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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顾扬
草长莺飞之际,一场碧雨刚过,西宁镇中的天气尚有些微寒。
这方偏安于西北一隅的小镇,四面环山,景色倒也别致,但若不是有一截崎岖难走的山路,顽强地连接着百里之外的一座大城——青都,或许早都被人疏忽,进而忘记在地图上标记出它的存在。
结束一天的辛苦采药,顾扬背着药兜静静站在山头,身旁还放置着一捆树枝,稍事休息的同时凝望着东方,循着他的视线,只见一条小路自山脚下的石头牌坊起始,蜿蜒通向远方,最后在落日的余晖中消失不见。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混合着青草香味的空气直沁心脾,顾扬立时觉得整个人都舒畅了许多,似乎连脚掌火辣辣的痛感都减轻了。
倏然间,却是再度开始下雨了。山野间的清风吹拂着雨点斜斜划落。
“唔,太阳雨。”顾扬用手背将落在眉间的雨滴拂去,看了看脚上沾满泥泞的草鞋,兀自说道:“鞋啊鞋,还得委屈你坚持一阵子。等我再采上一些药,多拣点好柴火,到时候攒够了钱去青都,就不必再爬山啦。”
自言自语完这句,顾扬缓缓抬起头,一双眸子黑漆漆的明亮而坚定,放眼向四周望去,只见天地悠悠,竟然是如此广阔,胸中凭生一股想要放声长啸的冲动。
顾扬从小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家中生计全靠母亲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彻夜织席贩履才堪堪得以维持。随着顾扬日渐长大,深深感受到母亲辛苦的他,便乖巧懂事地去镇子周边的树林里捡些柴火来弥补家用。
然而造化弄人,在他刚满七岁时西宁镇里下了一场足足两天的大雪,或许是因为积劳成疾,母亲突然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在白茫茫的镇子里撒手人寰了。留给幼小的他的只有十几双还没卖出去的草鞋和一张尚未织好的席子。
妙手堂中坐诊的李清面冷心热,是镇中为数不多的郎中之一。得知顾扬母亲去世后,深为没能救治好她而倍感自责,便主持了其丧事并收留孤苦无依的顾扬在堂中当学徒,教他识文断字传他辨识草药的本事,平时令他自由上山采药来堂中换取钱粮。
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五年就过去了。
顾扬从懵懂的孩童,长成了白齿青眉的少年。虽然皮肤由于长期在山间跋涉采药而有些晒黑,但不妨身子骨也因此得到锻炼而变得十分挺拔,整个人看上去倒也格外精神。
“呔!小子,打劫!”
伴着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喝,只见一只肉乎乎的手径直往顾扬肩上拍去,背对着的顾扬却仿佛早有预料,灵巧地一侧身,便轻易躲过了身后同样背着药兜的小胖子的偷袭。
“啊!”小胖子预想中自己悄然发动的必中一击竟然落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却是去势难收,导致胖乎乎的身体失去了平衡,眼瞧着就要摔个一嘴泥,一旁的顾扬赶忙伸手,一把将小胖子拉了回来。
“你小子,这都多少回了,还喜欢这么干。哈哈,这次把自己坑着了吧?”顾扬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对着眼前使劲拍着自己胸口,一脸惊魂未定的小胖子说道。
“咳咳,这次多亏你了,不然小爷我真得摔个狗吃屎!不对啊,顾扬,我可是猫着腰悄悄过来的,你是怎么躲过我的突然袭击的?”小胖子抚着胸口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
“噗!刘江你也不看看你肚子上的肉,还猫着腰悄悄过来!你这把戏还不嫌腻呀,何况你的动静我早都听见了。”顾扬抱起脚下的柴火,忍俊不禁的说道,“走吧,又下雨了,我们快回去吧。不过今天你怎么这么慢啊,是不是又长了肉,走不动路啦?”
“切,小爷我最近不仅没胖,反而瘦下来了两斤,那可是足足两斤啊!”刘江闻言大摇其头,跟上顾扬的步伐一脸自豪地说道,“阿嚏!唉,不是我慢啊,我感觉咱这凤栖山外围的草药已经被采的差不多了。我转啊转,找啊找的,所以耽搁了时间。”
“哈哈,肯定是胖了两斤!”顾扬笑着把怀里的柴火往紧里提了提,一边走一边说道,“嗯,我也发现了,外围确实没什么草药了。”
刘江忽然迈出一个大步,抢在顾扬前边,收起嬉闹的表情转而一脸严肃的问道:“万一,我是说万一。明后几天还采不到值钱的药,到时候付不起马车钱,你打算怎么办?要用脚有那上百里的荒山野路吗?别告诉你想往凤栖山里面去,那太危险了!顾扬你为什么铁了心,非去青都参加那个什么鸟御灵院的测试?师傅都被你气得不见我们了。”
顾扬闻言不由得一怔,沉默了片刻后,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道认真的身影缓缓说道:“师傅他老人家对我的恩情,我一定永远都会铭刻在心。可是,我确实有非去不可的缘由。因为,因为这是我娘的遗愿。而且十二岁也是参加御灵院选拔最后的机会了。不管到时候我能否通过,我必须得去试一试才行。”
“哦…原来是你娘的遗愿啊,对不起……可你怎么也不跟师傅说清楚,哎,不过我估计师傅还是不会赞同你去的。”刘江抿着嘴挠了挠头,随即一脸愤恨地骂道:“本来到了青都,花费肯定就多。而这钱家,仗着是镇子里唯一有马车的,竟然狮子大开口,车费要那么贵!都是乡里乡亲的,太黑心,太坏了!”
“没事的,我只是不想再劳烦师傅了。差的钱也不多了,还有五天时间,我觉得应该能凑齐。”顾扬明白自己这好兄弟是为自己担忧,心中不禁一阵暖流涌过,拍了拍刘江的肩膀,“你小子快别堵着了,再过一会我们就要成落汤鸡了。”
刘江对着顾扬讪讪一笑,让开了道路,两人并肩往山下走去,隐藏在绯红晚霞中的夕阳,依稀将他们的背影拖得很长很长。山径旁石缝中的小花孤独地含苞待放,远远的,传来两人飘渺的对话声。
“嘿嘿,其实我也想去青都瞧一瞧的。可是一来太费钱了,二来我实在舍不得离开我爹我娘。对了!不然我给我爹说道说道,用我家那头老牛做个牛车,载你去青都?”
“哎…过几天还得靠牛犁地呢,再说了牛车也太慢了,就别给你爹添乱啦。我一准能凑齐银子的,我怀里这捆柴火就值好几枚铜板呢,你就别担心我了。”
……
是夜。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倾洒进来,屋里仿佛生出了一层白霜,只见床边的柜子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双草鞋,草鞋下面是一叠草席。
顾扬蜷缩在单薄的被窝里,胸口有些发闷,下山时刘江无意间说的那句“我实在舍不得离开我爹我娘”,久久在耳边徘徊,泪水不禁悄然湿润了眼眶。
“娘,我好想你啊。”忽然在昏暗中,他坐起身来,背靠着墙抱着腿,望着柜子上那几双母亲亲手编织的草鞋,轻声呢喃道,“或许再往山里面走走真的可以呢。娘,明天一定要保佑孩儿采到药草啊。”
屋外,绵绵细雨,随着风轻轻交织。月如银盘,高高挂在幽深的夜空,几颗寒星在旁点缀,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发了许久的呆,直到实在困的不行,顾扬才重新躺进被窝,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多年以后,面对着在追光山上矗立的追光阁三个大字,顾扬将会回想起这个忧雨连绵,祈祷逝去的娘亲保佑的夜晚。因为他始终未曾想到,自己的命运将会因此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二章 独入深山
鸡啼三遍。拂晓的薄雾中,晨光熹微。
顾扬带着惺忪的睡眼,起床匆匆洗漱了一番后,把昨天剩的冷饭和馒头热了热,将就当早饭囫囵填饱了肚子,立刻从自家小茅屋赶到了妙手堂。
作为妙手堂的学徒,平时白日里不仅需要爬山采药、照看种植的草药,还需要负责做堂中的诸多杂活,每天早晨清扫院落及擦桌擦椅自是不在话下。
一般情况下,这些都是由两个学徒顾扬和刘江一同完成。两人搭个伴倒也不觉得枯燥辛苦,实际上活儿也不算很重,反倒是无形中磨练了顾扬的心性。
因为下了雨,药田里的草药长势不错。只是等到顾扬一个人已经把院子打扫干净了,仍然不见刘江的影子。心中叹道,臭小子难道又赖床了么,上个月刚被他爹领到掌柜面前教训了一顿,竟然还不长记性。
刘江一家在镇子上算是中农之家。他爹娘心疼这唯一的儿子,不忍他下地干粗活,便托关系找到了妙手堂的这一份差事,跟堂中王掌柜直言赚钱倒是其次,主要想让儿子在药堂学点体面的本事。
精明的王掌柜自然乐见其成,李清不是刚好收了个徒弟嘛,多一个也不碍事,安排一下,反倒是多了个干活的。
顾扬擦着药柜,无奈地摇了摇头,暗道幸好基本都挺干净的,一会收拾好,非得去把刘江这小子惩戒惩戒。他知道,除非是刘江自己心里惦记着早起,不然别人包括他爹娘轻易根本叫不醒他。
可不成想,待顾扬干完活赶到刘江家时,才发现这次竟然是自己错怪他了。原来刘江大概是因为昨日里在山上淋了雨,所以患了风寒,此刻正迷迷糊糊地躺在炕上发烧。可怜天下父母心,急坏了心疼儿子的父母。
顾扬马不停蹄地回到堂中,跟王掌柜说明了缘由。王掌柜今天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听了顾扬对刘江病症的描述,亲自抓了副治风寒的药让他送了过去,到了又帮着刘母熬药,照看刘江。
顾扬见好兄弟刘江喝了药以后烧渐渐退去了,攒钱的事却又浮上心头,便欲回药堂准备准备出发去采药,但刘父刘母却执意要留他吃午饭,盛情难却,他也因此才终于吃了顿像样的饭。
刘父刘母站在院门口,看着顾扬远去的身影,一时间竟都有些沉默,过了好半晌,刘母忽然神色黯然地说道:“顾扬真是个好孩子啊。我记得那时候他个头才到我腰这,就懂事地去林子里捡柴火,那小脸小手冻得通红通红的,也不哭也不闹。唉,没成想……”
刘父手中拿着烟袋,重重吸了一口后,缓缓说道:“孩子他娘,江儿说顾扬这孩子不是想去青都么,可坐趟钱家马车去青都不便宜,要不我们帮衬这孩子一把,给他凑上二两银子?”
“其实,我也是这般想的。唉,可这孩子倔啊,江儿说他想把采的草药给他垫上,顾扬死活也不肯要。”刘母叹了口气说道。
刘父拍了拍刘母的背,示意她回屋,关上院门,继续吸了一口烟,说道:“我看啊,这孩子指不定真的能被御灵院选上。就算选不上,依这孩子这般沉稳的性子,到了青都我觉得也能出人头地。刘江能有顾扬这孩子的一半,我就烧高香咯。”
刘母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把身上的围裙取了下来:“哎,我也不指望江儿以后能出人头地,他平平安安的就…”
“娘…”
刘母说到一半,屋中却传来了刘江虚弱的呼唤声,原来是刘江终于醒转了过来。老两口顿时喜不自胜。
话说,顾扬辞别刘父刘母,先回了趟家,等出门时腰间却多了一把柴刀。在药堂收拾准备了一番采药用具,临走又在衣服上撒了些雄黄粉,才出了门。
凤栖山,山势连绵起伏,若能站在最高的山峰向谷间的西宁镇看去,就会发现与整座山脉相比,西宁镇仿佛只有巴掌大小。
山脉深处大片大片的密林中,鲜有人踏足,那里是毒虫野兽的天堂,亦是珍贵草药生长的所在。顾扬犹豫再三,终究下定决心趁着刘江不在往深山中走一遭。
雨后茂密的树林里格外的潮湿闷热,此刻尽管明媚的春日正悬挂在湛蓝的天空之上,可顾扬还是觉得眼前有些昏暗。
一路上脚下的土地因沉积了多年的落叶而变得松软,到处都是野蛮生长的杂草,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飞禽的啼鸣和猿猴的尖叫。
顾扬小心翼翼地前行,暗中庆幸自己撒了雄黄粉,不然肯定要被潜藏的毒虫狠狠咬上两口。然而随着越走越深,周遭变得越发寂寥,鸟鸣声都弱不可闻,顾扬的一颗心也越发慌了起来,可仍然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草药。
顾扬一时有些泄气,因为他不敢再继续深入了,此次冒险采药算是以失败告终。他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去,打算沿原路返回,与此同时无意间往右侧一颗粗壮的大树下瞥了一眼。
“人参?”树下草丛中藏着一株人参!
顾扬揉了揉眼睛,确认再三,不由得欣喜若狂,心道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一直牢记着师傅传他的口诀:“三桠五叶,背阳向阴,欲来求我,椴树相寻”,而此次是他多年来头一回对上口诀发现野参。
如若说寻觅到人参是一件苦差事,那么挖人参就是一件细差事了。顾扬强行压下心头的喜悦,可刚从背篼里取出了专门用来采挖药材的钎子和小刀,却突然听得一阵“嘶嘶嘶”的声音,从野参旁那棵粗壮的树木上传来。
只见一条幼童手腕般粗细的青蛇盘附在枝干上,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了一体,若不是其猩红的蛇信不时地从口中伸吐出来,根本就难以发现。
大概是因为顾扬身上残留的雄黄粉起了作用,青蛇没有贸然发起进攻,一对冰冷的蛇瞳只是静静盯着顾扬。但从青蛇方才的所作所为来看,它似乎更像是在对顾扬这个不速之客进行警告。
顾扬大骇,额上生出了一层冷汗,发觉自己身体都有些僵硬了,但是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深吸了一口气。
稍稍缓下神来,顾扬先将钎子和小刀放回背篼,缓缓开始后撤,意图与青蛇拉开距离,防止它猝然发难,然后右手慢慢向腰间的柴刀摸去,同时目中余光向青蛇附近生长的草木扫去。
顾扬不是首次遇上毒蛇,只是这般个头的确实是第一次见。
“冷静!”顾扬在心中不断地告诫自己道。
这些年来他跟随李清刻苦研习药理和诸般杂学,深知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有毒物,必然有解药。古谚更是相传:“毒蛇七步之内必有解药”,而他要找的正是克制这条青蛇毒性的解药。
只见他抽出柴刀,横在身前,继续缓步后撤,柴刀的刀刃上散发着森然的光芒,遥遥与青蛇对峙,青蛇随即抬起身子又发出了一阵毫无感情的嘶鸣。
汗水已经侵透了后背,功夫不负有心人,顾扬也终于发现了他要找的解药——看上去茎细匍匐,分枝直立,只开着半边粉嫩花朵的“半边莲”。然而容不得他高兴,青蛇蛇瞳一缩,猛然间从树枝上窜将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顾扬躬身向着半边莲所在的方向扑滚出去,躲过了青蛇的蓄势一击。顾扬赶忙握紧柴刀站起,这时青蛇落在顾扬原先站立的位置,挺起蛇身来,大吐蛇信,再次酝酿起攻势。
此时顾扬迅速把背后的药兜取在了左手,与此同时,青蛇摆动偌大的身躯,骤然张开腥臭的嘴巴,朝着他扑咬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顾扬瞅准时机,对准蛇头,将药兜套向了青蛇。
药兜在空中平稳划过,青蛇应声入瓮,一时间失去感知,四处翻腾,顾扬三步并作一步,左手顺势一把将几株半边莲连根拔起,抓在手中,而后又匆忙揪下部分在口中生嚼咽下,苦涩难言的滋味令他直欲作呕。
看到青蛇仍被困在药兜中,正是斩杀的大好时机!顾扬一咬牙,热血涌上心头,冲上去对着扭动的蛇身就是奋力一砍,殷弘的鲜血飞溅而出,青蛇吃痛,恰从药兜中把头甩了出来,逮住顾扬的小腿就是一咬。
顾扬脑海中一片空白,一心只存着杀念,竟不觉得疼痛,目眦欲裂,连续挥刀,直到把青蛇斩为了好几段,才意识到青蛇早已彻底失去生机。
看着死的不能再死的青蛇,顾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力竭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然而青蛇的毒性强烈,顾扬已经感觉到头有些晕且小腿发麻,赶忙强打精神,嚼碎了剩余的半边莲,吐出后敷在了伤口。
刚做完这些,便登时晕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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