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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上)
引言: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齐物论》
村长二柱站在田间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身后二十八位壮劳力跟着他一起愁眉苦脸,指望着他能给拿一个主意。
这一年谷底村是喜忧参半,作为一个人口不过几百人的村子,一年间同时出现了几十名待产的孕妇,村里上了年岁的老人都说这是从没有过的奇事,二柱才上任没多久,迷信的村民都说这是二柱旺村,这下谷底村就要人丁兴旺了,这村里的人几百年没有出过山谷,说不定待这些孩子长大了,可以领着村民走出这重山峻岭,看看外面的世界。
一片淡淡的云在二柱们的头顶无声滑过,诺大的太阳照在二柱的后脖子上,晒得他皮肤发红,汗一滴接一滴的落在衣领上,他扯扯了披在身上的夹克,这是他村长的标志,全村只有这么一件用布做成的衣服,其他人穿的不是树叶就是兽皮,很多人只在腰间围上一块东西用以遮羞,村子没有能力生产布料,唯独他这一件是祖上传下来的,到他手里时已经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那衣服并不合身,并不能算作正常的衣物,披着它的目的更多是为了宣示身份,二柱平日对它异常爱惜,可是今天知道的事情让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看着那一地干瘪的青苗心里要急出火来,村子被大山环绕,可耕种的地就这么大一块。传说当年村子的五位先祖,从仙洞中来到人间,见到人间一片荒芜,河流干涸,树木枯萎,到处都是寸草不生之地,更不用提去种庄稼了,这五位勇敢的先人翻过万水千山才终于让他们找到这样一块宝地,虽说可以耕作,可是这土地只能支撑五年,五年期一到,立刻变得如同其他地方的土质一样,再也种不出庄稼来,于是英明的五个人给后代立下了规矩,通过丈量给这块土地划为四百三十八块均等大小的土地,轮流耕作,到可以让后人衣食无忧。
可是五位先贤哪想到一旦有了食物,这人口便像开了口的棉花迅速膨胀起来,每一年新开的地也是越来越多,原本养一个村的人只要一块地的收成就足够了,说不定丰年还能有存粮,到了二柱这一代,养这一村人需要同时开垦三十二块地,就这样仍然是捉禁见肘,有人还要饿肚子。即便如此,村人还发现越是同时开垦的地越多,这土地的肥力衰减的便越快,这三十二块就一半只是第三年,这不这些青苗就打不了谷了,这样下去不要说新生的婴儿要饿死,就是大人们也有那些体弱的捱不到明年了。
村民虽然迷信,到还是善良的,没有把土地衰减的事赖到二柱头上,没有人认为是他的霉运让村子受这样大的考验,只是一心希望他们的第七十八任村长可以带领他们走出这个难关。
村民指望着二柱,二柱能指望谁呢?
他蹲在田间,手里捻上一把土,发现这土愈发的粘稠,很快就要和其他地方的硬质土同质化了,他看了看不远处山坡上的密林,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有植物可以适应本应万物不生的硬质土,不仅在那样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还长的肆无忌惮,二柱知道村中的记载原本村子的周围是一片荒凉,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的村子已经躺在漫山的密林怀抱当中了。反正自打他有记忆以来,那些树就已经在那了,他曾经想过,既然山上可以长出树来,为什么不能去种庄稼呢,他曾经这样问过第七十七任村长,也就是他的父亲,换来的是一个大嘴巴和一顿严厉的呵斥。
他的父亲带着他进入到密林深处,在一片野果环绕的地方停住,伸手给他摘了一个果子在他面前掰开,那果子的肉质松软紧实,发出淡淡的清甜味,分了一半给他,二柱肿着半边脸接过那颗果子尝了一口,那是他从没有尝过的美味,比他之前吃的那些庄稼好吃多了,他问村长:“爸爸,为什么我们不吃这个,还要去种地?这个多好吃啊,还有这么多,满山都是,还用我们这么辛苦干什么?”
他父亲却没有吃那一半,而是直接扔在了地上,说道:“傻小子,这东西看起来很美,却不是我们劳动所得,是上天给我们的诱惑,你以为不劳而获就能吃到的东西就一定很好吗?”
二柱天真的应道:“可是它真的很好吃啊,分量又足,还解渴。”
他父亲板起脸来严肃的说道:“你知道你二叔怎么死的?”
二柱问道:“怎么死的?”
“吃这个吃死的!”
二柱吓得立刻将手中的果子扔在地上,还将已经咽了一半的果子吐了出来,对着地面呸了半天,直到吐出的只有唾沫没有果渣。他委屈的说:“爸,我再也不提来这里种庄稼了,你别让我死。”
他父亲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却也只是一瞬,待他再开口时仍是一副严肃的模样:“傻小子,这东西没毒。”
“没毒?那我二叔怎么死的?”二柱觉得被自己父亲耍了,瞪大了眼睛追问。
他父亲捡起地上那半个果子,说道:“这东西我们叫挂薯,我们小的时候就长得漫山都是,我们的父辈也不叫我们来这里,更不让我们碰这些东西,可是你知道我们小的时候很淘,经常偷偷来这里玩耍,有一次我和你二叔就跑到这来,偷吃果子,那一天我们吃的特别多,吃到晚上回去吃饭的时候都吃不下东西。”
“然后二叔就死了?”
他父亲又给了他脑袋一巴掌,“别打岔,你那么盼着你二叔死。”
“他是死了啊。”
“那天他没有,我们不吃东西就被村长发现了,就是你爷爷,他暴跳如雷,给了我们俩一顿胖揍。”
“哈哈,我爷爷也像你揍我一样揍你吗?”
“你那么兴奋干什么?哪个当爹的不揍儿子,你以后也要多揍你儿子,要不他当不了村长,咱们家为什么能代代当村长,就是因为揍得好。”
“知道了。”二柱想听圣经一样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我挨了揍之后再也不去碰那东西了,可是你知道吗,这东西让人上瘾,越吃越想吃,我吃了一次,后来也总是想,可是忍着忍着也就过去了,后来就再也不想了,可你二叔不行,我拦着他不叫他去,他还跟我闹翻了,自己去偷偷的吃。”
“二叔是挨揍挨的轻。”
他父亲摸了二柱的头,表示认可,他继续说道:“要是那会我知道他吃这个东西能吃死,我一定往死里揍他,跟你爷爷一起揍他,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见过他几次,还记得他那会什么样吗?”
二柱昂着头想了想,说道:“有点印象,不太清楚了,就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
“对了,他是不一样,他总是吃这个东西,吃了十几年,你见着他那会他才二十出头,那之后没多久就死了,他吃这个东西吃的,脸色金黄,皮肤光滑得很,就像挂了一层面具似的,你见他那会还记得不,他走路时关节都是硬的,不会回弯。”
二柱仔细一琢磨,应道:“对了,就是这样,他走路时直直的。”说着还学着将全身各个关节绷直了走了两步。
他父亲点了点头,说道:“这下你还想吃这个吗?”
二柱朗声应道:“不吃了,谁吃我就揍他,这是为他们好。”
第七十七任村长觉得自己的教育非常到位,心满意足的牵起二柱的手,正要回村,二柱又问道:“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这里种庄稼呢,这果子能长,庄稼也能啊。”
老村长气得一口老血顶在胸口,回手就给了二柱脑袋一下,骂道:“你怎么这么笨,这果子让人上瘾不是这果子的事,是这地,是这土,这土是受了诅咒的土,长什么东西都一样让人上瘾,直接吃这土都让人上瘾,这是老天怜惜我们,在一片诅咒之地中给了我们一块生存的地方,你小子怎么如此大逆不道,总想着来这诅咒的地方种地!”
二柱吓坏了,抱着头往村里跑,边跑边委屈,是你自己讲了半天果子的故事,反过头来还要赖我。
可不管怎么讲,这片地不能种庄稼,这果子不能吃在二柱的脑子里算是扎下了根,现在轮到他当村长了,他还记着他当初说过的话,谁要是吃这果子,他就揍谁。可是现实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如果不吃这果子,村里的孕妇怎么办,没有粮食生不出孩子不说,把命搭进去怎么办,这是全村人的希望啊。除了他们,村里还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村里的余粮根本不够支撑到这批青苗打谷,更不用提还要存下种子来年继续耕种。
二柱抬头望天,那一片云轻轻的盖住耀目的阳光,使得它难得的温柔了一些,就像他严厉的父亲,我该怎么办,父亲,如果是你面对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办?
二柱的父亲在天上无可奈何,该拿主意的还是活人,二柱下了决心,站起身来大手一挥,招呼着壮丁们:“走,招呼全村人,开会。”
村长二柱站在村子当中唯一一块不大的空地当中,被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实,要全村人拿被诅咒的果子充饥,这简直是大逆不道至极,村民们群情激奋,简直要生吞活剥了二柱,偏要他给个说法。
二柱内心也充满了矛盾,他不知这么一来有多少人又要想他二叔一样,变得不人不鬼,连死的时候都不能与村人合葬,尸体被几个壮丁背着扔到那荒山里去。
可是眼前的危机更重,眼看着村里的人就要因为粮食不够而饿死,那个时候即使能葬在墓地又还有什么用呢,他大喝一声,村民们渐渐安静下来,但是眼神中仍然充满了愤怒和不解。
“三柱,你在哪呢?”二柱向着人群里喊,三柱并不是他的亲兄弟,只是这一个村都系出同源,人们没有姓只有名,到二柱这一代全都叫柱,他是这一辈第二个生的叫二柱,紧跟着他的就叫三柱,以此类推,这三柱比他小半岁,家里也有个孕妇,他对着人群喊了半天,才听见三柱蔫了吧唧的声音回应道:“我在这。”
二柱顺着声音拨开人群把三柱拽了出来,拉着他在他身边一站,大声问道:“你媳妇几个月了?”
三柱面对这么多人脸憋得通红,哼哧半天不出声,二柱又问了一遍,他才支支吾吾的说道:“七个月了,马上八个月了。”
二柱又问:“你家还有多少粮食?”
三柱不解的看着他,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又一阵慌乱,甩开二柱的手,说道:“哎呀,我不说。”
二柱死死抓住他,逼他站在人群面前,喝道:“你家还有多少粮食?!你再不说,那你家就还有富余,下一拨分粮没你家的份,要走你就走吧!”
三柱一听要哭,连声说道:“凭啥来,凭啥来,凭啥没我的,凭啥没我的,不行!”
二柱扯了他一把,喝道:“不行你就说,你还多少余量!”
三柱哭道:“没咧,就还有两天的咧,我媳妇忒能吃,我对不起大家。”
二柱照他屁股上给了一脚,骂道:“窝囊玩意,滚蛋,还有那个谁,六柱,你人呢?”
六柱倒是干脆,人群里喊了一声:“早他妈没了,老子饿了三天了,都给我媳妇吃了,再这么下去我就得割肉喂我媳妇了。”
二柱点了点头,又叫:“七柱,老七,你媳妇还能吃饱吗?”
七柱也在人群里喊:“我媳妇还行,就是我娘要不行了,那老太太吃的不多,抠斥着还能吃几顿。”
二柱还要叫,被四两拦住了,四两是他爸爸一辈的老人,逼问道:“二柱,我知道你小子要干什么,可是不吃那果子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你懂不懂,你才当村长几天,你就要带头坏规矩,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二叔怎么死的,你们家出来的都是大逆不道的玩意,怎么就眼瞎选了你当村长。”
二柱还未还口,那边十三两接口了,“老四,你也不能这么说,这二柱也是给大伙想办法,照我看啊,祖宗的规矩不能破,可眼前的难关也得过不是?”
四两骂道:“要你做老好人,两头你都不得罪,你倒是说一个法来,不坏规矩,又让大伙都不饿肚子?”
十三两不说话了,嘟囔着:“怎么冲我来了,不是为了别伤了和气吗,你还敢得罪村长?”
二柱走到四两面前,耐心道:“四叔,你也看到了,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也知道大伙围着我是因为着急,可是咱们先解了眼前的危机再想那之后的事吧,这几个孕妇都能吃,这是好事,说明孩子健康,可咱们不能叫她们想吃吃不着啊。”
四两把嘴一撇,头一扭,说道:“那我管不着,反正这规矩不能坏,生那么多孩子有什么用,村子就这么大,有两个传宗接代的就得了,你还指望着生出多少来?”
这话一出可把那些家里有孕妇的人家得罪了,有些刚才还在指责二柱的人立刻将矛头对准了他,“你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怎么着,还得选两个能生的来,把其他的都饿死呗,那就让二柱生,听老婆子说他家怀的是双胞胎,她媳妇一个顶俩,把我们的都饿死,粮食省出来都给他,咱们村就让他自己生去,看他能当几辈子的祖宗!”
这话不仅把四两噎得够呛,把二柱也给饶进去了,二柱忙安抚道:“大伙别急,这不是叫大伙来想办法吗,我就是提了这个办法,也没说咱们都不吃粮食了,我的意思是紧着急需的人吃粮食,其他的人掺着点那个东西吃,先度了这关再说,这要开垦新地,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成的事,余下的地本来就不多了,你们都去地里转转,本来五年的地,到我这才第三年就不行了,今年的青谷都是憋的,这要不吃点别的,别说这几个孕妇,就连咱们这些已经在的人都要撑不下去啊。”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二柱说的没错,你们别难为他。”人们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白须老者,弯腰驼背,拄着根粗木枝子,一步一挪向着空地走来,人们看着他慢悠悠的挪过来,也不着急,纷纷议论着这老爷子也出来了,看来这次的事真的像二柱说的那般严重。
来的老头叫八斤,是村里硕果仅存的四两爷爷辈的人,他的儿子辈都已经死光了,孙子辈也就还有四两七两十三两那么几个老头,这老头子活了几乎一百岁,还能下地走路,这在二柱的村子简直是个奇迹,这老头平日轻易不露面,对于这帮村民来说简直就是活祖宗,每逢过年都要二柱领头集体去给他老人家磕头,听他给大伙做一年的展望。所以他说的话对于村民比起二柱来那是有无可比拟的威信的。
老头子挪到四两面前,吃力的举起木棍来,给了他脑袋一下,骂道:“混账东西,你祖宗哪来的那么多规矩?我是你祖宗不?”
这一下并不疼,老爷子也没多大力气,拼上老命去打估计也没多疼,可是四两还是跪下了,忙磕头赔罪,说道:“老祖宗,我这是为了村里人好啊。”
“为了村里人好你就要把他们都饿死,带着头的闹事?”老爷子颤颤巍巍的,二柱忙过来扶住他。
“我,我是怕大伙上瘾,那死相太惨了。”
“呸,那是你没见过饿死的。”老爷子还做了个呸的动作,要不是二柱扶着,呸的一下差点没把自己栽到地上。
四两见老爷子动了气,也不敢再吭声,带着追随他的人嘟嘟囔囔的向人群外挤,二柱一手扶着老爷子,对着他们高声喊道:“四叔,那就这么定了,到时候你们也出些劳力跟大伙一起采果子去!”
四两脸色阴沉,回头望了二柱一眼,哼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气哼哼的走掉了。
其他的村民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影响对二柱的信任,他们生来就不懂得自己拿主意,只要有饭吃,其他的事情叫别人帮他们考虑就足够了。很快大伙响应着二柱的号召,从田里分出了一大波人去采集果子,这样的活并不繁重,女性也能参与其中,她们在采集果实的过程当中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在这个村子,耕地有限,村中的男人就足够承担所有的劳动,同样因为耕地有限,粮食自然也有限,村子又不可能向外扩张,祖宗已经规定好的地就那么点,自然得省着用,也就没有鼓励多生多干的传统,女人的生育权也被大大的降低,换句话说,生孩子也要村长批准,家里的男人干活不行,他的老婆就没有权利生孩子,女人在这个村子的地位简直要低到不能再低,只能对男人百依百顺,因为村子就这么大点,一旦得罪了男人被扫地出门,就再也找不到吃饭的依靠了。
这是第一次给了她们劳动的机会,她们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累赘,争着去爬最高的山坡,上最高的树,找最大最甜的果子,很快村中为了储存这些果子特意腾出来的房子就被大大小小新鲜的挂薯堆满了。二柱做了个决定,提前将这些果实分给大伙,一旦入了冬这些果子没等吃就腐烂了,分到各家去,各自保存,自行决定什么时候吃,这东西漫山都是,不必想粮食一样按量分配,吃没了再去采,多吃更好,说明省下了粮食,于是再一次召集大伙到这仓库前的空地来分发果子。
这一次各家出了力的女人也都参与其中,村中开会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场景,女人们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好似第一次证明了女人也有大用处。
四两带着他的跟班在人群外远远的站着,冷眼旁观,好像两拨人之间立着一道无形的墙,八柱站在他身后,狠狠的啐了一口,道:“看这帮老娘们,凑到一起就会叽叽喳喳,烦不烦,就她们咋呼的凶,老爷们没有几个上心的,要脸不要脸?”
四两白了他儿子一眼,骂道:“闭嘴,你自己媳妇你管不住,有脸说别人?”
八柱脸一红,缓了一口气,恶狠狠的道:“看这次回来的,我就把她撵出去,别吃我家的粮!”
四两气得拍了他的脑袋,凶道:“闭嘴,你那婆娘还没下蛋,你把他撵出去,找谁给你生去,我他妈腆着老脸找二柱要的名额,你不想着赶紧给我生,你还要撵你婆娘?”
八柱捂着脑袋赶紧赔不是,他爹阴着脸,说道:“她拿回来的果子,让她吃,你抓紧给她种上,等生完了就把她轰走,我们家不要这样的女人!”
八柱愣了一下,忙不迭的应了下来。
二柱见大伙来的差不多了,找了个石头往高处一站,朗声说道:“感谢大伙相信我,支持我,这事没有你们的理解肯定是进行不下去的,这次全村采集果子好多人都出了力,还有些乡亲特别高风亮节,为了不多耗费粮食,在采果子的时候就地取材边劳动边吃果,不仅给我们采果子,还为我们省粮食,这样的家庭我都记在心里,入冬之前分粮食时,一定给他们多分几斤好粮食,来弥补他们的牺牲!”
此言一出,人群中爆发出高声的喝彩,四两可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脸色铁青,高声叫道:“我不同意,村里的粮食一向是按照各家劳动出力来分配,他们采个果子凭什么就能多分粮?”
没等四两答话,人群中七柱叫道:“这怎么不是按劳动出力了?采果子不费力啊,上山不费劲啊,你当这果子是自己跑到这村里来的?”
八柱不乐意了,抢白道:“你怎么跟我爹说话呢,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跟长辈说话?”
七柱看看人群中,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朗声道:“我怎么说话了,我说得不对吗,你家光在一边拆台,全村都上山劳动,你们在一边冷嘲热讽从不出力,现在怎么啦,知道要多分粮你们不干啦,咋啥好事都得让你们占了呢?凭什么?”
八柱气得脸通红,把身上遮羞的树叶往下一扯甩在地上,要冲进人群去揍七柱,被他爹一把拉住,给了他一个眼色,慢悠悠的说道:“照你们这么说,多劳动就多得,你们是多采了果子,那就应该多给你们分果子,你们上山的时候,我们这帮人都在村中照看田地,就应该给我们多分粮食,二柱,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二柱忙打圆场,他想着这本来是件好事,有了这些果子做储备,有了缓冲的时间,度过这个冬天应该不难,来年新地也可以开垦种粮,有了足够的粮食大伙也就没必要争下去,他说道:“四叔,你说的在理,可是你也知道吃这果子有点风险,现在大伙都还没什么事,可万一吃的太多他难免会出点什么事,我还是为大伙负责,这么着吧,我说大伙都出了力,你们在照看田地我也都知道,按说该给你们奖励,我看这样,咱们多采果子的人家年底的时候就多分粮,你们这会照看田地的呢,现在就给你们多分些果子,你看怎么样?”
四两瞪大了眼睛,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故作惊讶道:“好啊,老二,你这小算盘打得不错啊,我可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一手,要不你当村长呢,你可真行,我要你那破果子?你知道那玩意吃多了有风险,还叫大伙吃,你是不是谋财害命?你想把大伙都害死,看我们不吃就出了这么个损主意,大家快看看他哎,重新认识认识你们这好村长,要把咱们村都灭了门哪,你二叔死的跟个雕塑似的,现在还在后山扔着呢,你要让大伙都跟你二叔陪葬是不是?”
二柱没想到他说出这么恶毒的语言来,本来一番好心全成了肉包子打狗,心中不忿,未等开口,他媳妇幺娘挺着大肚子窜到那石头上,给二柱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她,喝道:“你上来干什么?”
幺娘没理他,跳着脚指着四两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的混账玩意,天天在这倚老卖老搞破坏,拆我们二柱家的台,你要脸不要脸,谁不知道这会地里根本没活?你们他妈的天天钻到地里去按得什么心当别人都傻呢啊,你们就想趁大伙都上山干活了,盯着有早结的粮食都偷到你们自己家里去,我这大肚婆上不了山,可是留到村里我也没闲着,你们这帮臭不要脸的怂货,挖墙脚的烂**子,叫你们家八柱回家赶紧搞他媳妇去,别他妈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搞,等生下来崽子赶紧看看有没有**子!”
二柱站在她媳妇旁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觉得这村长的人是丢大了,赶紧捂着她媳妇的嘴,叫两个人把她搀了下去,这边还弄利索,那边八柱早已经冲进人群要揍二柱,被外面的村民团团围住一个劲的向外推,二柱的媳妇还在高声大骂,根本不管四周已经被她搅成了一锅粥。
二柱心脏病都快犯了,四两这时候倒比他利索,已经倒在地上翻白眼,他的跟班们赶紧把他围住,又是掐人中,又是给灌水,这才倒过这口气来,睁眼第一句话却不忘了吵架,颤声说道:“咱们村几百年没出过这样的女人,造了反了,二柱,你管不管你媳妇,你还想不想当这村长了!”
村民们也知道二柱媳妇做的事不合规矩,说的话更是没边,可其中有一句话他们都听清了,找常理,幺娘这么干早就被群起攻之,不仅要被撵出家门,还要赤身裸体关进笼子里吊在村口的木桩上,一旦进了笼子,这女人基本性命就交待在这了,可是村民们现在顾不得去惩罚违了妇道的幺娘,他们对于四两作为村里除了八斤外最长的一辈,居然带头想要偷粮,这事如果属实,幺娘再骂得难听一百倍他们也觉得骂的过瘾。
村民们纷纷要求四两给一个解释,八柱拦在他父亲面前,大吼着:“你们这帮软耳根子,听一个女人咋呼,你叫她拿出证据来!”
村民的目光齐刷刷又聚集在幺娘身上,连二柱也充满了忧心的看着他,毕竟这是一件大事,他自然是相信他老婆的为人,可一旦要拿不出证据来,这话的反作用就会百倍的加在她的身上,她现在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幺娘大大方方往人群中一站,两手叉腰,指着四两的鼻子叫道:“你个老不羞的还想倒打一耙,有本事你叫大伙去你家搜啊,早熟的粮食不多,可也有个半缸米,我就不信你个老不死的那么能吃,一点都没剩下!”
四两只有倒气的份,光张嘴不出音,八柱急了,把他爹往背上一放,恶狠狠的盯着幺娘,幺娘毫不示弱,下巴一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八柱一跺脚,撂下一句狠话,“你们爱吃什么吃什么,我们管不着,反正我们家的粮到时一点也不能少。”说完背着他爹急匆匆的跑了。
幺娘得胜了一般,向着他的背影大喊:“走着瞧,看我家二柱还给你们分粮不分粮!快滚吧!”
四两的跟班见主心骨倒下了,也没心思再跟大伙纠缠,他们犹豫了半天,有些人决定留下来等着分果子,一小部分死心塌地跟着四两的人商量了一番,一直在这分果现场守着直到果子分完,村民们一散,他们便匆匆赶往四两家,这事还没完。
伴随着神阴山上传来的刺耳鸣叫声,太阳沉入了夜幕,夜空中繁星点点,明亮的月光是这个古旧落后的山村在夜晚唯一的光源。村民们早早的歇息是百千年来养成的习惯,也在夜晚仅有的娱乐活动无非是夫妻吵架,邻居拌嘴,二柱也不例外,碍于他老婆大着肚子,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恶狠狠的教训幺娘,但毕竟在村民间发表意见那是村长才能做的事,连一般的男人都不行,更何况幺娘一个妇道人家,竟然在全村人面前辱骂长辈,幸亏四两理亏病倒没有追究,若是日后追问起来,她一个孕妇怎么能承受得了。
二柱说了幺娘几句,没想到幺娘反而更加不在乎了,二柱就着窗外的月光看见幺娘对着他在黑暗中翻白眼,“你是不是怕我这么做给你丢人让你当不了这破村长?要我说有什么可当的,操心受累,还费力不讨好,你看那帮混蛋不帮忙不说,还跑到人前来拆台,你看那帮玩意,有一个帮你说话的没有?”
二柱摸着她隆起的肚子,皱了皱眉,低声道:“你小点声,让人听见了不好,四两他家做的也没错,我二叔确实是吃这个东西死的,可眼前难关得过啊,我二叔吃了十几年,天天吃顿顿吃,到后来几乎什么时候见着手上都攥那么个东西,我有时就在想他是不是吃多了撑死的?”
幺娘瞪着眼睛,故意大声道:“撑死的?能撑得腿都直喽?你又没叫那帮玩意像他那么吃,叫你二叔那个吃法,吃啥也都吃死了,可咱们有那么多东西给那帮懒玩意吃吗?”
二柱的手停在幺娘肚子最顶端的位置,他感觉似乎里面的小人隔着肚皮推了他一下,他心中一动,他绝对不能让这孩子出生就饿肚子,呵斥道:“你小点声,再有理也让你喊没理了,这果子大伙本来就心中有顾虑,我也不知道吃多少能变成我二叔那样,趁着大家还配合,赶紧把这关过了,你可别给我添乱了,人心隔肚皮,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幺娘笑了,按着二柱的手,把他往下边推,“这家伙也跟你隔着肚皮呢,他也不省油?”
二柱顺着她的意思说道:“他省不省油那得我试试才知道。”
幺娘推开他的手,嗔道:“别闹,早点睡吧,明还得上山摘果子去呢。”
二柱一翻身,仰面朝天,看着窗外皎洁的圆月挂在群星之间,清清亮亮,周围一丝云都没有。
楔子(下)
二柱又组织大伙去山里采了几次果子,储备的粮食也基本足够捱过这个冬天,最让他惊奇的是四两那拨人竟然一直没有动静,他原本担心四两被骂倒之后那些人会伺机报复,可没想到一路过来,这些人居然老老实实的,有几次还主动上山帮他带着村民采果子,那四两老头身体恢复好了之后也露过两次面,每次都主动要求给他分些果子,把粮食省出来给大家,搞得二柱反而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暗中记下打算立冬分粮的时候给他家多分一份,这叫什么道理,合着捣乱的人不捣乱就是有功,抵得上老实人踏踏实实多干多少活。
二柱心情轻快,穿梭在密林里,热情的跟劳动的村民们打着招呼,他想着这次采完果子,就该领着大家分粮食了,那些干瘪的青苗终于还是不情不愿的打谷了,虽然较往年少了很多,但至少来年播种的存粮有了,这关似乎就这么过去了,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困难,转念他又得意起来,这难关能如此顺利的渡过,还不是因为他的英明领导,若不是他这样的魄力,敢于顶着巨大的压力采集野果,那点粮食早就该被大伙分食而空了,哪还等得到青苗接谷的这一天。
他越想越是愉快,步伐轻得几乎要叫他跳起来,他丝毫没有注意他经过时村民看他的眼神,怨毒、阴狠,有的人在他走过之后停下手中的活,对着他经过的背影吐口水,这些他全然没有看到,美好生活的开端再一次在他面前展开,只要过了这个冬,村民们吃饱穿暖,他的孩子也要降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生活了。
转眼间寒冬已至,那些昨天还带着绿的树似乎一夜之间被人剃了头,干枯的树叶铺了满山满谷,只有一两片叶子还倔强的挂在树枝上苦撑,在寒风中飘摇,看样子也是时日无多。
在村中心的粮仓,这个村子里最大的建筑中确是另一番景象,人们换上了厚兽皮,有擅长打猎的人家手脚上还多绑了带毛的小狐狸皮,可人们的热情不是来自这些暖和的衣物,而是又到了分粮的日子,这一天在这个村里可算得上一年最隆重的节日了。各家都派出最强壮的劳力,一起分享这一年全村人的劳动果实,这种喜悦燃烧起来的热情,就算把他们扔到外面凛冽的寒风中去也不会觉得冷。
各家的粮食分派结束后,村长二柱要例行讲话,之后就是一年中最热闹也最喜庆的时刻,每家都会在自己分得的粮食中拿出一小部分,妇女们就地支锅起灶,男人们添柴加火,有富余的人家还会拿出他们打到的新鲜野味。全村的男女老少一起狂欢过节,这是村里的老传统了,大家管这叫吃合食,意思是一年的辛苦,大家同甘共苦,吃顿合食,和和美美。
这一天,不管什么样的怨恨私仇都得放下,要不然就是给全村人添堵,谁要敢在这天闹事,那就要做好之后这一年在村里过街老鼠一般的身份,村子里发生什么坏事,都要被大伙指责,看都是那个混蛋在吃合食的时候捣乱,破坏了这村子的福报才叫全村的人一起受罪。可这样的情况到了来年的合食就全都一起翻篇,因为这个时候再去指责别人,同样要担着破坏大伙福报的风险,于是这个村的冤仇也只有一年。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这一年跟往常不大一样,主动交粮的人中有很多人交上来的都是挂薯,二柱起初并不在意,心想着这也是大伙的劳动果实,一起分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大伙像是商量好的,交上来的野果越来越多,交粮食的几乎没有,少有的几家见别人交上来的都是野果,就悄悄把自己的粮食挑了出来,换上野果扔了回去。
二柱的脸上挂不住了,可他又不能发火,这毕竟是大伙的节日,他是村长更加不能背负破坏大伙福报的骂名,他的媳妇幺娘是个性子火辣的婆娘,挺着大肚子也丝毫不减火爆的脾气,终于在八柱和他的兄弟们一起抬着一个硕大的篮子吃力的拨开人群时,她忍不住了,她指着那篮里堆得跟小山一样的挂薯,质问道:“老八,这就是你们家给大伙吃的合食?”
八柱一松手,缺了他一个人他的兄弟们也抓不住那篮子,任由它摔在地上,堆在上面的挂薯被震下来,滚了一地,八柱也不在乎,大大咧咧把腿一撇,抱着肩膀,斜眼看着她说道:“哪来的野娘们,家里男人死了啊,这轮得着你说话吗?”
幺娘气得抓起滚在脚下的挂薯朝他脸上扔去,那小子微微一躲,果子正砸在他身后的弟弟头上,那小子今年不到十五岁,嘴巴上刚刚长毛,被这么一砸有点发懵,原地嚎叫起来,八柱这下更得了理了,指着幺娘大骂:“你个**跟我撒泼,大伙都看着了,是她先惹我的啊,家里老爷们不行,我来替你管管!”
说着就往幺娘身上冲,二柱赶紧将他拦住,说道:“老八,你别急,你嫂子脾气不好,她怀着孕呢,你让着她你让着她。今天合食,别闹得大家不高兴。”
八柱拿下巴看着二柱恳求的脸,一把把他推开,恶狠狠的道:“怀孕,你还护着他,这娘们这么野,合村找不出第二个来,不定是哪怀的野种,给你脑袋上扣屎盆子你还就着屎吃是怎么的,我今天就帮你一把老二,我把这娘们的肚子剖开拿出来看看这野种到底想不想你,你还别说谢我,起来。”
二柱还想拦着,那幺娘却先跨了一步冲过来,抬手就给了八柱一个大嘴巴,啪的一声把吵闹的人群给打安静了,所有人怔怔的看着她,谁也没想到女人敢打男人,还是当着全村人的面,打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这简直是翻了天了。要说夫妻间打仗,大多数是男强女弱,起码叫邻居们看着也都得是男的做主,女人也就比奴隶好那么一点,可关起门来也保不齐有怕老婆的,在邻居面前做做样子,回头叫媳妇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掐上几个青因子也说不准,要不这媳妇地位再低,她老受气这日子也过不顺当,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可自己的老婆在全村人面前打一个别的男人,二柱这头以后是再也抬不起来了。
他想都没多想,回手给自己媳妇一个巴掌,打得幺娘一屁股坐在挂薯堆里,其他帮忙收粮食的女人都吓呆了,幺娘做出的事,别说她们敢不敢了,就是一辈子都没这么想过,没有一个人敢去扶她,还是她自己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二柱,二柱心虚避开了她的眼神,幺娘揉了揉脸,一手扶着腰一手拨开人群向外走,实际上没有人拦着她,她还没到身前,村民们想躲瘟神似的早早的给她让开了路。
可八柱不敢,他叫道:“骚娘们,就这么想走,你不知道村里规矩吗,过来给我跪下。”
二柱声音颤抖着:“八柱,你嫂子怀孕了……”
八柱继续叫嚣道:“操,你个窝囊废,不知你怎么当上村长的,今天我来给你出这个头,你这娘们给我滚回来!”
幺娘站在原地,缓缓的转过身,眼睛却直直的盯着二柱,八柱声音又高了八度:“骚娘们,你把我爹气病了,今天还打了我,你要上天了你,给我滚过来!磕头!”
二柱看着幺娘站在人群中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她就是不让那滴泪掉下来,他心里一阵发紧,想把她护在身后,可声音在喉咙里打转,就是发不出声音来,幺娘的眼神变得柔软下来,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八柱的叫嚣,艰难的迈着步子向外走。
八柱恼羞成怒,迈开大步就要追上来,这时二柱如梦方醒,一把扯住八柱的肩膀,趁他一回头,迎面对着他的鼻梁猛击了一拳,八柱仰面而到,人们一片哗然,这时在人群中传出了孤零零的鼓掌声,人们转头一看,是八柱他爹,脸上挂着嘲弄的笑,一边拍手,一边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打得好啊,打得好,谢谢村长大人替我教训儿子,请教一下,我儿子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要在合食的时候,面对着我们的父老乡亲,面对着祖宗在天的神灵,要受你这一拳。”四两手一指二柱身后墙上画着的祖宗画像,村里人相信只要祖宗的牌位立在这,粮食便年年丰收,所以每家每户存粮的房间都在墙上画着祖宗的画像,只不过只有粮仓的这一幅画最为逼真,其他的都是各家凭着自己的印象照着画上去的,最初的这副画是谁画的就不得而知了。
二柱背脊发凉,看着四两阴鸷的眼神,他隐隐意识到今天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眼前这个人的刻意安排,可他又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的,他求助似的看着他日夜为之操劳的村民们,那些人眼神闪烁不安,有些低下头去,有些人迎着他的目光,却透出彻骨的冷漠。
他们都在等着看他的好戏,在这样一个大好的日子,他才是他们消遣娱乐的对象。
四两大手一挥,挑衅似的看着二柱,嘴巴却对着后面喊道:“把她给我拦下来!”
他的跟班们应了一声,几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从人群中钻了出去,没一会功夫就把有些虚弱的孕妇幺娘架了回来,幺娘拼命挣扎也挣不脱几个小伙子铁钳般的手,她扯着嗓子高声叫喊,撒泼蹬腿,可还是被几个人连拖带拽按倒在二柱和四两之间,幺娘摔在地上哼了一声,捂着肚子呻吟起来。
二柱脸色发白,扑上去扶住他的媳妇,抬头问四两:“四叔,你这是干什么?今天这事明明是你儿子八柱先起的头!”
四两浑不在意,昂头道:“我的儿子遵守村规,遵守祖训,带了粮食过来,按照你村长大人的要求带的野果子,我们哪一条做错了,我们不仅没做错,还把我们的口粮多捐了出来,你看看谁家有我们的多!是你的媳妇臭不要脸,在祖宗面前犯忌讳,以一个妇人之口辱骂我的儿子,还打了他,你媳妇该怎么处置,还用我提醒你吗?”
二柱浑身颤抖,原来这个人近几个月的安分守己全都是在为这一刻做铺垫,他根本没有想到作为一个长辈,四两会使出这么阴险的手段,他气愤自己没能保护好幺娘,也责怪幺娘的脾气太火爆,落下巨大的把柄在这样的人手里,他恳求道:“四叔,看在你从小看我长大的份上,不要把事做的这么绝吧,我还是你们的村长呢,我带着大家采果子不也是为了渡过饥荒吗,万一村里饿死了人,我怎么面对列祖列宗啊!”
四两根本不把他的求饶放在眼里,他憋了一肚子火,哪能轻易就放过二柱,他想的就是要他身败名裂,喉咙里冷哼一声,说道:“怎么面对列祖列宗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我这可是帮你,你叫大伙吃果子,集体慢性自杀,你就有脸去面对祖宗了吗,我不叫大伙吃,你媳妇是怎么骂我的?你就有脸去面对祖宗了吗?我现在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好,小子,回头是岸哪!”
幺娘面无血色,满头大汗,似乎在强忍着疼痛,拽了一把二柱,说道:“二柱,你不要求他,你落得他手里,越是求饶越是让他满意,你跟他干,你别怕!”
二柱急的快哭了,抱着她媳妇吼道:“行了,你就别添乱了,你还嫌乱不够吗?”他知道幺娘说的有道理,这时求四两是不可能有用的,于是他对着乡亲们喊道:“你们帮帮我媳妇,她疼得厉害,她这是怎么了?”
众位村民听到他的呼喊,纷纷把头扭了过去,避开他的目光,有人露出了迟疑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又低下了头,四两早就在村民中以谣言造势,声称二柱鼓动大伙以果代粮,是为了入冬分粮的时候可以独占更多的粮食,他媳妇怀了孕,接生婆子探过之后又是一对双胞胎,家里分的那点粮食早就不够了,这才以地里欠收为由,欺骗大伙采果子,说是为了大家,实际上早将大伙卖了。村民们信了四两的鬼话,又碍于二柱村长的身份,敢怒不敢言,最后不得不听了四两的诡计,憋着劲的等到合食会上一起向二柱发难。可眼下这会,谁也没想到二柱媳妇犯了这样的毛病,她虽然有悖祖训,可罪不当此,看着她挺着大肚子满地打滚,村民们反而于心不忍了。
四两可不管这些,呼喝左右,叫他的跟班上来,指着幺娘道:“你们先把这个妖言惑众的野娘们拉到村口去,待我当着大伙的面,审明白了二柱,再带过去一起发落!”
二柱扑向前,用身子把幺娘挡在身后,急道:“四两,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有什么权利审我,我一向尊重你是长辈,你不要逼人太甚,我媳妇大着肚子,经不起这么折腾了!”
八柱冲上前,一脚把他踢开,伸手去扯幺娘的胳膊,被二柱抱住了一只腿,二柱随身一拧,八柱站立不稳仰面摔倒,二柱手脚并用趴到他身上,一屁股将他压在身下,对着四两喝道:“你们谁再敢过来,我拧断他脖子。”
四两见二柱眼睛都红了,似乎是发了狠,自己的儿子也被人制住,一时间不知如何才好,这时八斤老头苍老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都给我住手,造孽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这么闹!”
老头拄着拐棍,迈着小碎步,急匆匆往人群里钻,大伙给他让开一条道,他一边走一边叨叨:“造孽啊,我就晚来了这么一会,这冬还过不过了,你们这么闹,让祖宗怪罪了谁担着,我老头晚节不保啦。”
老头磕磕绊绊奔到四两面前,四两不情愿的给老头行了个礼,接着别过头去站在一边,老头拿拐棍指着二柱,颤巍巍的说道:“你还不下来,你个败家子?咳……咳……咳咳……”话没说完老头就剧烈的咳嗽个没完,二柱赶紧翻身下来,扶住老爷子,老头一甩手把他的手打开,咳道:“顾你媳妇去,咳咳!”
二柱忙又回到自己老婆身边,蹲在她身后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好过一些,幺娘在地上拧着眉,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掉,她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发。
八斤看不过了,拐杖在地上一柱,骂道:“混账东西,接生婆子呢,快过来给看看,你们人心都是石头做的吗?她犯了多大的罪你们这么折磨她?”
四两这时接话了,“老爷子,不就是个女人吗,用得着这样吗,她在祖宗面前咆哮村民,这罪还小了,你不能这么偏袒二柱啊!”
八斤抬手给了四两一个嘴巴,气道:“你个王八羔子,良心狗吃了?听说你在这上蹿下跳的,让大伙交果不交粮?”
四两捂着脸,却没有退缩的意思,还嘴道:“八爷爷,你这怎么说的,你也知道那果子不能吃,这让大伙都吃果子,二柱他们家独占粮食,那我们能干吗?你们愿意吗?”他回身问村民们,村民们纷纷点头称是,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八斤回过头环视一圈村民,他们一个个又闭了嘴,八斤双手拄着拐,喘了两口粗气,说道:“我这么大年纪了,得叫你们给气死,没有这果子你们现在还有粮分?自己脑子不会算账,让这么个东西忽悠着做事,你们能好的了?”
四两这时反而挺直了腰板,说道:“这还用我忽悠,这不明摆着的事实吗,二柱这小子当了村长没几天就搞这么一出,以后不顶还得坏什么规矩呢,咱们村哪,都得陪他玩完,也不知您老人家收了他什么好处,这么向着他说话,要不然,这小子把粮都运你们家去了吧!”
八斤气得直瞪眼,干张嘴说不出话,指着四两连说了几个你,四两接着道:“你什么你,老东西,别在这倚老卖老,咱们证据说话,事实摆在眼前大伙都会看,用不着谁忽悠,二柱偷粮在前,她媳妇狐假虎威以为当个村长老婆就能骑在头上拉屎,咆哮村民在后,我看啊,您老还是离他们远点,省的大伙把气撒到您身上喽!”
八斤直跳脚连骂放屁,可村民被四两灌输二柱偷粮的观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时的犹豫不决也仅仅是因为幺娘的样子实在痛苦,不太忍心责备,可八斤一来,他们听了四两的话,又觉得村长和德高望重的老头联合起来欺压他们,便不愿动脑子,由着自己心中不满的情绪占了上风,纷纷站到四两这边来。
八斤见说不过对方,只好耍起横,挡在二柱夫妻面前,说道:“乡亲们,你们清醒清醒,这事这么简单,你们怎么就信了四两的鬼话了呢,你们好好想想,二柱这村长当得不亏你们吧,你们不能这样!我今天还就不信了,谁也不能动他们!”
四两哈哈大笑,朗声道:“八老爷子,我们大伙平日里都尊重你,也拿您当个佛爷供着,可你佛爷就该有个佛爷的样,好好做到一边端着去,马上要当祖宗的人了,民间的事就别瞎掺和了,省的晚节不保,落个倚老卖老的骂名,乡亲们,你们听着,今天大伙是不是一致决定,免了二柱的村长?”
“是!”村民们发出的声音不算齐整,但是也足够锥进二柱的内心,他心灰意懒,只想着快点结束,相比他自己,这时候他更担心的是幺娘的安危。
“怎么着,你们还犹豫了,我跟你们说,谁要支持二柱接着当村长,你们就留在这,要免了他,我今天给你们开真正的合食会,都上我们家吃真粮食去,这些狗都不吃烂果子留给他们,叫他们吃个够!怎么样,好不好?”四两见大势已定,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他确实如幺娘所说,几个月来一直在偷偷的往自己家运早熟的青苗,累月来积攒的粮食足够村民们敞开吃上一次,所以他对幺娘恨之入骨,巴不得她就这么死在面前才好,顺便还能断了二柱的后,谁叫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媳妇老也怀不上,等幺娘一死,这二柱就再也没有可神气的地方了。
他沉浸在村民高声迎合他的声浪中,陶醉不已,今天他是卧薪尝胆,大胜而归,杀得二柱片甲不留,就连八斤老爷子的威望也让他煞了半截,他就这声势,裹挟着民意宣布:免去二柱村长的职务,当然是由他自己代劳,以后这名号自然是要传给他的儿子,同时,他命令众村民将幺娘投入到村口的高杆木笼里,这笼子已经很久没有装过人了,关进一个前村长的老婆可是破天荒的事,村民在那笼子下面围观了许久不愿散去。二柱带着大伙收集来的果子,成了他和媳妇接下来日子的口粮,四两带着自己的亲信把粮仓里的粮食全部占了,只有通过他的允许村民才能领粮食,谁要是同情二柱两口子,不止会遭到排挤,更重要的是没有粮食吃,只能吃野果子,原本大伙共享的粮食,成了四两控制村民的工具。
二柱就那么一直坐在关着自己老婆的木笼下面,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他一直想不明白,他一心为了村民,怎么反而倒成了罪人,还连累自己的老婆受苦。幺娘自打那天肚子痛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又被关在笼子里被人指指点点,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若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她早就咬断自己的舌头自尽了,可肚子里的孩子叫她坚强,即使每天吃挂薯也要留着这条命到孩子出生。
自打二柱当了村长以来,两口子几乎没有这样朝夕相伴过,村中繁重的工作总让二柱疲惫不堪,早出晚归领着大伙看田地,采果子,为了入冬的事发愁,当了村长不到一年,白头发倒冒出来不少,幺娘若不是将这些看在眼里,也不会因为心疼他而当着村长那么多人的面发脾气。没想到二柱被他牵肠挂肚的村民给免了,幺娘被关了吊笼,却给了两人相互陪伴的机会。
起初,还有好事的村民跑到吊笼这里指指点点,夫妻俩谁也不在乎,二柱搬来一个木箱,站在箱子上刚好可以够到笼子,他白天站在箱子上面给妻子端水送饭,夜里就钻到箱子底下睡觉,他看着妻子身体一天弱似一天,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村民们见他们两人像瘟神一般,时间一久便没人再到这附近来,有事经过也要绕着两人为中心划一个大弧走过去。
直到二柱某天早上醒来,他记得那天特别的冷,他是被冻醒的,一睁眼便立刻爬上箱子查看幺娘的安危,他发现自己的老婆气若游丝,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拼了命的摇晃笼子,幺娘勉强睁眼看了他一眼,又将双眼闭上,任他怎么叫嚷也没有反应。
他发了疯似的直冲进村里,一脚踹开四两家的门,四两和自己两个老婆在被窝里还没醒,被他冲进来吓了一跳,两个娘们捂着胸口尖叫起来,很快四周的邻居街坊就赶了过来,八柱提了根棍子裤子还没提上来冲在最前面,一进屋见到二柱正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给四两磕头,地上已经有一滩血迹,听他嘴里连声道:“四叔,你开恩,放了我媳妇,放了我媳妇吧。”
八柱莫名其妙的问他爸:“这一大早抽的什么疯,怎么的,在外面冻傻啦,今天想起求情,早干什么去了?”
二柱红着眼睛回过头,露出吃人的表情,给八柱吓了一跳,含含糊糊的说道:“求人还这么求的,你吓唬我啊。”他不自然的把头别过去,躲过二柱的目光,二柱没有理他,接着给床上光着的四两磕头,说道:“四叔,我媳妇不行了,你把他放了吧,我错了,我都错了,我媳妇肚子还有孩子哪!”
四两把众人轰走,抓起床头的裤子蹬上,边提裤子边动脑子,说道:“这么的,我去看看吧,她是罪不知死,真要死了,可不能死在笼子里,要不然我成什么了?”
四两没理二柱在他身边走过去了,二柱赶集起身跟在他后面,一出门冷风把四两又吹了回来,他招呼八柱去笼子那看看,有什么情况回来跟他说一声,说完把门一关,把众人都挡在了外面,自己又钻了被窝,八柱扯了二柱的袖子,不耐烦的说道:“走吧,你再磨蹭我也懒得去了。”
二柱赶紧抓着八柱的手,生怕他也跑了,拽着他一路小跑来到笼子下面,八柱踮着脚在下面看了半天,说道:“我看没什么啊,这不睡着呢吗,这大冷天睡这么死,哪有事,待着吧。”
说完转身要走,二柱一把将他抓住,咕咚又跪下了,涕泪横流:“她真不行了,你们救救他,行行好吧。”
这时除了跟四两家关系紧密的村民,其他的村民也被折腾起来了,闻声赶来看热闹,他们对四两的做法早就不满,可是奈何人家把着粮食,这是生死命门,一个个都敢怒不敢言,人群渐渐将二柱他们围了起来,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八柱一脚把二柱踢开,骂道:“你他妈给我磕头,你比我大,你要害死我啊,得了,这事我管不了,我回去问问我爹去。”
二柱抱着他腿不让走,哭喊:“再晚就来不及了?”
八柱甩不开他,便指着人群喊道:“你们都死啦,快过来俩人把他拉开,别让他烦我。”
二柱带着哭腔苦求大伙:“求求你们,我知道吃果子有违祖训,也知道那果子会让人得病,可我是为了大伙不挨饿啊,我们村里这么多人,一人吃一点,能省下多少粮食,有了粮我们才好过冬啊!”
人群中终于有人搭话了“那你自己怎么不吃?你分明就是想害死我们,自己独占粮食,才当了村长几天,你爸爸要是活着都让你气死了!”
二柱脑海里又浮现出他爸爸带着他上山采果子时的样子,那时他那么高大,可靠,是全村人信赖的好村长,比他称职得多,二柱哭的更加伤心,八柱不耐烦了,再次将他蹬开,“起来,你烦不烦!”
二柱往前爬了几步,没有赶上八柱离去的脚步,索性扑倒在地,连连给乡亲们磕头,哭道:“好,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我错了,我不该继承我爸的位子,我不配做他的儿子,可我的老婆没有错啊,她只是鲁莽了些,她不是坏人,花姨,你想想你们一起扬谷的日子,霜妹,你们还一起洗衣服,你生孩子的时候她还照顾你来,你们都忘了吗,她不应该这么被折磨啊,错的是我,你们把她放下来,让我进去,求你们治治她吧,她真的不行了。”
人群中女人先动摇了,明娘是村里的神婆,每天带领大家合着神阴山的鸣叫做祷告是她的本分,本分之外村里人的小灾小病,接生送葬是她不用下地干活就能换取粮食的手段,她率先开口道:“姑娘们,二柱说的没错,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八老爷子说的好,我们要是这么让幺娘死了,我们成什么了?山神也会降罪于我们的!”
八柱一听,脸上立刻换上了凶狠的嘴脸,指着人们喝道:“我看谁敢动,我看你们是不想吃饭了,今天谁动我跟谁翻脸,不信你们就试试。”
明娘面不改色从人群中迎上他的手指,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八柱,你良心黑了,咱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就这么看着二柱媳妇死你面前,里面还有两个孩子?我还告诉你,别拿粮食要挟我,大不了我吃那烂果子去,你爹的病你还想看不想看了,再拦着我,你们家以后谁的病我都不看,你以后媳妇生孩子,你自己接生!”
八柱一听,立刻含糊了,咔吧着眼睛,嘴里不清不楚的说了两句话,明娘逼问道:“你说什么!大点声!”
八柱两手一摊,说道:“明娘,谁冲你了,我说他们呢,谁不让你吃粮了。”
明娘一声娇喝:“冲谁也不行,今天我就做主了,你们这帮老爷们让人攥吧的跟瘪茄子似的,丢人不,赶紧搭手把幺娘放下来,老娘要给她看病!”
二柱跑到明娘面前千恩万谢,明娘狠狠白了他一眼,说道:“要不是我妹子病重,你们的事我才懒得管,就你那窝囊样确实当不了村长,看你对她还算有情义,我才不出来当这个大瓣蒜呢。”
二柱跟在明娘后面点头如捣蒜,唯唯诺诺不敢说话,生怕做主的人变了卦,耽误自己老婆的姓名。明娘雷厉风行,如同监军一样指挥一帮老爷们七手八脚的把幺娘放下来,拿眼一照,发现大事不好,幺娘嘴唇发黑,唇角上似乎泛着金光,知道她命悬一线,赶忙招呼着大家抬着幺娘去自己的屋子。
雪如鹅毛,山谷里的小村很快便裹上了一层白色,起初雪片轻轻柔柔的,落在人们的脸上,手上,裸露的胸膛和后背上,并不叫人觉得冷,二柱的心思全都在自己濒死的老婆和孩子身上,他站在神婆明娘的屋子外,全神贯注的通过房门间的小缝向里张望,神婆不叫他进屋,他心急如焚,雪也捣乱似的,拌着狂风大作越下越猛,人们终于意识到天冷得不像话,纷纷离去,只有二柱死守在门口,苦等那一个消息。
雪落在二柱身上不再融化,几乎看不出他本来的样貌的时候,身后的门开了,明娘神色肃然,招呼二柱进屋,二柱看着她的眼睛猜测着幺娘的情况,明娘避开他的眼神,侧身让开一条路,示意他赶紧进去。
也许是冻得太久失去了知觉,二柱不知自己怎么迈的步,一进屋,他的老婆躺在一片稻谷和他不知名的树叶之中,神态安宁,遮天蔽日的大雪让屋子里的光线异常昏暗,他看不清自己老婆的模样,加紧走了两步,扑到床前,才发现他的妻子面色铁黑,牙齿和嘴唇的交接处变得金光闪闪,他伸出手去抚摸幺娘的脸,手所触到的地方皆是硬邦邦的,他猛回头望向明娘,明娘轻轻的摇头,说道:“太晚了,你媳妇本来怀着孕,你打她那一下动了胎气,又被关在吊笼里,风吹日晒,早就不行了,这段时间又天天吃那果子,你看她唇边的金线,我试过了我所有的办法,山神将她带回去了。”
村里人迷信自己的祖先是从神阴山上的天堂下凡的神仙,人死了便被山神召回去,魂归故里,可二柱一点也不想这样,他捧着自己妻子的脸,大颗大颗的落泪,却始终哭不出声音来,明娘见惯了生死,却也忍不住动容,一手扶在他不断抽搐的肩膀上,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这个可怜的汉子。
二柱突然停止哭泣,回头对明娘说:“我的孩子呢?他们也不行了吗?难道就这样没了吗?”
明娘低垂着眼,轻轻摇头,说道:“母亲死了,孩子自然要追随母亲而去,我也没有办法。”
二柱抚摸着幺娘高耸的肚子,泪眼模糊,泣不成声,不住的呼唤自己老婆的孩子,明娘看得难受,便转身打算出门,叫他们夫妻二人独处一会,这时二柱惊叫了一声,明娘猛回头,见二柱指着自己老婆的肚子,慌里慌张的对明娘说:“你骗人,我孩子没死!”
“怎么可能,我从没见过妈死了,孩子还能活的。”
二柱起身过来抓住明娘的手,把她的手拽到幺娘的肚子上,他瞪大了眼,说:“你摸,感觉到没有?”
明娘将信将疑感受着明娘肚子上传来的感觉,她的肚皮已经僵硬,这是吃多了挂薯的后遗症,在那一片平坦而坚硬的皮肤下,似乎有一个东西在她的手心跳了一下,她不由的咦了一声,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她拿开二柱攥着她的手,舒展了一下手掌,又轻轻放了上去,她俯身侧耳闭上眼睛仔细感受那孕育生命的地方传来的律动,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她这才确信了,睁开眼睛,对着二柱说道:“山神显灵了,真是奇迹,真是奇迹,定是山神看你可怜将你的孩子送还了回来,还不赶紧祷告感谢山神!”
明娘说罢跪在地上,冲着神阴山的方向振振有词念起经文来,二柱看她这样,也学着她的样子,诚心实意的感谢山神,终于明娘又站起身来,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对二柱说道:“二柱,你自己做决定吧,现在幺娘死了,要把孩子取出来需要剖开她的肚子,可一个人的身体不完整是不能入祖坟的,不入祖坟的人灵魂是无法归山的,这,你看。”
二柱想都没想,眼神透出坚毅,说道:“当然要救我的孩子,我老婆已经没了,我不能再失去孩子,不能归山,”想到他的妻子,他的眼睛又湿润了,他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能归山就不能归山,我带着她去后山的林子里,找一个地方,我们俩死了葬在一起,我跟她一起在世间游荡便是了!”
明娘感动的抹了把泪,说道:“好,既然你这么说,我一定把你的孩子救出来!”
二柱看着明娘忙前忙后的准备救他的孩子,他跑到后屋去给明娘的炉子里添柴,他要把房间烧得热热的,他的老婆冻死了,不能让孩子再受苦,他心里做了一百个孩子出生的打算,脑袋里想着孩子懂事了怎么告诉他妈妈的事情,想着这孩子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当村长,要是能当可不要再想他这样软弱,连累了自己的老婆丢了性命,想到这里他又不禁落泪不止,他也顾不上用手去擦,一个劲的往炉子里添柴,好像那些痛苦的事能同柴火一起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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