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补处》： 狂笑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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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狂笑寒林

此世间有八大寒林：东方暴虐寒林、南方骨锁寒林、西方金刚焰寒林、北方密丛寒林、东南吉祥寒林、西南幽暗寒林、西北啾啾寒林、东北狂笑寒林。所有寒林都为弃尸之所，野兽妖魔啖尸饮血，尽享口腹之欲。寒林所弃之尸既有被迫命终的众生，也有甘愿牺牲以奉饥兽的苦行者，不管怎么样，血肉同样是血肉，只是曾附丽的魂灵清浊有别罢了。

东北狂笑寒林位于极北苦寒之地，面积极广，此时王寂惺正蜷缩在寒林高大落叶松下一个简易的窝棚里瑟瑟发抖。一大片积雪从树上坠下，压垮了窝棚，把他吓得翻倒在雪地里。王寂惺就这样躺着，漫天雪花眩晕了他的眼睛。窝棚旁的柴火已经熄灭，王寂惺的希望也快熄灭了。半个月来，一同流放寒林的同伴相继死去，他们捐弃躯体，尸解兽口。现在，或许他没必要再苦苦执着于自己的肉体，做一回苦行僧，寒林未必不是好的归宿。王寂惺回想着父亲、母亲，还有兄弟姐妹，一起欢聚的日子真的太短太短，世事无常，以后恐怕不会再有机会了。天地广大，孑然一身，自己只不过是恒河中的一粒沙。

不远处有野兽在嚎叫，有妖物在窃笑私语。寒林之风如斧钺刀戟，阵阵狂笑之后，劈砍出尖峭的岩石和断裂的枝桠。残风的絮语萦绕在石缝树间，就像是四散飘荡的咒语。在饥寒绝望之际，王寂惺获得片刻宁静，忘掉了自我物质性的存在，他的心无比自由，神识慢慢融入片片雪花。庄子说南宫子綦可以听到天籁，而王寂惺此刻却可以听到“心籁”。

周围的野兽和妖物越聚越多，阴森森盯着他，但并没有轻举妄动的意思。在寒林生存的兽与妖，只食弃尸，不喜活物，这也是王寂惺能在这里苟延残喘半月有余的原因之一。只待可怜的人儿“舍”掉了躯壳，寒林的“收殓师”们便迅速接受他的布施，最后只剩一点皮毛和碎骨以飨天地。

王寂惺魂神遨游之时，有东西猛地抵住了他的前胸，他忽然回过神来，睁开了眼。

“哈！还真是个大活人！”一个衣裘戴帽的青年人出现在他眼前，青年人面貌清秀，两眼发出熠熠光彩。王寂惺一时呆住了。青年人一手握着短刀，一手拄着树枝，腰间悬着弓弢，俯着头细细瞅着他。

“瘦猴儿！喂，我叫你呢！耳朵冻没啦？”

王寂惺收摄心神，望着毛茸茸的青年人，缓缓生出“惊讶”的感觉。

“啊……”他本来想着说点什么，可是肺里游出的冷气使得他的话变成了“枯萎”的单音。

“想活吗？能走吗？”青年说道，“能走就跟我来。”

王寂惺死灰般的躯体霎时复燃了，片刻后，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费力地束紧身上的百结鹑衣。他发现雪地上有人折返的脚印，也不多想，便跟着青年人慢慢穿雪而去。

寒林中怪石错落、草木狰狞，雪地上还有才印出的兽迹。树下岩旁，雪未尽覆的地方，常能看到遗弃的尸骨。风雪割脸，严寒刻骨，不知来处的青年人领着一只落魄羸弱的“瘦猴儿”踏着碎琼迤逦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看看天色渐晚，二人绕过一大片奇形怪状的山石后，终于来到一排木屋面前，奇怪的是，这里的地表却没那么多积雪，温度似乎也比其他地方要高。

“到了！”青年欢快地叫起来，“小白师兄，我回来啦！”

“瘦猴儿”跌倒在地，上气已然不接下气。这时木屋的一扇门开了，一团“白雪”从屋里奔了出来。正在王寂惺恍惚之间，有个温暖而湿润的东西凑到了他脸上。

他看到两轮深邃湛蓝的明月，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将他吸了进去，他在蓝色的月亮中踽踽独行，四周寒林如险山，如巨戟，如大纛，压迫着他，使他喘不过气。林中祭台以鲜血绘饰咒符，众生弃尸满盛鼎镬，如三牲一般献祭寒林之主……

第二章 尸林怙主

王寂惺渐渐感觉身体和暖，终于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屋子里。屋里有篝火，屋外有狐鸣。屋里有人味，屋外有鬼气。屋里坐着一个衣裘却没有戴帽的小姑娘和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狗。小姑娘很清秀，大狗的眼睛很蓝。

“瘦猴儿，活过来了呀？小白师兄说你死不了！”

王寂惺唇干舌燥、腹中枵然，脑子有些糊涂，张张嘴，勉强挤出干瘪的话：“我饿……”

“等着，先喝汤，后吃肉。”

王寂惺喝完汤缓了过来，开始打量着这屋子和主人，发现屋子铺了很多兽皮，很暖和，墙上挂了一些打猎的工具，没有桌子和椅子，没有像样的床。主人是个鼻子塌塌的年轻小姑娘，长发垂于肩上，猎人打扮，虽然秀丽可爱，却有种英武之气。小姑娘身边趴着一条大白狗，似乎在酣睡。王寂惺感到有些困惑，救自己的到底是青年男子还是妙龄女孩？。

火上的烤肉熟了，散发着阵阵香气，大白狗倏地站了起来。王寂惺已经馋得“食指大动”，这半个月来，在随身干粮被同伴分光后，他在寒林中四处觅食，差点就沦落到与野兽争抢弃尸的境地。

“好了好了，可以吃了。”小姑娘分好肉，先将一大块给了大白狗，然后给了王寂惺，她自己却不吃。王寂惺道了谢，呜呜地吞咽着烤肉，只觉得美味无比，他一眼瞥到大白狗也在狼吞虎咽，脑袋嗡然一响，口中珍馐变得凝涩起来。“这肉……哪里弄来的？”他惶惶地看着小姑娘。

“噢，这大冷的雪天，打不到素肉，荤肉又不敢打，只好在林子里捡了一些弃肉。”小姑娘拾掇着篝火，眼皮耷拉着，睫毛好长。她把一口盛着野菜汤的黑锅放到火上，手托着下巴，脸好白。

王寂惺长满胡子的黑脸也显出了白的底色，他嗫嚅道：“什么是'素肉'？”

“素肉嘛，就是吃素的动物。现在是最冷的时节，素肉藏得可严了，几天都打不到一只。”小姑娘脸上露出浅浅的无奈。

“什么是'荤肉'呢？”他白底的黑脸透出一抹红。

“荤肉就是林子里吃荤的动物咯，哦，有些小妖小怪也算是荤肉。这些肉可不好吃，味道不行，还有人保护着它们，嚣张得很咧，无法无天了。不过荤肉一般不会攻击活物的，它们就像和尚一样，只享用别人的布施。”

“你吃过荤肉？”王寂惺问道。

小姑娘的脸泛起粉色，说道：“我可没吃过！再说也不敢啊……”

“那——什么是'弃肉'？”

“弃肉就是林子里的尸体啊。”

王寂惺白底透红的黑脸彻底黑了下去。

“嗷呜！”大白狗吠了一声。

“哈哈……”小姑娘笑得颤抖了花枝，脸上透出了红晕，“真有意思，好久好久没这么开心啦！哈哈……”

王寂惺吐出了嘴里的“弃肉”，可是又有点儿不甘心。

“你别吐，别吐，骗你的，哈哈，这是新鲜的素肉！”小姑娘的双颊笑出了梨涡。

“你不是男人吗？”

“什么男男女女，我就是我。”

“小白师兄是谁？”

“小白师兄嘛，就他咯。”她抚摸着大白狗说道。

“一只狗？！”

“狼！什么眼神！”小姑娘愤愤地说，“不是狗，是雪狼，他可不是一般的狼！”小白师兄也狠狠瞪着王寂惺，显然不大高兴。

小姑娘指着他道：“瘦猴儿，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到尸弃林来？是来舍身的？如果这样，那我可不该救你。”

“我……”未待王寂惺说下去，小白师兄突然警觉地立起来，竖起耳朵聆听着什么，眼睛蓝光流转。

“嘘……别说话！”小姑娘悄悄扒到窗户上，王寂惺也凑了过来。

只听得窗外风声啾啾，隐隐有舞乐传来，腔调阴婉，如怨如诉，忽左忽右，飘忽不定。

“主人来了！”小姑娘显得有些紧张。

“什么主人？”

“尸林怙主！寒林的守护者！”

远处的树林里出现了点点磷火，伴随乐声飞扬。穹庐黑压压的，林子变得十分安静，鸟兽音声绝迹，气氛越来越凝重。磷火慢慢近了，舞乐也清楚可闻，有个白色的物体闪入视线。

骷髅！是骷髅！两个纠缠在一起的骷髅！

王寂惺心里害怕，但又忍不住看，便见到两个骷髅一个着男饰，一个着女饰，双双连股缠臂，不停地回旋起舞，身上的骨骼咔咔作响，极为阴森恐怖。

小姑娘示意他低头蹲下，木屋里非常安静，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小白师兄全神戒备，深邃的蓝眼似乎洞穿了整个世界。

尸林怙主的乐舞声在绕了木屋数圈后逐渐远去，窗外又响起了狐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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