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戡乱诀》： 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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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余孽

汉末晋初，青城山麓。

时近深秋，空山细雨过后，大片薄雾轻纱般笼罩山间，静缓浮动。溪涧有清水细细流淌，泉声清幽，偶有一两声鸟鸣，更增清冷静谧。

山谷中一处茅屋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木门，走出一位老者。老者头发花白，面容苍老，布衣芒鞋，一双眼睛却是湛然有神，也看不出多大年纪。

老者径自走向屋后空地，收拾柴禾生火烧水，盛水的器具却是个成人高矮的巨大瓦罐，罐身用土坯砌筑立于地面，罐底被烟火熏染漆黑，显然是用了很久。罐旁搭了个坡台，以便上水换水。老者手提两只大木桶奔行来去，间或往罐中投入各式药材，举重若轻，矫捷灵便，远非常人所能及。

忙碌了一阵子，罐中水渐渐腾起热气，药香浓烈。老者伸手试了试水温，便扭头望向远处一片竹林，大声喊道：“逸儿！时辰到啦！”

几只栖鸟扑棱棱惊起，竹林深处突然一阵枝摇叶曳，紧接着便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一道青影箭也似的从林中笔直穿梭而来，奔到罐下站定，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衫少年，额角微微见汗，望向老者笑道：“今儿又来煮红烧肉啦。劳累平伯了！”

唤作平伯的老者微微一笑，说道：“逸儿，你的‘九转灌脉淬体经’已经练了快五年了吧，天天熬煮，这些年也真是吃得苦了。咱们带出来的药草、这附近山里的药材，也都快耗光了。好在你即将功成，三脉七轮俱已淬砺坚实，我估摸着最多再过三五个月，就可以……”

少年本来笑嘻嘻的，待听到“三五个月”时，登时苦了脸，抢道：“平伯，不用再那么久了罢。近日我老是感觉关元、气海主脉盈实，眉间轮真炁鼓荡，正是‘淬体经’中所言功德圆满的迹象！我寻思不如这两天练完就收功罢……”

平伯心知他是故意胡扯，佯怒道：“住口！逸儿，切不可懒散！如今朝野扰乱，江湖险恶，偌大一个郭家，就只剩你这一根独苗！就你现在这点儿本事，都经不住人家一根指头摁一下！昔年大将军临终托孤，嘱托老朽……”

少年颇感无奈，却也不敢再嬉笑，伸手拽了拽自己的鼻子，飞快地褪去外衫，不等平伯把话说完，就扑通一声跳进了热气腾腾的大瓦罐里，在药汤中盘腿坐定，仅只露出个脑袋，闭目行功。

这“九转灌脉淬体经”却是道家正宗的炼体法门。道家修炼，炼体、炼气，修法、修道，林林总总，俱从炼体养气起始。炼体便是锤炼肉身，法门万千，路数各异，难易有别，功力精深自然颇有高下。“九转灌脉淬体经”据闻传自某位三清老祖，功法运转行使并不特别艰深晦涩，难的是需要修炼者自幼时起、筋骨未长成时，日日以专门配制的珍稀药材加以熬炼，且汤水近沸热力惊人，孩童全身入汤，每天承受两个时辰肉身煎熬之苦。左脉、中脉、右脉三脉，底轮、脐轮、太阳轮等七轮，依次淬炼，药力逐步透入经脉，九九八十一日为一个小周天，行功炼足三七之数，即二十一个周天之后，方可谓略有小成。

当下平伯开始专心料理柴火水温。过不多时，平伯突然眉峰蹙起，扭头远望，侧耳凝神倾听。

淬体炼身极忌滋扰，是以数年前老少二人外出避难时，专门在青城山寻了这么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结庐隐居。为防止山农野兽误闯，平伯还专门在外围布置了几处幻阵，遮掩形迹。但此刻远处传来的声响动静颇大，呼喝叱嚷，兵刃铿鸣，显然动手的修士功力较高，绝不是几个小小的阵法能挡得住的。

平伯心下暗急，又不愿舍了少年前去查看，只得耐住性子细听。

又过了一顿饭功夫，远处复归寂静。骤然间一声长啸由远及近，迅捷无伦地裹着一团灰影，顷刻便来到了老少二人近前。

来者是一位灰衣中年汉子，身形矮壮，黑带束发，右脸一道长长的刀疤自额至颧，面相颇为凶恶。汉子手上提了一根法器模样的量尺，身上灰衣略有破碎，几处血渍未干，兀自微微喘息，显是刚经过一场恶战。

平伯心知对方破阵而入，来者不善，却雅不愿多生事端，当下暗自戒备，开口说道：“朋友见礼了。我爷孙二人不涉世事，在此避居已久，是以适才听到响动也未加查看。这位朋友若是萍水路过，还请自便；我二人不理世间俗务，朋友无需心有挂碍。”

岂料汉子恍若未闻，瞧了瞧坐在巨罐中的少年，阴笑道：“挂碍倒是没有。只是周某刚才闻到了‘龙麝金线芝’的气味，这味药对周某疗伤有大用，所以特来厚颜讨要一些。”

平伯暗道糟糕，皱眉道：“周道友既是有伤，我们拿些药材出来也无不可，这‘龙麝金线芝’虽然珍贵，世所罕见，却毕竟不是神芝仙草。不巧的是我家孩儿淬体砺炼即将功成，用药已持续数年，前些日子这味药已经用罄，且无需再补；那药香只是罐底药渣的余香而已。还请道友体谅，速速另寻他法。”

周姓汉子立时垮下了脸，冷哼道：“用罄？不识抬举！把你家的药材全给老子拿出来瞧瞧！我看这罐子里面长年累月，好药草着实不少。”言辞之中，竟然已毫不客气。

平伯心知无法善了，伸臂从罐中拎出湿漉漉的少年轻放在一边，右手迅疾如风，在少年身体几处拍了数下，防止因强行中断行功而导致药性反噬，毁伤经脉。少年仍是双目紧闭，不言不动，虽然耳朵仍可听到身外之事，但功法骤停之后，必需盏茶时分才可缓缓平复。

周姓汉子冷笑连声，骂道：“嗬！不知死活的东西！想动手？”更不多话，瞬息之间身形暴涨，两个错步已欺近平伯身前，一股强大的气劲自全身弥漫而出，掌中量尺似也胀大了数倍，漫天尺影搂头砸下。

这周姓汉子貌似粗野，却绝非草包一个。他本是受命赴洛阳做个小案子，中途却出了点意外，差使办了个半吊子，事后还被大批人马追踪剿杀。追剿的人马高手寥寥，但追踪的本事却是一流，他跑了上千里路都没能甩脱；偏生人多眼杂还不能大杀四方，窝了一肚子邪火。好不容易连使诡计，将残余追兵引入了青城山，终于一鼓作气屠戮殆尽，却也由于奔劳疲累，杀伐中受了点儿内伤。刚刚战罢便发现这边老少二人药藏丰富，那“龙麝金线芝”正是适合他功法的疗伤灵药。闯入时他根据平伯布下的幻阵，稍一推演便知地主的修为较自己逊了不止一筹，于是更不犹豫，悍然前来杀人夺药。

此刻甫一交手，平伯就知自己修为差了对方老大一截，暗自咬牙存了拼命的心思，掣出一柄古朴长剑，着着抢攻，竟是完全不顾守御，一时间倒是将周姓汉子逼了个手忙脚乱。

那汉子眼见对手招招拼命，俱是同归于尽、两败俱伤的路数，倒也不敢大意，加之原本有伤，只得暂且先守紧门户，伺机伤敌，尺上使出的功法力道却是丝毫不松，逐渐加重。平伯勉力支撑抵挡，斗不多时，只听得“铮”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那汉子的量尺却丝毫无损，质地古怪，非金非玉，坚韧却远胜精钢。

平伯抛了掌中断剑退出几步，犹豫了一下伸手向茅屋一招，嗖的一声屋内飞出一柄宽刃阔剑来，剑柄镶金嵌玉，式样华贵，剑身刻有古篆“阳曲”二字。

周姓汉子“咦”了一声，颇为意外问道：“阳曲侯？你们是郭淮家的余孽？”

第二章 重创

郭淮乃是前朝曹魏麾下名将。文武兼备，驰骋沙场数十载，一生战功无以计数，鲜有败绩。后期更是力拒西蜀诸葛亮北伐，对阵智谋无双的诸葛先生时，居然处处料敌机先；五丈原鏖兵、阳遂之战，以堂堂之阵令诸葛亮亏输败走、寸功未建，饮恨病逝。郭淮更是因此名动天下，官拜大将军，加封阳曲侯，这柄刻有“阳曲”古篆的宽刃阔剑乃是当世名剑之一，正是当时魏帝曹芳所赐。嘉平三年太尉王凌谋反，事败后被司马懿诛夷三族，郭淮的夫人王氏恰是王凌的妹妹，遭受株连，郭淮渐渐失势，不久便病发去世。墙倒众人推，奸佞之徒趁机迫害孤儿寡母，郭家人死的死逃的逃，很快便人丁凋落，血亲子嗣几乎被杀绝。

这少年正是郭淮仅存的幼子，叫做郭逸。郭逸自幼聪明伶俐，子随父风，小小年纪却颇富智计，很受郭淮宠爱。天资聪颖明悟，吟诗诵经进速奇快，每每令众人惊羡赞叹。但他脾气性子顽劣异常，习文练武往往不肯用功，浅尝辄止而后就兴致缺缺。家中师长逼得紧了，便狡计送出花样不断，说什么也要依着自己的性子来，郭淮夫妇常常是哭笑不得头疼不已。

老者名叫荀平，曾是名门大派修道之士。因受同门嫉妒，排挤构陷，被逐出门墙。后又受郭淮大恩，入将军府做了个客卿，兼顾教授小郭逸习武修炼，对聪敏的郭逸也很是喜爱。郭逸的倒霉舅舅谋逆事发后郭家巨变，郭淮自知寿延无多，身后家人子弟难以保全，垂泪叩首将小郭逸重托于荀平，并请荀平列举日后修炼所需药草资源，贵重之材尽数配齐，远走他乡避离险境。郭家祖辈数代为官，郭淮自己更曾数十年征战，官位显赫荣宠一时，资财自然充盈无虞。

其时晋帝初立，孙吴未平，天下局势动荡，战祸频仍。南夷北狄连年骚扰，中原百姓难以安定。是以汉晋民风剽悍，庙堂江湖普遍尚武。地方官府扩军练兵，一个普通的郡县，二三十万人口，便配置常备武将军士近十万人，矛戟刀兵十五万副，各式战车三四万架。乡民百姓大都习武修道，武道功法精深博杂，道门流派传承连绵，底蕴深厚，自先秦炼气士渊源逶迤数百年来，奇人异士道法高深者，上天入地移山填海屡见不鲜。荀平虽然武道修为较高，但毕竟不是举手翻云覆雨的大能高士，只能将正宗道家玄门传授的基础修炼方法授与郭逸，辅以灵材妙药，焙体炼气，锻实根基。郭逸未满十岁便遭逢家中连祸惊变，飞扬跳脱的性子自也收敛了不少，跟随平伯刻苦修炼，小小年纪进境神速。

此时郭逸淬体功法已平复了大半，睁开了双眼，但身体仍未能行动自若；也幸亏刚才荀平处置及时，未及造成经脉祸患。郭逸早已听明事情经过，怒视周姓汉子，苦于行止不便，不能上前襄助。

荀平咬牙不语，挥舞阔剑发狠抢攻，招式大开大阖，空门大开破绽百出，意图以伤换伤，不顾一切舍身伤敌。周姓汉子却不上当，量尺翻飞，刁钻老辣，击中荀平的扑扑闷响渐渐密集。他这是一边以浑厚的元气内劲不绝压制对手，一边将一股股凌厉霸道的暗劲送入荀平体内，竟似要活活耗死对手，口中嘿嘿冷笑道：“老东西你就放心归西罢，回头我摘了这郭家小娃的脑袋，到司马家换些宝物，也好帮你垒个坟头……”

荀平内伤渐重，浑身筋骨酸软，手脚也开始迟滞，心知今日无幸，当下深深吸了口气，退后两步，体内突然传出密集连珠的轻微爆响，手足头面表皮登时迸现一层细细血点，头顶白发热气蒸腾，忽然升起数股淡金色的雾气。郭逸大惊，目眦欲裂，哑声悲呼：“平伯！不要……”周姓汉子也是竦然而惊，手下放缓，不再逼近，讶然问道：“一炁化三金？！你是……你是正一道殿门下弟子？！”

相传道法若是修炼到了极境，大能修士修炼有成，就会出现“一炁化三清”的终极法相。至于“一炁”究竟是真元劲气，还是丹田气海之气？“三清”究竟是道家三清老祖，还是天地人三才格势，又或是三种玄妙无方的神功法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毕竟世所罕见。但是荀平这“一炁化三金”却是当世大派“正一道殿”门内威名赫赫的嫡传道法。

说它“威名赫赫”，却是因为这乃是一项自绝后路、舍命一搏的拼命法门。修士道法修为略有小成，体内真炁浑厚充沛，本源金丹将成未成之际，倘若遭逢强敌遇到绝境，无奈之下只有强行自爆本源、自伤元气，涸泽而渔，挖尽自身潜能，短时内能爆发出倍许的修为伤敌退敌。行功之后三脉七轮毁伤殆尽，仙丹玉露也难以救治，数个时辰之内必定伤重毙命。因行功之初体内金丹真炁爆散、头顶顶轮百会穴可见数股淡金气机腾起，故而得名“一炁化三金”。

荀平双眼血丝密布，瞪牢了周姓汉子，全身衣衫无风自动，真元鼓荡不休，眼见便欲抢上动手。

周姓汉子眼珠转了几转，强笑道：“且慢！既然是正一道殿门下，大家也不算外人，说起来周某与道殿广元天师还颇为相熟，伤了他门人弟子可不好看。哈哈，今日算是个误会，误会！大伙儿就此别过。”说罢，径自收尺转身，竟然便欲就此离去。

荀平一愣，暗想原来这人毕竟怕了我正一道殿，早知如此，还不如早些报出山门让对方知难而退；现下开弓没有回头箭，绝命神功已然运使，无可挽回，却又不知该不该再继续扑上拼命，心里突然变得空空荡荡，满头飘舞的花白头发渐次宁定下来，一时之间已是懵了。

郭逸在旁瞧见，心下大急，勉力抬手伸腿，张口大喊：“平伯小心！！……”话音未落，周姓汉子已足尖猛点，也不见如何蹬腿拧身，箭矢般劲射而来。竟然是运足了气劲，空中暗流粘稠激涌，压迫得人缓不过呼吸。

荀平闻声，于电光石火间转念，心知有诈，刹时全身真元急提，阔剑巨震迎敌。

岂料这周姓汉子狡诈之极，未及半途，量尺在地上斜斜一撑，身形遽然换了个方向，直扑郭逸而去，口中大嚷：“老的打不过，先杀个小的也好！”

荀平大是惶急，刹那间惊出了满头满身的冷汗。他并无后辈子嗣，悉心教导郭逸多年，习武修文，饮食寝寐，虽名为主客，实则情同祖孙。此际不说郭逸尚未复原，便是平时生龙活虎手脚灵便，又如何能是这汉子的对手？量尺一击之下怕是就要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惊恐中荀平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势如疯虎般从侧旁冲向郭逸处，拳脚间再无任何章法。

哪知这周姓汉子扑杀郭逸却仍是诱招。他先前故意表示对正一道殿认怯避走，只是为了懈怠瓦解荀平“一炁化三金”的绝命杀势。尔后突然反身中途转攻郭逸，仍是为了诱开荀平的正面锋芒，逼得荀平舍身救人。此刻奸计得售，眼见荀平胸腹处全无防护，半空中略一折身，量尺利剑般刺出，深深没入了荀平的胸膛！

郭逸瞧得真切，“啊”的一声痛嘶长叫，眼眶直欲瞪裂！

周姓汉子低声狞笑，手臂轻振，便欲抽出量尺。

荀平低垂的花白头颅却骤然抬起！周姓汉子大惊失色，立时便要闪身后退，但却为时已晚，荀平奋力拖住他的手腕，缩足收腹，鼓足全身余劲全力蹬出，狠狠踏在他丹田气海！嘭的一声，两人各自仰面倒飞，口中鲜血不住喷溅。

周姓汉子万没料到对手量尺穿心，竟然仍未死透！他刚才负伤在身，连番剧斗后使诈灭杀强敌，终于松懈了心神。却没想到荀平先前“一炁化三金”早已透支了全部生机，数十年练就的浑厚真元燃烧吊命，心轮命脉是否穿透对他而言已没有区别。量尺入体时荀平索性将计就计，闭息诈死，终得以抓住良机，重创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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