其腐烂发臭。”
‘好冷。’南烟说话间,平安眼前霎时一片漆黑,她感觉在老宅未知的黑暗中有某种冰冷而恐怖的东西在监视着自己。周围的空气仿佛瞬息凝固成寒冰,把她整个人掩埋在里面。‘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女孩的心脏停止跳动,眼神空洞,难以呼吸,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僵尸。直到她握住白凤葵的枝茎,上面参差生长的荆刺穿透皮肤刺进手掌,鲜血的味道才重新唤回失落的灵魂。但恐惧还萦绕在她的周围,‘离开这里’,就像罗思说的那样,‘尽早离开这里’。然而她知道顽固的南烟一定不会放弃,说不定还会因此大发雷霆。从加入“探险”队伍的第一天起,她就学会了一个道理——如果够聪明的话,绝对不要惹怒队长。女孩自认为还不算笨。
据南烟所说,他的出生地不在南渊国,而是位于焚天圣域遥远的北部国度——佐夜。他出身在一个官宦世家里,是家中长子。如果一切顺利,过完第十六个生辰日之后,他就有资格继承父亲的流星猛犸象旗帜,成为一方领主。但在他十岁时,战火蔓延到他的家乡,烧毁了所有的一切。他从刀刃和鲜血里逃出来,为了活命,偷偷登上一艘装满香料和宝石的异国商船,离开了佐夜。他是在厨房里被巡逻的船员发现的。作为惩罚,“圣女号”肥胖的船长在他的右脸上划开一道从耳根一直延伸到嘴角的血口后,扔进了海里,打算用他拜祭海之母。然而最终他只灌了一肚子咸臭的海水。救他上来的水手是一个少了鼻子的老头儿,与船长的交情颇深,“淹死这个小子不会招来海之母的佑护,倒是他的血只会引来附近的海怪凶兽。”于是少年便靠清扫甲板支付船费,最终来到了陌生的南渊。
上岸后的南烟身上只有一件腥臭的海服和脸上那道骇人的伤疤。“我发誓它不是那个船长所为,而是我们伟大的首领在妓院时被女人的牙齿啃伤的,说不定他下面的那活儿上也有一道。”那个被大家称为“小个子”的家伙在晚宴上的玩笑,换来第二天被发现死在营地附近的一棵树下,他喉咙上有一道很深的创口,身上一件崭新的鼹鼠皮镶边的长毛绒披风也被血染成红色。平安每次看见“第三手”,都会回想起那晚上南烟划乱“小个子”面庞时脸上的笑容。那道伤疤不再让人敬畏,而变成恐惧。
“平安,你的脑袋瓜最灵活,老宅的平面图一定记得非常清楚,想想我们进来的地方是在上面的哪个位置。”南烟割了几株墨灵花后便意兴阑珊了,他把“第三手”重新别入腰间,眯着眼睛仔细审视打量模糊的夜色。“暮府里值钱的玩意可不会只有几株灵药,更珍贵的东西一定藏在内院的主阁内。仔细想想,找一条去那里的捷径,说不定里面还有放不坏的食物、热通通的葡萄酒——即便真的存在,大概我也不会意外——在等着我们呐。”
“真的要去内院吗,南烟?”罗思把脖子缩进高领的麻布衣裳里,耳根泛红,不知道是夜晚的寒气还是冰冷的恐惧所导致,“我们现在的收获足够大家生活一段时间。我实在不喜欢这座宅子,这里的空气、假山、一花一木都给人不安的感觉。而且再继续深入的话,天亮之前可能就出不去宅子了——这会打破我们的规矩和原则。”
南烟对罗思的一番话置若罔闻。空气一下子安静得吓人,只能听见不远处烬榕树叶子上残留的昨夜雨水的滴落声。平安深吸一口凉气,刚欲开口引路,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执——她知道最后的赢家一定是南烟——那一股冰冷的监视感再次出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她多想大声喊出来,但所有的言语到了喉咙就被冻结。女孩仿佛变成了哑巴。
吱吱吱吱……
火萤石大门开启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幕下显得清脆而刺耳。
“有人来了。”罗思警告。
南烟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我的耳朵还没聋到听不见声音。暮家老宅已经荒废多年,无人居住,谁会半夜来这里?”
罗思低下头,讪讪地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平安发现他的脸色越显苍白,瘦弱矮小的身体罩在一件轻薄的衣服里止不住的哆嗦,像一只被惹怒的猴子。女孩真害怕他转头一走了之,那样无疑会惹恼南烟,她可不想独自面对这样的队长。大门开启的余音已经消失,黑暗里又响起走路的哒哒声,脚步忽轻忽重,而且凌乱,根本分不清出有多少人,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有人朝这里走来了。’女孩心里呐喊。
南烟没有回应罗思,而是朝平安看去,出声问道,“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吗?”
平安点了点头:“我记得那平面图上标明花园周围有几座亭馆,离我们最近的是连接内院的廊桥附近的一间水阁。”
南烟回头望了一眼传来脚步声的方向,点了点头,“带我们去。”
水阁的门没有上锁,他们轻易推门而入。房门是由寒霜木所制成,有很强的阻隔声音效果。不过即便他们进入屋内,平安还是能够听见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像梦魇萦绕在耳边。现在她倒是希望罗思能够和南烟大吵一架,这样至少可以掩盖那让人烦躁的声音。
南烟却不想再和罗思争执下去,语气坚决地说,“世界上没有人会相信复活的骷髅可以推开那道庞大沉重的大门,也不可能发生鬼魂踩着石板走路而产生声响——罗思,难道你没有听说过鬼魂都是飘浮在半空中的?”
“就像这样吗?”平安目光空洞地看着眼前的地面。沾满灰尘的石板上浮现出一个闪烁着黄色光芒的斑纹,在阴暗的屋内格外显眼。它的中心越来越亮,随后脱离石板,向上飞升,如同一只发亮的萤火虫。女孩伸出枯瘦的手掌把它抓在手心,她看见光点中似乎燃烧着一团金黄的火焰,但并不烫手。它在女孩手上停留了片刻,又飘向半空中。
“那发光的是什么东西……一只虫子吗?”罗思说。
南烟和平安纷纷摇头,没有人认识那奇怪的光点是何物。‘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女孩背后的空气突然凝固,监视的目光再一次出现。在她失神的间隙里,笼罩在阴影里的墙壁,红木制成的书架,摆放在窗棂旁的曲瓷花瓶,还有阴暗如烟的地面上都出现了光斑,黑暗像雾一样被驱散,光芒照亮了水阁的每寸角落。它们大小不一,一个连着一个汇聚在屋子的上方,像星辰大海散发着璀璨的光耀。
“好漂亮。”平安的眼睛里映射着金黄光亮,“像不庭郡里那座只有在雨天才会在水面出现七彩光亮的青桑湖一样迷人。”
罗思反驳道,“越是漂亮的东西,背后越是危机四伏——别忘了青桑湖里可是生存着一群会吃人的剑齿鱼,我们亲眼看见过一头陷在浅滩淤泥里的蛇尾犀被啃成白骨的事实——我们既不知道这些奇怪的光点是什么东西,也不清楚它们出现的原因,究竟有没有危险……”
“放宽心,至少它们没有尖牙利齿,更不会咬人。”南烟耸了耸肩,“虽然它们看起来是虚化的能量形态,可我并没有感觉到它们自身有强烈的能量波动散发出来。”
“这么说我们不会有威胁和麻烦?”平安问道。
南烟点了点头,“我猜大概是我们误触了布设在水阁里的照明法阵,等待一段时间后它们就会自动消失。”
“或许你们还可以为自己泡上一壶茶用作消遣。可我受够这该死的地方了,片刻也不想再待下去,我要马上离开。”罗思低声咒骂,“如果你们够聪明的话,就该跟我一起离开……”
南烟伸手拦住打算逃走的罗思,镶嵌着黑色毛皮皮革手套的拳头重重打在他的肚子上。罗思撞翻了旁边的木桌,和杯子一起倒在地上。南烟露出属于他独特的轻浅微笑,静静地说,“罗思你记住,男人只有被武力打倒的份,可不会被灵怪之事吓趴下。”
“我宁可活着爬出去,也不愿意死在这里。”罗思低沉地说道。
“都给我停止吧!”平安隔在两个人的中间,皱着眉头说:“现在不是你们互相争吵和‘教育’的时候。咱们以前经历了不少匪夷所思的事情,不是都得到了解决?所以让我们冷静下来好吗?”
话音未落,平安突然发现萦绕耳边的脚步声消失了,窗户外不知从何时开始响起乐器演奏的音乐,那是一种柔和迷幻的律动,缥缈而又真实,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比平安听过的任何一位歌手所唱的曲子还要动听。上方的光点似乎受到乐曲旋律的指引,像湖面的波浪一样开始缓缓涌动,穿过木门、窄窗和房顶,向花园汇集。
南烟抽出“第三手”,朝水阁外望去,微笑着说,“好音乐的确可以抚平坏情绪,但不要告诉我这是从鬼魂们的聚会上传来的。我亲爱的朋友们,现在事情变得更有趣了,老宅里似乎藏着许多不得了的古怪之事,我们来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地方。小平安,麻烦你扶着可怜的胆小鬼,让我们一起去到外面看看。如果有机会见证老宅的秘密,罗思却没有亲眼看见,岂不可惜。”话音未落,他眨了眨眼睛便推门而出。
平安松了一口气,迈开虚弱乏力的腿,扶起还在颤抖的罗思,向门外走去。黑漆漆的屋子里只剩下满地被踩得干瘪粉碎的墨灵花。
踩过一块块镶嵌在泥土里的石板后,他们矮着身子走到廊桥上的一处阑干旁。那缥缈委婉的乐曲声音在这里愈发清晰。平安尽管有意迫使自己忽略它,但脑海中的意识总是在不经意间会被吸引,女孩甚至分辨出数种演奏的乐器——狄琴、琵琶、匣灯、古筝、笛子、铜钟、湘埙和她最喜欢的洞箫——但是唯独没有发现少年的身影。
“南烟不见了?”平安的喉咙一阵抽搐,嘴唇苍白发干。她亲眼看见南烟离开水阁后翻过阑干上了廊桥,然而现在这里除了她和罗思,再没有任何一个人。
“我看南烟是抛下我们自己逃跑了。”罗思一脸不屑地讽刺道,“他才是真正的胆小鬼。”
女孩试图在周围寻找,她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会发现踪迹。‘就像以前一样。’她想起小时候跟着老爹狩猎时,任何躲藏在隐秘之处的猎物都不能逃过她那双被老爹夸赞像鹰眼的眸子。
假山和亭阁安静得像沉睡的老人,周围几棵烬榕树下也不像有人的样子。只有几片结霜的落叶在暗色里低语飘零。当平安望向花园时,倒吸一口冷气,胸口一阵猛烈收缩,大粒汗水从额头滑落下来。天上的乌云消失,月光又重新撒向地面,花园顿时明亮起来。然而视线所及的地方,却变得陌生,她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不知名的空间——之前生长在那里的大片花卉灵药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非常空旷的平地,。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女孩在空地的中央发现了三道模糊的人影轮廓。平安仔细望去,其中一人觉得眼熟,是曾经在黑星街见过的暮府家主——暮解经。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长着一头棕红色的卷发,眉峰凌厉,下面有一双暗如深夜的黑色眸子。他宽肩厚背,今晚身上披着一件黑林狼皮镶边的天鹅绒紫金披风,里面穿着金丝描边的淡蓝色丝绸衣袍,脚上则是一双黑皮革高筒靴。他像烈巫岩刻成的雕像屹立在黑夜中,注视着一场神秘仪式——至少在平安看来是这样——的开始和进行。
那个身材削瘦的男孩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双目紧闭,盘坐在花园中央的空地上。平安回忆了许久才想起来他是暮府的少家主,暮解经的嫡子,远古洪荒虎旗帜未来的继承人——暮君。男孩身穿一件玄阳国特产的秋蚕丝绸衣袍,夜风吹过,扬起了他背后湛蓝色的长发和束在腰间的白色描金束带。月光洒落,平安看到了一副比她在剧院舞台上见过的任何一个演员还要英俊的面孔。
此刻暮君周围布满了圆形图案。
作画的是一个老人,头发苍白,面庞和蔼红润。他身穿一件银白色的宽松长衣,胸前悬挂一个骷髅头骨样式的挂饰,手里面拿着一根即将枯烂的烬榕树枝,尖的一端被他抵进了泥泞的土壤中,正在男孩四周各个方向的地面上画着大小不一的圆形图案。平安惊讶地发现,弥漫在空气里的乐器演奏声似乎就是从这些大大小小的圆圈中发出来的。不仅如此,那些莫名出现的黄色光点接连不断地从她上方掠过,聚集到圆圈内,像旋涡一样沿着边缘向内旋转。
在老人画完最后一个图案后,圆圈内的光点也逐渐变暗,最后消失不见。平安感觉伴随光芒一同消失的,还有温度。圆圈里面的土地霎时变成了池潭,泛着波纹的水面呈现出和星辰石一样的银白色,从里面渗透出让人不禁颤抖的寒意。
伤感情绪的乐曲终于停下。仿佛在被人加热,池塘里的水开始沸腾,一道道金黄色的气流从里面蔓延出来,像文渊盛产的柔滑丝绸帷幕,汇聚在幕家少主的上方。
暮解经面色肃穆,一声不响地伫立旁观,握在手里的剑布满血红色的纹络——那是平安从来没有见过的图案——在夜色中格外明显。在那金黄色气流凝聚到一定程度,像粘稠的蜜浆滴落暮君全身时,他才向老人出言询问。但平安没有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因为声音被从男孩体内发出的龙吟声所掩盖。声音像风从平安身边刮过,随后一种不可名状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那种感觉不是面对深林里的凶兽时只有一把匕首的恐惧,也并非潜入老房凶宅时空气里弥漫的无形压抑,它更类似于一种对神灵信仰心甘情愿的崇敬,让人不能逃避。
直到一阵真正的夜风从花园里吹过,平安终于睁开眼睛。那神秘的仪式还在继续,龙吟声消失后,平安又听到虎啸、凤哕、狐笑、兽语……她仿若置身在无数凶兽的包围中,恐怖的威压让她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她想提醒罗思离开,却发现可怜的男孩面容苍白,瘦小的身子依靠在阑干和廊柱之间,早已昏迷不醒。平安驱动抽搐和酸麻的手臂,背起罗思,向围墙边缘的一棵烬榕树走去。现在她才发现,原来背上的男孩是如此瘦弱,也不过比她小时候杀过的魔灵鹿幼崽重不了多少。
经过一段坑坑洼洼的泥地,烬榕树投下的漆黑阴影就在眼前。翻过那堵墙,找到南烟——如果他真的提前离开了老宅——大家又可以重新开始,继续过着偷盗,喝酒,流浪,自由的生活。‘只要忘掉今晚,把它当做一场恶梦……’
平安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烬榕树粗壮笔直的轮廓消失不见,变成了铺满动物毛皮的营帐和温暖的篝火。她看见“糖人”阿隆正在料理架在火焰上的烤绵羊肉,喜欢唱歌的鹿檬手里握着一把玉米,逗她从蛛网上救下来的歌雀,“小个子”拉着脸上毫无表情的罗思在角落里谈论着说出来一定会惹队长生气的密谋。南烟坐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灵活地把玩着“第三手”。他仿佛看到了疲惫的女孩,朝她露出了那一抹属于他的独特笑容。
“南烟……”那抹笑容突然倾斜,熟悉的面孔像脆弱的陈纸撕裂破碎。她伸手去抓,却发现自己正在下坠,下面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时间在这里仿佛静止,日月星辰从她头上交替了数百上千次,可是依旧没有落到地面。
当额头传来剧烈的疼痛时,平安才发现她已经回到现实世界,正躺在烬榕树下的泥地上。她扶着烬榕树起身,寻找罗思,却看见了绊倒自己的死人。尸体只残留下一堆白骨,包裹在一件熟悉的披风和衣袍下。它的右手戴着镶嵌黑色毛皮皮革手套,里面握着一柄火曜石钢淬炼而成的匕首。
“第三手。”
平安跪在地上,静静祈祷。
第一章 暮君
今天是祭拜暮家古宅的日子。
时辰刚过兔时,天色清冷,深秋的晨风中带有一丝寒意,空气潮湿而昏沉,地面上铺满了昨夜的白霜。队伍约莫五十人,由穿着皮革护甲的暮家亲卫、侍从和手持各种怪异器物的祀职组成。当破晓晨光照亮在头顶上飘荡的数面红底旗帜——上面绣着象征暮家家族的远古洪荒虎——他们从黑星街启程,前往城外的龙歌山丘。
暮君策马跟随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前列,神情颇为兴奋喜悦。今年他已经过完第十六个生辰日,父亲允许他同往龙歌山丘,亲眼观看祭祀仪式。暮君一直梦想着进入暮家老宅,寻找传说中被诅咒的金文币,但是他从小就被训告禁止接近老宅,更很少听到有人提起过,“因为那是一片不详之地。”侍女阿潇的睡前故事尤其让他毛骨悚然,她说里面住着凶恶残忍的夜鬼,它们是人类女人和魔鬼媾和繁衍的后代。“夜鬼害怕阳光,所以白天躲藏在阴冷的地底下,一旦过了凰时,月亮出现,它们就倾巢而出,在周围布下蛊惑人心的迷雾。一旦走进其中,就会迷失方向,永远无法离开,最后活活累死在里面。”阿潇说到这里总喜欢朝男孩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夜鬼最喜欢像小少主这种年纪小孩的鲜血,它们锋利尖锐的牙齿会刺穿你细嫩的脖子,你的眼睛将慢慢失明,嗓子也发不出一丝声音,身子会像房间门前那棵紫檀老树一样干枯,最终成为一具腐烂发臭的僵尸。”
“老师,真的有凶残的夜鬼存在吗?”他把睡前故事讲给卫翁文师后,有些担忧地问道。
“那是生活在传说故事里的东西,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它们。小暮君,你害怕了吗?”老人的气息在冷寂的空气里化作一团团白雾。
“不,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男孩极力表现出毫不在意的神情,试图反驳道。
卫翁文师斜拉缰绳让乘骑的枣红色骏马来到男孩身旁,声音平和地说,“只有胆小鬼才会刻意逃避恐惧。你要记住,如果想成为一个勇敢的人,就要学会面对自己的恐惧。还有,男人永远不要相信自己在床上听到的东西,尤其是在晚上从女人口中说出来的。”
此时天色尚早,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几家赶早的铺子生起了火光。出了城北的青铜溪流门,队伍上了一条铺满碎石落叶的土路。路两旁长满了枯黄杂乱的羽玲草和瘦长笔直的鸦缚苇。一路上,暮君只发现了一辆从码头方向赶过来的马车——车上摆放了三四个用麻绳捆绑的巨大木桶,里面放满刚从镇东边玉镜河打捞上来的新鲜海物,其中有他最喜欢吃的斑点蟹——和几个面色凶狠冷漠,身上散发着凝固的血液腥臭味道的狩兽师。他们每个人身后都背着一只嘴角滴血、脖颈上有一道致命豁口的魔灵鹿,向迎面而来的队伍热情地打招呼。
狩兽师常年混迹在普通人眼里异常危险致命的地方:森林、大海、沙漠、深山……猎捕凶残狠恶的野兽。“这群人生活在刀尖之上,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卫翁文师向暮君讲解人界历史的演变时,曾经说过,“他们有些人冷漠、凶残、暴躁、狡诈——就像他们捕杀的凶兽一样。因为当你无限靠近凶兽时,你就会成为它本身。”
随着他们消失在视线里,暮君望着路面上残留的血迹陷入沉思中,情绪低沉,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马已经来到父亲身边。
“你还好吧,暮君?”暮解经正色道。
“那些魔灵鹿在被火曜石钢刀切开喉咙时,一定非常痛苦,对吗?”暮君反问说。
“你要知道,杀死它们的不是狩兽师和他们手里的武器,而是冬天。”父亲今天穿了一件厚实柔软的灰色貂皮斗篷,里面罩着黑色发光的环甲。他转过身来,青色骏马上的身躯向暮君投来巨人般的黑影,戴着皮革手套的手揉乱了男孩湛蓝色长发——这是暮君唯一承袭母亲的地方——目光柔和地看着他,“魔灵鹿生活在遮天蔽日的深林之中,没有人能够在黑暗里抓住它们。然而一旦冬天来临,赖以存活的食物减少,它们就必须向森林更危险的外围迁徙寻找替代品。而没有了黑暗的庇护,它们的下场就只能成为弱小的猎物。”
“可是现在还是秋天。卫翁老师告诉我,唯有白雪降临,才算宣告冬天来临。”
“不止是卫翁文师,南渊境内甚至是整个东陆所有的文师都会在每年第一场雪降临时宣告冬季到来,可是他们从来不会告诉你那场雪将在何时降临。”父亲告诉暮君,“夏季时一场滂沱暴雨或许只能淹没田地城镇,然而冬天一场盈积数丈深的弥天大雪却可以夺取成百上千条生命——无论待在房子里的男人女人,还是山中林里的飞禽野兽——那种无处不在的寒意让你无法逃避。所以在征兆冬天即将来临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必须早做打算。”
“我们能发现征兆出现的时候吗?”
“就在现在。”暮解经静静地说,“脚踩微霜时,坚冰也就即将到来。再没有比现在更准确的时间了。”
又走了近两个小时后,队伍转进透云杉林里,脚下宽敞的土路顿时变成只能容纳两人并肩通行的小径。四周环境陷入昏暗之中,空气里都是腐烂的泥臭和粪便味道,头顶上方常常会有飞鸟和猿猴经过。
老宅距离他们已经很近,约莫花费了半个小时,暮君就在几棵树枝间的缝隙里看到了它的轮廓。队伍走出林子后,就停在暮家老宅的门前。随着父亲发布了一系列号令,队伍身后的亲卫、侍从和负责准备祭拜工作的祀职开始忙碌起来。
暮君端坐在马鞍上,兴致勃勃地观察着眼前的建筑。老宅矗立在龙歌山丘的顶端,四周是黄色坚石筑造的高墙,因为常年暴露在烈日和暴风雨之中的缘故,许多地方出现了破败脱落的情况;视线越过墙壁上面的牡南青瓦,再往里只能看见几座零星突出的楼阁和烬榕树的枝冠。太阳从云层挣扎出来,阳光洒落在老宅上,老宅仿佛镀上了一层灿烂的膜,闪烁着金黄的光芒,像宝石镶嵌在半空中。
暮君的脸上出现一抹失望的神色,他没有在房檐或围墙上发现恐怖的夜鬼,也没有找到干瘪冰冷的尸体。老宅并没有像他听到的故事一样笼罩在乌云里,终年不见天日,也不会有鬼魅精怪发出让人寒彻骨髓的叫声。“它只是一座寻常的宅院,是你的祖父暮怀庭在二十年前建造的。”他突然想起很早以前,在书房里学习南渊国的历史时,老师卫翁就给他讲过关于暮家和龙歌山丘老宅的过往,只不过相比较他口中枯燥无味的陈年史事,男孩更喜欢侍女阿潇讲得古怪的睡前故事。然而因为老人手里的透云杉木制成的戒尺,所以他必须学会耐住性子听完那段历史并且可以简单地复述。
自“安息王”朱明坤时期以来,暮家一直在皇都凌昆为南渊王室服务。经历了“八王叛乱”、“平天之战”和“魔凤屠龙”等战火纷乱地洗礼后,暮家所拥有的权势一度达到鼎盛,特别是在“食心王”朱燕婴执政期间,被人称为“通灵者”的先祖暮怀庭一度进入王朝的权利中枢“国王议会”,任职六部尚书,权力堪比首相。
那场政变被后世史学家称之为“真龙泣血”。暮怀庭在被圣翼王鲸尸骨包围的、摆放着黄金王座的三玄殿里亲眼看着浑身滴着鲜血的小皇子用邪剑砍下老国王朱燕婴和太子的脑袋。作为太子党一员的暮怀庭虽然避免了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但被下放到南渊国最偏僻的南方地区——被十阳大山包围的青阳郡,永远不能离开属地。自此,象征暮家的远古洪荒虎旗帜在南渊王朝彻底倒下。
暮怀庭携家眷来到青阳郡,在轩阳镇东北方向长满透云杉的龙歌山丘上建造了暮家老宅。四年后,暮君在一场凛冬的暴雪中降生。他听卫翁老师说起过,那一年冬天格外寒冷,老宅周围的透云杉树冻死大半,积雪深达数丈高,北风像刀子刮在脸上。也就在那个冬天,祖父暮怀庭突然去世,抬棺队伍走了一天一夜才将棺椁送达到灵息殿。回来后父亲决定举家迁移,搬到了轩阳镇北部的黑星街,只在每年秋末返回老宅祭拜。
祭台很快搭建完毕,高约十数尺,伫立在老宅的火萤石门前。祭台下面支撑着四根雕刻着洪荒虎斑纹样式的镀金长柱——它们出自红泱巷有名的老木匠单华之手,是用一整根只生长在热带汕南地区的雨合树雕刻而成——上方蓝粹玉晶石的台面上燃烧着被揉成团状的冷桑草,暮君隐隐嗅到飘在空中的淡紫色烟雾发散着一股甜腻的味道。祭台上还摆放着三四个描绘着栩栩如生的异国奇珍异兽图案的曲瓷器皿,里面盛着诸如峰山石髓、碧藕白橘、甜雪玉实、素莲黑枣等专门用以祭祀的东西。
祭祀仪式开始时,暮君看见管家韩聃用火把点燃提早放在祭台前方的青铜鼎里的冷桑草,接着父亲解下挂在腰侧的长剑“龙瑰”,和皮革手套一并交给年轻的护卫队长安季。韩聃立刻递上一柄轻薄的匕首,材质并非常见的火曜石钢,而是产自遥远的角羽,表面有自然生成雷纹的雷暄玉。暮解经缓步走到青铜鼎跟前,用匕首利落地划破手掌,将拳头伸到青铜鼎上方,鲜血溢出指缝滴落在火焰上,响起了清脆的滋滋声。
“父亲大人在干什么?”暮君站在祭祀人群的前列,向老师问道。
卫翁伸出右手搭住男孩肩膀,瘦长的中指和无名指上佩戴着显示他文师身份的龙晶戒指,龙晶里面用特殊秘法雕刻出的微小黑色羽毛则是专属于他自己身份的象征。“从有龙骨文字出现以来,流传的史书中就记载着冷桑草燃烧后产生的烟雾能够连接阴阳之地。你父亲正在用血召唤暮家先祖的亡灵。”
暮家发现随着越来越多的血滴在橙黄色的火焰上,那飘散在空气中的烟雾似乎产生了某种变化,由淡紫色逐渐转变成沉重的暗黄色,那股甜腻味道也随之消失。男孩明显感觉到肩膀上卫翁文师的手在轻微颤动,他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暮君既看到了震惊和激动,也发现释然、愤怒和失落。
卫翁文师从腰侧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白纸交给父亲,暮君隐约看见上面写满了他不曾识过的文字。从六岁开始,他就被要求阅读在书房各种枯燥无趣的历史书籍。他曾在一本探究古代文字更迭的古老书籍中了解到,自从被黑暗笼罩了千年之久的长夜纪开始以来,铁铭文成为东陆使用最广泛的文字。来到被无数诗人歌手赞美称颂的洪光纪后,铁铭文逐渐断代失传,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龙骨上的神秘符号——龙骨文。现如今被东陆各国普遍承认和接受的汝爻文,便是在数千年前由文渊阁的文师简化重塑龙骨文形成的。幕君在四岁时就能识认汝爻文,在度过第十个生辰日后,卫翁文师便着手教他认识更为古老的龙骨文。现在书房里使用龙骨文所记载的史书他都可以毫不费力的阅读下来。
然而那张纸上的文字既不属于龙骨文,也并非汝爻文,用红色墨水所书写。老师曾经告诉过他,只有写祭祀用到的文书时才能使用红墨。暮解经的手指在文书的边缘摸索,鲜血在上面浸透蔓延。随后文书被扔进青铜鼎里,倏时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青铜鼎里冒出的暗黄色烟雾越来越浓烈,暮君发现父亲的面色也愈发肃穆,嘴中在喃喃低语,但声音太小,他什么也听不见。倒是从烟雾遮蔽的老宅方向,传来一阵真实而清脆的破裂声。
他朝声源方向望去,发现老宅的高墙上出现了一道蜿蜒漆黑的裂缝,长达数丈,犹如人脸上一道正在被刀剑豁开的伤疤,在石墙上缓慢地蔓延扩张。裂痕延伸到地面,碎石滚落,高耸的墙壁塌陷,边缘附近十数棵烬榕树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连根拔除,掀翻在地上。地面上又传来连绵不断的剧烈震动。视线穿过断裂的围墙,暮君看到的老宅此刻就像是歌谣传唱的灭亡之地。地面开始龟裂,形成数百上千道裂缝,院内的赏湖倒灌,上方的飞虹长桥从中间断裂,碎石如雨注坠落下去。柱廊、亭轩在一个个腐朽,坍塌;高耸的塔楼和房屋像落叶一样被撕裂。毁灭犹如一阵狂风穿过整个宅院,强烈而又短暂。短短数息之间,老宅中的一切全都化为废墟。
直到他们启程返回,老宅上空还弥散着浓稠的烟尘。暖阳升空,阳光终于驱赶走地表的寒意,脚下冰冷干燥的小径逐渐柔软泥泞起来。暮君和老师落在队伍最后,身后隐约还能听到零星石块滚落的声音。
“你们早就知道老宅将会毁灭,对吗?”暮君实在不能消除内心的疑惑,忍不住问道。
“没错。”卫翁文师承认,“但就像冬天一样,虽然你明知道它即将到来,却没有人能够预料它会在哪一天降临。”
“这么说之前所有的‘祭祀’,也都只是你们确定‘那一天’何时到来的特殊仪式。”
卫翁文师微笑,“我依然记得第一次回到暮家老宅‘祭祀’的时候,你才刚满一岁,红着脸,脚上穿着我从昭明给你带回来的碧麟松鼠皮革小鞋,笨拙地没有学会走路。现在已经过去十六年了,许多事情都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你学会骑马,识字,战斗;我们也在逐渐忘记过去,忘记‘祭祀’的意义何在。然而遗忘并不代表永恒的消逝,一些事情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如同我们身后毁灭的老宅?我敢打赌在那残砖断瓦下面,一定掩埋着秘密。老师,你和父亲究竟在隐瞒什么?”暮君发问说。
前方队伍突然出现一阵骚动,暮君看见护卫队长安季正在小声地向父亲汇报,他隐约听到“衣服”和“死人”等字样。随后前面传来父亲下达号令的声音,队伍开始加快脚步。卫翁文师不置可否地看了男孩一眼,耸了耸肩,“人总是要保留一些疑问才有乐趣,毕竟生于忧患更好过死于安乐。再好好熟悉一下你已经背诵过一百遍或一千遍的暮家训言——履霜坚冰至。来吧,小家伙,前面一定有事情发生,我们得马上赶过去。”
他们策马穿过树林,在来时的路上找到了暮解经。父亲手擎龙瑰,半蹲在地上,低头观察着面前的枯黄草地。阳光洒在他结实宽厚的后背上,棕红色卷发和灰色貂皮斗篷一并在闪闪发亮。安季抽出火曜石钢刀,和四五个侍卫呈半圆状站在家主周围,面露警戒之色。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溪考人,有一头独特的暗灰色短发,面庞白皙消瘦,像一把尖刀,让人印象深刻的当属他那闪烁着精光的蓝色眼睛。他看到骑马而来的暮君和卫翁,低声提醒,“小少主,卫翁文师,快去看看,出事了。”
暮君在远处就看到淌在杂草丛中的血液,此刻更是迫不及待地跳下马,急切地朝父亲走去,卫翁文师紧随其后。男孩到达后,发现草地上躺着五具死人的尸体,身体在以一个非常诡异的姿势扭曲着,暴露在空气里的头颅和双手已经成为白骨。草丛上的血液并非属于他们,而是从一头头早已死去的魔灵鹿喉咙里流出来的。
“他们是……狩兽师?”暮君喃喃道。
父亲起身,目光转向他们,“不错,从衣着上看他们的身份的确是狩兽师。而且,是我们清晨遇到的那一伙人。”
虽然那些散布在地上的魔灵鹿和它们脖颈上的豁口间接证明了父亲的猜测,但是暮君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他们是被谁杀的?难道遭受到凶兽的袭击?安季叔叔曾经告诉过我附近的树林里有黑林狼出没,他们最喜欢偷袭落单的人类,进食他们的内脏。”
卫翁文师反驳说:“凶手一定不是黑林狼或者其他凶兽,它们可不会好心到享用完食物后再为死人穿上衣服。”
父亲抽出龙瑰,剑刃上流转着清冷的寒芒。那是一把立起来和男孩齐腰高的长剑,剑身呈血液凝固的暗红色,乃是用一块沾着真龙之血的钢铁锻造而成,上面自然形成像玫瑰般的纹络,所以取名为“龙瑰”。暮君曾经亲眼看见父亲用它轻而易举地斩断一把火曜石钢刀,从此他心里认定“龙瑰”是世界上最锋利的武器。
暮解经割裂其中一具尸体的衣服,后者的血肉和内脏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堆罩在兽皮毛衣里的白骨。“我想大概没有人能够在死亡后的数个小时里身体完全自然腐烂,除非——”
“——是人力所为。把活人杀死后,凶手用秘术在短时间里剥夺了他们的身体。”卫翁文师猜测道。
“真是不祥的预兆,这种邪恶的秘术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了。”暮解经阴沉地皱着眉头说。
卫翁文师斩钉截铁地说:“所以我们需要早作打算。”
“是啊,毕竟冷霜过后,坚冰将至。”暮解经静静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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