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名侦探柯南之盗贼爵士》: 穿越成了一名五岁小朋友》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石卑》:碑1。
碑1
“平娃……”来运瓮声瓮气的说,“给你爷上坟走,蛮起。”梦醒半后晌,糊里糊涂的光景里,人的身子像是粘在了炕上,头里面还浑沌着。平娃随手拉过来衣服、裤子,迷瞪着眼出了房门。来运随手把分好的三摞烧纸塞给平娃,不紧不慢的说:“你人先往前头走,我去寻打火机,头门背后的铁掀你也顺手拿上。”
半后晌的太阳已经挂在椭球面45度的地方,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滑铁卢’,天还算亮堂,此刻太阳的光亮度不如晌午端时分的红艳。外头稍着东南风,春还去的不彻底,冬的余孽依旧会寻情钻眼的往人裤腿里头挤。平娃心里想着:“咦,这风不正经。”平娃把手放在衣领上攥了攥,口里头发着‘咦’声,嘴里也前赴后继着‘呼’调。烧纸里头裹着纸钱币、蜡烛和九根香,“九根,为啥不是十八根?”平娃想着,“三六九泛指多数,九根就九根吧!”官坟在村西面,顺着‘自留渠’走,这是一条顶破败的路,自留渠旁边紧挨着‘责任田’。
地里头种着冬小麦,冬小麦一身老绿,也有枯草细蔓似的黄叶,各家地里头种的稀、稠不一致,种的地太稠普遍泛黄,种的太稀麦苗又绿的稀惶。“在地上寻钱哩?”来运赶了上来说,“小伙,走路得把头抬起来,雄赳赳气昂昂一步跨过鸭绿江。”“你二爷,……”来运口头总吊着这些事。
有些地头或是地当中堆着一堆子死灰,不远处金狗和银狗正在自家地里头烧纸。“平娃哥,你和叔去给爷上坟去呀!”金狗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朝路上的来运和平娃喊。“去呀!”银狗是个结巴嘴,耳朵亮,嘴里的舌头不顺溜。“去呀!”平娃接着说,“金狗你好好烧,不要日鬼。”东南这档口正好兴了风,纸灰里仿佛钻出涅槃来,挥动翅膀大如鲲,幻化为鸟,其名曰鹏。
纸灰被风送至半人高的空里,还没烧透的钱币瞬间燃了起来,死灰里崩裂出火光来,发红泛艳,吓的银狗往后打个趔趄,金狗着急了用手往下压火。“哥,火起来了。”银狗顺溜的说了一句。火光乍现后,亮堂的一团子明火随即又转变成了死灰,飘悠悠的往地上落,似飞蛾扑火尸首成了灰烬。“给你爸好好烧,不要丢心。”来运脸上笑笑的,嘴上说。
“爹,这是我‘八婆’(祖母)的坟?”官坟转过责任田就在西边的土窖前头,平娃接着问,“我八婆,是怎么下世的?”“是76年,用现在的说法就是风湿性关节炎。”来运解释着。“我还记得生产队那会儿,每天早上都吃的是红芋,那时候人起来的早。”来运补充了一句。来运先点了蜡,紧接着是三根香,末了又补上一根纸烟,烟是来运用嘴吸着再插上去的。平娃手里提着铁掀,往坟头去了。老坟的样子低矮,年代长久的更是如此,坟前有立碑的,也有简易搭建起来的砖瓦结构,再不济一些的就是田间地头被已经平掉了的孤坟。“爹,官坟和地里头的孤坟有啥区别?”平娃带着疑惑问。“没啥区别,里面躺着的都是先人,只分解放前与解放后,之前手头有地的人,屋里死了人都会埋在自家地里,解放以后才有了官坟一说。”来运手里拿着镰正割着坟头上的荒草,来运出门前习惯性的动作就是在胳肢窝里夹上一把镰。
“有地的人?”平娃问道,“那没地的人咋办?”“没地的人,没地的你更宽展(宽松),你想往哪里埋就往哪里埋,整个塬都是你的下家。”来运憋着没笑,右脸上凹陷出一个酒窝来,左脸上头没有酒窝。“你咋给我祖母点了纸烟?”平娃的话一打开就喜欢盘问到底,“一个女人,咋还抽烟哩!”“抽纸烟,这不都是个人的喜好吗?管天管地还想管得了人拉屎拉尿。”来运打趣的说。“这会是怎样一个女人?”平娃想着,“一个黄土地里像风一样的女人,手里提着烟锅,是个小脚,声音或许粗矿亦或细腻。反正是位饱经风霜的安详人物。”平娃心里想着。等来运割完坟头上的荒草,平娃填补完毕墓周身的老鼠洞。平娃和来运一起跪地,弯腰点头三下,礼毕起身。
“这是你八爷(祖父),你祖父是93年下世的,这我记得清楚。”来运说。“你祖父是房木匠,就是瓦工(匠),也能做庙货,尤其是在木头上或者是砖块上头雕刻。”来运补充着内容。“游龙走凤,就像我手指这仫粗细的匣子腿上,不在话下。”来运伸出手指比划着说。“以前屋里挂在茅房的小匣子就是我爷做的,上面有各式的兽虫,有山水、人物以及情绪都在上头。”来运说的活泛。“那匣子我还记得,咋不见了?”平娃问。“烧了,不经烧。”来运回答。“咋就给烧了?可惜了。”平娃惋惜着。“不时兴了,败了。”来运说。
“以前的窗户是六十四格的小窗,年下需要自己画窗画,画画不济的人还得寻人或是买人家的年画贴。”来运将匣子的话题扯到了窗画上来。“每年都是由我来画,现在不用了,窗框子变大了,屋子里头也亮堂了许多,玻璃虽明晃晃的耀眼,但窗子上不热闹了。”来运黯然的说。
坟头的杂草丛生着,等修整停当后,这些饱受过时令研磨的枝蔓被堆积到了一处,这像是人的体毛一般,被来运手里头的镰刀齐茬割掉了。被割掉的荒草又如来运的胡茬,稀疏且参差,来运脸面上的胡子长的不规范,从右侧面看是属于全脸络腮胡,从左边看耳根与脸庞上下又是经纬分明的境地,实属怪像,但这在来运看来是正常不过了。
杂草被平娃点着了,噼里啪啦地响动里是在反抗,反抗这一年年来风吹的肆意,同样或许也有在怨恨雨的瓢泼以及雪的无情无义,这里头是带着情绪的,情绪燃到高涨时,火焰会往上蹿腾一截,随即又低矮下来。平娃和来运都不能很好的克制自己的脾性。用来运的话说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等这一堆子荒草尽成了灰烬,也就尘归了尘,土化作土。平娃用随手折的洋槐竿,拨弄着火堆,火堆上头发白处已经烧过头了,泛黑的地方时而还会噼啪一声,偶烧到一处荒草的枝节上,火星子会欢快的飞溅出来,打到裤腿上亮一下就发暗死掉了,要是打到裸露的皮肤上会稍微发烫,不疼却着实心会随着欢快的飞溅激灵一下。
等彻底烧掉了,火堆变的黯然,平娃和来运脸面上倒是被冶红了,身子有些发烫、发痒。“把衣服穿上,这大冷天的。”来运呵斥着。“我身上感觉有点热,天气又不是很冷。”平娃回答。“东南风吹得虽说不紧,但这换季的风杀人哩!”来运脸上硬硬的说。“吹一吹怕啥?”平娃说,“这风再毒辣,能把我吃了?”“年轻人,说话不过一点脑子。”来运补上一句。半后晌东南就兴了风,不远处谁将官坟的荒草顺手点燃了,呼啦啦的朝平娃和来运的方位扑了过来。
火势扑将过来,乘着东南风呈现出三角的蔓延态势,一遇到前方的野蒿就四射着激情往前头奔,势不可挡犹如万马千军一般呼喊,仔细听是风与火在拉扯。跑在最前面的头筹火苗偶遇一低矮无碑的坟,坟身满是野蒿杂草,呼啦啦的火焰乘风腾空而起,瞬间成了火的地狱,被炙烤着的方寸土地由黄变黑。
再往前烧上一截,火苗安分了下来,拦在前头的是一片子灰,缺少了助燃剂,再热烈也会冷却。平娃放眼一望,心里头感觉灰扑扑的。“野火烧不完,春风吹又长。”来运意味深长的说。“这是……”平娃没说出口,将一句话溺死在了咽道里。“回,往回走。”来运背着手,镰刀仍旧夹在胳肢窝处,猛的咳嗽出一腔,一口浓痰吐在了地上,痰液被灰尘包裹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你看这水渠,以前是看着天景吃饭,现在还是,修缮好的水利只是个摆设。”来运弯着腰走在前头,平娃在后头厮跟着,像个苦差衙役,眉宇间藏着情绪不说话,一路上默不作声。在这条顶破败的路上,渠塄上到处疯长着荒草,貌似荒草里头还混杂着野菊。
野菊不如屋里养的菊花大,紧致的小花收在一起自然风干后成了干尸,平娃端详一阵干尸。“这与埃及艳后就是那位长着鹰钩鼻的女人是应用同样的原理制成的?”平娃思索着,“一个是人工添加防腐剂,另一个是大自然的神工鬼斧。”什么乱七八糟的推理,似乎又有些道理在其中。野菊的叶子、花蕊包括根茎都是健全的,整株上头蒙着灰,蓬头垢面的样子,看着也是精致的。平娃用手摇晃着野菊的枝桠,想着掸去灰尘,耳根忽起一阵剧烈的燃烧响动,原来是来运顺手点着了渠塄上头的枯草。“爹,你干啥哩?”平娃说,“点这干啥?”“点了,开年长的越旺。”来运脸上挂笑。
渠塄上的草越发干燥,因为正好处在阳面上,长势也好。丛生的杂草高低错落,都被晒成了干货,枯黄枯黄的。野菊藏匿在其中尤为高贵,旁边长着一根低矮的‘狼尾巴’草,狼尾巴草的高度正抵野菊的肩头,要是按平娃的眼光来看。“这野菊终归是要发光发亮的,即便是凤凰下了架,鲤鱼没跃过龙门,是什么本质上就该是什么。”平娃思索着。“凤凰下了架?”平娃想,“凤凰属最壮美的珍鸟,没准满地奔跑着的乌鸡里头就有。”“你往后退一些,小心火烧到你身上来。”来运推搡着平娃说。等平娃缓神过来,才感觉到裤腿被冶红发烫,脸颊上也火热滚烫着,嘴角上本就有些上火,用舌头在嘴唇上舔舔,感觉嘴唇的皮肤像蛇皮一样溜光。
平娃故意用唾液上下磨蹭着嘴唇,牙齿咬着嘴唇上的死皮试图要生扯下来,又感觉死皮还未完全脱离本体,所以也不敢使劲过大。“你摸摸你头发,看看你眉毛。”来运说话的口吻有些慌乱,又将平娃往后推了几步。平娃摸了一下头发,额头上有一撮毛发,摸着粗糙打团,空气中还弥漫着纤维燃烧的气息,眉毛也被烧光了。
“让你离远些,离远些,你杵着就像根木头一样。”来运说。“这下可好了,莫眉有眼,就差莫眉莫眼了。”来运打趣道,平娃没有接话茬,还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手在眉宇间搓来搓去。“我觉着我这一辈子过的紧紧张张,有时候也觉着嘴里噙冰溜哩,唾不出水,但是回过头再想想还是活着好。”这是平娃听一位走县串乡的老师傅说的一句话,此刻脑海里咕嘟冒出来这么一句。火越烧越大,又越烧越小,一层子草木灰铺就在渠塄上,就像官坟的场景一样,捂上一层子营养,一层子希望,东南风呼啸着卷走了一堆子灰尘。
灰是乘着风往上走的,等走远就看不见了,或者是越来越稀释了,消散在空气里,弥漫在鼻腔里头的是被烧过的枯草野蒿,里面还夹裹着土腥气,土腥气均匀,是灰扑扑的调子,平娃舒缓的呼吸着,感觉不怎仫呛,脑子里充斥着的还是一场莫名的大火。
夏天的天气顶热的光景不是在晌午端,大抵在稍稍偏西的时候,约摸在下午一点到两点的时间段。北干渠里还汪着一底子前两天落的雨水,渠底生着一层子绿色的藓类,水有些发臭,水温比头顶上的太阳柔和些,里头有探出头来消暑的介蛙,想必是水里头的大部分氧气也被逼上了天,偶尔这兽虫会往水里钻一趟,大部分是躲在桥底下的,桥底洒着一弯弧形的阴凉,平娃站在渠塄上看着,额头上沁出一片子细汗来,感觉整个身子也急剧降温了一般。地头有一颗歪脖子桐树,上面开着桐呱呱,一串紧挨着一串簇拥在一根树桠上头,像是悬在平娃头顶上方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是会坠下来的样子。被炙烤着的麦茬地时不时噼啪几声作响,来运正在地里头拉麦草,头顶上顶着一顶草帽和一轮火热使人眩晕的夸父之左眼。来运手里头拿着叉将麦草挑到一处,等聚集成了一垛子一剁子再一并往架子车上装,远远望去像是一坨一坨的狗屎在麦茬地里散落分布着,站上去狠命踩一踩狗屎,狗屎会被压扁再添一点上去狗屎就又膨胀了。平娃坐在树荫里心里带着低沉的情绪,嘴里没说全都挂在脸上。“大热的天拉麦草,引炕呀?”心里头如此云云。在地头阴凉里坐久了,也感觉热,热浪往脸上激荡,往树荫下扩散,往心尖尖奔涌,还往嘴唇和喉咙里蔓延,干的嘴角起了沫,喉头蠕动着难产似的上下,感觉要是有一泡现成的尿都会产生一饮而尽的冲动。
说是有一泡尿,这档口平娃就感觉膀胱上来了些尿意,可惜掏出来的是一股子黄亮亮的小便,波光粼粼的样子在红艳艳的光与热的烘托之下。“我感觉这一泡热尿能烫死一只蚂蚁,应该说是一窝都不在话下。”平娃索然无味的想。在大太阳底下站久了,人就容易产生眩晕感,更甚的是耳鸣,这人活世场说是坚强,有多大的胆气就能生出多大的能量来;转换一种思路又成了奈何桥上的一只死鬼,脚下踩着孟婆故意泼洒在桥面上的辣椒油打着滑,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摇,脆弱的时候还不如一苗子稀惶的草。平娃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这盛夏的风仿佛是被冻住了,没有一丝丝风拂动,跳动着的还是一颗窝在怀里的烦闷,要是兴些风,愉悦的心情就如同是丑人王卡西莫多遇到了心仪的姑娘,因为口笨,不用说太多,光听他的嘶吼声响,你就能知道是该有多舒坦了。
“哗啦啦,哗啦啦……”平娃顺着水的响动声看过去,映在眼里的是一条红色的裤衩,屁股蠕动在水面,左摇右晃着往前摩动。“咦,尾生你干嘛呢?”平娃朝尾生喊。尾生是个小胖墩,皮肤乳白看着如猪板油一样光滑细腻,上身精光,后脊背上全是肥肉,看不出脊柱,屁股浑圆红色的裤衩分外惹眼,天上红彤彤的光打在尾生身上,要是忽略掉那片子遮羞布,全然是颗肉球在不到埋没脚面的水渠里头滚动。“平娃叔,我学习游泳哩!”尾生没有转过头来,继续往前扑腾,小胖腿在后头上上下下,再往后看就是被溅起来的小水滴,尾生额头上热出了汗花。“尾生匍匐着前进,你膝盖不疼吗?”平娃问。“叔,我手疼。”尾生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手臂上。“那你还是活该,一泡尿大的水里头学游泳,你是想上天哩!”平娃笑着说。
尾生是独苗,他爹也把尾生喊尾巴,知天命的岁数才得一子,百般的爱护。尾生他爹肚子里有水,眼神却空洞无光,总给人一种在思索问题的错觉感,要是心里真藏着心事,从眼神当中就能洞察得出。尾生没娘,在尾生的记忆里打小对于娘这个概念就是模糊不清的,爹就是娘,娘也是爹,只是其他人的娘普遍是脑后垂着发髻,他爹则一年四季是个光葫芦,脑袋的外圈还稀疏的生长些绒毛,是一副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鸟尊容。
尾生他爹是个秃子,被年龄相仿的同龄人喊广场,一听到这个称呼,尾生他爹也不气,脸上是笑笑的,每次会刻意的往地上啐上一口老痰,痰液裹上黄土在地上打着转转生闷气。也有年轻一些的后生在人背后这般称呼,人前头不说是属于比较稳重的人,嬉皮笑脸的人比较轻狂,反感这种称谓的人是平娃,平娃是从心里尊敬尾生他爹的。尊敬有很多种表象,人前人后一致是很难得的,也恰好平娃就属这种。平娃看中的是秃子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脸面上平稳,即便是内心激荡,能压得住。主要还是在于内在有货,心宽得能跑马,心大得可撑船。“舞文弄墨不要过于细发,线条可以粗一些,大俗皆大雅,兴致来了我可以吐上几句,感觉去了我也不必过分追求,多舒坦。”这是秃子嘴上常挂着的一句话,说这句话时眼神里依旧是空旷无神,越是空旷平娃就越发神往,越发神往就越想去洞察这仫个人,说来也是奇怪。尾生的名字自然是尾生他爹给起的,‘尾生之约’就是缘由所在,不用说其他的,就光是这里面也有故事,尾生叫平娃为叔,平娃喊尾生爹是哥,平娃很在意秃子哥的内心活动,说来也不尽是在意,更具体的说还是出自好奇来自不惑,皮囊都一致,可人瓤有差别,秃子哥就属于这种瓜瓤不同人,眼神里头藏着天,心里面铺着地。
“尾生娘一袭长发,喜欢穿淡色的碎花,笑起来的样子可人。”尾生爹趁着酒意说着,平时皆闭口不提说。“一袭?这听起来突兀呀!”平娃喜欢抠字眼,尤其容易产生歧义的词句。“就是一头,修饰一下不显得画面感强烈嘛!”尾生爹也讲求句子的质量,毕竟爱好如此,要不平娃也不会觉着秃子哥不同,尾生爹更不会给平娃说些心里话,啥人和啥人能够尿到一个壶里,无非志趣或荷尔蒙是否持续分泌。“秃子哥,你继续说,我听着哩!”平娃喊了一声秃子哥,尾生爹不生气,觉着亲切,要是别人也这么喊,反应就该是脸上笑笑的,一口老痰随口往地上一啐。“哎,我听你平娃这么喊,我不上气。”尾生爹脸上笑笑的,步子迈不开,影子在地面上晃动着西歪东倒,像是秦腔里头的周仁在哭坟,感情到不到位先不说,动作成了一堆子烂泥扶着地,平娃依靠着一颗老槐树。尾生爹话一打开,来了兴致:
哒哒的马蹄声
从远处传来
悠长寂寥
马背上坐着一位姑娘
身量颀长
(尾生爹打个酒嗝从鼻子里泛出一股子酒气来,接着往下说。)
老屋的烟囱里冒着
炊烟缭绕
路旁的老树枯藤
青鸟停留在枝桠上
(平娃依靠在老槐树上,想要站起身来,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来。)
西北风吹的紧了
(尾生爹不自然的打个哆嗦,口舌生硬的腔调里有些含糊,咬字不清。)
马蹄也会乱了方寸
老屋的炊烟自由的浪荡
在姑娘的眉心发梢
青鸟扑棱棱地蹿入弥漫
老树枯藤垂死惊坐
暗风吹烟入寒窗
哒哒的马蹄声
已然远去
(尾生爹刚说到远去,一口污秽没能压得住,是喷涌着出来的,鼻子里头也尽是,平娃蹑手蹑脚的爬将过去,被一摊子挥散着的酒糟也给熏吐了,左手抚着秃子哥的背,右手撑着地,给自己吐了一脚不说,又惹得尾生爹一顿反胃。尾生爹勉强抽离出来,狠劲的往地上啐了几口唾沫,言辞里加入了清醒的意识,继续说。)
飞尘里落(la)了谁的背影
一切就像刚睡醒的样子
老屋的烟囱里冒着
炊烟缭绕
路旁的老树枯藤
树桠上空荡
开始起了东风
不紧不慢
来了春
“秃子哥,你还行?”平娃问。“我不行了,你还行吗?”尾生爹回答。“我也不行了,你还行吗?”平娃反复着问秃子哥,这是前年冬末初春的一幕,那天正值立春。
“你爸哩?”平娃继续问,“尾生,顶着这仫大的太阳你不热吗?”“这肯定热呀!”尾生没有回头,“渠底子烫屁股蛋哩!能不热吗?我爸正在地里头拉麦草哩!”“噢!”平娃诺诺的小声说了一句,声音的响度大概只够自己听。“那你还出来耍?不是寻着挨打呀!”平娃说。“你不也在地头耍哩!那我爷不打你?”尾生回过头来说,脸上抹着几道子不规则的泥痕。“咦,这碎娃不得了!”平娃心里想着,嘴上寻不出一句完整的说词来反驳,稍作停顿囫囵抛出一句话来。“尾生,你就等着你爸收拾你。”“平娃……”平娃恍惚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四顾瞭望着。
北干渠在地头南边,盛夏的风向时常淫乱一股子东风吹过来迎面是凉爽的,似乎东风里头藏着水雾,都说东风是从东边吹过来的,凉快毕还是热浪在涌动,额头上出着油汗,脖项周围似碎娃给你尿上了一泡,潮湿的难受。东风还未享受完,又起了西风,先吹过来一堆子热,炙热的气浪是在蒸脸,舒缓的吐上一口气,平娃感觉自己能跳起来踏风一脚,心里头躁躁的。树荫已转过了身,头朝东躺着,根还扎在地塄上,桐树叶子大若猪耳,微风吹拂叶子仍旧是叶子,摆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岿然不动。偶风起的大一些,树桠上的叶子,也会象征性地翻个身,而后又会蔫头耷脑着睡死过去,地上的阴凉看着是越来越沉闷了,树影的身形在地面上的轮廓不大有改观。要是风足够骚情,小块的绿茵脱下‘蒲篮’大的阴凉来会在地面上起着浪卷活泛上一阵子,抖擞着腰身,叶子在平娃头顶拍的正响。
平娃朝地里看了一眼,眼前的景象霎时变了天。“爹,这是咋了嘛?”平娃几个健步奔跑过去。“快去喊人,快去。”来运头上急出了汗,豆大如雨钻进眼里去的难免会迷住眼,来运顾不上擦拭,手里挥动着铁叉,脚上也没闲着,不住的往火上踢土。一阵子慌乱下来,来运感觉身子软了,胳膊上的肌肉像是发酵过一样酸困,大腿根和‘腿猪娃’也同样无力缚鸡,站着都感觉晃动,立不住,双腿不停的打着摆子,筛糠一般。脸上的汗是干了,是一层子绷紧的皮敷在了黑脸上头,发干发疼。来运心上也蒙着一层子东西,是水皮皮上的一层冰溜,虽薄如纸,但沁的心凉背寒,出了一身冷汗。
风不安静火也就以外骚情,盛夏的麦茬是干柴火不算烈,可两股子力量一碰头是汉子和姘头在一搭,火苗子噼里啪啦的上涨起来。起初是东风,风一吹火焰成了顺地遛的火蛇,火头不高速度极快,被蔓延过的土地灰扑扑的黑,黄土也被烧焦似的泛褐,发着沉闷的色调。好在西边有五斗渠挡着,把北干渠东西大片子的麦地正好隔开。等风转了向,来运就彻底慌了,这火势是抵不住的万马千军,来运靠近不得。
火头在前面开路,往东去了。火舌一舔到堆积在一处的麦草,就逐渐变大了起来,火势在膨胀着朝四周耍横,此刻火也变钝了,像是一口刚出笼屉的蒸馍卡在喉结处,下不去也上不来,憋的耳赤面红,就差一口水的光景。此刻是麦草堆子没烧透,所以火势看似放慢了脚步,来运慌乱的用铁叉在火舌上猛锤了两下,呼啦啦一下子火起了身,冒出一人多高来,火星子裹在铁叉上扫出了一道虹,吓的来运丢了手,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再要靠近时,火舌已眼看着南北连成了片东西划开了界。
来运顾及不到身后零星的火苗,也管不住眼前的态势,身后是瓮里的鳖,你出不出来都不打紧,五斗渠是瓮底子越不过去你就只有一死。眼前成了洪水猛兽再往前是还未收割掉的麦穗,端端得扎在地里头,脑子大的麦穗抬不起头,小的麦穗昂首挺着胸,脸上一点也不羞愧。意思像是在说:“我头里面装的尽是些干货,不像其它人肠肥脑满,太油腻。”来运还在挣扎着扑火,似飞蛾朝着光亮处踟蹰,火光是引子,看着眼前的火海心里发了虚,本该朝着火焰里头冲击的飞蛾当下似乎清醒了,冶的脸面生疼,不敢过于靠近,又舍弃不了眼下,所以还在继续挣扎,继续捡起飞落的铁叉,继续在为此推波助澜。“操,日你娘(nia)。”来运窝气地喊。
眼看着是挡不住了,来运避开了火头,扑将过去的大口似血盆,一口一口地吞噬着麦穗和麦秆,方才还是顶着艳阳挥斥方遒的一地麦穗和麦秆,现在是断了翅折了膀的绿头苍蝇,落在庄稼地里头黑了脸,到处尸首一片,仔细嗅还能闻出肉味来,这肉味是被烧熟了的麦香。
仔细嗅还能闻出肉味来,不仔细闻也能嗅出肉味来。“烧毕的麦子好吃哩!”尾生嘴里嚼着麦仁,手里拿着一根‘树股’正拨弄着灰烬。来运瘫坐在地塄上,没有一点想要动的欲望,要是一滩泥也是一滩子稀泥。“你不要扶我,我起不来。”秃子上前想要搀扶来运起来,来运挥手婉拒。“来运哥,这是咋回事嘛?我还正在西把窖拉麦草哩!看见北边的天冶着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秃子说。“不管了,不管了,让继续烧吧!”来运有气无力的说着气话,嘴里头发干,喉头里发痒。“还好火势已经给管住了,要是再往东去就哈(坏)了。”秃子宽慰的说。还好银狗开着旋耕机在小渠塄前头拉了一道过去,火势才松了紧,也好在风越吹越乱火源失了中坚力量,没了头的苍蝇容易乱撞,没了方向的火苗子也是个荒唐鬼,跳跃着翻腾着就自己熄了火。
“银狗,这一犁,犁出了跨时代的意思,要不是银狗这一犁,少说来运爷得短收成三料子小麦。”说话的是金狗,金狗坐在桥头扯闲。“银狗要是不拉这一犁,这一股子火要是再翻过东边的渠塄,先遭殃的不就是金狗屋的银疙瘩地畔么?”东边的渠愣低矮,西边的五斗渠地势更高一些,像是地上悬河从桃花峪到入海口这一段子倒是成了一道子景观,说话的是七星。“七星分析的到位,我银狗隔壁是谁呀?”金狗和七星抬起了杠。“我不急,你银狗在我前头,我不急。”七星一点子也不急躁的说。“就你七星厉害,我倒是希望往过界了烧哩!”金狗原本是想夸说两句银狗,没成想自己先躁了起来,其他人笑笑的听着,也有叽里咕噜说着的人,听不大清楚像是嘴里头塞了棉花。
“金狗,你说啥?”秃子诧异的问。“秃爷,我就和七星随便闲谝几句,莫有说啥。”秃爷是晚辈对于尾生爹的又一种称呼,里头有敬畏也带着调侃。“听你秃爷的话,不要围着看‘西湖景’了,这片子刚刚是生了一场火,一场热闹的火,没烧到大伙的眼窝和眉毛是造化好。”秃子气气的说完就甩手走了,没顾及到尾生,也不愿这时提及。“这人脾气和头一样突兀,辈分大是大了点,年轻轻得就喜欢嚷嚷着教训旁人。”七星的腔调蹑手蹑脚,私底下给金狗说。“就是,就是。”周围的人也在议论,附和着赞同的就是。
不远处平娃正搀扶着来运起身,来运颤巍巍的双腿偶会不自然的摆动一下,天气开始发闷起来,沉了许多。
桐树的身影躺进了傍晚,太阳成了金黄的暖色,这光景里捎着微风,风是凉爽的,少了一份躁动。太阳最艳的时候树荫总是浅色的,等到最后一抹光架在西山的脊梁上,树影这时方才浓墨重彩的在黄土地上欢腾起来,可惜不长好景天就该黑实了,是海天相吻的弧线与之离别时分的不舍万般。等到天再黑一些,风也大了起来,地塄上的桐树叶子啪啪啪的和着乐章似命运交响一般凄美,来运把这称作是鬼拍手,噼里啪啦着似在撕扯一缕旧布,这时的风足够疯狂且浪荡,要是风的心情非常愉悦或是极其糟糕它会将头快速沉下来,从北干渠的桥洞倏忽而过,捎带着一腔厚重沉闷的口哨呼啸而去;干炸的脆响也会有,当然后者该属可遇不可求的情形,非得等到大风天不可并且需要足够细小的墙缝或树窝之类的场地供风肆意发泼。
起初迎面过来的微风不论是解暑还是解乏都属佳品,从脸面上划过不紧不慢,额头上的细汗挥之不复,鬓角的一撮毛发被吹的发浪似的豁笑,耳窝子泛痒是并发症。风大的光景是在催促着来运将架子车快些立起来,是让平娃用蛇皮袋将干柴快些遮挡住,是秃子喊着给尾生说让把尿盆快些顺墙放好,也是在轰赶看热闹的七星和金狗让快些离场。平娃将来运从地上搀扶起来,来运推开了平娃的手臂,没有说话。来运在前头走着,平娃在后头厮跟着,都没说话。等走到桥上来运喉咙里滚出一句话。“把架子车往回拉,叉在地头。”来运说。平娃仍旧没说话,倒是兴冲冲地调头回去了。桥头看热闹的人被风吹散了,风走尘飞的景象里扎进去两个身影,是平娃和来运。
聒巴巴的雷声从头顶轰隆隆地淌下来,耳根子都起了回声,过了一会儿,是天被撕扯开了一条亮缝,像是从东边直接裂到西边的一条东非大裂谷,也是一头睡意正酣的秦川老牛被挥动着的亮鞭从迷糊里拉回地畔,聒噪声里是咽下去的一口委屈,来运定住脚抬头看看天,又转身看看身后的平娃。“走快些,眼看着是要下雨了,别磨蹭。”来运说,平娃依然是信步走着,叉躺在车上,平娃拉着车。
地面上的浅水洼,还是土坑。雨滴先是细如牛毛,似针漫天的飞舞,落在浮土里冒一股子烟匿迹销声,砸在石头上溅成一朵朵梅花沾湿裤管,飘在砖瓦上的是老鼠的一泡骚尿画着一场梅花镖雨使镖的唐门人就藏在云里头。
等地面上的水洼汇聚满了黄泥水,牛毛雨成了钉子雨,这些钉子在水洼上开始作浪兴风,脚上尽穿着芭蕾舞鞋,击打着水洼里的黄汤片刻都安静不住,溅开的水花是一朵朵黄色的雏菊花蕊。空气里的土腥气被驱散的荡然无存,吸进鼻腔里的是一股子潮湿和清爽,还有烟火气,这烟火的气息足够让人咽上几口唾沫,平娃的肚子也开始敲起了小鼓,来运也不例外,跟五行里头的火较量过了一番,火攻心头,可肚囊里头水米未进。在五行里头水对应于肾,要是肾虚连发点脾气的劲都使不出来,这点脾性都被来运耗费在了黄土地里,石头的棱角能被磨平,人的脾性同样可以更圆润;火攻了心也伤了肝,铁叉的木制手柄在这场游戏里头折成了两半,烟呛的来运肺上不舒服,干咳咳不出个所以然来,劳命伤财了一场。
房檐口的雨水拉着线线往地上淌,平娃将手故意放在檐口的落水口上,用手掌故意去接,自然水在掌心里头飞溅,当下的雨水似乎活了起来,速度也加快了一样,欢不欢快不知道,起码是亢奋的情绪在里头跳跃,平娃收回了手,手心被沾湿了有些发凉。房檐口的水又连成了线线,整条的线挂在檐口上是卷帘,仿佛用手一豁开就会是不一样的光景。房檐台还算干着,湿漉漉的地方是被檐口水窝里头的水滴飞溅着弄花了的。一帘子的水珠穿成,比起滴滴答答的水滴来,似乎节奏也放慢了。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前一句的画面原本该是动态的,飞起来的水流从三千尺的地方落下和房檐口拉着线线的帘子是同一个状态,似乎成了时间变缓的静态,秃子看的入了神。后一句纯属瞎诌来的,这是秃子的一些观点。一滴雨砸在了秃子的秃头上,碎成了八瓣,秃子回过神来,往后退却了半步。哐啷啷的一声响,秃子回头一看,是自己不小心撞翻了立在窗根脚的尿盆,尿盆是尾生放的。
“晚上,喝点啥?”来运问。“不知道,随便。”平娃说。“随便怎么弄?你这要求未免是太高了。”来运说。“那就不吃了,反正我也不太饿。”平娃回答。“不吃了,不吃也好省下了。”来运接了一句,两人无话,肚子咕咕叫着在反抗,嘴不让再说。外头的雨下的有些‘凉色’,空气是越发湿润越发开阔了,平娃的心上反倒是闷了起来,来运挨着枕头已经睡着了,鼾声炸响,一腔接一腔的拉扯着。
“这是啥地方?”来运恍惚着,“鸟鸟是在水里飞动着的鱼,鱼是在空中游动着的鸟鸟。鸟鸟身上没有鳞片子,鱼身上也没长鸟鸟毛。”这地方真奇怪,来运确定自己是在做梦。“在梦里头,梦的如此真实,我不愿醒了,就让我长眠于此。”来运扯着鼾声,翻个身继续扯。“眼前是花呀?还是画呀?说是簇拥过来的一堆子花,我的鼻子是生了锈,明明是一朵喇叭花,我嗅出一股子口臭,是七星莫刷牙的嘴,牙上头还沾着韭菜叶;说是一幅画,我脚下踩着的分明是一片子黄土地,地上的浮土有一拃厚,土腥子气我还是闻不来,我是感冒了吗?”来运觉着自己是感冒了。
“天空里,倏忽起了云,云是堆起来的馍馍,里头有白面馍也有黑面馍,黑面馍绕着白面馍,像是裹在脖项上的一条子黑围脖,脖项是白的,白的近乎是玉奴的白条子肉,就说马嵬坡上要出事哩。”这云怎么这仫稠呀!来运望着稠云就喜欢起稀云来。“说起稀云来,稀云是一层子纱一层子幔,这时的月亮就躲在纱幔后头;稀云也是一碗汤面,面汤上浮动着几滴子菜籽油,油花花开成了月亮的样子,随着我来运的一口气,来回着在碗里头游荡。我不爱吃太油腻的东西,所以每一次喝汤我总会把油花花吹开再喝。”来运嘬着嘴,肚子咕咕着在睡梦里头说着呓语,大概是在说,我不饥不饿,一点子都不饥。
“什么鸟鸟?什么鱼?什么白面、黑面馍馍的云?这都是假的,你见过鸟鸟在水里头游着?你见过鱼在空里头浪着?还是你见过虚腾腾的馍馍云?我都没见过。”来运在梦魇里头醒着,肚子有些饥,人是被囚在当中的魑魅,法力再大也破不开乾坤,越是想留下来,醒来的就越早。等来运醒过来,乌七八糟的一堆子稠云似泄洪,抽离的特别快,还未回过神来,脑子里就留了白。
“把他娘,感冒了。”来运打了一个喷嚏,两道子清鼻淌了下来。
感冒了,来运感觉鼻孔堵实了,气供不上头就容易疼,来运躺在炕上张着嘴呼吸。清鼻是俩窟窿满,在鼻翼的地方轰隆隆着上去下来,像是猫念经。来运半仰起身子,捏住鼻翼朝地上猛地啐出一堆子黏液来,这堆子浊物硬是在地上滑行了一段才停住,身上裹着浮土变成了一颗灰黑的圆珠子,一颗灰不溜秋的东西看着不肮脏想起来脏。来运擦鼻子不用纸,也不用手,直接拿拳头墩,借着从窗纱孔爬进来的光,来运看见拳头上沾了血。
“把他娘,上火了。”来运愤慨的说。似乎是一波接一波的糟心事齐茬茬地涌过来。“不和主家商量一下,就往一块儿赶。女人的月事还有时分,这是让鬼捏了?”来运心想。来运住的屋子是坐北朝南,太阳上来的档口,屋子里还不显得亮,约摸阳光斜照在屋脊上大概是九十点的光景,一束强光就该端戳戳的射到炕上了。这束光是从对门七星门头照壁顶处的平面镜上反射过来的。说是对门,门楼就该差不多是正对着的位置,也不知七星是听了谁的指点,门口的照壁故意修成45度,老是会给人一种拐把子的错觉。
“屋里也莫公鸡打鸣,七星就该是叫鸣鸡哩!”来运被这强束光晃的眼皮睁不开,像是铺开的一汪子光灌进眼里去了,瞳孔收缩成了一粒黄豆子,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过来。黄种人的眼球大部分是黑色和土黄的,来运属于那一小撮子人,在那一小撮里面又属眼球颜色更浅更显得土黄的人,平娃的眼球也是土黄色的。光洒在被褥上,暖烘烘的温柔,光泄在脸面上,脸面似乎也光滑了不少,皮肤有些灼热,温湿恰到好处,人待在里头时间越久感觉越慵懒,这该是温柔乡的。青黄不接的时令刚忙过头,睡到自然醒该是睡进温柔乡了,里头莫有富贵。
“头还疼,天大亮了。”来运说。
“爹,该起了。”平娃催促着说,平日里都是来运叫平娃起,今天是平娃叫来运起。“太阳照沟门(屁股)了!你还睡得着?”平日里来运会如此数落平娃。平娃也不管不顾翻身又睡,来运这时就该是属鸡的,嘴里头叽里咕噜着发牢骚,但从不上手打平娃,即便是天大的错,也就该是个错,牵扯不大。“一晚上在炕上打磨哩!从炕东头能睡都炕西头,势翻大(睡觉不踏实)。”来运是边做饭边给猪和食,嘴里头也不闲着。“你说你黑了,往啥时间不睡;白天,往啥时间不起,整个是个逛山,我看你能入(ri)个啥人?”来运正往猪食槽里头倒食,猪食棍在槽沿上敲得梆梆响,猪哼哼唧唧得乱吱哇着。槽上有两头猪,两头黑毛猪,猪鬃有半拃长,腰长、腿短,耳朵搧脸,等挨过青黄不接的四五月份,到年底准能追肥。
来运一个人闲得无聊,嘴上就停不住,所以嘴上说的也就只图个受活,话并不是真话或者说就是单纯得在跟两头猪对话,在跟两头猪发泄情绪,在和两头猪交朋友。两头猪只管在猪食槽里头拱,偶尔也会哼上一声,算作是回应了来运,头也不抬。“你吃我的,穿我的,红口白牙能白吃?”来运用猪食棍在其中一头猪的肩上使劲敲了一下,原因是这头猪将食拱出了槽。“你也是个贼货,比人还鬼。”被敲打的猪顾不上疼,一声哼哼就算是发过了情绪,也不记仇,下次再看到来运提着猪食桶过来,仍旧是仰着头要吃要喝,脸上笑笑的。“狗日的,吃我呀!”来运敲打着猪,将两头猪往后赶,想把猪食槽提出圈外。“该骟了,再不骟这要上天呀!”来运说。“平娃,抽时间去叫你黑猪哥,把咱槽上的两头猪劁了。”来运喊着说,平娃没有回复来运,睡的正酣。
“起,起起起。”来运说。来运嘴里说着起,动作么跟上,还是一堆子泥一样地躺在炕上。太阳已经高过了屋脊,光亮开始发白泛晕。早上的太阳是一张抹上油辣子的煎饼,大如锅底四周虚腾腾的带着暖意,温热的程度刚刚出锅不久,来上一根大葱,几苗子香菜,卷起来往嘴里塞,能热进胃里去。晌午的太阳是枚煎蛋,正反面皆金黄,放到嘴唇处可能会烫出一颗水泡来,五脊六兽的人都得望而却步,所以晌午时分都躲在屋里头见不得太阳。
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
日头看起来是早上离得远,晌午离得近。
“日初出大如煎饼,及日中则如煎蛋,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
远大近小,近小远大,眼窝看见的东西就该是真的?眼见为实耳听就不该当作全然是真的。
“日初出淡屁晃晃,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
早上的太阳温热适度,晌午的太阳像是手跐煎水锅了,这不是近了热远了凉?
“你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秃子问。“说不来,也不知道怎么说。”平娃回答。平娃叫来运起床,来运赖在炕上一时半会儿是死活起不来,是赫拉给来运下了咒,让来运起不来,但确实想不到赫拉这个外国神该嫉妒来运一些啥?那就是让鬼捏了,没了魂不见了魄,成了一条子肉虫,在被窝里头蠕动着做梦。来运还真就梦到了自己咋就变成了一条虫,在黄土地上拉出一道子蛇形的印迹,蹭破了肚皮,血流了一路,倏忽就惊醒了,冷汗出了一身,头感觉沉沉的。
“你爹,还没起?”秃子问。“睡得死,还在睡着。”平娃说。“秃子哥这是干啥去呀?”平娃问,“这仫热的天,不在屋里歇着。”“昨晚还下着雨掉线线哩!”秃子继续说,“今个早上就能热死老牛,幸亏我不是牛。”“你不是牛,你该是啥?”平娃打趣的问。“我该是警犬,嗅觉灵敏的狗,尾生这狗东西疯跑了一早上,也不见人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秃子诺诺的说。秃子朝西去了,平娃站在自家门口看着秃子的背影在笑,来运晕乎乎地坐进了阳光。来运屋没有头门,院子大开着正对着七星门楼前的照壁。
“你吃啥?”来运驮着肩膀上昏昏沉沉的脑袋继续说,“我去做,你吃啥?”“你吃啥?”平娃说,“你歇着吧!”“嘴里头味寡,不想吃。”来运半推半就着回答。“你不吃,我也得吃哩!”平娃接着说,“摔(shei)一碗糊汤,甜甜得吃一点,屋里还剩两根黄瓜。”来运没再接话茬,独自靠着西隔壁的山墙晒暖暖,这光景的太阳几乎杵在了头顶正上方,来运脚下是攀笼大小的一坨影子,影子稍微又些扁平,似乎身影也有些困乏,一点都不活泛,在地上窝成一团。
这时天上正飞过一只鸟,空里无云,天上的云一少就感觉空里是一片子湖泊,瓦蓝蓝的一抹罩在头上,脑子都能宽松许多。说是鸟过留声,这掠过去的鸟鸟并没有叽叽喳喳的悦耳声响,是拉了一泡屎,白花花的稀屎,淋了来运一头。“幸好头低着,把他娘。”来运说。这又是一场洗礼,刚才做了一场梦,是由内向外的沁寒气,梦也是个奇怪的场景,来运竟成了一条子肉虫;现在又是由外向内的渗臭气,实实在在的一只鸟鸟,青天大白日的袭击来运,来运也不躲,等来运要躲到其他地方去,有不知该会发生些啥糟心的事。来运如此的在脑子里走了一遍始末,过了一趟因果,就觉着没啥可气的。“你能给我拉一头,你能给我拉一嘴不?”来运仰了头,“你不行,你只能拉到我头上。”来运朝天说。白花花的鸟粪就顺着额头往下流,流成了一幅画,确切的说是一张脸谱。
“蓝脸的窦尔墩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 ,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来运想。白颜色在脸谱当中是奸诈的象征,来运就黑了脸;来运更愿意自己是蓝脸,蓝脸人硬气;黑脸也成,黑脸人正直,脾性却过大;最好是个金脸,先不管是神还是鬼,反正都多少该有一些法术在手,就好比是手里头有粮,心里头也慌不大起来。“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呀!”来运想。来运脸上拉榨黄,这就该是‘天宝大将’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黄面长须,虎目浓眉。头戴一顶双凤金盔,身穿一件锁子黄金甲,坐下一匹能行黄花千里马。使一条镏金鎲,重四百斤。”来运唏嘘不已,觉着自己不是生性勇敢的人,心还是过于软,起身进了屋。
来运端起大老碗,嘴顺着碗边边溜,糊汤碗qing了一层皮,像是水皮皮上浮着的一层子薄冰,冰碴子还不够硬朗,吸到嘴里去的劲道有嚼劲,也不烫嘴,来运喜欢吃醋,等彻底把糊汤凉冰了,就直接在碗里淋上菜汁子,再顺着老碗边上溜,像是在咥搅团一样带劲,整个是‘水围城’。吃‘水围城’最好是用头产玉米面,陈玉米面劲松,麦面的吃到嘴里粘牙,弄得不好就是一碗浆子,猫爱吃浆子。
“来运,吃上了?”黑猪娘前声进门后腿就跟了过来,和气的说。“我正要去寻你,正吃着。”来运一口饭噙在嘴里,说着囫囵话,被旁人一喊叫又吃进去一大口,烫的舌头打了卷,原封不动地吐进了碗里。“我还是来寻你,这显得我大气些。”黑猪娘说。“你坐,坐哈说。”来运礼让着。“光腿敲得炕边当当响,没个板凳往那坐?”黑猪娘接着说,“麦,你要按产量赔哩!”“这话说的,我就是把平娃的口扎了,也得赔上。”来运笑笑的。“你打算赔多少?”黑猪娘紧接着说,“官坟地同样是不到五分地,按今年的产量能打四蛇皮袋,地还薄吃不上劲。”“湿得?”来运接着说,“四袋子就四袋子,这仫啥问题。”“他叔,是干得。”黑猪娘说。平娃端着碗蹲在门口,糊汤干成了一坨浆子,眼巴巴的望着两人在拉扯。“是这,既然你来也说了,不说别的,等晒干我直接给你送过去。”来运倒吸了一口气。
“他叔,那你先忙,我锅还仫洗,就先走了。”黑猪娘说着就要走,话还挂在嘴上人已经出了门,来运送出来,脸上笑的有点硬。空里又飞过来一只鸟鸟,天上这档口正在上云,呼啦啦的场面是盖被子,从东往西一抹子过来。“平娃,晒麦了吗?”来运问。平娃放了碗,往麦场跑了,仫说话。要是云从西边天往东拉扯问题就不大,西边天上云是天神爷哄人哩。东边的天归龙王爷管,官小是小,可能会压死人的。
东边天上的云越发稠了,刚才是盖被子似的往西扯,眼下是云在集结,黑乎乎的云聚到一起厚重感就更强烈了。棉花被胀进去四斤好棉花入伏以前是够用的,不热不冷刚刚好。冬至了天才开始大冷,有八斤厚的棉花被挨过严寒是没有问题的,要是硬往里头塞进去十斤就显得太过沉重了,压在胸口处,呼吸都有点颤,难免夜里会做梦,而且还会是噩梦,此刻天上就是一副恶像的尊容,看着都后怕。
平娃顾及不上天,只顾着收麦,着急忙慌的样子,是跛腿的蚂蚁,腿脚多归多,但是不管用反倒是帮倒忙。在一阵子慌慌乱中,麦子是聚成了堆,零碎的麦粒子是跛脚蚂蚁落下的腿,来不急捡,也仫功夫捡。“造罪得!”平娃婆说,“龙王爷不长眼。”“婆,你来这干啥?”平娃急切的说,“你快往回走。”“你爹人呢?”平娃婆嘴里头念叨着,“咋不见你爹?”平娃婆嘴里头仍旧是念叨着,听不大出来具体在说些啥?大概是在给天说话,说一些软话。猫得顺毛扑落(抚摸),不能反方向来,方向错了阻力也大,反手就是一爪子,心情要是再不好,还捎带着咥你一口。顺着毛扑落,严冬里人手干燥,猫的毛发也燥燥得,皮毛稍微摩擦一哈,会起火星子,噼里啪啦的火苗苗在手里头炸的啪啪响,仰着脖项迎上来的是感觉很受活的猫娃。
“你快回,不用你管。”平娃声音有些吼。“我给你帮忙嘛!”平娃婆手脚讷慢,“我还能撑个口袋,是不。”“不是,你回吧!”平娃有些躁,手跟不上嘴,口撵不上头。性子太急了,总是容易干错事,太过于紧张,是个荒唐鬼,平娃婆性子慢,慢得让平娃等不出后半句话来,火就冲了天灵盖,压抑不住的不是情绪,是错落太大的氛围。头顶上盖着厚云,让平娃喘不过气来,眼跟前又是一层稀薄的腔调子入不了耳,麦子还未全部收拢干净。
云在天上滚动着压了过来,轰隆隆的聒噪着。
“你回嘛!”平娃诺诺的说,“婆,你先回。”“眼看着天是要塌了,我心急。”平娃婆说。天上的云挺着肚子,往下坠着的是即将临盆的一场大雨。云肚子里憋了一泡尿,膀胱被撑的变了形,扭在一处的云把天遮成了黑压压的一团。平娃婆满头的银发,风虽说吹的大,除过鬓角的一缕子头发在风里头挣扎之外,其余部位的发丝是赵子龙身上的盔甲,工整地爬在该爬的位置上不慌也不乱,但人心越到这天气越是慌乱。平娃婆脸上的皮肉绷的紧,具体的说是脸上挂着一张老皮,肉是被骨头吸食干净的气色,脸面上看起来倒是红扑扑的。眼角、嘴角是皱成一条条沟壑的岭,怎么看都像是鸡**,尤其是漏风没有牙齿的嘴更甚。说没有牙齿,偏是下槽牙还站立着一颗,这是一颗有手指头蛋大小的牙,和蔼的很,这种和蔼是需要配上安详的笑容才能够成立的。平娃婆知道这颗牙是个样子货,但也舍不得拔。一来,拔牙疼受不了这疼顿;二来,牙长在嘴里就该是把门的天兵天将,卒娃都死光了,也该留下一员老将驻守,好表明一下态度,重申一下立场。“我老是老了,还没老不死呀!”平娃婆说。“这天你得顺着扑落,别出斜肋。”平娃婆嘴里头在念叨,平娃大概是听不进去,手里头也不闲,将流亡在打麦场上的零星麦粒往一起收拾。
听烦了,就听不入耳了。也不用犟,手里头忙活着,等动作慢慢超过了思想,想法就成了浆子冻住了一样,气也就随之泄了。平娃手上拿着扫帚,高频地划拉着场面,是给老爷花胡子式的轻浮,眼窝盯着地面,看着看着整个人的思绪就被饶了进去,眼睛里花成了一片,时而模糊时而虚腾腾的发雾。
头顶上方倏忽泄下光来,天被撕开了一片脸皮,亦或是墙皮脱落了一大片的样子,光是白光,冶的天窟窿白的耀眼,窟窿还在迅速的变大变白,压抑的气氛似乎是被瞬间蒸腾掉了。天朗气清的一派景象,风是呼呼赶过来的看客,吹着吹着就刮了起来。“晴了,这天是日弄人哩!”七星屋的打麦场挨着平娃,“耽误人的好觉,挨俅货。”“这风吹着舒服,再大一点就更受活了。”平娃心想,顺带着松了一口气,汗湿的衫子被很快吹干了,脊背上是一圈一圈的汗渍印迹,像是碎娃尿出来的一副尿花曲连(尿床的痕迹),又像是一张地图的概貌,是个锥形,锥子一样地插在腰上。平娃婆却黑了脸,佝偻着腰朝东南的方位作揖、念叨,东南的方位有座庙宇,庙宇门口是颗柏树,柏树岔开的树桠似手掌在空里空抓着。
心上松了劲,风吹着也舒坦,手上的动作就自然放缓了。风吹着扬起了尘刮起了土,最后肆虐的看不见了脸,睁不开了眼,雨是飘着斜溅的。雨滴有黄豆大,砸在地上起初是虚腾腾的土收纳着入了怀,像是拳头捶在棉花包上冒一股子烟;不大一会儿尘土和成了稀泥,雨滴撞成了六七八九瓣,泥水蘸酱似的挥洒了平娃、七星和其他人一裤腿,独独就平娃婆裤腿上是湿了一片子没有脏,平娃婆还杵在原地,上身已经湿透。
白雨只持续了不到半刻钟,燥燥的路面湿了地皮,塄畔上的杂草挂上了水珠倾斜着站在原地,湿透了的人在骂天,是日了鬼,在庙门口避雨的人咧嘴有笑的也有黑了脸的,笑的人是麦堆子提前遮挡好了,黑了脸的是麦让雨给泡了,更多人是湿了周身,且麦又遭了殃。西边的天浮出了彩虹,此刻的风柔柔的吹着,像是方才泄欲完毕的舒畅又虚无。“彩虹,你看彩虹。”尾生兴奋的指着天喊,蹦跶在庙门前的柏树下,脸上笑笑的。
秃子上前在尾生屁股上踢了一脚,没有骂尾生。平娃湿了周身,看见尾生委屈的脸,反倒是笑了。
“让雨淋了?”来运问,“淋了就淋了,驴脸吊得二尺长。”来运的情绪是燥燥的,似乎刚才的一场白雨,只压住了尘土的飞扬,没能按捺住来运的脾性,特别是这两天。“你人怎么不去?”平娃也是燥燥的情绪,“你要是去了,麦能让雨淋了。”平娃心想,话在喉咙里头上下,始终是没有挤出来。平娃感觉爹算是和蔼的人,因为从小到大没有打过自己一下,骂倒是有,可言语从来只有开头没有结尾。开头总是气愤的模样,脸黑的厉害,一句骂人的粗话,只从嘴里头出来一半,另一半还留在嘴里,咕噜噜咕噜噜地咀嚼着就没有了,然后会独自一个人生闷气,手里不停歇的同时气也就去了一多半。“来运叔,你人勤快。”有人夸说来运。“再别说我勤快了,勤快是因为我命不好。”来运如此反驳。“你是个能人,啥到你手里都能吃得开。”也有人这样说。“咦,再别说吃得开,吃不开的人不同样能吃得开。”来运回答。“钱是个硬头货,你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来运还说。刚刚下过一场白雨,周遭的空气有清新的杂草味,土腥气不是很浓,这两种气息充分混合在一起,吸进肺里去让人感觉踏实极了,鸟叫声开始在树桠里、电线上和屋檐下也试探性地叽喳起来。
平娃没有接话茬,身上湿透的衣服也没脱,气气得出了门。出了门朝西走是个十字路口,平娃站在十字路口才开始想自己要往哪里去?朝南不想去,南边是城背后,城背后人更稠,人一稠平娃心里就容易慌,慌张的手心出汗。往北也迈不开脚,北面渠上的光景豁然,在这条道路上总模模糊糊的有个身影刻在平娃的脑子里,这个人是胭脂,胭脂是胭脂娘的心头肉。平娃还未想好,脚已经向西去了。
西面官坟雾蒙蒙的一片,是水汽正在蒸腾着。
碑2
胭脂是个黑瘦的女娃,身体单薄,头发过肩留着齐刘海儿,眉宇皱着似几分颦儿的病态,眼神里头清澈,尤其是婉约的笑容,脸上没有酒窝,多出个酒窝放在这里也是多余的。胭脂的脾性像男娃,多出点女性的柔美来,这才算是美的。人云:“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平娃偏喜于落雁,秃子给平娃讲过昭君出塞的故事。“你就想象一下,王昭君披着呢子大衣,塞外尽吹些妖风,就昭君偏偏能够降得住,昭君有气节,你说美不美?”秃子说。“不知道!”平娃问,“羞花美不美?”“羞花,羞花太胖了,我不喜欢胖人,花都被羞的不愿意看,你说美吗?”秃子巧舌辩说。“闭月哩!”平娃问,“闭月咋样?”“闭月阴气重,这女人尽惹祸,掏扯太大。”秃子回答。“那我嫂子美不美?”平娃试探着继续问,“美不美?”“你嫂子就该是只雁,是只落雁。”秃子说。“雁为啥要飞来飞去?”秃子设问道,“因为就该不属于我嘛?”秃子有些伤怀,反问一句。“雁是候鸟,就该飞来飞去。”平娃说。平娃没有醒开秃子的话,秃子心里灰灰的,脸上挂着一丝伤感,言语里没有体现。
“孔雀东南飞是为了啥?”秃子问平娃。“孔雀东南飞,是在说焦刘夫妇的故事,这你给我说过。”平娃思索过后回答。“孔雀东南飞是羞人哩!”秃子说,“我是说过。”“羞人不如鸟鸟吗?”平娃问。“是呀!”秃子点头说,“就是不如鸟鸟嘛!”“孔雀开屏,也是这个理。”秃子说。“啥理?”平娃问。“把最好的一面让你看,沟子(屁股)始终是要放在后头哩!”秃子解释说,“要不,难堪呀!”“我可不单看面面,我总觉着里子才重要的。”平娃表示着不赞同。“对呀!”秃子欣喜的说,“你娃醒开了。”
“就该不属于我吗?”秃子心里想着,叹出一个冗长的闷气。
平娃心沉下来,天也沉了。天沉了不是因为‘感时花溅泪’,是因为天该黑了,挡不住。挡不住是一致的,平娃的情感此时就属挡不住的猛兽洪水,被撩拨起来了就不容易平复。随便拿一块小石头向水面扔去,动作到位是前提,力道是关键,在水皮皮上打水漂,划出来的弧线总是完美的,也似海天相吻的弧线,可望而不可即,折磨平娃的不是一时半会儿,是水皮皮上荡开的水花都消失殆尽后还存在着的不间断地绞心。
往前再走,趟草过去好不艰难,平娃觉着自己的一双腿就该是旋耕机的叶片,区别在于旋耕机犁地起土,自己的一双腿在翻草窝子,摇晃起来的双腿趟草一遍过去惹的草丛里动荡成一团麻,想必是呐喊、尖叫和恐慌一并有致错落。平娃停住脚不想往前再去了,想要折身回去,又不忍心再趟一遍过去招惹的大家皆不安宁,所以平娃上了渠塄沿着被火烧过的踪迹走。火舌舔得渠塄扭七竖八的不平坦,走过一段全是灰烬的路面,突兀出一簇蒿草来,就得左腿钩在塄畔上,右脚抓住渠侧塄,舒缓的往过移动时,右脚上的黑鞋面沾了灰,好在灰黑分不大清,黑灰也看不大见。这突兀出来的一簇蒿草是秃子两鬓上的绒毛,挂在两边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只是有些看不惯,感官上不大能接受。时间长了大部分人是能够接受这种头势得,看惯了。
习惯了就不以为然,觉着也没啥。太阳正架在洋槐树的树桠之间,洒在坟头上的金光被硕大的蜘蛛网散射的耀眼又迷离,风一吹忽闪着的是镶嵌了宝石的袈裟披在空里飞舞。很快天就暗了下来,一切光亮是冻住了,唯独是一对琉璃似的猫眼圆溜溜的才开始活泛起来,在田野、坟头和树桠上跳跃,追赶着的不是老鼠,是黑夜。
平娃面朝着官坟又站立了一会儿,官坟的雾气是散尽了,路旁的杂草脸面上起了水,身上湿漉漉的,无意间沾湿了平娃的黑鞋面和裤管,小腿上感觉潮潮的,抬头看天,上头挂着一把勺,不是很显眼。
这时黑里跑出来一条狗,朝平娃跑过来。
狗跑过来嗅嗅平娃的裤腿,鼻子在脚腕上来回乱蹭,感觉凉凉的。这是七星的狗,说是谁家的狗就该像谁,这狗全身的毛恓惶,天黑时是看不清楚的,因为这是一条黑狗,钻进黑里就成了夜的一部分。七星不会经管人,自己就是个烂摊子,狗就更不如狗了,狗毛凌乱在风里头,是起了风。风吹着,七星的狗跟在平娃身后不愿意离开,前后脚走着,当然狗是在爬着走,这时的狗倒是有了些狗的样子,正朝着风狂吠出两腔,吠声不大,是风唬住了狗的嘴嘛?就像是有人在朝七星的狗发狠,七星的狗就怂了,嘴里头似乎发出哼哼唧唧的委屈,扭着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前腿翘起来是要抱头的样子。七星的狗往前跑了两步,又折回来,狗爪子在拨弄平娃的鞋面和裤管,嘴还在试探着去咬平娃的裤腿,是碎娃在戏耍着扇他爷的耳光。
七星的狗,狗眼和七星的眼睛是一个颜色,深褐色的。深褐色和土黄色是一个来派,这狗也长着一对夜眼。都在说:“你看你个夜猫子,整夜都在熬眼。”平娃想。“你看你个夜狗子,整夜都在熬眼。”这句话算是在骂人。猫眼具有媚态,琉璃黄的眼珠子夜里才聚光,晌午是一条缝,看着人就容易瞌睡。平娃觉着这样说来,就该叫夜猫子才合适。“夜猫子,你不好好看门,胡跑啥哩?”平娃对七星的狗说。七星的狗仰着头,看看平娃再朝前跑两步,又停下来看看平娃,不说话。“你是在护送我吗?”平娃心里想,感觉有些好笑,情绪还没出来,笑就从心里移到了腮上。“不要看了,往回走。”平娃对着狗吆喝,吆喝声不大,因为风不爱听,一多半分贝都就被吹跑了,七星的狗耳朵灵,还真就没再回头看平娃一眼,一路小跑着往回走了。
七星的狗比七星跑的快,主要是腿勤。
平娃摸黑往回走,这档口大多数人家屋里头的灯都熄了。平娃屋的院子敞开着,灯还亮着是来运故意给平娃留了门。瞎爷晚上走夜路总是挑着一盏灯,每次还专挑着往路当中走。旁人问:“瞎爷,白天和晚上不一样吗?”“白天的天是亮堂堂的,晚上的天黑黢黢地看不见路。”瞎爷回答。“你挑着灯笼是为自己打着吗?”金狗有一次问瞎爷,“瞎子爷是浪费蜡蜡油哩!”后辈都尊称瞎爷是瞎子爷,就如孔子和老子一样是一个来派,这是秃子说的。但是秃子的后缀完全是为了使其具有名词的特性,这也是秃子说的,秃子说这话时脸上软软的。“我是为旁人打着灯,也就是为了我打着灯嘛!”瞎子爷解释说。瞎子爷说这话时脸上没有狰狞,一脸老成的平和,瞎子爷的眼睛不是天生的瞎,因为瞎子爷的瞎眼还有神,不会撕扯得脸扭曲嘴变形。“瞎-瞎子子子——爷,你的……”银狗话还没说完,七星就插了嘴。“瞎爷,银狗问你的眼睛是怎仫瞎的?”七星说完扭头朝银狗说,“对不对,银狗。”银狗插上了嘴说对,七星没有听。
别人一问瞎子爷这话题,瞎爷脸上就灰了,不生气也不说话,起身就该走了。“瞎爷的眼睛是被人剜瞎的,你信不信?”七星又开始排说瞎子爷,当面七星不敢说。“瞎瞎……”银狗一说话,七星就气躁了。“嘴里头塞了棉花套子?”七星说,“听得撒(脑袋)疼。”银狗黑着脸看七星,七星害怕挨打就不说了,银狗虽身量颀长又黑又瘦,但劲大。“你瞎子爷当过兵,不要在人后头胡说。”秃子说完,七星起身也就该走了,七星一走场就散伙了。
平娃心里头正在思量事情,顾不上脚下,差点让七星的狗给绊倒。狗呻吟一腔卧在了地上没有离开。“夜猫子,你卧你门口去。”平娃一说,狗真就从地上起来走了,并没有卧在门口,是绕到照壁后面推开头门进去的,七星也给狗留了门。
平娃有些惊异,思索着进了房门,来运还没有睡,正躺在东头炕上吸烟,屋子里头罩着烟雾和咳嗽声,一腔接一腔的干咳。
“回来了?”秃子问,“大晚上的还出去。”平娃先是一怔,因为声音是从身后突然传过来的,秃子靠墙坐在房门背后。平娃听得出是秃子哥在说话,但一时没寻到人,是一团子烟雾在给秃子打掩护,屋里头一切都模糊起来,唯独咳嗽的声响干炸。似乎是要咳出肺来,来运胳膊支撑在炕沿上,低下头在狠命地咳,是老猫吃了死老鼠,又恰好是一只吃过老鼠药的死老鼠。来运在干呕,就如同老猫在反胃,咳嗽声一声还未断绝又续上一声,喉咙太细感觉根本就不够用。“老哥,你抽慢些!”秃子还说,“我又不跟你抢,你慢点抽这旱烟劲太大。”“一口没抽好呛到肺里去了,把他娘。”来运咳出了泪,脸上笑笑的。
“少抽点吧!”平娃继续说,“这是能当饭吃,还是能续命?”“你不管,我爱抽就抽。”来运以老子的口吻说。“我爱管你,往死了抽嘛!”平娃感觉气上了头,话还没说完脑子里就开始嗡嗡着,大概是不清楚方才说出的那句话就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平日里平娃很少跟来运沟通,大抵双方总是通过眼神来交流,话是在嘴边边上挂着熟透了,就是从嘴里滚不出来,就算是说出来了,言语也是生硬的,似乎是两块石头在不住地碰撞,这种碰撞是柔软的,平娃如此觉着。“哥,跟娃置啥气。”秃子在一旁劝说。“这是翻天呀!”来运说,“这就得教训一下,世事还变了。”如果秃子不在一旁劝说,场面就会很快却住,氛围一直在滋长,就如同这夜黑实了,谁也看不见谁,能听见声。火山口上的岩浆一遇到空气,就开始翻腾同时也在衰败,最后结了痂挂在嘴边边上就死了。平娃已经出了房门,还听得见一个人在硬一个人在软,翻来覆去地倒腾一阵子嘴皮皮,一切就安静了,安静的就如同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是在呼吸,呼出来的是闷在胸腔里头的死气,吸进去的是血红蛋白携着的氧气,慢慢的心绪就安静成了湖面,水皮皮上不再激荡一丝风一缕纹。
刚刚天上还是黑乌乌得,一转眼除却北边天上的一把勺,又多出许多星星来,是天翻了个身给我一个正面,平娃想。
这一两天的光景是在打仗,平娃不敢松劲,站在苍穹下看着头顶的星星感觉心上才松弛了些,平娃长吁一口气。来运的烟锅敲打着炕沿梆梆地响,咳嗽声照旧难听。“今年的小麦哈得很,麦絮尖尖都落了,根根上还是软泡泡。”秃子边咳嗽边说。“这是冬至前头冻哈得,那场降温来的突然,这年景不好,谁有啥办法?”来运说。“是不是?我感觉到冷了就加衣服,没有觉着麦也和人一样脆弱的。”秃子说。“人倒是不如一窝麦,动不动就喊叫着要骂呱。”来运说。“那你给黑猪赔产呀?”秃子接着说,“这多少是个够,不好额。”“不用额定得多少?”来运解释说,“人家要多少,我就给多少嘛!”“按这天景,不多的。”秃子宽慰着说。“这不能按天景来说,这得看人心。”来运说。
来运重新装上一锅烟,用右手大拇指夯实,烟锅嘴噙在嘴角咧的嘴歪成了一条线,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流出来的涎水汇聚成一大滴来运随即往回一吸,来不及回吸的涎水是拉着线线往下掉的,来运不时从右边嘴角把烟锅换到左边嘴角,还是噙在嘴角烟锅往下吊着垂在胸前。“再怎仫说也得有点规承不是?”秃子接着来运的话说,“也不能太冒失,总不能胡说。”“不说了,该怎仫样就怎仫样,你我说的就等于放个屁。”来运豁然的说。平娃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屋里头的闲谈,天上的星星越发亮了,是月亮暗了。月亮的脸面上飘起了一层雾,雾似乎是掠过月亮的鼻子尖尖划过去的,半透明的模样又是一层子浣纱,倘若来上一股子风,这层纱定能从月亮的胴体上滑落,果然雾气不久就退却了。星星暗了下了,是月亮走了光。
平娃仰着头看天,看久了感觉脖项就硬了,要低头时眼窝里就跑出来了两条虫,就在空里飘着,不是两条是一条,再仔细一看又不是一条是许多条,还要看时眼睛就花了。“要多要少这是立碑哩!”秃子往下说,“没有啥,这是该人家的。”平娃坐在门口的碾盘边上,耳朵里塞进来一句话。“立碑?”平娃想,“这是一座无形的碑,看不见也摸不着。”“这碑上有字吗?”秃子紧接着说,“没有,这是一座‘无字碑’。”来运没有接话,右手拇指在烟锅里头趟着火光往下压了压,烟锅里头立刻就黑了,没灭实,来运右手拇指上盖着一个戳,一块子黑涂在了来运的右手拇指上头。来运看着自己的大拇指心里想:“我是把手指塞进了乌黑的印泥里头去了,没有一点红,尽是黑。”来运噙着烟锅,舒缓的吸了一口,这一口是憋足了气慢慢往肺里吸的,烟锅里头由黑变红,烟沫嘶嘶的在燃啪啪的在响,是灰烬里头滚落出的涅槃开始在热烈,是来运呼吸着的节奏即将又要暗淡,复燃的速度和沉寂的时间总是在一致的波动。
来运把烟锅又在炕沿上敲的梆梆响,没再往里续烟,端起放在炕柜上的一瓶子黏茶喝去了一大半,打出个饱嗝来。
“天不早了,该歇了。”秃子起身要走。“是呀!”来运放下瓶子,从炕上下来,趿拉着鞋。平娃还坐在磨盘上,等秃子和来运出了门,平娃才从磨盘上起身。“秃子哥走呀?”平娃说,“不再坐坐。”“不了,尾生一个人在屋!”秃子边走边说,“该回了,要不尾生又得满庄子寻我了。”“你哥是既当爹又当娘,操心大。”来运是在给平娃说。“嗯,路上黑让慢些。”平娃也是在给来运回话。“听见了,不用送你都回。”秃子脸上笑笑的。话从嘴里出来是在生硬的倒豆子,豆子在咬簸箕的烂舌头,来运脸上硬,语气里头听不出来软,神情忸怩不自然,平娃回复的也磕绊,好在都是顺着台阶下来的。
台阶是从下往上铺就成的,一层子是另外一层子的基石越往上垒是否越容易垒,全然在于基石的坚固程度。来运是心软头硬,是个硬头货,秃子诠释这一点说是脸皮金贵,除却来运的脸皮硬以外,秃子还说钱也是个硬头货,来运也这样说。平娃接了话茬,是在抽自己脚底的砖,抽掉再放到下一个脚窝处,一步一步往下走。秃子迎着月亮走,街道两边的水沟是油亮的,路面上暗黑,人眼窝不像猫眼夜里头也能发光,是一对瞎子眼挂在两颊上当摆设。眼光落不到实处,心里头也就发虚,总觉着眼前放着架车辕,冲上去就该生出个熊猫眼来。秃子避开光亮,专门挑着走黑处,放大的瞳孔是心虚的,脚踏在黑处才是稳固的,秃子的腿有点发虚,是脚尖在往前伸着试探,再是脚掌挨地,脚后跟最后不情愿的跟过来,等脚踏实了地,心就像是放在了光亮处一样明晃晃。云散的快,也上的风火,月亮在当中来回穿梭着,一阵一阵的,是一轮闪光灯在头顶晃晃悠悠,忽明忽暗着。
秃子在十字路口往右转,一脚踩进了水沟里,这时月亮背在脊背上,道路两旁的水沟黑的实,路面是微微有些发亮。
秃子走后,来运和平娃无话,氛围是松活的缰绳挂在脖项上隔人,来运想说些什仫只是张了张嘴喉结蠕动着上下,咽了一口唾沫啥也没有说;平娃的脖项才感觉不硬了,也是一句话憋在心口张不开嘴。来运看了平娃一眼,不自然的又躲掉了,平娃没有直视来运,是用眼睛的余光瞟的,也显得有些紧张,是空气给冻住了,外头没有吹风只有天上在走云,有点闷热。
溽暑的天气额头上容易出油,似乎风是一潭子死水一点子也流动不起来,时间长了这潭子死水就开始发臭了,是来运脱了袜子,袜子仰在空里在炕沿上摔打着,在枯黄的灯光下能看到摔打着的小尘埃在浮游,看起来热烈极了是袜子的灵魂出了窍。平娃鼻子感觉有点痒,打出个喷嚏来,空气里头沁着一股子酸臭,平娃将虚掩着的房门锁了,又将窗户打开了半扇,屋子里头枯黄的灯光就顺势射了,射在了窗框上,透过玻璃的光打亮了外头的窗台,这片子光里匍匐着一只摔断了腿的母蚊子,因为这只母蚊子正在嗡嗡着叫唤不知从啥地方就飞过来几只不会叫的公蚊子。从窗纱的网格射出去的光感觉是阳痿了,刚扑进夜里去就被吞噬了,射不大远。夜深了,深的似乎成了瞎子爷的眼窝,深陷在眉骨里头,高耸的还有鼻梁,整张脸清瘦蜡黄,胡须遮住了嘴,看不出来那簇杂草一般的景象里头还藏着些什仫乾坤,秃子说嘴该属坤眼该是乾,‘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也是秃子说的。瞎子爷的嘴偶尔会在暗地里呻唤,咕噜噜着唾出一口老痰来,痰液是粘在了地上,似乎是糊在天上的一口冻痰,来运靠着窗躺着,看着天又有些泛云的意思。
“睡吧!”来运先开了口,“后半夜的天凉色,把宝宝(肚脐眼)盖好。”“嗯!”平娃说。平娃的宝宝是海蛇形的,就真的看似一条小蛇盘踞在肚子上安详的模样,又成了地藏菩萨大拇脚趾上缠着的玩物和极具药理作用的小蛇妖,平娃的肚子起伏错落着变缓了,是睡着了。
“这是立碑呀!”秃子在说,“丰碑上头在画杠杠,给旁人看。”“不是画‘正’字吗?”平娃问秃子,“画杠杠不正规,木乱。”说话间来运推开房门走进来,手里夹着纸烟,夹纸烟的食指和中指都被熏黄了,食指更甚。“少抽点烟吧!”是秃子在说,“这又不是啥好东西,顶不了吃喝。”平娃坐在炕沿上没吭声,心里头是在惊异听到秃子的一席话。“谁说得!”来运说,“顶得了吃喝,是能慰籍苦焦的心。”说话间,来运将纸烟叼进嘴里嘬了一口,一根纸烟三两秒的功夫就堆起了一柱纸烟灰,灰还停留在来运的手指间没掉下来,纸烟灰是朝上的拱形,是老猫死前的最后一次挣扎,四肢僵硬着伸展的笔直,眼球是要掉出来了,耳朵朝上竖起,嘴张着合不拢,脊柱弯曲着痛苦,弯曲的方向就如同纸烟灰一样是向上拱起来的。
“少抽点烟吧!”平娃开了口,“这又不是啥好东西,顶不了吃喝。”“烟锅在你手里拿着我抽啥烟?”来运说。“是呀!”秃子接着说,“是在你手里拿着。”平娃就觉着有些不对劲,果然烟锅正躺在炕沿上,平娃的手就按在上头。烟锅口的大小不过拇指大,一口铜锅金黄的外观,两寸来长的烟锅把赤身包浆着暗黑,是来运习惯性的长期抚摩所发出来的光泽。烟袋是用手片大小的两块黑粗布缝制成的,烟杆大概有四寸来长的样子,烟嘴石是顶廉价的石料,搁在嘴里倒也清凉,时间久了就感觉舌头苦焦发涩。平娃诧异着一阵愣神,等要拿起来看时,分明手里又什么都没有了。“在我这,在我这。”秃子举起烟锅,黑粗布的烟袋在额头前晃荡着,也似摆钟的钟摆在左右晃悠,平娃再要问秃子,秃子已经不见了,烟锅独独躺在凳子上,来运还站在门口。
来运闭口缄默,只是望着平娃,平娃端正的坐在炕边也望着来运。来运望着平娃,平娃望着来运,平娃自己先打破了僵局,朝炕边走去。“不对,分明刚才是我坐在炕沿上。”平娃愣神的厉害,心里在想。平娃朝炕沿再看时来运就不见了,四周倏忽成了旷野,风大作没有雨,头发被吹的零散,衣服轻飘飘的灌满了风,是个假胖子一样站在麦茬地里头,乌鸦看到了是不敢靠近的,因为看着像极了稻草人。整个人感觉身子轻的能浮起来但硬是没有被吹到天上去,杵在原地的腿成了支架,杂草顺着平娃的肢体开始往上爬,茎叶都化作了藤蔓在奋力的缠绕,裹挟着的躯干就成了树的枝桠,再就是突然地上开了一张口子,似乎是用剪刀剪开的,口子是齐茬的。平娃呼啦一下坐起身来,汗湿了前胸,最后是从齐茬开着的洞口跌到了炕上,炕还在,平娃只是感觉头还晕乎乎的在转,似乎整个炕也就跟着转动起来了。
“乱七八糟的梦,掉进梦魇里去了。”平娃靠着山墙坐了约摸三分钟的样子,才感觉气顺了,心跳的速率也一并恢复了正常。平娃闭着眼徐徐地呼吸着,吸进来的气聚在胸腔处停留一小会儿,再缓缓的排泄出去,吸是用鼻子在吸,呼是在用嘴。平娃来回走了几趟,头才感觉回过神,才感觉到有风吹过来,风是从打开着的半扇窗户冲撞着窗纱的网格吹进来的,扑面而来的风平娃感觉脸是被网格给绞了,凉飕飕的风是在往毛孔里头钻,渗进血液里去整个身子也就清凉了不少。来运睡的沉,没有被惊醒,打开着的半扇窗户从外头投进来一块子三角光,正好印在来运脸上,来运的脸看起来雪白并不耀眼,安详之余还多出一点寒意,后半夜的空气的确是爽快,是喝了一大碗浆水后的舒坦。
平娃重新躺好,将薄被子掖在身下。
平娃站在渠塄上朝官坟望去,上坟的人影已经去了一大半,零星的人还穿梭在一片子灰里,嘴里头念念有词,跪地作揖。再看西边的天染着尽是火红,是一匹马鬃红彤,屁股硕大的成年马匹,低着头是在思索,马蹄子正在云朵上摩掌,似乎脚下的云朵也被摩红了一般。再近了看等抬起头时成了一条狗,一条舌头二尺来长的狗,狗头在摇晃,摇着摇着狗头上的毛发就突兀的生长出来,分明又成了一头雄狮,一头慵懒且精明的狮王,狮王眼里头有落寞。“是因为身旁差一个伴吗?”平娃想,“孤独的人才容易胡思乱想,就像这孤傲的狮王一样。”狮王转瞬已经被风吹散了,吹成了阶梯一根紧接着一根朝东并排着散开,越往东去阶梯的南北跨度就越大,似乎是承受不住什仫分量,最后肯定是被压垮掉的。等阶梯被撕裂,一团一团的云疙瘩看着像一坨米花糖,大抵都是球形的,也有椭球形的模样,尾生正张着嘴仰起头说。“我饿了,我要吃。”尾生还是那个小胖墩,肚子比起以前有所收敛,显得不是很凸了,也许是因为身量变高的缘故。
“回,快往回走。”秃子在叫尾生。“我想吃米花糖,我不回。”尾生说毕,尾生的头还仰着,舌头抵在嘴唇边上,涎水流下来两道子,鼻涕是两行子白虫,缓慢的往下蠕动着几乎是要和涎水接轨了。“回去吃肉,瓜怂。”秃子在尾生的屁股上轻轻地踢了一脚。“肉不好吃,我就要吃米花糖。”尾生在耍无赖,秃子就又上去踢了尾生一脚,这下尾生乖了,这一脚重。尾生不情愿的往回走了,天上散落着的米花糖也就被别人吃了似的,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就消散殆尽了,天开始往下沉,家家户户挂起了灯。“大红灯笼在屋檐口晃在楼门上摇是在呐喊着想吃肉吗?”平娃想,“一年年到头似乎都在盼着,盼着要吃肉。”七星的狗正蹲在厨房门口,眼里头发着绿光。“啥时间给我爷我婆挂灯呀?”平娃问,“为啥非要十五才挂,今就不挂。”“十五再挂,这是规承。”来运也解释不清,就像是过年都想吃肉,就尾生不喜欢吃肉一样,秃子也说尾生是个瓜怂。
天黑实了,黑的看不见人。到处都是亮堂堂的一片,唯独官坟暗,黑黢黢的连个鬼影都不见,树桠上站着些野狸猫,也正在寻肉吃,老鼠就躲在墓里面还未露头,一个再等一个。草丛里头还能叫的虫都不属秋后的蚂蚱,身上还有活泛劲,躲起来在热烈,是在释放多余的激情,平娃觉着。
年三十的晚上看不见月亮,是天上的云太稠了。门楼上的灯笼火红,是天太黑了,黑乌乌得。路上走动的人也不多,都挤在自家饭桌上吃喝。瞎子爷的身影是个例外,吃喝对于瞎子爷来说有就行,也不太讲究穿肠而过的寡味,是持着‘已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的态度。瞎子爷说:“每个人阳间的口粮都是规定好的,你纵然是能吃上一座山,死之前也得吃完,吃慢吃快由不得你,上路上的早,是因为吃光了口粮。”瞎子爷还说,自己搭眼一看就知道谁能长寿,谁是短寿?这种话除过平娃和秃子相信之外没人太信这疯话,因为瞎子爷是个瞎子嘛。
“七星,你就是短寿?”瞎子爷说,“你看你的吃相,是饿死鬼投胎了。”“瞎爷,也会骂人了。”七星不爱听瞎子爷说的这些话,但确实自己食量大,吃相不雅。“大俗就是大雅,我这是有雅致。”七星套用秃子的话说。“狗肉能上了台面?”瞎子爷睁着瞎眼说,瞎眼上头罩着石头镜,头顶时常是一顶草帽,草帽的帽沿脱了线,旋屎纹帽沿散开了两大圈,草帽帽沿短就像是瓜皮帽一样扣在了头上,草帽顶上显着斑驳的黑霉点点。“瞎爷,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七星又故意问了这个问题,瞎子爷装作没听见,瞎子爷的嘴藏在一簇簇胡子后头,就又开始动了,一口老痰啐在地上滚豆子,滚出老远的距离,瞎子爷的眼窝陷进去似乎更有神了,石头镜是墨灰色的,看的人出神,再看眼睛就花了。“你才是短寿,我要长寿哩。”七星小声的说,瞎子爷挑着灯已经走远。
银狗正端着三四个空碟子往回走,是刚去他哥金狗屋坐了坐,天黑路不好走脚底下没踩稳一个趔趄,最上面的碟子滑脱了,碟子是在地上摸黑打着滚翻了两个筋斗然后撞在一块小石子上碰碎的。“日,把——他——娘。”银狗气鼓鼓的嘴骂不出一句整话,嘟囔着发叹。红灯笼高高挂,仍旧是火红,天依然是黑乌乌。
银狗刚摔了碟子,原本就气淌。前脚一踏进厨房门,厨房里的老鼠先慌了神,四下在逃窜,是见了鬼一样畏惧,脸上的表情没看清,银狗人细详半夜从不拉灯绳都是在摸黑,鼻子灵。老鼠慌乱了不打紧,要命的是撞翻了案板上的一个空碗,空碗是口瓷货不偏不倚就放在离案边三四来寸的地方,案整个宽有一米五,瓷碗是直接掉在地上摔碎了,厨房的地面是使用青砖铺就成的。银狗听见碎碗声,瞬间上了火,迈开步子往前跨了一大步准备先将三个空碟子放到案板上,刺啦一声是三个空碟当场毙命,不是啥玉盘,里头也从来没有装过啥珍羞美味,说破天也值不哈几个钱也不夸说万钱了。但就是这一下惹毛了银狗,银狗嘴豁豁但胳膊腿上长着的肉都是腱子肉,劲大。厨房门口到案边是两米二,银狗平常一步有一米左右,时长是往前走两步刚好,方才是跨出一大步,但平常是手随便往前一伸就能够着案板,银狗习惯性的伸手还没有够到案板就撒了手。
银狗先拉了灯绳,暴的一声,灯绳也从灯座处断成了两截,好在是见了光。“日——”银狗闷气的说。银狗关了门将案板翻个朝天,果然一对老鼠就战兢兢地缩在一处角落,银狗狠命一脚过去踩死了一只大一点‘臭老九’,小个子‘黑五类’钻空逃脱了。灶火的柴禾零落,是夏收碾过的小麦秸秆,根根扁平状是压死的死人挤尽了六腑五脏然后堆积起来垒成麦草摞待着过冬用,麦草踩在脚下容易打滑,银狗脚下一扭一个趔趄,在锅堂上卡掉了半边门牙,没有出血是磕了嘴唇,红红的流体染了一口血牙,这下银狗的火就越发大了,烧起来是能燎着房。
‘黑五类’爬上了锅堂,牙长的路腿编蒜编的厉害,顺着墙根在溜,这下是腊月二十三的灶猪直接上了路易十六精心设计好的断头台,最后这小个子蜷缩在后锅的犄角疙瘩处动弹不得。“狗日的,你跑你再跑,往天上跑。”银狗朝地上吐口血,血沫子掺着唾沫星看着淡屁黄黄的不红。“你赔我一个瓷碗和三个碟子,着急吃屎去呀!”银狗又朝地上吐了一口,舌头抵着磕破的上嘴唇唏嘘。“要吃你吃,要喝你喝,吃了喝了,这一次再来还带着伴。就带了我也不说啥,拧身就摔我的碟子拌我的碗。摔就摔了拌也就拌了,还邪乎把我命搭上,还好只是颗门牙。”银狗一口气说出一大串囫囵话,说的嘴干,用舌头舔舔嘴唇继续说。“你说难看不?”银狗说,“肯定要被七星笑话的,我本来就口吃,你又让我破了相,是看我活着。”银狗停住不说了,右手放在人中上安静下来。银狗感觉自己刚才说了一背篓话,是簸箕簸粮食把瘦颗全部簸出去后装袋子,沙拉拉的一阵脆响。是把石块扔出去在水皮皮上不间断地接连跳跃,每一次跃起和每一次下落转折是如此完美一点也不卡壳不生硬,是双曲线一样的腰身光滑的不糙手。
从鼻孔当中涌出来的热浪,冲击着银狗的食指骨节,银狗的惊慌和蜷缩着的小个子一样激烈。“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是从我嘴里滚落出来的话。”银狗还在设问自己。“是呀!分明就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但是我还是不敢信。”银狗咬着牙在自己脸上扇耳光,似乎是感觉不到疼,鼻子里面流了血。小个子再次被刺耳的打击声吓得半死,不自然地掏出一股黄亮亮的小便撒在锅堂上,挤出几粒黑米粘在腿腕处。银狗心里还在盘算着:“‘黑五类’,不,我不该叫你‘黑五类’和‘臭老九’,我该如何称呼你哩?”银狗在想,“你姓啥?叫个啥?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我全然不知道。”银狗顿了顿说:“你个头小,身板也单薄,我就叫你碎崽娃吧!”“碎崽娃,这是我对你的尊敬,我听秃子说过,不我该叫秃子爷,这也能显得我懂礼貌。”银狗在给碎崽娃讲话,银狗觉着生平第一次能够顺畅的开口说话就该说的严谨,那怕是一个措辞也该斟酌清楚才算不枉说一场。“称呼后面加上‘子’是尊敬人哩!”银狗继续学舌说,“你不是人,我也就不用加,加上倒是让我觉着像是在骂你。”“碎崽娃,今晚我给你说了许多话是因为我激动,你也不用笑话我。”银狗说。
银狗上嘴唇磕伤的口子被唾液浸的发了白血也止住了,鼻血只留下来几滴干在了鼻孔处仿佛是用香头沾了胭脂装饰了脸面,半边脸肿着,纯粹是在营造气氛。“不瞒你说,我也是担心‘爷爷’上去告状。”银狗说。“按说是二十三日去,除夕三更来。但是灶王爷就在眼跟前看着我的所作所为,这要是等到明年腊月二十三上天还能言啥好事?”银狗又说。银狗突然想起瞎爷说过东厨司命九灵元王定福神君掌管着全家的祸福,是玉帝留在人间的耳目。一提说这茬银狗说:“碎崽娃你也是上仙的耳目吗?我现在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小个子任然蜷在一处不动。“你也可以放心,我会给你的同伴立碑的。”银狗这样说,也这样做了。银狗将大个子埋在了院子中央的桐树下面,在地上捡了一段朽木,插在树根处。
小个子几时跑掉的银狗也不清楚,大个子是一直躺在了院子中央的桐树底下。初一早上银狗起的特别早,在七星头门前转了好几个来回,等七星出门朝七星笑笑的说了一句。“我日你娘,我在跟你问好哩!”银狗跟七星打过招呼,心情是起飞的鸟鸟扑棱棱一头扎进了空里去,也是浏阳河的红纸壳鞭炮炸的脆响震耳。
尾生将鞭炮摆成了蛇形的S,手里拿着引燃的香头不敢点炮捻子,嘟囔着要秃子点,秃子笑笑的点了炮,炸开的红纸屑是扑棱棱飞到空里的鸟鸟从身上抖落下来的红毛,铺在地上火红就如同平娃的眼窝一样,平娃昨晚没睡好,熬夜守岁。来运夜里包完饺子坐着睡着了,早晌起来打着哈欠去猪圈喂猪,槽上的两头小猪崽吱哇着在来运腿腕上拱。七星的狗听见了冲到来运身边,朝着两头小猪崽狗吠,两头小猪崽并不在意,啥也挡不住吃喝的需求,七星的狗并不是真咬,是在装腔作势。七星刚起床就被银狗莫名其妙的骂了一通,银狗的心情败兴是从初一后晌听说了金狗的死讯开始的,金狗三十晚上和银狗喝完酒倒头就睡了,睡了就再没醒。
银狗去见金狗最后一面之前,瞎爷就已经来了。瞎爷劝说银狗说:“莫有口粮了,不是这边的人,你也不要过于自责了。”银狗听了瞎爷的话,爬在金狗哥身上哭了一场,心里就更责怪自己了。秃子正在给金狗写魂帛,尾生蹲在一旁认真地叠着纸飞机。尾生将叠好的飞机头塞进嘴里哈一口气,朝前一扔飞机端戳戳的飞在空里倏忽又极速头朝下扎,是树上一片白色的树叶子往下坠,树桠上光秃秃的没有生机。“飞机头沉,尾生我来教你叠老鹰飞机。”七星说。尾生不理七星,跑过去和七星的狗玩耍,七星一个人晃荡着,嘴里头叼着纸烟。“让一下,不要挡路。”说话的是黑猪娘,手里正端着一口大铝盆,腰弯着走。这时平娃和来运赶来吊唁,金狗的女人接过烧纸,将人往里头引,碎娃缠在女人的腿上使绊子,女人顺手在碎娃的屁股上连续扇了几下,碎娃扯开嗓子哭了,不知道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金狗,金狗的女人蹲下身子又来哄,身子有点晃,凸起的小腹掀着衣襟前短后长。
金狗屋里的人稠成了云,人窝里头都在忙活,喊叫声、哭声扯成了一片,像是天上的云在搅动,夹杂着风钻墙缝的嘶鸣。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脚窝里站不住脚,是蜂拥着来的,三两成群一二组对,来的人胳膊肘里都夹着一叠烧纸,跟罩在金狗脸上的一方烧纸没有啥区别,人与人也就一张纸的间隔。
夜里西北风吹得紧,捂着大地的一层子雪是趁着人都睡熟的时候才开始四处飘零的,天刚要麻麻亮的光景来运才闭上了眼,开始有人走动起来了,踩在雪上是咯吱吱的松软,再后来太阳就按时上了三竿。
官坟的碑上尽架着雪,碑旁立树的坟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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