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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趟雷
公历2012年12月21日,这是玛雅预言的世界末日。但实际上,真的到了这一天,却一切如常,地球依然自转。
没有停电,没有停水,电脑依然能上网,手机照旧能通话,上班无疑有公交车和地铁,小偷也绝对活跃在公交线上。大多数人的早餐还是选择经典的豆浆油条,上班第一件事永远是冲咖啡或泡热茶,共和国和小鬼子没有在海外小岛擦枪走火,北高丽和波斯也没选今天进行核爆,并没有发生滔天海啸,更没有突降流星,或者山崩地裂、火山喷发、大陆沉没等种种末日奇观。
不过,在共和国的首都,今天却似乎有一点小小的特别。因为从清晨开始,京城的天空就飘落下点点雪花,而且自此一发不可收拾,连绵不绝。
临近中午,天气显然还在变糟。越刮越大的北风,把道路、建筑、树木,统统扫进盐粒子一样的雪中。天空则像被一口铁锅扣了个严实,昏黑如夜。而整个城市,也非常少见地在白天亮起了灯。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点亮的车灯已经把京城主要交通道路连成条条火龙。整个城市都变成了停车场,司机们争相从车窗探出头,抢着按响喇叭……
“咚!”
一辆银色汽车似乎碾压到了什么东西,车头左侧冲天扬起。一瞬间,散热器面罩上某个东西,被映出一道闪亮。
“砰!”
车头回落,随着积雪簌簌落下,那道闪光的真面目暴露出来。原来是一个金属车标,标准正圆形上套着个***,梅赛德斯——奔驰。
驾驶仓里的吴律师已经把车停了,他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这下,让他脸上的金边眼镜差点飞走。幸好还有一只镜脚挂在右耳上,才拯救了这支他才刚购置不久,价值万元的万宝龙镜架。
这里是朝阳路附近的一条二百余米长,南北通向的水泥小路。这条路并不宽,仅能容一辆重型货车单向通行。路西,是被蓝色铁皮围挡遮盖起来的建筑工地,今天因风雪暂时歇了工。路东,则是一片覆盖着白雪的荒野高坡。
附近没有一个人,显得格外的空旷静寂。不过事实已经证明了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尤其是被雪装裱过的路面。看上去似乎很平整,但其实雪下除了凹陷就是碎石。
吴律师从脸上摘下歪斜的眼镜擦了擦,重新戴好。他真是想不通,上个月通过这里时,路面还是好好的。可不知为何,今天再来,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地雷区”。
“要早知道,孙子才走这儿。都怪这场雪。”
吴律师咒骂着用手狠砸了一下方向盘。
他不能不恨这场雪。他身负着一个非常重要,又极为隐秘的任务。那就是每周五,他都必须去大运河河畔的“红郡”别墅区,见一个顽固的“老家伙”。
这个任务历来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但他却从来没遇到过今天这样糟的天气。汽车在马路上堵得就跟一串串腊肠似的。结果顶多半小时车程,他今天开了近两小时竟还不到路程的一半。于是在一步一挪的困境中,他想起了这条偏僻的小路。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在他尤为需要一条通畅道路的时候,老天爷竟把他的后门给堵了,而且做得还那么绝,用雪掩盖住了所有陷阱,干等着他这个倒霉蛋来自投罗网。
吴律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伯爵,时间是14:37。他开始在车舱内前张后望,思考一个迫在眉睫的难题——他该掉头返回?还是继续前行?
要是返回,先得费力把车掉头,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出去,最后还得回到主路上继续堵着。要命的是,主路上万一彻底堵死,什么时候能到“红郡”可就难说了。
可要是继续前行,这条路还有四分之三要走。前方的路况不明,万一后面的路全是这样,那更是倒了血霉。
吴律师抬眼眺望,正前方二百米处,是这条路终点。
他对这里不算陌生,知道这片地区已经全被新兴工地瓜分了,几条旧有道路几乎都被这些工地圈占或切断。这条小路,几年来,一直是附近地区仅剩的一条通往滨河路的捷径。只要能通过那个路口,剩下就是车少人稀的坦途,顶多半小时,他就能到达目的地。
捷径的诱惑,往往会使人的选择盲目乐观。于是,车开始缓慢行进,不过很快,吴律师就后悔了。
才刚刚苦挨过三十米,忽然车轮下再次传出碾碎石块的“喀嚓”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地雷”的突袭。
吴律师心知要坏醋。而就在这时,一个明显的坑洼突然出现在前方。
“咯噔!”又他妈中招了。
车子熄了火,吴律师丧气极了。路况不仅没好转,反而是更糟。这使他更加憎恨外面的风雪,因为那雪把陷阱藏得完全不露痕迹,还像苍蝇一阵粘在玻璃上飞舞,遮挡他的视线。
他的确后悔没掉头,可现在这条小路已过一半,回头还不如开过去呢。他现在唯一能做的,除了依靠雨刷器,就只有小心再小心,连蒙带猜慢慢挪了。
汽车再次发动。
吴律师额头布满细汗,眼睛眨也不眨,紧盯车头前的道路。他紧握方向盘的指关节,也因用力而发白。形式比他想象的还恶劣,他已经不再担心会不会磨损底盘了,而是怕万一遇着个尖锐点的石块,油箱弄不好就得漏了。
随着一坑一洼的车身起伏,吴律师的心都要吊到嗓子眼了,一阵对冒失的懊悔涌上他的心头。他忍不住诚心祷告:车可千万千万不能撂这儿,真耽误了事儿,高总怪罪下来,那后果……
没错,他此行就是为高总办事。高总虽不是律所的股东,却是他真正的老板。因为高总就是共和国“招保万鑫”四大房地产公司之一,鑫景集团的总经理。
说起律师,人们常常和高薪联系在一起。但其实除了垄断行业,没有压力不大的职业。
要说决定律师收入的因素,第一是客户,第二是客户,第三还是客户,与业务水平关系并不大。律师如果能够拉到大客户,或者其小客户长成了大客户,几乎都会变成合伙人。反过来说,没有自己客户的合伙人,也还是在给其他合伙人打工。这也就是为什么律师界有个公认的“二八法则”:20%的律师做了80%的业务,另外80%的律师做了剩下的20%业务。因此,律师界也同样有人撑着,有人饿着,还有人在半饥半饱中干熬,犹如社会的缩影。
想当初,他与同一律所的蔡智森大律师就是最好的对比。
蔡律师是高总的高中同学。几年前,蔡律师在同学会上见到了高总,随后便借着这层关系在与京城五大律所的竞争中轻易胜出,得到了鑫景集团的长年合同。而已经是律所合伙人的蔡律师,凭借这份合同,不仅一跃晋职为副主任,更从此正式加入到京城屈指可数,年收入过千万的律师行列。
但与之相比,他却活得相当艰辛。虽然他自幼就记忆力惊人,上高中时和同桌打赌,仅4小时就能把字典后各国首都全拷贝大脑硬盘里。尽管他仅用了3年就考取了京大法硕的文凭,而且考到英语八级时已经能把牛津词典倒着背。可是正因为没有客户,他却仍然只能成为一名月薪五千元的授薪律师。同样的,就因为没有案源,他也不得不作为蔡律师的附属,为其处理枯燥的日常业务。一直以来,他连做梦都在期盼好运降临,能给他一个像鑫景这样,每年都支付几百万的顶级客户。
不过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蔡律师与高总同去HN渡假,会在游艇上失足落水呢?更让人意外的是,高总回来后竟指名见他,还要他接替蔡律师,成为鑫景法务顾问团的首席律师。
这可真是天降喜事,傻子才不干。
他当时的确是以为被幸运之神眷顾了,但事情远没表面这么简单。作为代价,高总同时提出了一个特殊条件,要他参与一件既重要又隐秘,绝对不容有失的事情。而他在了解内情后,瞬间就从头到脚冰冷。因为这件事一旦败露或失败,他不仅会丧失律师资格,还得承受牢狱之灾。
在等他答复的高总虽然在微笑,眼神里明显藏着刀。
他不能不屈从。他清楚地记得嘴里全是苦涩的滋味,他自然清楚已经被迫上了贼船。并且他还隐隐有种预感,蔡律师的落水绝不简单。
高总倒是看出了他的勉强,为了打消他的担心,在淡然一笑后,高总竟又说出了一个足以震动半个共和国的名字。
他可万没想到,这个名字居然是一直支持鑫景的幕后势力。
他是律师,所以更清楚在权力面前法律能顶多大用。都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实际上,法律只能除去一些渣渣。除巨虫、大鳄那是异想天开。因此,既然有这个大人物的庇护,那么这件事要冒的风险并不会很大,甚至成功概率会相当高。说到底,老百姓是什么?那就是载舟之水,用处就是把船浮起来,让人家在头上漂、游、玩儿。与权势相比,不光是他,这件事里牵扯到的所有人,都不过是芥菜籽大的人物,谁能有选择权?
车已经开过了小路的一半,随着车身缓慢的摆动,吴律师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算是落回了肚子。
万幸,他最担心的情况并未出现。而且熬过了最难的那段路,道路明显平坦多了。
车窗右侧,一块块蓝色铁皮围挡向后移动。
车窗左侧,雪把外面的天地都连在了一起。
吴律师已经放松了不少。此时竟也似乎觉得,窗外白茫茫一片,看起来其实怪美的。就连被风吹动的雪粒,啪啪撞在车窗玻璃上的声音,也不是那么讨厌了。这就犹如被高总拉下水的他,开始还担心和忧虑,可等人彻底湿了,却变得主动而享受了。
半年来,他死心塌地参与进阴谋,尽心竭力为高总出谋献策。同时利用法律空子,为鑫景接连打赢了几场颇有难度的经济案,为此深得高总赞赏。
高总并不苛刻,更不吝啬。许诺很快到位,他真的成为了合伙人律师。
在业内,一百万似乎是个坎儿,能迈过去的不多。他却是以火箭的速度,成为了迈过这个坎的人。没人不羡慕他的好运气,虽然他也不免被某些人背后骂作是狗。可有鑫景集团在背后,就连律所主任也要对他笑脸相迎,不惜成本给他装修办公室。
于是,他就拥有了一间四十平米的私人办公室,墙壁全用隔音板加附柚木色木质包墙,地面铺设同色实木地板。办公家具也换成了他喜欢的美式家具,柜门是百叶窗式样的那种。最体贴的是,事务所不仅给他的卫生间里加装了一个高级按摩浴缸。并且还在会客区里为他增添了一个私用茶水间和一个塞满了二十八支加州红酒的恒温酒柜。使他随时都能坐在他的真皮座椅上,或是躺在落地玻璃窗前的三人沙发上,品上一杯鲜磨咖啡或是红酒。
改变是全方位的。他不仅经济条件转变,办公条件改善,就连生活圈子也不一样了。一个人所处的圈子,决定了这个人的高度。谁都想往上面的圈子挤,可是能否挤进去,既要看是否有挤进去的渠道,更重要是要看能为他人提供什么价值。作为鑫景的首席律师,他顺利为社会上层所接纳,不仅开拓了人脉,竟然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俩月前大学同学会,过去那个因为软弱,挨了欺负后口头语常说没事儿的他,第一次成了同窗中的焦点人物。律师全是现实的人,原先瞧不起他的那些人,这次再也不敢叫他的外号“没事儿”,对他都换了笑脸。就连那些身在公检法系统的同学也不例外。他们这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人,同样很清楚鑫景的能量。
最解气的,过去奚落过他的班花在聚会上对他竭力献媚,一直发嗲粘他。原来她老公正因为一批伪劣建材被鑫景追究,天天发愁疏通的门路。这可真是送上门的菜,结果班花不仅被他敲出了五十万,还像个听话的宠物一样陪他了三天。这之后他才许诺,她的老公不会坐牢了。
另外,他现在开得这辆S350也是高总的赏赐。当然,高总也是慷他人之慨,这车本来是“红郡”那个老家伙的。而且高总还另外霸占了老家伙的S600和加长林肯。可不管怎么说,这车也值一百六十万呢,能把这车给他足以证明对他的看重。
对,他是狗。可这些实打实的好处可都是当狗换回来的。要让他自己说,这狗当的忒值了。
车继续一步步往前蹭,已经到了小路的四分之三,再熬过最后的几十米就到路口了。
吴律师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相信,一离开这个倒霉地方,就能彻底摆脱今天所有的坏运气。而他也决定了,等办完了事回到安乐窝后,一定要好好补偿自己一番。
“蹬蹬蹬……”
轮胎下再次传出一阵碎石爆裂的声音,一下打断了吴律师脑子里的美事。
他这时才发现,由于车仓里和外面的温度相差太多,眼前的路已经看不清了。水汽让前窗模糊的要命,而尽管雨刷器不停在工作,但可视程度仍持续降低。
咒骂了一句,吴律师赶紧从纸巾盒里拽出一大团纸巾,去擦拭车前窗。
效果很明显,没几下玻璃上雾气就渐渐被纸巾撵走了。可就在他拿纸巾的手刚离开玻璃之际,车头正前方,不知怎地,竟赫然出现一个了身量不小的活物。
太突然了!完全是从天而降!来不及反应,也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意外发生。
吴律师的瞳孔急速放大,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我去!”
车头完全延着惯性顶了上去。
“腾!”
保险杠颤动,活物横飞,车……停了。
这真是猫怕狗,兔儿怕鹰,酒驾怕交警,谢顶怕刮风。怕什么来什么。
吴律师小脸刷白,一阵乱鼓似的心跳。他赶紧前倾身躯,把脑袋凑近挡风玻璃。
还好,被撞的只是一条狗。它正平躺在车前两米远的地方,也看不出是什么种。毛色灰了吧唧的,肮脏污秽,同样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只能确定是大型犬。
雪地上没见血,狗的四肢冲着车头,左后腿在微微抽搐,像是还活着。
再仔细看,白绒绒的肚皮一鼓一瘪,还在喘气。
吴律师伸手去解安全带,可手刚碰到扣锁就停住了。他一缩脖,仔细扫视一圈车外。
四周没人,只灰烬一样的雪在风中飘。
他又降下左侧车窗,把头伸出窗外,前后仔细探看。
外面的空气挺冷,冷风吹进来,直冻肺管子。确实没人,四周空旷荒凉,连根电线杆都没有,更不可能有监控探头。
那还怕什么?
对,赶紧走人。荒僻之所出刁民,让人讹上就晚了。
吴律师赶紧把头缩回来,车窗升起。
可这狗……下去搬开?
他目测,狗距离路口不过十几米,到了路口一拐弯就是大路。
切,管它呢,直接碾过去。吓了我一跳,该。
“银奔”发动了,车缓缓向前。
动物之所以是动物,就是因为它们不是死物,也是血肉构成,有感觉的。当积雪被车轮压实,发出了爆响。这使车前的狗明显感觉到了不妙,它大力喘气,发出低吠。
车头逼近,车大灯的强光,把狗的皮毛映成了亮白色。
狗开始大幅度扭动身躯,甩着头打着滚,拼命挣扎想要起来。可它的左后腿打滑,扒不住地面。无论怎样挠动脚爪,也只扬起一片沙一样的雪尘。
吴律师手握方向盘,从他的角度来看,车头前竖立着圆形车标,已经像瞄准镜一样对准了狗的身体。就在这一刻,狗扭动翻滚的程度到达了激烈最高峰。但这种垂死挣扎一向毫无意义。
吴律师眼看着车头把狗的身躯彻底吞没,随后听见了一声类似小孩哭泣的哀嚎。
这条瘸狗倒是满搞笑的。呵呵,这就像碾过一个肉气球,有趣。
他笑着摇摇头。不知为何,这副情景让他想起了班花、助理和那个即将见面的老家伙。对此,他不仅没感到一丝残忍,反而从脊柱涌起一阵快感。
可……怎么没声音了?也没有颠簸?怪了。
吴律师贴近侧窗,从左侧的反光镜观望车后方,压过的雪地上竟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嗷~”
一声长嚎,尖利凄厉。
惊骇中,吴律师猛然抬头,这才发现,车左前方空旷的雪丘上,伫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灰毛恶犬。
这是被撞的那只!可它是怎么从车底爬出来的?还跑前面去了?
狗是死盯着吴律师的,眼睛是一种阴测测的绿光。它长嘴上方正耸动着狰狞的斜纹,喉咙里也发出一种低沈的“呜呜”声,裂开的嘴里呲出刀子一样的獠牙。它的后脊躬成半圆,鬃毛像刺猬的针刺,全竖了起来。四肢筋肉紧绷,形状分明,充盈着爆发力。
这,哪儿还是那条垂死的狗?分明是一只吊睛倒竖,怒气蒸腾的狼。
对,狼,就是狼。可这是京城呀,怎么会?
吴律师手足无措,四处观望。
狼却呲牙裂嘴,向前蹿了一小步,似乎要扑上来。
它要干什么?
吴律师冷汗淋淋,下意识按响了喇叭。可没想到,这就像打响了发令枪,直接刺激到狼的神经。
狼躬身蓄势,只略微一顿,就凶跳着猛扑向前,咻咻几步,蹿上车头。
吴律师已经吓傻了,全没想到会产生反作用。
狼的目标明确,狠盯吴律师,直扑而来。硕大的狼头腾地猛撞在玻璃上,连抓带咬。
一只雨刷器折断,玻璃发出刺耳的涩响。
吴律师浑身瘫软,差点没喊妈。
这不算完,在发现玻璃的光滑属性后,狼干脆把全部四肢轮流踩在前窗玻璃上,开始利用自身重量来进行冲撞。猛烈的撞击和跳跃下,车身颤动,噼啪作响,玻璃上很快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裂痕。
唉!车前窗不会碎开吧!
吴律师惊慌中脑袋撞在了车顶上,他纯靠本能,哆嗦着发动了汽车。然后狠踩油门,车瞬间提速。
去他的油箱和底盘吧!
车轮粗暴碾压在坑洼的道路上,天翻地覆似的晃动。这使得狼无法再保持平衡,它一蹬后腿,蹿升上了车顶,随后又被甩到车尾。
昏天黑地中,“银奔”冲过了距路口的最后几米后,车又向左猛甩,驶上大路。雪地上呈现出一个夸张的弧线轨迹。这种力量无法抗拒,车尾的狼已被甩落,脚爪落地。
车没有减速,继续提档。狼也没有放弃,奋起直追。
车逃似的飞驰,驶过的雪地上,全是七扭八歪的车痕。一阵猛烈摆动后,总算找准了方向,车笔直前行。
此时,吴律师才有心去留意后视镜。镜子里,那只被甩下的狼还紧追在车后,可很快,它就跑不动了,一瘸一拐地停下。
哈,是那条被撞伤的腿。
唉,刚才怎么就没撞死它。
吴律师庆幸中带着恨意,大大舒了一口气。
片刻后,带着微笑,吴律师又看了后视镜第二眼,可这一眼,却让他的心脏骤紧。
远远地,那只驻足的瘸狼居然表现出人一样的表情。眯着眼睛,抿着舌头,在冲他笑。
嗯?幻觉?
不,就是在笑,狼在笑。
阴森。野蛮。诡异。
见鬼了!
第二章夫妻管家
挂着白霜的枝桠中,掩映着一幢幢深棕色的豪宅。这些豪宅的花园,无一例外,都是被布满花蔓样花纹的铸铝栅栏所包围着。在那些栅栏后面,除了不少在冬天就会变得干枯的花枝之外,还栽种着许多四季常绿的灌木,于是在皑皑白色之下,也就有了一些苍翠。而在这种飘雪的日子里,鸟鸣已经彻底消失了。如果还能听到些什么,也就是偶尔有汽车驶过这些庭院,所引起的几声狗吠了。
这里就是“红郡”。全是英伦风格的独栋别墅,业主个顶个都是有钱人,住在这里就象征着京城最富有阶层的身份。
不过,即便是有钱人,也存在着等级和差别。比如,在“红郡”的中心区域,就伫立着几所更为特别的房子。
这些房子的特别之处,是在于和别墅区里其他的建筑相比,它们的建筑规模上不仅明显要更大一些,最重要的是,这些房子的后院还各有一个游泳池,前院也各自拥有一个形态各异的私家喷泉。
已经接近下午16点整,吴律师此时就正站在这样一所房子的客厅里,透过那高达六米的落地窗,默默欣赏着院子里的喷泉。
因为天冷,跃出水池的九条鲤鱼雕像口中,本应喷出的四散水帘已经半结成冰,只有零星的水流从冰花上滴淌,看上去像极了凄凉的眼泪。
说实话,吴律师的确非常喜欢这所房子和庭院,而且对房子里那些华丽精致的装修与摆设,他的印象也同样深刻。这所大宅子,几乎可以成为他对未来生活奢望的样本。不过如果现在要他住在这里,他还真是不愿意。
这其中原因有两条。一是要享受这种生活,凭他目前的收入还承担不起。住在这儿,每月仅物业费就要两万。二是他非常清楚,如果他住在这里,多半会因所做过的某些事而心神不宁,而且睡觉的时候也一定会做噩梦……
“吴律师,车已经停好了。”
一个谄媚的南方腔响起,使吴律师中断了臆想。他转过身来,身后是一个卑躬屈膝的中年男人,带着天生的猥琐,正佝偻着一副瘦小的身躯,递上“银奔”的车钥匙。
男人旁边还站着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妆画得就像个粉彩的罐子,一张布满粉底的胖脸上全是讨好的笑容,她是这个男人的老婆。
“下雪路上不好走吧?您的车怎么……”女人也是满口的南方腔儿,而且显然在车库注意到了汽车毁坏的程度。
对路上的事,吴律师还在心有余悸,他可一点也不想谈这个。可这个女人却偏偏又让他想到了那只狼,于是,他的脸也就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女人马上看出了不妥,赶紧闭嘴。
吴律师对女人冷哼一声,随后大咧咧从男人手里拿过了钥匙,没给夫妻一点好脸色。他不在乎他们是否介意,他无需如此,更鄙视他们。
其实,这对夫妻本是高总从老家找来的远方亲戚。他们之所以会在这里,就是因为这所房子需要尽量维持原貌,而且还必须是信得过的人来照看。可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夫妻俩竟是出奇的懒,一开始他们还打扫打扫,而不久之后就几乎一点活都不干了。
管理这对夫妻的工作,是高总交给他的工作之一。可那个时候,这夫妻俩依仗着与高总的亲属关系并不把他当回事,他的话全被当成了耳旁风,所以这房子也就遭了殃,被糟蹋的程度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就拿楼梯右侧的主客厅来讲,墙壁上有个齐人高的大壁炉,又大又方的炉口几乎占去了半面墙。在夫妻俩接管房子之后,里面总是堆满了灰烬。而壁炉前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上,永远都像个垃圾场,上面总是散落着数不尽的啤酒罐、纸屑和果皮。就连旁边那张紫檀罗汉床上,铺陈的纯黄座垫没多久也变了颜色,染成了大大的油黑。这还只是受灾最轻的地方,而其他的房间更是惨不忍睹。
最过分的,是夫妻俩不仅时常抱怨工资太低,而且还居然异想天开,要他再找三个人来伺候他们。还想得挺美,要求一个做饭,一个看门,一个打扫。这夫妻俩口口声声诉苦,说什么房子太大做不过来,还说这些都是保姆做的事情,而他们是管家,只要负责管理就好,真是能活活把人给气死。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在被他痛斥之后,夫妻俩竟然打电话找高总告他的状,倒像是他总替高总省钱,故意克扣虐待他们似的。
好在高总最后臭骂了夫妻俩一顿,算是给了他们一点教训。但副作用却也同样明显,高总显然因此对他也很不满,认为他一点小事也处理不好。
没什么是比失去主子的信任更大的灾难了,作为一条出色的狗,他深刻明白这一点。于是他费尽脑汁想办法让夫妻俩听话。
转机是他在默默观察着夫妻的日常举止后出现的。不久后,他发现了这夫妻俩还有另外一个更让人鄙夷的毛病,手脚不干净。
不知何时开始,他每次来都会发现屋里必然会有些东西异常。要说夫妻俩还不算是太笨,至少还知道以次还好的调包,拿走一件东西,总会买个类似的放回原处。可问题是,这两口子毫无一点文化内涵,买来的东西破绽简直千疮百孔,甚至还出现了以塑料制品去顶替精品瓷器,用喷绘写真来顶替墙上名家真迹的闹剧。如此,他再不明白俩人的勾当,那简直就是白痴了。
他选择亮底牌的时机,是在一次夫妻俩结伴去潘家园贩卖赃物之后。在他当面说出夫妻盗窃的事实,并列出了所有失物清单后,妻子还曾试图否认和狡辩。可当他把偷偷跟踪拍下的照片全都摔在夫妻俩面前时,他们一下成了蔫茄子。他对夫妻俩开出的条件只有一个,要么听话好好干活,要么他就向高总汇报他们的“丰功伟绩”,然后再送他们去坐牢。
夫妻俩做选择题并不困难,尤其是在他给夫妻俩上了一趟免费的法制教育课,听到或许会坐牢十年以上后,夫妻俩马上就表示愿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于是,这所房子里的日常保洁工作很快就恢复了。
不过对于房子里的财产,事后他却并无任何加强看管的意思。他很明白,从高总的角度来看,对这些小事根本不在意。再说这里也不是高总的家,安排老家的穷亲戚来这儿,除了放心,或许本就有意让夫妻俩发点小财。因此,他的那些威胁本就是虚张声势,而只要夫妻俩能听话干活,他倒不在乎给些甜头。就这样,在大棒加萝卜的模式下,几次三番地调理下来,夫妻俩也就成了如今任他随意捏揉的面团,再无半点嚣张的资本。
现在要说他对夫妻俩还有什么不满的,恐怕就是那句老话了——本性难移。这两口子一向好吃懒做的毛病永远不能根治。虽然如今算是比较听话,也能干些活了,却免不了应付差事之嫌。就拿现在院子里那喷泉来说,这么冷的天气就应该关掉阀门,而男人明显是因为怕冷想偷懒,所以才这么装傻充愣地当没看见。
忽视细节往往会造成可怕的恶果,对这种事吴律师绝不会姑息,他开始责问男人。“院子里的喷泉是怎么回事?”。
“还没来得及……来来,先抽支香烟吧。”男人一边讪笑着,一边拿出盒中华香烟来缓和气氛。
吴律师翻着眼睛看他一眼,才拿出烟放在嘴里。
“跟我装傻是吧?我跟你们说多少回了,这里最重要就是不引起别人注意。院里的喷泉已经冻上了,园丁和保安要起了疑心可怎么好?况且水管冻裂还得找人来修,那太容易泄露这里的情况了。”
男人脸红了,连声应承着,就跑去关喷泉阀门。
吴律师也没放过女人。“还有你,玻璃不擦,地面肮脏。你看看周围,有哪一所房子是这个样子?”
女人也是手忙脚乱跑去收拾客厅,不过却偷着冲他翻了个白眼。而等到男人关好水阀从外面回来,女人还在磨洋工,就连几个桌面也没能擦完。
吴律师看着运气,狠狠掐灭了烟头。“糊弄谁呢?不好好干就滚。别告诉我太师椅上的虎皮又自己飞了。干这个,你们手脚倒快!”
“那……虎皮……”女人支吾起来,随后眼睛一转,马上又有了借口。“哎呀,都怪我老公。吸烟太不小心啦,结果烟头掉在了虎皮上……”
男人也配合着装可怜,“怪我怪我,多多原谅啦。乡下人粗手粗脚惯了……”
可吴律师脸上没丝毫表情,他对夫妻俩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卖了多少钱?”
一句话让夫妻俩停止了表演。
这时女人一咬牙,冲男人点了下头。
男人赶紧掏出一个大信封送过来,“一点小意思,多多关照啦。”
凭厚度,信封里大概万把块钱,这一看就是早有准备。要说这夫妻俩也算是有进步了,开始学会贿赂了,不过吴律师却不想和这事沾一点边。一来,他是觉得钱数太少。二来,他也怕高总知道后,会觉得他贪图小利不堪大用。他果断地一把推开。“到底卖了多少钱?”。
女人一下不高兴了,声调委屈。“啊哟,那皮子已经不值钱啦,烧坏了好大的一块……”
吴律师实在受不了这张市侩的胖脸,马上打断。“行啦,你们又不是第一次了。要是再不说实话……”
旁边的男人一听害怕了,很干脆地投降了。“别。十万。卖了十万块。”
女人不由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虽说吴律师早知夫妻俩不精明,可现在一听到这数字,还是忍不住想骂一句,土鳖。
十万块?那可是真正的华南虎,是成年公虎的皮毛。无瑕疵,脚爪头尾俱全。国际黑市上交易,你没二十万美金别动想买的心思。
说实话,为这个他倒真有些可怜夫妻俩。因为他们虽知道屋子里的东西值钱,却一向弄不清每件东西的具体价值。这夫妻俩注定是一辈子的穷命,他们干过的傻事可远不止一件。当初摆在条案上的一个明代的古董座钟,被他们五万出手。餐厅柜子里的一套梵蒂冈的银器,也只卖了一万五。就因为这个,潘家园的二道贩子们都乐疯了。这俩口子如今在行内人气极旺,是有名的“大漏勺”,干的全是傻买卖。
“十万,真的只有十万。”男人生怕吴律师不信,还在赌咒发誓。
吴律师强忍嗤笑,板着面孔训斥。“哼哼,捞钱有劲头,干活就嫌累,你们以为这是哪儿?随你拿不要钱的超级市场?这里的事要有半点泄露,你们还得蹲大狱!”
“大狱?我们?”男人更怕了,声音颤抖。
“这和我们哪里有关系?明明是你们……”女人不干了,索性拿出了泼妇劲头,可话没说完,她就被吴律师脸上突现的狰狞吓得住了嘴。
吴律师镜片上泛起冰冷的弧光,一字一句说,“谁?我?还是高总?胡乱攀咬没你好果子吃。”
女人完全被吓傻,毫无反应。
男人腿直哆嗦,“是,是。我们糊涂了。”
吴律师还在狠盯着女人。“糊涂?虎皮的事你们可精明得很呢。”
男人狠拉了老婆一把,女人才醒过神,赶紧表态。“是,是。明白了,保密。怎么做都听你的。”
所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骂的夫妻俩终于又明白了自己的斤两,变得服帖了。
而吴律师看看骂得差不多了,觉得该给甜枣吃了,于是语气又缓和下来。“其实嘛,你们弄俩钱儿也没什么。明说吧,你们的钱我一分都不要。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把该干的事情做好。怎么样?”
用利引诱,果然又打在了七寸上。这话让女人重新开心起来,连拍胸脯表忠心,要努力干活,把房子恢复旧日的整洁,绝不再让他操一点心。
男人还在犹豫,像是吃不准吴律师不收钱是否是真意。
女人很快察觉,她怕男人再递钱,赶紧挡在他面前,并死瞪着他的脸。“人家吴律师是挣大钱的,哪里像我们苦哈哈的,靠这点小钱养家,快收起来!”最后四个字,几近咬牙切齿。
男人被老婆吓到了,缩手收起信封。女人这才眉开眼笑。
吴律师可对这夫妻俩的小把戏毫不关心,他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开始询问最重要的事。
“老家伙最近怎么样?”
男人想了想。“很虚弱,还咳嗽,见人就骂,脾气更坏啦。”
女人也补充。“他最近独处时也很爱骂人。虽然外面听不到,可每晚房子里像闹鬼一样,能吓死人哟。”
对老家伙仍旧是死、臭、硬的态度,吴律师一点也不意外。这种顽固的对抗,已经让他头疼了很久。不过,现在他却已经有了把握,能很快解决这件事。
他又沉吟了下,觉得是时候宣布高总的新命令了。
“高总要你们现在起不能再虐待他了,反而要照顾好他饮食起居,给他些牛奶鸡蛋,至少得保证他活一个月。这一个月内,千万别让他死了。”
男人听了,费解中带有忧虑,干搓了半天的手,才鼓足勇气说。“这下可难做了。老家伙受了这么多罪,哪肯配合呀。要是万一……?我们怎么收场才好?”
女人同样流露出担心。“是啊。那个老家伙本来脾气就好大,现在每天给他送稀饭,帮他上厕所,他都要骂人。我都怕他会咬我……”
吴律师自然知道他们在怕什么,那是一条饱受摧残的人命啊,而且还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根本毫无回转的余地,也不可能停手了。
他不得不斩钉截铁重申。“这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只要照做就好,其余不要多管。”
夫妻俩神色一紧,均感受到这话的份量,默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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