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世正纪》——阿兮达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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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衣怪谈

月华深重，疾风骤起，行左为秀木丛生之深林，行右为黄烟弥漫之沙漠，左名夷妄，右名氓尘。至于左右交界处，可约莫寻见一村落，参差数百方屋舍在疾风之中发出阵阵幽鸣。

方寸屋舍中，榻上人正安谧而寐，鼻息清浅。顷刻气息骤然急促，双目在夜华深重间猛然明亮，却是映照出一片荒芜。欲起身，又因周身伤痕欲伏榻，令她禁不得浅浅低吟。

烛火渐近，屋外人闻声前来，榻上人神色惶恐，只得看着那外屋人推门而入。近至榻前，执灯而立，檀色衣衫落落垂坠，盈盈入眼。

“莫怕，莫怕，”执灯人轻言间欲抚榻上人微颤的双肩，又因微颤更甚反而作罢，“是我救得你。”

执灯人以更为缓和的语调问道：“旁人都唤我作历娘，你姓甚名谁？”

而榻上人却依旧紧蹙眉头，不甚言语。历娘轻轻叹气，又言：“也罢，先好生歇息罢。”

历娘正欲起身，却被扯住了袖口，看向榻上人另一只手指示的方向，问道：“可是叫我留下这灯盏？”榻上人迟缓地点头回应道。

历娘便随之放下手中灯，顺脚续了杯茶水一并置放榻旁，合门时又观望了几眼榻上人，才算是放心离去。点点昏黄下，茶杯中渐愈蒸腾起不合时宜的热气，倒是叫人想起屋外比极地还要冷上十二分的戈壁。

榻上人迟迟偏头，缓移目光，望向那广袤无垠的戈壁和如界线般勾勒出戈壁轮廓的深林，将一切曾熟识的人事物都细细镌刻在荒芜的瞳色之中，改写为奇异而陌生的影像，遥远而悲伤的存在。

榻上人名曰七七，是七月七日七夕节那天被孤儿院院长捡来的孩子，于此院长总会说七七是上天送给他这个老光棍的礼物，也因此院长颇为包容她与生俱来的争强与好胜，颇为关照她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也颇为理解地自掏腰包送七七学习国术。

师起国术的七七并不满足，继而学习柔术柔道空手道，散打泰拳跆拳道。不贪恋奖项的七七将一身功夫用在维护社会治安和惩戒地痞流氓上。本以为能安安心心手捧七七的奖杯在老祖宗坟前炫耀一番的院长，不过几日便要往警察局跑，什么过失伤人，什么防卫过当，于七七言便是：一群功夫不到家的废柴还敢出来当流氓？

“你一个综合格斗选手，对那些流氓动手都算不得见义勇为，”院长总会揪着七七的耳朵责怪道，“手轻了是杀人未遂，手重了就叫故意杀人。”

打打杀杀间，三十载岁月倏然而逝，七七除了一副如十八岁少女般的好皮囊外，貌似没剩下什么——“怎么没有，有的是居民为我颁的见义勇为奖啊！”七七是这样说的，可她没看见院长正拿着一沓罚金收据，满脸阴郁地站在低气压圈里，恨不得把七七的后脑瓜盯出两个大洞，好好瞧瞧水流如注，夺脑而出的模样。

又是某个结束训练的夜里，七七踢踏着运动鞋，身穿工字背心大短裤，搔着汗涔涔的短发瘫坐在公园长凳上，默默回想起自己不沾桃花的“喋血”岁月，不禁怅然：老娘生得虽不至于倾国倾城，倒也看得顺眼，怎会活了三十年连一朵烂桃花都没得开。

月光之下，七七举起右手，端详着从有记忆起便戴在腕上的浅粉珠串，暗自期盼着，不，是殷切而热烈地恳求着它带给自己一段姻缘，虽然她等到的总是从珠串上滴下的咸咸的汗。

“呵，你自将那桃花运断个干净，怎得怨玄都风不向着吹？”一语乍起，听得七七颈后一寒，眉目间暗生警惕。“可笑可笑，外世真乃外世。”

细细再寻，西南角方向草木窸窣，想必是衣衫摩擦矮木丛的声响，七七私心想道。直面原由向来是七七的作风，三步并两步，便出现在那言语人面前。

面面相觑，两人都显得摸不着头脑——七七对着身着长袖长衫的长发小童眨眨眼，小童对着衣衫邋遢如过街游鼠，神情呆滞如僧人木鱼的女人撇撇嘴，之后两人同时问道：

“你在拍真人秀么？”

“姑娘何以见得在下？”

稍作停顿，两人又一同说道：

“用眼睛啊。”

“何为真人秀？”

没等下次两人的异口同声，便听见树林深处几声凄厉的尖叫，七七赶忙俯身用手指止住小童即将吐露的字句，低声说道：“自我介绍呐，咱们一会儿再说，你先躲起来。东北方向一百五十米处有个滑梯，你躲在下面，千万别出声，五分半之后会有个看起来四五十岁实际上六十四岁的老爷子来接你，你就跟他走，然后再通知你父母来接你，明白了么？”

七七看着小童呆滞如智障的表情，想起自己媲美每分钟双杀拳速的语速，不由得敲敲自己的“木鱼”脑瓜，抄手便抱起小童奔向东北方向的滑梯。

小童却是反抗得厉害，不停喊着“男女授受不亲”“这女子好生骇人”，七七又不是个聋子，也敲敲小童的脑瓜说道：“就你这岁数，还轮不到你说授受不亲呢，好好待着别出声。”

安置好小童的七七挂断给院长的电话，踱步走向树林深处。愈近愈察觉周身凉气四起，直至远远瞧见那三五个黑衣男子，对跪坐在地上的人像是施着什么法。

凄厉的尖叫又一次响起，七七疾步闪现，厉声道：“收了你的脏手！”为首的黑衣男子听罢倒是收了手，可那跪着的人也失魂般倒地。七七将那黑衣男子的脸细细观来，不禁骇上一骇：这黑衣男子哪有什么面容，一片焦黑间带着两孔更为空洞的黑色。

“碰到我算你们倒霉！”——应该是他们倒霉吧？

风声萧瑟中，七七并未听见心中暗生的忐忑，只闻得见那失魂人因皮肉分离而散出的血腥。她虽见惯了拳下的皮开肉绽，却也对这过于浓重的血腥慌了心神。七七眉宇间露出些许陌生的恐惧，她不甚确定这次对战的胜负，更不甚确定这次胜负所带来的结局。

心神恍惚间，黑衣瞬起，齐齐袭来。

第二章 穷途末路

心神恍惚间，黑衣瞬起，幻化一身，直指七七。

七七则沉着撤步，而后奋力出拳，转步腾挪于尺寸之间躲过一击。正低颔喘息时，却被身上数寸的血光晃了眼睛。抬首直视黑衣，已然再度来袭，其势更为凛冽，七七虽暗道不妙，却依旧积蓄气力，飞身迎敌。

霎时光景定格，七七于腾空中得以直视那斗篷下勉强被称为面容的漆黑，那双无时不刻吞吐着诡谲的双眼，似乎正以一种傲视万物的目光，将七七的抵死谩生不屑得看作自不量力。

又霎时光景正行，黑衣仰颈抬首，将一柄火光利刃于喉咙祭出，七七伴随着尖利的凄笑被猛然弹开，被利刃悬定在几里开外的古木之上。从七七心口处缓缓涌出的血色，如迟来秋雨般宣告着生命的衰竭，气血消逝令七七的感官不再警觉，她看不清枝叶自暴自弃地凋零，也听不清黑衣的蛊惑是如何令枝叶以锋利的面目赋予她周身灼痕。

黑衣将白骨形态的指节一点一点搭上七七的颈，继言：“愚——昧——至——极”，音调时高时低，时而如优雅而不容侵犯的女神在缓缓诵读，时而如威严而孔武有力的将军在疾疾号令。

“胜负……”黑衣的指节顿了片刻，“……未定。”七七虽吃力地将字句从唇边挤出，神色却依旧笃定而沉静。

剑拔弩张之时，一记白光穿林而来，黑衣应声倒地，七七乘势定睛，一袭熟识的长衫于无风之中拂摇。小童踱步前来，信手而挥，七七膛前的利刃便化作血色光辉而消散，“七七，别来无恙。”

月光悠悠倾洒于枝缠叶绕间，树影绰约在小童稚气仍存的面容上，唯独双眼淡泊得深沉。小童轻轻扶起七七血迹斑驳的身躯，飒然将拂，七七心口不竭涌动的暗红理所当然得停歇。

小童缓缓对上七七的双眸，开口而言：“在下姓曰赫连，名曰真，玄都赫连弘之长孙，壬王纪年七世生人。”七七满脸的不知所云，倒也并未打断赫连真的自顾自言语，“阿真不知外世是何规矩，可在玄都，肌肤之亲便是结姻之礼……七七可知此言何意？”

看着赫连真愈加正经的模样和那扶住自己肩膀便不松手的指节，从未招惹过方寸桃花，甚至连桃花瓣儿的影儿都未曾有幸一瞧的七七，“嗯呐哈嘿”连一字都说不出，更莫提能说得出个配得上如此正经问题的正经答案了。

而这名为赫连真的人儿，乃是长守玄都桃花域，祖辈执簿结因缘的赫连氏七世长孙，天理而言应秉祖宗一脉相承之基业，牵红线搭姻桥，独独将自己沦至形影相吊，终身不得婚娶。

天理难解，若说将这苦差事落在赫连真身上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也不过一番谬说，怨只怨这赫连氏代代头一个子嗣必定是男娃娃，而这男娃娃后又一个接一个是小丫头，以至于姊妹无数，却是代代单传。这祖辈基业又如俗套戏本子般传男不传女，所以天理也好，命理也罢，他都皆此天命。

可当赫连真看着七七濒死时依旧坚定而沉着的姿态，笃定而沉静的神情，心思一瞬之间便被夺去，明知万万不得插手的他，却依旧为七七解了围，治了伤，动了情，结了姻。

祖辈执命簿结因缘的本职令他晓得对七七并非恻隐之心，也非怜爱之心，不过实实在在的一见倾心罢了。

“七七若是不知，我便明说。”赫连真顿了顿，眉目间的真挚不言自明，“七七嫁于我可好？”

七七则着实慌了手脚，被小孩子模样的人求婚，真是夜路走的多，什么鬼都碰得上，“你你你才多大啊，我我我都三十岁了。”

赫连真率然笑道：“七七莫要担心，我怎得都比你年长，”还未说罢，便宠溺般揉揉七七额头，“怕是吓到你了，婚事先莫急着操办，多久皆依你。”

七七看着赫连真认真过头的神情却是莫名安心，想必任谁经历了如噩梦般的决死，都会如此心急得找寻一个可以喘息的空隙。只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叫七七啊？”

未待至答音，飞洒的血光又一次迷离了七七的双眼，血刃穿透赫连真的胸膛，擦过七七的肩膀，直没古木之中。七七胡乱地用手试图阻止赫连真不断流逝的生命，腕上珠串遇凛冽利刃，丝结皆焚，玉珠零落于猩红的血泊之中。

“自——不——量——力”，骇人的音调再度扫刮过七七的耳膜，只见那黑衣缓缓站立，信手而挥，火刃再一次回到黑衣手中，而赫连真依势跌入七七的怀中，“赫连真，赫连……”黑衣已然怒不可遏，只手锁住七七的喉咙。

七七合眼心叹：自不量力的果真是自己，或许因那如海的奖项，或许因那如潮的称赞，或许因那败者的视线，或许因那胜者的高度，自己竟被这过往种种蒙蔽许久之长。又因这过往种种，上天才会将警示以既死非生的面目赋予她，赋予她周遭之人。

利刃再度刺穿左肩之际，远远便听来熟悉之音——“七七！”

七七心神动荡，脱口而出——“院长，快走！”

未待余音消散，一柄长剑直穿黑衣的斗篷而后当啷入地。七七吃力回首，看着院长匆匆奔来，刹那间回忆倒行，七七回想起孤儿院里无数个被人拳脚相向的午后，院长也如这般奔向自己。

因着自己即便鼻青脸肿，不成人样还从不服输，滴泪不落的倔脾气，七七在院长的孤儿院里也没少吃过苦，遭过罪——孤儿院中旁的孩童在人前对七七百般千般万般溜须拍马，人后却是处处锋芒相对，栽赃陷害，欺凌孤立一样皆不少。前刻七七还为之行侠仗义鸣不平，后刻便将这恩情吞到肚里，再顺道摆上七七两道，如此以怨报德的事七七可没少经历。

直至七七国中寄宿学校前，孤儿院并未给过她片刻容身之时，好在有着院长恰如其分的安抚，才使得七七并未深陷在孩童时期的阴暗中。

而如今光景正行，院长却静默地消失在七七眼前，顷刻咫尺间已然化作空中渐愈下起腥涩的血雨，一滴，两滴，随即瓢泼而至。

“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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