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妖孽》——蔡松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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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公开的秘密

李轻尘从睡梦中醒来。

木桌藤椅、石墙铜镜，没有钢筋水泥，也没有手机和电脑。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阳光透过漆红的窗棂，照射到银灰色的香炉，燃起缕缕紫烟。

房间里一切，无不提醒着李轻尘，上一刻，他还在学校宿舍的单人床上午睡，此时，则已身在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李轻尘挣扎着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恐怖地发现自己浑身浴血，形容污秽。

古老的铜镜中站着位乌衣束发的年轻人，十六七岁的模样，清秀稚嫩，又不乏沉稳持重，可惜被洞穿勃颈的那道崭新剑伤，夺去了全部的光彩，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可能散架。

死而复生？

李轻尘震憾莫名，更让他惊诧的是，躯体的原主人竟然也叫“李轻尘”，还残留着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

绝大部分都与修行长生有关，剩下的则可有可无，至于最重要的消息——袭杀他的人是谁，在“李轻尘”的记忆里反而找不到一丝线索，连个可疑的对象都没有。

远处传来晨钟单调的声线，又是崭新的一天。

几年杂役生活，李轻尘早已驾轻就熟，梳洗干净，拿起墙角的扫帚向屋外走去，刚到门口，耳畔又响起一阵钟鸣，震颤的声波在山谷中来回激荡，经久不绝。

李轻尘条件反射式地扔掉扫帚，撒腿就跑。

清风观坐落在巫山南麓，本是首曲一指的大势力，然而观主贺老道人老体衰，近些年极少露面，坊间甚至一度传言他已坐化枯死，失去主心骨的清风观，赫赫威名日益流逝.时至今日，俨然一幅末流小派的腐朽景象。

三秋时节，天气逐渐冷凉。

金黄的枫叶飒飒飘落，越冬的候鸟结伴南飞，山路崎岖，李轻尘的心情异常沉重，清风观的盛衰荣辱，他一点都不在乎，只想尽快将那个袭杀他的凶手揪出来，永绝后患。

紫阳殿坐西朝东，取“紫气东来”的彩头，雕梁画栋，恢弘大气，重檐叠角，沐浴神光，横贯栋梁的匾额历久弥新，门前屹立着一个坚毅的身影，威武雄壮。

李轻尘有些奇怪，以往紧急召会，负责点名的人都是大师姐柳如烟，今天怎么变成了袁玺？

袁玺斜眼山路上的清秀身姿，总感觉李轻尘今日与以往不太一样，可又说不清楚究竟哪点不一样，注意到李轻尘勃颈惨烈的伤痕，以及颤动的十指，眼中的疑惑更甚，“李师弟，还好吧？”

李轻尘瞅眼过去，确定袁玺没有见到死人复生的怪异神色，方才回声：“有劳师兄挂怀，一切都好。”

袁玺皱了皱眉，“那就好，去吧，师尊等着呢。”

殿堂宽敞明亮，摆满了静坐的蒲团，七零八落地坐着十来位年青男女，李轻尘找到边缘角落那个属于自己的位置，等待最上首闭目养神的老道发话。

贺老道人老枯黄，骨瘦如柴，掐个道诀满面冷漠，远远瞅去，与庙宇中的泥像别无二致，贺老道越是如此，李轻尘的心就越是不安，目光依次流过在座中人，除却两三个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同门，对他均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视如未见。

李轻尘疑窦丛生，难道袭杀他的凶手不是观中人？

大约一刻钟，所有人便已到齐，袁玺凑到贺老道身前，低声唤道：“师尊？”

闻得呼喊，贺老道撑开双眼，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李轻尘一下子警惕起来。

在清风观，每当这个轻描淡写“哼”声出现，一定会发生些不祥的事情，总有人莫名其妙的失踪，永远不会再回来，不只是李轻尘，自袁玺以下所有的人都凝神戒备，如临大敌。

贺老道扫眼大殿中战战兢兢的一众门生，缓缓点头。

袁玺会意，恭敬地回了一礼，而后转身，清了清嗓子，说：“柳如烟残害同门，盗走镇观之宝……”

话一出口便惊呆了所有人，柳如烟深受老道信任，修为高深，地位尊崇，突然无缘无故地叛出清风观，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李轻尘则有种守得云开见日月的爽快，袭杀他的凶手多半就是此女了。

席间一位容貌伟岸的褐衣青年当即跳起来大吼，“不可能，这是污蔑！”

“没什么不可能。”

吴冈爱慕柳如烟，在清风观是公开的秘密，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反而惹人耻笑，吴冈此时跳出来鸣不平，袁玺一点也不意外，“既然吴师弟认定柳如烟无罪，那就是有证据咯，比如昨夜事发之时看到了什么？”

贺老道霍然转头看向吴冈，目光深邃，宛如利箭。

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雾，揭晓掩藏的真相。

吴冈的气势瞬间跌落谷底，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颓然坐回原位。

眼看吴冈吃瘪，袁玺的笑容越发灿烂，顺势开始盘问在场每个人的行踪，有几人的面色立时变得极其古怪。

李轻尘一脸平静，昨夜的见闻在他的记忆里一片空白，自然无惧“问心术”的测谎，转头的瞬间，忽然发现十来双眼睛正奇怪地盯着自己。

顺着众人的视线，李轻尘缓缓低头，方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竟然凝着一枚符咒，云雾蒸腾、集聚成团，清辉遍洒颇为神异，更奇特的是，符咒凝成，便以他的食指为轴，绕圈外飞，圈子越来越大，符咒也越飘越远，远到大殿之外又沿着去路徐徐飞回，周而复始。

大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李轻尘更是茫然，不知所措。

“不错。”

一直沉默的贺老道，毫无征兆地大笑出声，抚掌称赞，他当然看得明白，李轻尘并非有意卖弄，而是千百次练习养成的习惯，下意识中凝就的符咒，透着浑然天成的韵味，“好一个引魂咒。”

笑声沙哑而畅快，宛若夜枭长鸣，李轻尘惊得面色发白，手指震颤。

引魂咒就此崩散。

其他人的神色更是难看，贺老道平常甚少夸赞弟子，然而一旦有人进入他的法眼，就能单独向他请教修行困惑，可以一步登天，上一个有此造化的人还是根骨出类拔萃的吴冈，如今，李轻尘一个扫地的杂役，竟然越过众多门生，捷足先登，成为众矢之地再所难免，有几人甚至暗中朝他抹了抹勃子。

门下弟子心勾心斗角，贺老道视若未见，扔出张姜黄笺纸，吩咐道：“袁玺，带他到秘室。”

秘室里有什么，贺老道没说，李轻尘也没敢问，紧随袁玺的步伐，七弯八拐，最终在后山长满荆棘的石崖前停住。

袁玺大袖一拂，笺纸化作道湛蓝的流光撞向崖壁，光芒散尽，丛生的荆棘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扇沉重的石门。

“去吧，师尊想知道那人生前看到的一切。”

说完，袁玺扬长而去。

秘室阴深刺骨，充斥着腐朽的霉味。

坑坑洼洼的岩壁上悬挂一盏老旧的油灯，灯火昏黄，下方瘫着具尸体，肢骸残破，面目全非，只看那身墨绿衣衫，应该就是昨晚被柳如烟杀害的那人，更远的地方晦暗难明，依稀可见根根白骨堆砌成山。

李轻尘并不着急施法，而是盘膝于地，恢复精、气、神，以引魂咒收集死尸残余的魂魄，劳心劳力，纯粹是水磨功夫，不急于一时。

日暮时分，精气神都恢复到最佳状态。

李轻尘心静意沉，世间万物仿佛都已不复存在。

于是，他抬手凝咒，开始引魂。

第二章 明珠蒙尘

当最后一丝阴魂聚拢，收进特制的银瓶中，李轻尘已经气喘吁吁，差点虚脱。

收拢死尸阴魂，艰难远在他意料之上，好在有惊无险，李轻尘稍作休息，起身向密室外走去，走了两步，突然又就停下脚步，取来油灯，借着黯淡的光在石窟中胡乱瞎逛。

一具具人形骸骨流过灯火，零星残存的墨绿衣袍，无声地述说着主人的身份，“密室”的含义昭然若揭。

李轻尘粗略逛了一圈，偶有遗留之物也是些破铜烂铁，大感失望，便不再逗留，临到门口的时候，忽又转头看向油灯下方的阴暗角落，隐隐约约透射着奇异的光。

扒开枯骨，入眼一只巴掌可握的袖珍木椟。

形式陈旧，却散发出桃枝的清香，表面錾刻古篆和山水奇虫之形，看似隆起，抚摸上去又光滑无痕，定睛细看，恍惚有两个篆字——祥桃，椟中构造简单清明，是块指南针。

奇怪的是指针并不悬停，而在疾速旋转，似乎找不到南北。

指南针竟然不指南？

一时半刻也弄不清楚，李轻尘收好祥桃，推开密室大门，秋风习习，残阳如血。

大殿中诸人早已等得不耐烦，远远瞅见李轻尘的身影，吴冈迫不及待地从蒲团上跳起，贺老道依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慢条斯理地接过银瓶，顺带又夸赞李轻尘几句“修行用心，长生可期”。

然而下一刻，老道就变了颜色。

精致的银瓶轰然粉碎，溅起满地寒光。

“谁杀掉柳如烟，谁就是清风观下一任观主。”贺老道怒视大殿，咬牙切齿地咆哮，干涸的身躯在晚风中瑟瑟发抖。

袁玺率先回过神来，一跃而起掠出大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吴冈紧随其后，转眼功夫，清风观便倾巢而出，飞向巫山各个角落，巍峨的楼阁还复宁静。

观中弟子陆续下山，李轻尘却不忙着离开，以袁吴两人的能量，相信不久就会有柳如烟的消息传来，用不着他忙活，最重要的是现在的他根本不是柳如烟的对手，到厨房填饱肚子后，李轻尘便返回住处，确定没有可疑的人跟踪，才小心翼翼地取出只银瓶，拂去封印，仔细对比，竟与贺老道捏碎的那只一模一样。

“心法在哪儿？”

一点墨色自瓶口飘出，如云似雾缓缓升腾，最终凝成个拳头大小的单薄人影，双手抱肩，呵笑道：“慌什么，难道我会骗你不成？”

以部分魂魄记忆，代替完整的楚千秋，欺瞒贺老道，无异于虎口拔牙，最怕夜长梦多，李轻尘阴沉着脸，道：“楚千秋，你的话太多了。”

楚千秋嘿笑声，不再废话，《九宫阳明真法》脱口而出。

心法入耳，李轻尘神色却变幻难定。

楚千秋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若是李道友遇到差池，身死道消，楚某如何抵达临安城？”

三魂七魄十去其五，楚千秋苟延残喘熬到现在，全靠阴灵瓶维持，流落在外，轻风一吹都可能崩溃，根本不能远行，生死荣辱已与掌瓶的人绑在一起，即便想耍花招，也不是现在。

念及此，李轻尘心底稍安。

年少流浪时，他就常听人说清风观的《九宫阳明真法》中正平和，乃当世一等一的修行法门，夙愿一朝得偿，李轻尘按耐不住兴奋，当下就开始运气行功。

月华凝练，山色幽宁，房间里一派祥和。

李轻尘双手掐诀，似睡非睡，若有若无的天地灵气，透过肌肤流进脏腑，在经脉中氤氲漂流，最终汇聚“气海”，翻云滚动，与此同时，头顶三寸天灵，魂魄圆转似珠，如日中天，金辉遍洒，光芒似雨飘落，浸入气海氤氲，两者间便生出道引力。

大日悬空不动，云彩则受力上浮，行至魂珠近前，倏又沉降，缓缓回落，一起一伏，如是循环。在此过程中，四肢百骸、周身经脉受其牵引，灵机勃发，终与气海息息相通，连成一片，形成晨辉薄雾弥漫全身，只有神魂圆珠不受影响，依如大日辉煌，四方四隅，清明澄澈。

楚千秋目瞪口呆。

初次运气就是如此景象，李轻尘的根骨天资远超预料，与吴冈相差无几，甚至尤有过之，竟然没能进入贺老道的法眼，收入门墙，楚千秋倍感疑惑，转瞬又释然，李轻尘入观的时候，贺老道年事已高，经常闭关，除去偶尔指点几句柳如烟等少数人外，基本不问世事，一心一意只为续命，错失明珠也情有可原。

李轻尘本在玄妙之境，忽有所感，心念微动，云彩大日自行散去，睁眼的刹那，但见道绚烂的光华直射天心，朝霞辉明。

“恭喜李道友……”

李轻尘一掌把楚千秋拍回阴灵瓶，到厨房捡些残羹剩饭，步行下山。

秋高气爽，正是丰收的时节。

轻风拂过，树枝摇曳如波涛起伏，半山腰的凉亭在浪花中若隐若现，李轻尘忽然止步，望着空荡的石阶，一动不动。

片刻，山路尽头转出个精悍的身形，步履从容，面含微笑，“李师弟，好久不见！”

李轻尘认得这人，姓童名万里，与吴冈私交甚笃，为了观主尊位，同门都已早早离山，童万里留守此地，自然不可能是叙旧，李轻尘清楚地记得，昨天大殿中，对他割喉威胁的就有此人。

李轻尘双手拢袖，冷眼以对，“谁派你来的，吴冈，还是柳如烟？”

童万里愣了下，答非所问：“夜犬晨鸡，各司其职。当杂役就要尽杂役的本份，童某此来，只是想告诉师弟，什么叫恪尽职守。”

“如果我不想听呢？”

童万里笑容不减反增，指着李轻尘的衣袖，道：“师弟精习符法，就连师尊都赞口不绝，不过，李师弟当真以为，区区符咒能赢得了我？若是识相，束手就擒，童某可以考虑留你个全尸。”

不战而降？

笑话。

李轻尘屹立如山，袖中十指飞舞如萤，一枚灵符缓缓成型，“能与不能，试过才知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

童万里心念微动，手中浮现杆三寸小幡，苍白的幡布悬挂在一根碧玉短竿上面，其上绘有张妖魅的鬼脸，边缘绣织金线，光芒四射，所到之处迸出团团浓雾，汹涌滚动，似是活物在游动，发出刺耳的尖啸，音波透入肌肤，化为彻骨的冰寒，饶是日头正烈，李轻尘也忍不住连打冷颤。

“我这百鬼幡正缺一主魂，李师弟就不要推辞了。”

童万里道破小幡根底，李轻尘又是一颤。

江湖早有传言，贺老道身怀奇宝，聚集千万魂魄，一旦施展，遮天蔽日，斩妖除魔手到擒来，李轻尘没想到童万里居然学有此术，眼前的小幡虽无千万阴魂，威势同样不俗，对付他是绰绰有余。

不知不觉，李轻尘已是满身大汗，一身力气就在这通汗中，流失了大半，情势危急，越是拖延越是不利，李轻尘心中发狠，袖口陡地垂落，飞出线流光，直奔童万里射去。

灵符离手，李轻尘忐忑的心反倒平静下来，像是完成了最后心愿，满面微笑，身躯一晃，紧接着瘫倒在地，不醒人事。

李轻尘选在此时孤注一掷，童万里实在难以置信。

破釜沉舟，胜利固然可喜，失败了那就是愚蠢。

耗尽全身气机，射出枚孤零零的“箭符”的李轻尘，在童万里眼中显然是后者，箭符杀力虽强，缺陷也同样明显，符如其名，若离弦之箭一往无前，不受神意操控，除非是练习时的靶子，根本没有击中的可能。

童万里得意一笑，正要闪身躲避，忽地面色大变，低头一看，只见双脚被股纤细的墨黑绳索束缚在地，动弹不得，他来不及细想，慌忙掐诀摇幡，又惊恐地发现，经脉中平日里策马奔腾的气机，此时却像泥潭里的污水，行动迟缓好比蜗牛。

冷冽的寒意自脚底升上来，越过背脊透进肺腑，童万里一如李轻尘般，打了个寒颤。

射穿眉心的流失便成了他记忆中最后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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