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梦醒时分记》免费试读_风语笙》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失忆三十年》——午未申酉。
一 幻城
每当我们回首往事,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故事仿佛变成了记录他人的历史,而我们自己却变成了旁观者,我们的经历如梦境般模糊,又如我们的个性那样深刻。如果我们追溯记忆开始的时刻,发现那里只是一片空白,就好像我们不曾经历过。我们不得不相信,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必然会忘记许多重要的时刻。但风海却清晰记得记忆的开端,那,是一个梦境。
1 记忆
空中飞舞着雪花,除了灰蒙蒙的大地、天空、山峦和被染成白色的唯一的枯树,雪原上空无一物。脚下曾是清澈的湖,能够望见湖底的沙石,现在已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寒风从四面八方渗入体内,那刺骨而纯净的寒冷沁人心脾,空气中弥漫着冰雪的气息。空无一人的荒野变成一片密境,看似就在眼前却无法触及。可是那雪原上深深的脚印是谁的呢?谁在那片雪原走过?男人踏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地向雪原深处走去,但是他发现自己无论走多久,如何努力,始终不能接近那片雪原。它就像第一眼看到的那样遥远而无法触及。
他意识到那不过是一个梦境。
脑海中的幻景让男人突然醒来,他微微睁开眼睛,强烈的光如锋利的刀刃让眼睛刺痛,他不得不再次紧紧闭上双眼。那一瞬间进入他脑海的只是白茫茫一片,他不确定是自己脑海中残存的梦,还是睁开眼睛那一瞬间看到的景象。难道我真的在那片雪原之上。他脑袋里被白色的雪原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于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他深深的呼吸,并没嗅到寒冷的气息,周围的空气也并非沁人心脾,相反却是潮湿和闷热,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身处雪原,也没有真正看到雪景。
男人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推测自己应该在什么地方,是一片荒原之上,在朋友的家中,还是心上人的房间里,或者是躺在自己柔软的床上,当他尝试回忆起其中任何一个场景,大脑中只是呈现出一片空白,让他感到刺痛。周围没有一点声响,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声。过了很久他听到了回音,是高跟鞋发出的声音,很远,仿佛从自己空荡荡的脑壳中传来,很快就又消失在耳边。他摸索着周围,身下是柔软的棉被,旁边是坚硬的铁栅栏,带着空气的热度。
过了很久,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空空的房间里,头顶上是白色的屋顶,周围是雪白的墙壁,自己躺在白色的床上,整个屋子像梦中雪原一样洁白。空空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眼前的一切仿佛凝固住一般,就连时间也陷入寂静。是否我也凝固了?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爆裂般的疼痛。我没有凝固住,我还能够呼吸,我还活着。他挣扎着坐起来,感到头撕裂般疼痛。男人一点点挪到床边,双腿从床上垂下来,头深深埋到胸前。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从他脑海中跳出来,他庆幸自己还能思考,可是当他想要回忆曾经发生的事情,回忆自己怎么来到这里,回忆自己的亲人,甚至想要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大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有一丝丝伤感,自己竟然想不起过去的事情了,自己该错过多少值得回忆的事情。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接踵而来的是对自己定位的渴望,他努力回忆,想让自己变回到之前的自己,回到以前熟悉的环境中。但他所有的尝试最终都变成了苍白空洞。
穿着雪白护士服的年轻的护士低着头推门进来。护士的衣服为什么和这墙壁一样雪白,为什么所有一切都是白色,还有那梦境中的雪原,这代表一无所有还是纯洁无瑕。
护士走进房间抬头看到男人坐在床上,吃惊地叫了出来。但职业素养立刻让她镇定下来,护士惊愕地走到男人面前看着茫然的病人,确认他神志清醒,这才放下手中发光的不锈钢托盘。她走上前盯着男人的眼睛看了一会,开始为病人整理床铺。
“你终于醒了。”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职业惯性或者是对病人的好奇,还是和他打招呼,似乎在说:你竟然能够醒过来。或者更像是还没有意识到病人醒来。
“这是什么地方?”男人急切地问。和所有失去记忆的人一样,他迫切想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虽然头还是剧烈疼痛,脑袋依旧昏昏沉沉。
“深圳市人民医院。”护士小心地解开男人头上的绷带,为他换药。“你昏迷了23天,在这里躺了23天。”
“怎么回事?”男人突然抬起头来,护士的手哆嗦了一下。“我怎么在医院里,我的家人呢?”
“你叫什么名字?”护士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生气的把他的头掰过去,似乎是不愿看到男人苍白的脸。
“你说什么?”他并非没有听清,仍旧皱着眉头问。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护士加重语气。
“我的名字?”他低下头小声重复,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叫什么,他下探到记忆的深渊,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刚才的伤感变成恐惧,从内心深处慢慢袭上心头,但他还没有意识到恐惧即将到来,只是抱着头不停小声重复,“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护士将信将疑看着他,确认男人不是在演戏,她放下手中的纱布,转身跑到去,站在走廊里大喊:“李医生、李医生……”
走廊里一阵骚动,接着响起急匆匆的皮鞋声,咚咚的声响仿佛踹在男人的心上发出的回音。很快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房间里,医生扒开沉浸在思索中病人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
“姓名?”
没有答案的问题。
“年龄?”
没有答案的问题。
“家在什么地方?”
没有答案的问题。
“在深圳有没有亲人?”
仍旧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得到的只有病人迷茫的眼神和痛苦的表情。
“你记得什么?”医生将信将疑地问。
“我记得一片雪原,雪还在下,天空灰蒙蒙的,大地也是灰蒙蒙的,雪覆盖了一切,却没有掩盖住雪地里长长的脚印。”
男人暗中揣测,那一排长长的脚印为什么没有被大雪覆盖,为什么那么清晰,又是谁在雪地里走过。
“还有呢?”医生企图引导男人记起更多的事情。
“我有一个未结婚的妻子。她在家乡等我。”男人痛苦的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不知是回忆还是幻觉,但现在,无论是什么,都在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一定曾经让他印象深刻,无论是不是事实。
“然后呢?”医生仿佛看到自己即将唤醒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将创造一个医学奇迹。
“我出来打工……挣钱……然后回家结婚……”男人一边思索一边断断续续地回答。
“你未婚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男人紧紧攥着衣角摇摇头。
“她长什么样子,你一定记得。”医生鼓励他。
男人皱着眉头思索很久,没有回应。
“想想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想想曾经发生的让你最快乐的事情。”医生没有放弃努力。
他闭上眼睛紧缩双眉,脑海中仍旧空无一物。站在周围的人们紧绷的神经一下变成了失望。医生一连串的问题仿佛早已设计好,将他一步一步引向曾经的记忆,但对他来说犹如未知的、恐怖的地方,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记忆的地方。“不记得了。”最终他痛苦的摇摇头。
“你仔细想一想,家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有什么让你难忘的东西?比如,你刚才说大雪和原野。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即便没有唤起任何记忆,但医生的问题还是让他感觉有了依靠,仿佛医生很快就会让自己想起过去的一切。他试着跟随医生涉足那雪白的荒原,紧紧抓着医生的衣角,跟随着他的步伐谨慎前行,就会想起过往。当这一连串的问题没有答案之后,他感觉自己撞到了透明的玻璃墙上,而医生却穿了过去,他想紧攥着医生的衣角向前冲,却再一次撞到透明的玻璃上。
医生失望地皱起眉头,意识到病人耽误了自己太多时间。
“一片雪原,只有一片雪原。”剧烈的头疼让他无法思考,甚至于无法呼吸,但他还是继续向玻璃撞上去。他仿佛听到砰砰的撞击声在自己脑海中回荡。他喃喃地说。“我的家就在那片雪原上。”
“那只是强烈光线刺入你眼睛产生的幻觉。”医生对眼前的病人已经不怀有任何希望了,飞快的在本子上记下:失忆症。
人们如潮水般退出去。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他感觉自己再次坠入深渊,恐惧从墙角黑色的缝隙冒出来慢慢逼向自己。男人蜷缩在病床上,思索着别人随口而出的问题,那些最简单的问题在他这里变成没有答案的谜题,即便是一遍又一遍的思索也找不到答案。窗外的喧嚣被他近乎真空的大脑隔绝了,他陷入了无声的世界中,就像梦境中静无声息的雪原。很快男人陷入恐惧也无法唤起精疲力竭,他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里,那个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地方,沉沉睡去。
睡梦中,那片雪原再次出现,仿佛无形的力量把他推到了一片灰蒙蒙的天地间。仍旧是茫茫冰雪,仍旧是被积雪覆盖的枯树山峦,仍旧是那排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脚印。他站在原地望着,一直沿着那排长长的脚印望下去,看不到尽头。如果梦中能够控制自己,他一定会跟随那脚印走下去,但是,那只是梦境,他无法驱使自己去做什么,哪怕是向前迈出一步。雪依旧在下,无声无息。
他醒来睡去,睡去醒来。梦中,所有场景都只是一闪而过,他来不仅看清它们的样子,来不及意识它们的存在,所有景象只是一闪而过的光,醒来后便从脑海中消失,他乞求老天多给自己一点点时间,让自己仔细看看梦中的场景,可是梦境中却连短暂的都称不上,就像光影一样在梦中迅速出现、消失,唯有茫茫雪原在那里让他久久凝视。醒来,他仰面躺在床上,看着洁白天花板上浅浅的水渍印记,搜寻着自己失去的记忆。头已经不剧烈痛,让他有能力思考。在恐惧与好奇,回忆与想象中寻找自己的家乡和亲人。我来自那片雪原,纯净的雪原,就从那里走出来,对我来说那是我记忆开始的地方。但现在,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怎么从那片雪原来到这狭小的地方,我是怎么忘记了自己。前一天,他靠在墙上,透过门上的小小的玻璃看着走廊里一闪而过的身影,那一个个影子也如梦境般虚幻。
“护士,我是怎么住进医院的?”
护士在房间里整理病房,他歪着头看着眼前晃动的白色衣服。她白色的大褂犹如裙子在房间里来回飘荡。
“是警察将你送来,他们说你半夜里在街上被车碰了。”护士回答。
“我身上什么东西没有吗,没有身份证吗?”
“来的时候你全身都是血,除了你那身血衣,什么也没有。”
他失望的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几只鸽子从楼顶上飞过,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只有这些吗?仅仅这些吗?不会什么都没有的?我的行李呢?我的身份证呢?
“今天几号?”他突然想起时间。就在几天前他脑子里还没有时间的概念,现在他仿佛突然感觉到时间的存在。
“1985年5月16日。”护士走出房间。
他习惯性点点头,显然他还不太明白这个时间有什么特殊意义,甚至不能完全理解时间,或者说单独把时间拿出来和人没有产生任何关系那么它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他一个手放在另一个手上敲打着手背,仿佛在决断重大的问题,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这个习惯,却不知道这个习惯之前就有还是醒来之后养成。记忆不可能完全消除,习惯也是记忆。他默默的想。1985年5月16日,23天,4月24日,他心中默念,我离家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他努力想弄清楚自己忘掉了哪些,又能够想起哪些。我的家乡有什么?他思索着家乡有什么让他记忆深刻的东西。皑皑白雪,只有皑皑白雪。那雪如此纯净,没有一丝污浊,比他的记忆还要洁白。我的家人叫什么名字?不记得。我有多少家人?仍旧是一片空白。我未婚的妻子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她一定很美,像雪一样洁白无瑕。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打工挣钱,结婚。我快结婚了。我必须回家,我的爱人还在等我回去。他飞快地坐起来。可是我的家在哪里?他茫然地看着空空的房间。东吴隔千里,归计尚茫然。这是谁的诗?诗人是否也和我一样呢?自己尚不知家乡在哪,又怎么知道归途。他心中升起一丝愁绪,他知道那是乡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即便是在不知家乡何处的时刻依旧难以释怀。
静悄悄的走廊里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有新的病人住进来,他侧耳听着,随着喧闹声渐渐消失。男人站起来走到门前,他悄悄打开一条缝隙,探出半个头向走廊里望去,昏暗的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像初生的婴儿带着恐惧看着走廊,洁白的走廊让他感到恐怖的气息,那带着恐怖的走廊仿佛通向他的内心,直接将恐惧传递到他心底。他见识到了恐惧的力量,像钳子般撕裂他对光明的幻想,使他不敢在向前一步。他把头缩回屋内,关上门,他靠在门上,怨恨老天为什么让自己经历这些事情,为什么不能像普通人一样,他乞求让自己早一点恢复正常,哪怕是明天或后天。听着走廊里的声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迫使他在再次打开门,走廊里几个医生推着一个病人向手术室方向走去,匆忙的脚步仿佛是在和死亡赛跑。
昨天的那位医生出现在走廊的转角处,扬起的衣角在身后飘荡,仿佛是挥舞的旗帜,他在向自己走来,他立刻回到病房内整理衣服,等待医生到来。门被推开了,走廊里的光照射进来,在医生的身后,在他身后映出光晕。男人有些胆怯地看着站在光芒中的医生,仿佛是崇敬中的神,但是这不过是幻觉,明明知道他不是,但却感觉是,这算是救命的稻草吗。
“今天感觉怎么样?”医生走到男人身边。
“好多了。”他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医生,或者说迫不及待的恢复记忆,“头没有那么痛,精神也好多了。”
“想起什么了没有?”医生低着头在本子上记录着。
“没有。”他犯错误似的低声回答。“大夫,我什么时候能好?”
“很难说,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永远都不会。”医生淡淡地说。
“有没有药啊?给我吃点药啊?”他哀求道。
“到目前为止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只能让时间慢慢治愈。你可以暂时先住在这里。等你身体完全恢复后再出院。”医生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他呆站在房间里,医生的话仿佛给他下达了死亡判决书,打消了他所有的希望,以至于很长时间无法呼吸,就那样凝固般的站立着,直到有了窒息般的感觉,才吸进一口气,但立刻就吐了出来,他感觉自己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绝望,带着刺痛的绝望,一下一下扎到他的肺中,刺穿他的身体,让身体中的热量从贯穿的洞中消散,带着血和肉。
“不是没有希望的,配合治疗,也许哪天会恢复记忆。”走出去的医生又返回来,鼓励他,仿佛仍相信医学奇迹的发生,只是自己没有能力创造。
但是在男人听来医生的安慰似乎是——忘掉过去开始新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男人绝望的悲伤变成绝望的愤怒,他攥起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恨不得昏死过去,再次醒来又恢复了记忆。可想而知,他没有昏死过去,甚至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脑袋里只发出咚咚的回响。男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哭了起来。
傍晚他从病床上下来,走到窗前,大地上的道路支离破碎,扬起的尘土和漫天的黄沙遮蔽了眼前的世界,就像一个初生的世界,没有任何秩序,街上的人们在混沌迷茫中前行。难道我赤条条来到这里的吗?我身上的东西呢?我的身份证呢?他思索着一切能够让他回到过去的线索。我应该去找警察,也许只有警察才知道我的身世,他们会告诉一切。一定是有人动了我的东西,谁把我的东西拿走了?
护士走进来。
“我来的时候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他问护士。
护士一脸茫然问:“什么东西?”
“身份证、书信之类的。”
“不是告诉你了吗。没有,除了你一身血衣,什么都没有,衣服还在护士站放着。”
“不,不可能,不可能。我的身份证不可能丢,我的身份证不可能丢。”
男人咆哮着冲向护士,双手紧紧攥着护士的衣领。护士被他推的一个趔趄,撞在门上,她挣扎着想喊救命。男人钳子般的手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她感到眩晕,身体向后倒下去。门被撞开了,护士半个身子倒在了走廊里。男人骑在护士身上继续用力。走廊里的人们看到这一幕,先是惊讶地张大嘴巴,接着人们冲上来一脚踢在他头上。他松开护士仰面躺在地上。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嘴巴里仍嘟囔着:我的身份证不可能丢。两个壮汉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架着他走到走廊尽头空空的小屋里,把他扔进去,在外面把门锁上。
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光能穿过厚厚的墙壁。他长大嘴巴想要嘶喊,可是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攥起拳头冲到门前用劲力气挥向铁门,拳头轮出去后,他以为能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但是他只听到噗的一声,并没有感到断裂的疼痛,倒像是打在气球上,拳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他伸出手摸摸铁门,上面包裹着厚厚的海绵,用力按也按不到底。再伸手摸摸旁边的墙壁,同样是厚厚的海绵。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沉闷的噗通声响将他带入黑暗的深渊。绝望、欲望,黑暗、苍白,喧闹、孤独,充盈、空虚,混在一起涌上心头,最后变成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来。哭完之后他躺在软绵绵的地上,感觉自己就像躺在水中,波浪一次又一次撞击着他的身体。失忆将他从一个成年人变成婴儿,他仿佛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对这个它一无所知,对自己一无所知。他相信有人剥夺了自己的记忆。
一片洁白的雪原,无声的雪原,雪还在簌簌下,雪地里那一排脚印的尽头是什么?是等待我回家的父母,还是期盼我出现的妻子。也许那一排脚印就是指引我回家的路。我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我必须振作起来。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那片雪原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打开,刺眼的光照进来,带着绚烂的颜色,掩埋了一切黑暗。两个人身材魁梧的男人走进来,刺眼的光线让男人看不清他们的样子,甚至看不清衣服的颜色。大概是墨绿色的制服,看样子应该是警察吧。是刚才的两个人吗?已经记不太清了。他们会知道我的身世吗?
“你们是警察吗?”男人大声问。
两个人没有说话,架着他走下楼,人们好奇地看着,纷纷给他们让开路。他友好的向人们点头示意。他的心情很好,仿佛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中。对他来说回家和恢复记忆同样重要。
“你们要带我去哪?”他略带兴奋地问。
男人眼睛依旧模糊,他看不清人们的样子,两个警察似乎是一对双胞胎,同样的棱角分明的脸,同样的高挺的鼻梁,同样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同样的挺立着的黑黑的眉毛,甚至是同样的身高。
“派出所。”其中一个警察冷冷的回答。
为什么要带我出派出所,已经查到了我家在哪里,或者已经找到了我的身份证,还是联系到了我的家人,总之这是一个不错的结局,虽然我遭了些罪,但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考虑那些了,即将回家的感觉真好。走出大楼警察把他扔到吉普车后座上,他被两个警察夹在后座的中央,头顶在车顶柔软的篷布上。男人仰起头,仿佛温暖的阳光能够照在他脸上。
汽车在嘈杂污浊的城市里七拐八拐,充满热情的人们在街道上奔走。我曾经是否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和他们一样为了自己的理想在这个城市里奔走,只是因为那场意外,不是意外,没有什么事情不是必然的,我必然会失忆,我必然要经历这一切,如果恢复了记忆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我经历过失忆。
很快汽车驶进一个院子里,他被人从汽车上拖下来,带到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接着两个警察走了,另外两个警察坐在他对面,他们更胖一点,年龄更大一点。接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是他不得不回答却又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问题,和回家没有一点关系,他有气无力的重复着那一句话: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发现自己除了忘记曾经事情,就连刚刚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印象。我打过护士吗?为什么我没有一点印象。
“求求您,不要再问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连怎么来到这里都不记得。”他绝望地哀求。“我现在只想回家。”
“噢,对。医生说你失忆了。”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用圆珠笔敲到着桌面。男人几乎能够看到铛铛的声响从笔尖传出来,在空气中震荡着传到自己耳朵里。他为什么弄出这样的噪音,简直要让人崩溃。对于警察的问题,他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把头埋进双手中。警察似乎也忘记了为什么把这个像傻瓜一样的人带到这里来,两个警察起身要离开。
“我的东西呢?”男人抬起头问。
“什么东西?”
“我被送到医院之前身上的身份证和行李。”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们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什么都没有。”
“我失忆了,我忘记了名字。”男人失望的低声说。
“所有偶然都是必然,所有不经意都是势必。那是老天安排好的,老天让你失去那段记忆,你又有什么办法。那是老天安排的。如果老天爷想起来,一定会让你想起所有事情的。”
这似曾相识的回答在哪里听到过。是谁这样告诉过我,就在不久前,有人这样告诉过我。男人低着头看着地上灰色的水泥地面。
“你先回去吧。”警察走到门口。
“我去哪?”男人问。
“去你该去的地方。如果你想起自己的家在哪,随时来找我,我们会安排把你送回去。”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感觉掉进了无底洞,一直向下沉,然后轻飘飘的在空中旋转。他不知道自己是走出的派出所还是飘出去的。他再次清醒过来,已经坐在了路边的岩石上,身上还穿着医院里的衣服,身上沾满了泥巴,歪坐在路灯下。夜像一个蹒跚的老人,慢慢踱步到城市上空,笼罩着飘荡着灰尘城市,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厚厚的尘土,天地一片混沌,城市中扭曲的高楼和匆匆的人们犹如不知道曾经还是将来的世界的幻影。所有发生的事情仿佛是自己梦境中的一部分,寂寞无声。夜晚黑暗的天空中没有一颗星辰,这是混沌的世界,这是初生的世界,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就连星月都尚未诞生。
拂晓,阳光穿透浑浊的空气,带来微弱的光,唤醒了大地上的一切,汽车在满是灰尘的路上横冲直撞,周围轰隆隆的机器和沸腾的人们,暗示着这不是声势浩大的工程,而是要建造一个新的世界。这里马上要改换一个天地,所有人都热血沸腾,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所有人都将成为这里的主人,所有人都将从中受益。也许当初男人来到这里,也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也许他也希望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只是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让他忘记了最初的理想,但这没关系,只要融入这个世界就好。头已经不那么撕裂般疼痛了,只是肚子又开始折腾,他感觉自己虚弱的就像被吸干血的架子。我应该有一个名字。当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立刻感到深深的恐惧,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接受了遗忘过去的事实。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不能忘掉过去,我的家人还在等我。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想吸到雪原上沁人心脾的空气,但是进入到胸腔的是干燥带着白日温度和灰尘的空气,灼热的空气在身体中盘旋,沉重而刺痛。他叹息一口睁开眼睛。满眼又是飘荡在空中的灰尘和霓虹灯,穿着短裙的女郎戴着大耳环摇摇晃晃从他面前走过。我的未婚妻,是什么样子?穿着什么衣服?是不是在思念我?是不是等着我的书信?我一定很爱她,否则怎么会来到这里打工?离别前她对我说了什么?她的身影在霓虹光中闪烁,既看不清也摸不到,恍惚隔绝了一个世界。
他坐在路灯下,从清晨到傍晚,从傍晚到深夜,路灯熄灭了,霓虹灯消失了,他的影子消失了,仿佛渗入到泥土之中,他自己也和脚下的泥土融为一体。天空依旧黑暗一团,造一个新世界并非一夜之间。我是否曾经看到过星辰,是否和心上人一起躺在田野中看星星,她也许认识很多星星,我却只知道北斗星,那颗给人们指引方向的星辰,却唯独不能给我指出回家的路。天空下起小雨,落到身上刺痛灼热,他低头望着脚下的土地,尘土变成泥土,雨水从他身上流下来,在脚下聚集成小小的水坑,一条蚯蚓从泥土中钻出来,扭着身子爬到高处,呼吸着雨中潮湿的空气。
清晨,土地渐渐明亮起来,仿佛罩上五彩的光。大地又变得生机勃勃,人们仿佛凭空冒出来,唤出生机。早点铺飘出的香气令他迷醉。整个世界又热闹起来。几日来他第一次看到阳光。太阳唤醒了大地上的草木众生,所有一切仿佛都在瞬间醒了过来。一个个身影从眼前闪过,他坐在泥坑里看着,炙热的太阳烤干地上的水,泥巴变成泥块,尘土再次飞扬起来,遮盖半个天空。匆忙路过的人们看他一眼匆忙走开,人们没有时间为他驻足停留。街上匆匆来去的人们来自何方,又将去向何处,他们在做什么。
他看着这座城市从安静变得喧闹,然后再恢复寂静,星辰从天空浮现出来,然后再次被淹没在空中的尘土中,头顶变成黑漆漆的夜空。他坐着,无声无息。
第三天正午,太阳烘烤着大地,他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被一点一点吸走了,他看着自己的魂魄从身体中走出来,走进拥挤的人群中,在人群中慢慢上升,消失在空中。他伸出企图把它唤回来,但他没有力气抬起手臂了。
2 路
男人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头顶上围城一圈黝黑的长满皱纹的泥脸和瞪得圆圆的眼睛,人们的表情由紧张变成开心,洁白的牙齿露出来。
“管用,管用,醒过来了。”围在一起的人们兴奋地喊。
虽然人们的脸有些模糊,但声音依旧清晰。男人确定自己没有死,因为他没想过死,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又躺在什么地方。奇怪的是那片静谧的雪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甚至没有梦到任何东西,他坚信自己已经做过梦了,只是那个梦是空的,空的什么都没有,就连他自己也不存在,只是空空的冷冷的梦。
“让他坐起来喝点水。”
不清楚声音是谁发出的,也看不清人们的脸。人们七手八脚把男人从床上拉起来,掰开他的嘴巴,把一碗凉水给他灌下去。满满一碗水让他猝不及防,喝下去的水一下子都呛了出来,他爬在床边咳嗽起来。
“滚滚滚,都出去干活去。”
人群中一个微胖的中年人把笨手笨脚的人们都轰出屋子,人们一阵风涌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屋子,不过是木板搭成的歪歪扭扭的窝棚,屋顶上盖着氧化开裂的半透明塑料布,隐隐约约映出压在房顶上的砖头的影子,房子的墙壁是木板拼装起来,透过一掌多款的缝隙能看到外面的一切。房子外面堆着一人多高的钢筋、沙子、石子,不远处是没有盖完的高楼和细高的塔吊,塔臂吊着一捆钢筋慢悠悠的转到楼下。这里是建筑工地。
“兄弟,有什么想不开的?”中年人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男人对面,看样子打算和男人畅聊一番。
和所有工地上的男人一样,他身体强壮,皮肤黝黑,脸上带着刚毅的表情,额头和手背的血管暴突出来,身上的衣服脏而破旧。
男人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疲倦和迷茫,正像他现在的自己。虚弱的男人半靠在床头迷惑地看着中年人没有说话。他似乎辨不清现实还是梦境,接着,无力的闭上眼睛。中年人没有继续和男人说话起身走出工棚。
他为什么问我有什么想不开,我做什么了吗。男人努力回忆来到这之前发生的最后一件事情。他只记得天地一片混沌和滴落的雨水。雨一直下,没有停过。板房屋顶的缝隙中渗出的雨水从木头的缝隙间滴落下来,正好落在桌子上瓷碗中,溅起细小的水花,即便是窗外隆隆机器震耳欲聋,那雨水滴落的声音仍在他心里激起空洞的回音。他企图从空洞的回音中记起自己的身世,唤醒死去的记忆,他做的任何试图唤起记忆的努力最终都变成空洞的回音。幻想和幻觉交替出现在他脑海中,将他没有任何记忆的脑海填的满满当当。此刻仿佛是他生命开始的时刻,他所努力记起的不过是前世残存的碎片,他犹如婴儿一样感受着生命,仿佛听到记忆成长的声音,撑的他的头骨吱吱作响。他在滴落的雨水声中醒来,然后又在狂风声中睡去,梦到静谧的雪原,然后再次在雨声中醒来,不断交替往复。无论怎样风雨交加、机器轰鸣,始终未曾停止过。
中年男人走进来询问男人的情况,但他只是摇头。
“看你的衣服像是刚从医院出来,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
男人没有回答,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说什么,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还能回答什么问题呢。我是谁?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他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将死之人。
“病的不轻。”中年人嘟囔着走出屋子。
中年人走后,男人从木板床上坐起来。轰隆隆的机器覆盖了整个房子,刺耳摩擦声在他耳膜上一下一下划着,忍受不了刺耳声音的男人,趴到床上捂着耳朵把头埋进被子里,但刺耳的尖叫更像是从他耳朵传到脑子里,他愤怒地扯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顺手抄起门边的铁锹冲出去,他要砸碎那些昼夜不停的怒吼的机器。冲出门口他惊呆了。巨大的铲车从面前驶过,一人多高的车轮在地上碾压出深深的车辙,两层楼高的挖土机挥舞着巨大的铁臂,工人站在几十米深的大坑下面渺小得像蚂蚁一样。他拿着铁锹呆呆看着外面的完全陌生的世界。
“看,我们脚下将诞生一个新的世界,我正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中年人自豪的说。“未来全世界的目光都会投向这里,都会关注到我们。都会关注我们盖的这些大厦。这里将成为世界的焦点。过去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新的世界即将到来。”
这对一个失忆的人来说无疑是对牛弹琴,他听不懂所谓的新世界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不知道旧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不关心它的存在。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对失忆的人来说,无论对面的是怎样的世界都是新世界,他正在构建的对他而言也正是一个新世界。他痛苦的发现自己和原来的世界被无情的割开了,如果说中年人轰轰烈烈的建设是主动打破了过去的世界,那他就是被动的抛弃了。不管怎样,现在他们站在同一条线上,那条向前无限延伸的细细的线。曾经的世界,他再也回不去了。
“我一定会回到过去的。”男人坚定地说。
“过去代表已经消失了,没有了,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如果过去的世界消失了,那我会随着它一起消失。”
他们并排站在轰隆隆的机器下,看着如火如荼的建设,他们的身影在巨大机器和宏伟大楼的映射下显得微小,就仿佛两个幼小的孩子。
“我来深圳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滩,长满杂草,放眼望去犹如一个初生的世界。任何庄稼在这里都结不出果实,你看现在我们却能在这里创造一个新世界。盖起摩天大楼,建起一座座工厂。”
“这大楼要盖多少层?”
“如果有足够的钱,我可以把楼房盖到月亮上,伸手就能摸到星星。这不是夸口,是信仰。别人觉得我在说笑,那是因为没有人能明白。”
“也许吧。”男人心中苦笑,他知道那是玩笑,竟然也相信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很想告诉你,但是我做不到。我失忆了,完全忘记过去。”男人心中的怒火在看到这一切之后荡然无存。
包工头转过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着尘土中的大楼安慰他:“人总要忘掉过去的一些东西,也许是被动,也许是主动,无论怎样必然会忘记。因为你必须面对未来,面对未来就不能背负太沉重的过往。”
“我们都将面对未来吗?”他犹如一个少年看着教诲的父亲。
“人无论做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都必然要走向未来。离开过去,走向未来,这就是人的命运。很多年前,大概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有一年我爸妈进山采药,后来下雨了,很大,他们没回来,第二天雨停了,人们把他们抬回来,就躺在门板上,衣服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全身都是泥巴,看不清他们的脸,人们把他们埋到山里。我跟着娘娘一起过,后来娘娘也死了,那年我十三岁。我一路乞讨去了广州,在那里给人家当小工,五年前师傅带着我到了这里。二十岁之前,我始终生活在痛苦之中,无时无刻不想起阴暗的片段。但是现在,我知道自己不得不忘掉过去的一些事情,你看,我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我已经顾不上考虑过去的事情,因为未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我去做。”
包工头看着建设中的高楼,仿佛用自己的眼睛就能控制大楼的建设进度。
“你认识字吗?”包工头问男人。
“不清楚。”
工头捡起一个长长的石头,蹲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深圳。”男人像小学生一样大声念出来。
中年人从男人白皙的脸和细嫩的手上看出他不是普通的打工青年,于是在地上画出一个工程图。
“这是楼房桩基的施工图啊。”他盯着地上的歪歪扭扭的图回答。
中年人笑着说:“我叫李建国,是这里的工头。你就留在我这吧。什么时候想走就跟我说一声。”
李建国正好缺一个帮手,对他来说,眼前这个白得像纸一样的年轻人再合适不过,他知道,眼前的年轻人需要的是依靠,而他正好能提供他自认为能够给予的归宿,各取所需,这不正是所当下社会提倡的吗。
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答应。
“你应该有个名字。没有名字你连你自己都不是。”李建国意味深长地说。
“我累了,想睡觉。”重伤后的疲倦几乎耗尽他全部精力,就连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
李建国脱下身上沾满泥巴的外套,扔到旁边的水泥堆上,带着他走出工地。男人恍恍惚惚跟在李建国身后,他头上还包着白的纱布,晃动的白点在腾起的尘土和烟雾中,犹如一个暗夜中闪烁的萤火虫。
男人被李建国带到离工地稍远一点的板房里面,李建国走后,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梦到自己再次站在那片雪原之上,孤独而痛苦。雪依旧簌簌的下,永远不会停歇,那一排的脚印依旧那么远,永远到不了尽头。梦中没有人,孤寂的雪原永远都是如此。他挣扎着向前行走,所到之处全是宁静的雪原。我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吗?永远?
多年前李建国光着脚带着弟弟李建军离开大山的时候就像一只刚从水沟里爬出来的饥肠辘辘的老鼠,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被人踩死,每天都在恐惧中等待死亡的到来,等待的折磨比死亡更让他害怕,后来他发现没人打算踩死自己,恐惧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他一路乞讨,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对于一个没人照顾的孤儿来说,饥饿无疑是困扰他多年的顽疾,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填饱肚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思考其他问题空间,哪怕只是重复饥饿两个字。他几乎吃过所有东西,树上的叶子,泥土中的草根,洞里的虫子,死掉的田鼠,草中的蛇。他甚至想卖掉自己的弟弟换一口饭吃,但最终放弃了,因为吃完之后就再没有弟弟卖了。他走出了大山的那天清晨,他和弟弟站在江边看到是雾气中城市,他以为那是幻觉,是神话里的地方,他们站在山上一直看着,直到亮起璀璨的灯光,他相信那不是自己的幻觉,是现实。走到路口,他看到了路碑,有人告诉他上面写着“攀枝花”,山中的那座城市叫攀枝花,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叫攀枝花。他觉得那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那一刻他忘掉饥饿,忘掉了时间,忘掉了过去的一切。展现在他前面的是一片充满光辉的世界,因为强烈的光线让他看不清那里有什么,但直觉让他相信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相信忘掉过去可以看到未来。他带着弟弟走进城市,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川流不息的车辆,看到林立的高楼,当他看到堆成山的垃圾和剩饭剩菜,他惊呼:我一辈子也吃不完。虽然很多人都在挨饿,可是,垃圾堆里仍有捡不完的食物。在讨饭的生涯中他认识了人生中第一个贵人,一个教授,他举家从上海搬到攀枝花,每天下班的时候,他都会拿两个馒头给他们吃,在消除饥饿的痛苦之后,他开始思索其他的东西,更遥远的东西,他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但他能够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唤。
“上海在什么地方?”他第一次问教授问题。“那里是什么样子?”
教授抬头看着红的刺眼的木棉花说:“上海在东面很远的地方。那是未来的天堂,你应该自己去看看。”
“我会去的。”李建国小声说。
“去之前你必须带上一样东西。”
“什么?”
“吃饭的家伙。”教授的话意味深长。
教授开始教他们认字,没多久李建国和弟弟就学会了识字,能流利的读报纸。接着教授开始教他们学习建筑工程图,从看图到画图,然后设计房子。
“你们学得够多了。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吧。”两年后教授告诉他。
李建军不愿离开,留在了教授身边。李建国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上海的道路。坐上公共汽车的第二天,他的带的行李就被人偷走了,那里面放着他全部的家当,结果他又变得和两年前一样一无所有。他靠乞讨一路向东走。有时候给人打工,有时候捡破烂。在路上他改变了主意,他不打算去上海,而是去另外一个地方——广州。在人们口中听到一个地方,听上去像仙境的地方。他知道了那里正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他仿佛又看到了曾经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耀眼的光。他不知道广州在什么地方,人们说一直向东,在海的边上,见到海就到了广州。
他一路向东,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那一座座巨大的山峰就像整整一块巨石,伫立在大地上,他绝不会想到会有那么多的山,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站在山顶上,无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是没有尽头的大山。他走了整整一年,却仍旧在大山地徘徊,只要见到人他就会问广东在什么地方。在闭塞的大山里,没有人知道广东在什么地方,甚至没有人听说过这样的地方。他凭着自己的直觉和毅力摸索着向前走。终于一天,他从荆棘丛里钻出来。看到了另一番世界。一片正在建设中的热火朝天的景象,最初他有些惊讶,他以为自己历尽艰险又回到了攀枝花。当他走下山走上平整的柏油路,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眼前这片如火如荼的地方叫贵阳。许多年后他走遍大江南北,不得不感慨,这个世界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所有地方,无论是大城市、小城市、城镇还是乡村,只要有人,就会慢慢变成一个样子,盖起同样的房子,铺上同样的路,做着相同的事。后来李建国把世界划分成了两个部分,人界和神界,最初他把有人的地方称作人界,没人的地方称作神界,多年后当他积攒了数不尽的财富之后,他否定了最初的判断,把有人的地方称作神界,没人的地方也称作神界,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周围的人:人和神是共生的。再后来他痛苦的接受了另一个事实,这世界上没有神,只有他这样匆匆碌碌的人。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他跑到路上看着路边的地图,才发现自己用了一年的时间才走了那么一点点距离。看上去一跃就可以到达的地方,自己却历尽艰辛。此刻他已衣衫褴褛,身无分文,仅剩的两块钱在大山里的洪水中被冲走了。他走进贵阳城,看着一座座尚未建成的楼房,他知道,即便是身无分文,自己也能养活自己。他在一处工地找到了施工员的工作。工作很简单,就是告诉工人图纸上的建筑应该怎么做。他完全发挥了自己的特长。他站在楼顶指挥工人把钢筋水泥搬到楼上,变戏法般的让它们变成柱子和墙,最后变成一座大楼。从天亮到天黑,每天都如次,无论是多么炎热,他都会站在楼顶和工人一起工作,一天也不会停歇。没人告诉他需要休息。即便是深夜也常常被人叫起来到工地上工作。他只想攒够路费去广州。
一天把项目经理喊道自己房间里。
“我准备去广州,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李建国毫不犹豫地跟着经理坐上了去广州的火车,那年他十七岁,身上只有刚刚拿到手的一百二十块钱的工钱。火车上坐满了和他一样去追寻梦想的人,兴奋的人们仿佛坐上了一列开往神话里充满财富的地方,只要你肯伸手,就能从地上捡起财富,人们仿佛即将前往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与之前贫困生活完全割裂的世界,一个美好的世界。李建国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拓路者,去开创一个新的世界,去开启一片辉煌。
广州,他向往的地方,曾经以为极其遥远,仿佛是屹立在世界边缘的地方,一个神居的地方。即便是迷失在茂密丛林里的时候,仍旧以为自己将倾其一生的精力寻找。当火车风驰电掣奔向目的地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梦被车轮的撞击一点一点碾碎。他知道到自己即将到达的地方和自己幻想中的世界会截然不同。虽然没有人告诉他广州是什么样子,在他的想象里,广州的地面像桌子一样干净,高楼像山上的森林一样茂密,比雪山还要高,站在楼顶月亮也会特别大,所有高楼上都长满翠绿翠绿的植物,飞机在高楼间飞行穿梭。不必走下楼就可以到达城市的任何地方,因为每一座楼都是相通的。坐在火车上漆黑的夜晚,他站在车厢衔接处,看着玻璃后面黑色的深渊,他明白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和来的地方不会有天壤之别,没有什么地方真正和自己想象的一样,因为自己的心在神界,而现在自己在人界,他做好承受打击的准备。他们仅用了两天的时间就到达了广州,他展开地图,看着地图上短短的距离,他意识到,人在年少的时候总避免不了走很多弯路,即便是有人告诉你捷径,你也会另辟蹊径,因为目的对一个少年来说目的并不重要,他总是希望晚一点、再晚一点到达,只为看够人间的风景。
傍晚他们到达广州,虽然他已经对自己的幻想不抱有任何希望,走出火车站后,他没有看到直插云霄的高楼,没有看到来来往往的飞机,也没有看到耀眼的霓虹,所有一切都和自己离开的城市没有明显区别,但他还是被震惊了,他看到的一切都是活得,所有一切都充满了活力,人是活的,树是活的,叶子是活的,就连湿润的空气都迸发着生命的活力。
“这是被压抑的人性的释放。它会成为可怕的洪流冲毁一切。”李建国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喃喃地断言。
他说不清为什么可怕?为什么会成为洪流?洪流冲毁的又是什么?又为什么会冲毁一切?他隐隐感到恐惧。转瞬间,他为自己的担忧感到可笑。为如此充满活力的地方感到担忧简直是杞人忧天。这个世界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里就是改变的起点。眼前的一切带来的是快乐、财富和离心中神界更进一步的可能,所有一切似乎都触手可及,只要你伸出手就能触摸到金碧辉煌的大楼,就能触及无限膨胀的财富,就能触及到心中的神界。那一瞬间他想要建一座城,一座安放他心中众神的城。
他们坐上摩托车,穿过大半个广州,来到一片建设中工地,即便是在深夜,工地上仍旧热火朝天,工人扛着钢筋行走在几十米高的楼上,挥动的吊塔把水泥吊到半空中,刺眼的灯光把整个工地照的亮如白昼。
“即便是黑夜也阻止不了我们的工程。这里将建成广州第一高楼,站在上面能俯瞰整个城市。”项目经理自豪的说。“用不了多久,整个世界都会关注这里,所有人的眼睛都会盯着我们。整个世界都会按照我们的样子建设。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创造这个世界。”
“不,我为了让全世界都变成我梦中的样子。”李建国看着灯火通明的工地自言自语。
第二天李建国便开始了工作,他做的仍旧是告诉工人应该怎么做。整个大楼只用了几个月就完工了,封顶的那天李建国有点失落,他幻想着这高楼会永不停工的建下去,一直向上盖,没有休止,他知道这只是幻想。项目经理告诉他,用不着伤感,这世界有建不完楼房等着我们。几天后他们辗转到了另一个工地,开始新的建设。
几年后,李建国成了小有名气的包工头,那些分包商愿意把工程交给他,因为他的速度总是快一点。
“速度只是一方面,关键是我盖的房子更结实。水泥标号更高。”他光着膀子站在沙堆上对开发商说。“老实说,转包到我这是第几手了?”
“呃,据我所知,应该是第五次转包。”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聪明人,真正缺少的是像我这样的傻瓜。”他从沙堆上跳下来,“算一算,如果你把第一手工程交给我,能省下多少钱?”
开发商无奈地挥挥手:“你知道什么叫承担风险吗?你狗屁没有拿什么承担风险,工地上死个人你能担的起吗,楼房倒了你能担得起吗。等你做大了再把工程给你吧。”
李建国知道继续在广州待下去也只是个小包工头,没有人会把工程直接交给自己。自己梦想的城也只能是水中泡影。
1981年夏天,他只身来到深圳,因为他在街边的电视中听到深圳将在一片荒滩上建造一个新的城市,那里将成为中国对外第一个开放的地方,会变成中国发展最快的地方。李建国更关心那里是否会变成自己梦想中的城,众神居住的城。来到深圳已经是深夜,他们走出火车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深圳湾红树林,看只有一江之隔的香港。闪烁的灯光照亮半个天空,林立的高楼魔幻的丛林,与身后黑暗中的板房相比,仿佛是隔空的另一个世界。
很多年前,李建国躺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那时候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他的记忆也已经模糊,娘娘坐着板凳摇着扇子讲故事,故事的名字他已经记不清,似乎听过的故事都没有什么名字,就连故事的来龙去脉也不记得,只是记得,星星上有一个和这里一样的世界,上面活着和我们一样的人,过着和我们一样的生活,到了夜晚那城市就会变得灯光灿烂,因为,那里距离星星很近,几乎触手可及,那里的人们无忧无虑,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你能够感觉的他们,甚至能够看到他们,却永远不可能触及,因为那是另一个世界。那正是李建国心中众神的世界。
无疑,眼前灯火辉煌的世界让他想起遥远年代里的故事,他仿佛就站在另一个世界的边缘,去观察它,即便是近在咫尺,仍无法到达。多年后,当他和一个失忆的陌生人站在建设中的大厦楼顶,看着脚下灯火透明的城市,他意识到,自己就是曾经故事里的人,自己就站在陌生的星球上,建设一个灯火辉煌的城市,也许在遥远星球上有人正在讲述我们的故事。
他看着一座座高楼从自己手中拔地而起,过几年再将它们拆掉,盖上更高的楼,当初小的犹如村庄的地方变得越来越大,连自己也认不清那些道路。甚至记不清哪些房子是自己盖的,哪些是别人盖的。他完全沉溺于建设中,他不知道那些房子是为谁盖的,甚至说不清它们的用途,他只知道房子越盖越高,越盖越华丽,所有房子都如闪耀的钻石,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所有华丽的大厦都出自自己之手。他相信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在遥远的星球上也能看得清。
他建了那么多的高楼大厦,他存下很多钱,却一份舍不得花,甚至舍不得买一件像样的衣服。每次踩着自己铺设的地面,走过玻璃橱窗,看着橱窗里穿着一尘不染的西装的假人,他突然觉得,他们才是这高楼的主人。自己不过是一台盖楼的机器而已。
来到深圳以后他继续干起老本行,召集一群人,干起了包工头。对他来说干这行既轻松又顺手。我简直是为盖房子而生的。他自豪地说。
跟着李建国一起到深圳的还有一个十六的孩子阿墨,他捡来的孩子。到广州的第二年,他坐在工地的躺椅上摇着扇子看工人们吊水泥,回头,发现工地门口一个黑乎乎的麻袋,他起身走到门口,发现是一个全身泥巴的孩子,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像开水一样滚烫,他开车把孩子带到医院,孩子病好之后,李建国收留了他。工地上的人们把孩子叫阿墨。
阿墨,十六岁,全名墨峰,这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之前叫什么名字他自己也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姓墨。六岁那年他母亲被拐卖,父亲带着他寻找母亲,在昆明市的一个桥洞下他被人带走了,然后被卖到了河北,十二岁那年他从养父家里偷偷跑出来,多年过去,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家在哪,说不清家人叫什么名字,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他说自己的家叫鬼索岭,可是根本查不到有这么一个地方,阿墨只上过三年学,不怎么认识字,他本来要去云南,结果阴差阳错到了广州。从河北到深圳这一路他用了四年。在广州乞讨了半年,一次发高烧昏倒在工地门口,被李建国看到了,李建国可怜他,把他收留下来。阿墨聪明好学,他跟着李建国学工程图。没多久就学会了看工程图。后来经常跑到广州大学听课。因为之前没有读书,没有学籍,也没有户口,所以根本没办法成为正式的学生。为此,李建国非常生气。他安慰李建国,没关系,我所要岂是那一张纸。
在深圳李建国收留了很多像阿墨这样无家可归的人,有的人走掉了,有的留在了李建国身边。这些人有的一无所有,有的有家不能回。李建国为他们创造了一个家,创造了一个归宿。
李建国走过工棚,前几天刚刚的那个男人躺在床上,失神的盯着屋顶。
男人一觉醒来,天已漆黑。就在刚刚,那雪原又出现在他睡梦中,雪依旧在下,那排长长的脚印依旧没有尽头,远处天地相交的影子是谁?是等待自己归来的未婚的妻子吗?梦境中他听到了风声,大风吹来,犹如一片海洋,让人迷醉。
李建国闯进来,站在床边,看着木头一样的男人,说:“睡醒啦?”
男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男人坐起来。
“把这身衣服换上,穿着病服不吉利。”李建国从柜子里翻出一身灰色的工作服。“一会带你出去吃饭,算是给你接风洗尘。”
男人慢吞吞地把衣服脱下来,换上干净的衣服。
“怎么像个大姑娘。对了,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没有。”
“我知道你想回家,想叫以前的名字,可现在不是想不起来嘛,你自己想个名字,等你恢复了记忆,再叫以前的名字就是嘛。名字只是个代号,有了名字也就有了自己,那样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男人没说话继续穿衣服。
“我还是那句话,你什么时候想走就什么时候走,你想留下,我给你安排一个工作,钱少不了你的。”李建国叹了口气。“你想想自己现在的情况,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又不知道自己的家乡,身上什么都没有,你还能怎么办啊?我看,你先留在这里,等挣一些钱,再去找家。”
“叫我风海好了。”男人穿好衣服,站起来。头发几乎碰到了铁皮屋顶,昏暗的白炽灯在他耳边摇晃。他低头走出板房。
“这他妈的什么破名字。”李建国嘟囔着跟着走出去。
外面依旧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轰鸣的机器把耳朵震得嗡嗡作响,明亮的射灯把眼睛照的刺痛,来来往往奔跑的人们把脑子晃的眩晕。
“看吧,这里没有白昼,没有黑夜,一班下来另一班就会顶上去。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如果说在创造历史,你大概觉得可笑,他们在建造一个我梦中的神界。用不了多少年,这里就会变成另一个世界。”
李建国带着风海来到一辆锈迹斑斑的小汽车前面,他伸手拍了拍引擎盖。
“二手的私货,不过没关系,这算不上犯法,因为我不是用来干坏事。它帮了不少忙。等过两年有钱了,再换一辆车。”
他们开车在大街上转悠了一会,在街边找到一个大排档。昏暗的灯光下几个光着膀子的年轻人围坐在一起喝酒,地上扔了乱七八糟的垃圾。两个人找到边上的桌子坐下来。大排档里面的彩色电视机播放着中英关于香港问题联合声明的新闻。
“明天给你搞一张假身份证,你就不算黑户了,你知道吧,我也是这样,本来我们用不着这东西,只需要一个名字就可以。但是,总有太多东西限制我们,所以不得不这样做。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挠挠头,仿佛为想不明白的问题而苦恼。“我们来来去去就像自由的鸟儿,可是却非要我们背上太多沉重的包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们不能丢弃,却又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你说,会是什么呢?”
风海摇摇头。
“料想不会是什么有用的东西,每个人都知道对自己来说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没用的,既然说不清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那一定是没用的。”
“你说的另一个世界什么样子?”
“赶紧吃,吃完带你去一个地方。”李建国夹菜放进口中。
“你之前叫什么名字?”风海抬头问。
李建国愣了一会,小声回答:“我之前就叫李建国,难道还有改几个名字不成?如果按照人一辈子的变化,也许应该有几个名字。”
吃完饭之后,李建国开着车载着风海来到一个海湾,苦涩的带着咸味的空气扑到脸上,周围是密密的树林,两人攀上山顶,站在山顶向大海的对岸望去,朦胧的光照亮一片天空,天空下是灯火闪烁的城市,犹如神话中的城市,那座城市浮现在黑暗的夜空之中。
“那里就是香港吗?”
“不,那是传说中的世界,是彼岸,看得见到不了的地方。它不在对岸,而是在心里。”
“明明就在海的对岸嘛!”
“你相信有神吗?”李建国遥望对岸灯火通明的城市
“不太相信。”他已经没有什么可相信的了。
“至少有一点你应该相信,只是没有办法证明而已。当你用眼睛看的时候那只是一座城市而已,当你用心看到的时候才真正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大概是吧,不过我现在只想去一个地方。”
“其实一个人真正想去的地方在心里,永远到不了的地方也在心里。有的人能够意识到,有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你所谓的家乡也不过是心中的梦境而已。人是奇怪的动物,当你越加认真的审视自己,就越不了解自己。”
风海没有说话。
“听你的口音好像是贵州、湖南一带的。我知道那里的口音,我去过那里。很多山。”他又记起自己走不出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没有尽头。
“那里下雪吗?那里有平原吗?”
“应该不会下雪吧,很暖和。”李建国推测。
“我的家在北方,我梦到过家乡,那里下着鹅毛大雪。”
“你的相貌和口音不像北方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见过很多人,每个地方的人都有自己的特征。这是个人改变不了的。”
风海沉默了。如果李建国是对的,那么自己唯一的记忆也源于幻想,自己就不会有曾经的任何线索,连系过去的唯一的纽带也就断了。
“等你恢复了记忆就可以回家了,你要努力想哦,家中的娇妻还等着你呢。”李建国开玩笑。
风海苦笑了一下叹息道:“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
“很快的。不要去想他会好受一点。”李建国安慰他。
“我现在看整个世界都没有色彩,只是一片雪白的空空的原野,白的刺眼,白的忧伤。”风海袒露心声。
“李玮说这世界只有黑色和白色。别人说他在撒谎,但是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这个世界只有黑色和白色。我十多岁从家里出来,在大山里迷路,那黑幽幽的森林不是绿色,是黑色;我到了广州,看到那些富丽堂皇的大楼不是金色,而是灰色。这世界上除了阳光只有黑色和灰色。我们看到的不是真的,我们感受到的也不是真的。这世界只是虚幻。”
“我们呢,我们也是虚幻吗?”风海感到忧虑,仿佛承认虚幻自己就会立刻消失一般。
“既然世界都是虚幻,那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就连我们自己也是虚幻啊。”李建国看着前方。
他们沉默了,两人在山上坐了一整晚都没有说话。
李建国所说的李玮是缅甸的偷渡者。父母双亡,家里很穷,因为穷欠了一大笔债,他越过边境来到中国,一路向南到达中越边境,冒着生命危险穿过雷区到达越南,然后乘船去香港。他历尽艰辛走上了逃往路上的最后一段旅程,坐在闷热的充斥着酒精和呕吐物的船舱里等待最后一段旅程结束,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长时间的船,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透过船舱的木板裂缝他看到被灯光映红的天空,和林立的高楼,他知道自己快到香港了。还没有来得及庆祝。海浪把船掀翻了,海水灌进船舱,所有人都拼命向外挤。李玮挣扎找出口,但是怎么也找不到,船舱仿佛变成了密闭的铁通。争抢中他被人们踩到脚下,然后他就向下游,竟然找到了出口。浮出水面,他看到漆黑的海面上只有他自己。他潜下去找自己的同伴,却再也没有看到船的影子。于是他向岸边游去。海岸已经离他很近很近,双脚甚至已经踩到松软的海滩了,可是海水把他冲向另一个方向。到了岸边他才知道,这里不是香港。
“用不了几年我们就会再造一个香港。”李建国安慰他。
就这样李玮留在了他身边。李建国是个收藏家,只不过他收藏的是人,无家可归的人。他的工地上有各式各样的人,他的施工队就像一个从街头临时组成的队伍。有年迈的老人,有未成年的孩子,有意志消沉的年轻人,也有身体虚弱的妇女。所有这些人都是他在深圳收留的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虽然人们都很卖力,但李建国再不能像在广州一样把楼房建的又快又好。他总是错过工期,错过很多机会,他甚至不能及时接到工程。
风海还没有决定留下来。接下来的几天,他只是在李建国的工地上闲逛。李建国的包工队只有固定的九个人,忙的时候再到外面临时雇一些工人。
李玮说自己看到的世界的确只有黑色和白色,因为他患有完全性视锥细胞功能障碍,不仅辨不清颜色,还有严重的近视,无论什么时候,他鼻梁上总是架着厚厚的眼镜,即便如此干活的时候还是经常撞到墙上,特别是在天色昏暗的时候,他几乎变成瞎子。阿墨性格孤僻,不和人交流。看大门的老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常常被脚下的石子绊倒,他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工地上的钢筋水泥常常被偷。徐明瘦弱的就像鸡仔,来到工地风海没见过他搬过一块砖,他不停地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看图员吴冬是下海的干部,满腹官腔,他总是满头大汗,因为他看不懂图纸,为此常常和身强力壮的秦海吵得不可开交。漂亮的淮南英常常把饭烧糊,她常常感到惭愧,作为补偿,她的办法是半夜再给大家偷偷熬一锅汤。北疆是从内蒙一路乞讨到深圳来的,他们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几乎没有一刻能停下来。即便是吃饭也在地上写写画画,但在风海看来,他忙碌的和工地上的工作完全对不上号儿。历史老师光耀总是很忙碌,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工地上所有的工作仿佛都是李建国一个人在做,他是工地上最忙的一个人,他顾不上吃饭,顾不上睡觉,甚至没有时间上厕所。他常常半夜被叫醒。他总是焦头烂额。
风海发现其实李建国只承担大楼建设很少的一部分,有时候给院子里铺铺地砖,有时候给墙上抹水泥,有时候帮忙运送建筑材料,很少能参与建筑主体的建设,即便是有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我也没办法啊,你看他们能做什么呢。”
“你为什么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风海对忙碌的李建国说。
“我快忙死了,不要在问我这些无聊的问题。”李建国不耐烦地说。
“你完全被琐碎的小事淹没了。”风海双手插进裤兜里,看着李建国弯曲的背景惊讶他的脊梁竟然还没有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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