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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贝拉街道谋杀案
“长空如焚,
泪痕经天。
黑雾迷城,
昼夜翻转。
血染十字,
苍生嗟叹。”
——《黑暗福音书》第一章第十八节
1589年,金鸢尾花王朝第四位皇帝莱德二世当政的第十一个年头。尽管后世的史学家对这一年大肆渲染,但在这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一年中的头五个月却实在是乏善可陈。三月底,首都圣光大教堂的几位祭司联名给皇帝写信,报告称有红色的彗星划破南部夜空,落在阿喀斯特山脉背后,这一异象可能预示着一场浩劫。
鉴于祭司们一向喜欢危言耸听,皇帝陛下显然没有给予这一事件足够的关注,他在拨给教堂一笔一千金币的善款,并派使者委婉的规劝祭司们不要过量饮酒之后,就把这件事放到一边了。到了六月初,一场突如其来的黑雾席卷了阿喀斯特南部山脚下的一个边陲小城,引起了当地的一些交通混乱和治安问题。鉴于皇帝在之前对此事早有态度,汇报文件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天气状况反常,经市长与治安官调度,未对本地造成影响。
但当时谁又能未卜先知,这一场黑色的大雾竟会在所有人心中留下阴影,久久挥之不去。
一
位于阿喀斯特南部的卢丹是一座富有商业气息的小城,每到春天,这里的人们把成捆的羊毛、兽皮和一桶一桶的葡萄酒装上马车,换回烟草和茶。这里还有全帝国最好的手工匠人制作的长剑和匕首,不用说,这些都是供给前线驻军使用的。
由于靠近边境,卢丹还成了某些毒贩的秘密中转站,在黑暗的小巷里一种有魔力的小树叶——古柯叶被流转到个帝国的每个省份。
这座小城从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就伴随着车马和人声的喧嚣醒来,到了夜晚又伴着叮叮咚咚的打铁声入睡,日复一日,即使在战乱的年代里也没有改变过。可就在六月三日一早,这种百年不变的景象被一场大雾打破了。
这场雾浓的如同烟囱里冒出的黑烟,视力再好的人也看不见十步以外的任何情形。所有的商业活动只能被迫停止。说来也怪,这场黑雾还带来了低温,六月初居然像冬天一样寒冷。人们点起油灯,翻箱倒柜找出冬衣,蜷缩在家里。这种鬼天气,恐怕只有本该上学的孩子才会感到高兴。
卢丹本地治安官为这种极端天气忙的焦头烂额,马车如果出行不知道会酿成多少惨剧。因此他命令巡警们全部出动,挨家挨户的敲门告诉居民们暂时不要外出。不过谢天谢地,一上午过去了,除了几起不太严重的交通事故以外,总算没出什么太大乱子。不过只可怜了这些巡警,他们为了居民的安全,只能在严寒中身穿毛皮大衣,提着风灯工作。
圣贝拉街道上的两位巡警从凌晨五点一直忙到现在。由于警力缺乏,没人来换他们的班。这两人为了打发无聊的站岗时间,正抽着烟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其中一位身量甚高,笔挺的鼻梁下留着精心打理过的胡子,栗色的卷发梳向一边,露出犹如大理石雕塑的额头。他叫布拉佛斯,今年二十九岁,很可能成为巡警队中最年轻的警长。离他二十步远的同伴叫冯斯,既是他的搭档也是朋友。只听见浓雾中,冯斯大声的抱怨着:“伙计,吃饭的时间要到了!换班的人还不来,真不知道治安官是怎么想的,我看多半是把我们忘了!不如咱们到约翰的酒馆坐一会,再吃上几张他做的奶酪煎饼,可比在这傻站着强多了!”
布拉佛斯本想用眼神和手势制止他的朋友,但意识到他根本不可能看见,不禁苦笑一下:“好冯斯,别开这种玩笑,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被别人听见的话会被投诉的。”
“好吧好吧,还没当警长呢就这么有派头。等你戴上徽章以后,还不得把我当头驴使唤!”
布拉佛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哪来那么多抱怨,咱们可比那些穷苦的人走运多了。他们才叫苦呢,只要这雾不散,他们就没法工作;而没有工作这些人就要饿肚子了。”
“哼,你就知道操别人的心!在这挨饿受冻的是我们呀”说完这句,冯斯就气哼哼的不再吭声。
过了好一会,向来喋喋不休的冯斯还是一声不响。布拉佛斯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大声的问道:“冯斯,冯斯,你还在吗?”
可是身旁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回答。
他心里蓦地一紧,做巡警难免会得罪几个人,如果有人趁着黑雾在冯斯背后插上一把匕首那可糟了!想到这,他不禁紧张起来,又大叫“冯斯!冯斯!”
依旧没人答应。
布拉佛斯的心一沉,他掏出警用哨子,按照两长三短的节奏吹了起来——这是询问对方是否安全的代号。
尖锐的哨声划破浓重的黑雾。在街角传来了冯斯愤怒的喊声:“见鬼!别吹了!布拉佛斯,真是见鬼,连撒尿都不让我安生!”
布拉佛斯悬着的心一下放了下来,都是这场大雾闹的,自己确实有点疑神疑鬼了。他清了清嗓子也喊道:“你去吃饭吧!我一个人盯一会,你可千万别喝酒!”冯斯好像听到了他的话,嘟嘟囔囔的嚷了些什么,一溜烟的跑去酒馆了。
布拉佛斯又抽了几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却不踩灭,呆呆的望着火星出神。
他刚刚29岁,也做上了一份普通人看来颇为体面的工作。但他并不满足于此,父亲是个会计,而母亲靠为别人浆洗衣服赚点零钱,这样的家庭显然不能对他的事业起到很大帮助。所以,他比其他警员更努力的工作。他有一张英俊的脸,一张说话很讨人喜欢的嘴,办起事来也很稳重,所以工作还算顺利。据治安官透露出的消息,他很快就要被提拔为警长了,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不,可以算是第二个转折了。
但他此刻却感到有点颓废。他要再花多长时间才能做到局长甚至本地治安官呢?十年?二十年?日子长的有点让人心慌。他羡慕那些衣着华丽,风度翩翩的贵族,他们含着金汤匙出生,将来注定是议员、将军、大臣,而自己也许忙碌一辈子都难以达到他们的起点。
说到贵族,卡蜜拉小姐正在一位贵族家里当家庭教师,不知道她能不能帮忙让自己结交上几位大人物。卡蜜拉小姐是他恋爱的对象,这位姑娘知书达理,心地单纯善良,长相也相当漂亮,但她也只是普通家庭出身,如果和她结婚,怕是自己一辈子和贵族无缘了。但这位小姐却偏偏又如此温柔、善解人意,对自己一往情深。要抛弃她另娶别人实在有点犯难。
忽然,眼前的火星灭了。布拉佛斯回过神来,在已经熄灭的烟头上又踏上一脚,把身上的大衣裹得更紧了。这时,街道的另一边传来了两长三短的哨声,是冯斯在询问他是否安全。布拉佛斯也掏出哨子吹出一长一短的哨音,意为:“一切平安”。
二
街道的另一边,冯斯提上裤子。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喝上一杯了,更别提等着他的还有热乎乎的奶酪煎饼和刚刚烤好,加了黄油和大蒜的大块鳕鱼。
正在冯斯满怀期望的抬起脚,他身上的汗毛忽然全都像触电一样立了起来,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东西正从背后悄悄的靠近自己。
它脚步极轻,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但这种危险的气息,冯斯已经经历过两次了。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时还很年轻,在部队中服役。那天夜里联邦军偷袭兵营,他在睡梦中被刺穿了肺,在刀尖触碰到身体的一刹那,他猛然惊醒,一股寒意传遍了全身。那次大难不死之后,差不多又过去了十年,在抓捕一名毒贩子时,毒贩用刀刺他的后背,他像未卜先知一样躲开了,结果只伤到手臂。
这一次,前两次死里逃生的经验仿佛又在咆哮着告诉他危险的来临。这个胖乎乎的巡警突然展现出惊人的反应,把风灯向后一挥,转过身来用手中的警棍猛地砸去。
就在风灯挥出的一瞬间,微弱的光亮照亮了一张狰狞的脸。这张脸上布满疤痕,一双眼睛像毒蛇一样发出冷森森的光。
冯斯一惊,警棍砸空了。但当他再次举起警棍的时候,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一股凉意爬上了脖子。
冯斯伸手摸了摸,鲜血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他赶紧扔掉风灯,两只手无助的按在脖子上,想止住这喷涌而出的鲜血。忽然又觉得心口被蜜蜂蛰了一下,低头一看,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早已插在心窝上。
他再也支撑不住,急剧的喘息了几声后便一下倒在血泊之中。
冯斯倒下了,一个幽灵一样的人影从黑雾里走了出来。
他头戴兜帽,身披黑色斗篷,脸上刀疤纵横,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他从冯斯身上拔出匕首,在尸体上蹭了蹭。这把匕首银光闪烁,弯曲的刀身密布花纹,锋刃极薄,刀背上是一排狼牙似的锯齿,刀柄处刻着两个字母:D.B。此人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通缉犯,江洋大盗戴维·布朗。他血债累累又狡诈无比,时而遁逃出境,时而又在南方的几个省里兴风作浪,一提起此人,警察们无不恨得咬牙切齿。戴维·布朗把匕首收回到腰里,小心翼翼的把冯斯的尸体拖进黑暗深处。
拖到一半,他想起了什么,从冯斯脖子上摘下哨子,放在嘴边吹出了两长三短的节奏。等街对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回应之后,这张丑陋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黑衣人拖着冯斯的尸体一同遁入了比夜色还黑暗的浓雾之中。
三
屋外是让人捉摸不定的黑雾,贝瑞纳提男爵的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蜡烛在铜铸的吊灯上发出光亮,客厅的墙壁上挂着宝剑和盾牌,盾牌中心画着贝瑞纳提家族的纹章:两片四叶苜蓿衬托下的黄金马蹄铁。天鹅绒窗帘旁边的架子上摆满了来自东方古国的花瓶;红橡木沙发上盖着绸缎包裹的坐垫;墙角摆着装饰精美的盔甲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奇珍异宝;茶几底下压着一大张熊皮,这是男爵亲手打到的猎物。男爵夫人身怀有孕,靠在沙发上读书。男爵的长子,在书房里向他的家庭教师卡蜜拉小姐学习文学。厨房里叮叮咚咚的响着,时不时传出烤鹌鹑和炖羊肉的香味。
仆人们忙碌着,贝瑞纳提男爵站在二楼的楼梯旁满意的看着这一切,屋外寒冷的黑雾好像没有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男爵缓步走下楼梯,坐到夫人身旁。夫人微微向他一点头:“午安,丈夫。”
男爵握着她的手“午安,美丽的夫人。”又把手轻轻的搭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他还好吗?”
“噢,恐怕他以后会是个当将军的料,他最近特别淘气。”
“我倒希望以后他能安分一点,最好学学政治学。要知道,战争年代要结束了,军人很快就会没有用武之地。”
说到这,男爵遗憾的摇摇头。
“听说了吗?我们的首相和联邦军签署了停战协议,他用两个郡换来了和平。以后国际事务将是政治家的舞台,而不是军人。”
“陛下也赞同?”
“也许吧,皇帝虽然希望建立查理大帝那样的功业,但议会上下一片反对,他也没办法。”
夫人轻轻垂下眼帘,说到:“如果不打仗了,那我们的生意……”
“不会受影响的,铁矿又不是只能用来打造武器。”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生意,而是……”
“嘘,下人进来了,一会再说。”
门口急匆匆的跑进一个年轻人,他身材高大、肌肉结实。是老管家的侄子阿德。老管家因为年纪太大已经辞职了,这个小伙子来到男爵家帮忙还不到一个月,做事难免有些毛手毛脚的。
他一头大汗,深鞠一躬说到:“老爷、夫人,午餐准备好了,是否现在就用餐?”
男爵掏出怀表看了一眼:“阿德,我再教你一些礼仪。俗话说:守时是国王的礼仪。我们虽然没有那么高贵,但也要尽量向国王靠拢。现在还没到正午,再过一刻钟我们准时吃饭。”
阿德不知道是因为被主人责怪还是太过紧张,他脸色发白。“可是老爷,厨子已经把菜全都做好了。”
男爵沉下了脸:“阿德,我已经说过一遍了,不要让我重复。”
阿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又鞠了一躬:“悉听尊便,老爷!”于是头也不回的下去了。
等阿德离开了客厅,男爵才压低了声音说:“夫人,恐怕这对我们不是一个好消息。停战的下一步就是开放贸易,到时候监察委员会和讨厌的巡警都会围在边境检查过往货物,山里那条路算是走不通了,而且……”他又朝门口扫了一眼,“上个月,一位伯爵吸了过量的古柯叶发了疯,用开信刀戳进了自己的眼睛,还在家里杀死了一个妓女,把卧室弄得像屠宰场一样,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陛下知道以后大为震怒,要在全国范围严厉打击毒品交易。所以,这次我们的损失也许会很大。”
“想开点吧,我的大人。别管什么损失不损失了,只要不查到我们头上就谢天谢地了。这生意不做也好,就算为孩子们积德啦!”
男爵惨然一笑:“好吧。我到楼上再看一下账本,开饭的时候让阿德叫我,让他记得敲门。”说罢,转身走上楼去。
男爵在房间里并没有看账本,而是拿着一支羽毛笔胡思乱想。他不是不知道贩卖古柯叶是严重的犯罪。但谁又愿意守着几块贫瘠的小铁矿,当一个偏远地区的穷酸贵族呢?说实话,首都的一个小银行家都要比他富有。现在皇帝极为愤怒,要想摆平此事,自己又要大大破费上一笔。如果能再拉上两位有分量的领主为自己说话,依皇帝的秉性,应该不会深究,但是该找谁好呢……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总算有了点头绪,忽然感到一阵轻松。掏出怀表一看,居然已经十二点过一刻了。这个该死的阿德,又忘了他的话。男爵顿感不快,阴沉着脸走下楼去,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夫人也不在。
贝瑞纳提男爵板着脸高声叫道:“阿德!阿德!”
阿德没有回答,但在他身后响起了一个刺耳的声音,好像一只猫在绝望的挠着破旧的铜壶。“贝瑞纳提·唐·德拉诺,有人要我取你的狗命。”
男爵回过头来,看见了一张丑陋、布满伤疤的脸。
四
差一刻十二点,布拉佛斯决定把冯斯从酒馆里拖出来。黑雾仿佛更浓了。他举着风灯,沿着街边步履蹒跚的向前走。平时熟悉的街道好像变成了梦魇的世界,那些房子就像一头头忽隐忽现的怪兽,瞪着空洞的眼睛,随时准备吞噬他。
来到酒馆,约翰告诉他冯斯并没有来过,年轻的巡警只能折回。在临近圣贝拉街道的拐角处,他忽然感觉脚下粘粘的,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一般人也许不会当成一回事,但是巡警十分机敏,他当即弯下腰,用风灯照了照。
地上满是斑驳的血迹。
布拉佛斯不禁叫了出来,他本能的举起风灯,向四周照去。可是浓重的黑雾像墙一样横在他面前。布拉佛斯深吸一了口气,稳定一下情绪。俯下身沿着血迹寻找源头。在附近一个小巷的垃圾堆里,他找到了可怜的冯斯。布拉佛斯心中一阵难过,冯斯几乎可以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了。他忍住悲痛,仔细检查了冯斯身上的伤口。伤口有两处,一处在喉咙,一处在心脏,均是致命伤。
布拉佛斯的脑袋飞速运转,是什么人,为什么杀了冯斯?冯斯曾经把五六名毒贩送上绞刑架,他们的同伙可能会来报复。但从伤口上看,应该不是这样,毒贩的报复往往具有强烈的复仇性质,他们会在受害者身上捅出十几个窟窿来泄愤。而且这些人是典型的莽夫,如此精准、直击要害的刀法不是他们能做到的。如果不是毒贩,那是什么人干的呢?难不成是强盗?不,不,这就更不可能了,哪个强盗会对一个身上装不了几个子却佩戴着武器的巡警动手呢。
他略一思忖,检查了一下冯斯的脖子。果然,哨子不见了。
布拉佛斯心中豁然开朗。刺客的目标不是冯斯,而是另有其人,他杀掉冯斯是怕哨音引来麻烦。这个刺客武艺高强又十分狡诈,因为无论哪个伤口在先,冯斯都是必死无疑,可他偏偏还要再补上一刀,这一定是个极难对付的恶徒。
那么他的目标又是谁呢?
不消说,在这片区域之内,最有钱有势的非贝瑞纳提男爵莫属了。男爵虽然没有封地,但是在战事频仍的几年靠着祖传的铁矿获利极多,他又是坚定的主战派,在现今的大环境下显得格格不入,没准哪个对手会把他视作眼中钉。
想到这,布拉佛斯掏出哨子,准备呼叫支援。但在将要吹响警报的一刹那,他犹豫了。自己的辖区内要是死了一名贵族,大人们为了推卸责任,巡警是肯定做不成了。更可怕的是,等警队所有的人赶到这里,这件事就完全变成了自己的失职,无论男爵是否能活下来,他都有可能被以渎职罪论处。
但反过来想想,如果他能孤身一人救下男爵,并亲手抓住罪犯,这件事就变成他的英勇之举,自己不仅可能会受到表彰,男爵也会感恩戴德——男爵的感激之情最起码可以折算成一个不错的职位。
想到这,他把心一横,扔掉警棍,按了按腰里的佩剑,忽然想起自己的心上人卡蜜拉小姐好像就在男爵家里做家庭教师。这就更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为了事业——当然了,也为了心上人的安全,布拉佛斯决定孤身犯险。
冷风如刀,四周是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黑雾。布拉佛斯靠着风灯发出的微弱光亮踽踽前行。
五
贝瑞纳提男爵别墅的大厅里,炉火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D·B戴维布朗坐在一把椅子上,悠闲的用一块小砂轮轻轻打磨着匕首。男爵则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沉默许久,男爵终于开口说道:“先生,如果你是来求财的,我可以给你。但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说得好,但我为什么不先把你杀掉,然后再拿走你的钱呢?”
“先生,我看得出你并非寻常强盗,而是一名绿林好汉。像我这样的贵族通常会把贵重物品放在一只大保险箱里,而且只有本人才知道密码。我愿意用所有财产换取妻儿的性命,而你要做的只是高抬贵手。只要你放过我们,我所有的财产,只要你愿意,都是你的了!”
“只换你和你家人的命吗?我记得你还有几个仆人和厨师,你难道不考虑多开点价,连他们一块救吗?”
“人各有命,先生。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我首先要保全我的家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道德会因此指责我!”
“多么傲慢呀!你甚至懒得替他们求求情。虽然开价很优厚,但恐怕我要告诉你交易不能实现了,因为你儿子,就是那个十来岁的男孩已经被我杀了。”
男爵面如死灰,瘫倒在沙发上,喃喃自语:“不……不会的,你没有杀他,你想要赎金,你不会杀了他的。”
刺客发出一阵冷笑,犹如怪鸮夜啼。“这个孩子见到我,居然拿出一把废铜烂铁做的剑要和我决斗,”他顿了顿“不过我答应了他。我向你保证,他死于一场公平的决斗,而非暗杀。”
男爵努力不让眼泪流出眼眶,继续问道:“那我的妻子呢?你总不会去伤害一个手无寸铁还怀着孕的女人吧!”
“我才没有那么下作,她和一个姑娘被我的同伴绑起来了。等我把你宰了,她死也好活也好都与我无关。至于那个姑娘,想必你是不会介意我享用一下的。”
“那么现在事情很简单了。先生,既然你不要钱,为什么要杀我,让我死也死个明白吧。”
“贝瑞纳提,你很聪明,从我一进屋你就认清了形势,你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干任何蠢事。或许你听说过戴维布朗的大名,知道我的匕首有多快。你若胆敢反抗一下,我就会用许多你难以想象的方法折磨你。不得不说,你让我的工作变得简单。看在你这么配合的份上,我就让你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说到这,戴维布朗挽起自己左臂上的袖子,露出纹身,那是一条狰狞的毒蛇,盘踞在烈火之中。
男爵惊叫道:“拜火教!”
“嘘嘘!没错,如你所见,这个图案是拜火教的标志,而我本人正是拜火教的一员。两个月前,我们的首领收到了一封信,一个老人愿意以鲜血生命为代价来祭祀撒旦,只请求我们完成他的复仇。首领得知他的故事后,答应了这个请求。
这个老人是城外的牧羊人,他唯一的儿子在铁匠铺里工作。这是对可怜的父子,但生活原本还能过得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子喜欢上了一种神奇的小烟卷,据说只要吸上一口就能让人体验人世间最高的欢愉。男爵先生,你应该知道这种小烟卷是什么吧?”
男爵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是的,这是古柯叶。世界上最强力的毒品。”
“没错,你当然知道。
那个儿子染上毒瘾以后就开始不务正业,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去飞叶子,很快就变得家徒四壁。最后,他又把老人仅剩的几只羊偷出去卖掉,老人真是流干了眼泪。有一天,这个败家子感到口渴,想去酒馆喝一杯,却错走到了铁匠铺,把熔化的铁水当成松子酒喝了下去。
老人去巡警队告状,要求警察抓住制毒的罪魁祸首。想都不用想,那些废物才懒得管他呢。老人又去神父那里祈祷,希望他的天父能给他指明一条道路。但你猜神父怎么说?他居然告诉这个可怜的老人要忍耐!要宽恕!要忘掉仇恨!哈哈哈,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戴维布朗把小砂轮揣回怀里,轻轻的吹了下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男爵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了。
刺客继续说道:“无奈的老人最后听说只要把鲜血献祭给堕落之王,就会得到他的帮助,而他在人间的爪牙就是我们。因此,老人付出了生命,我和我的同伴则对着祭坛起誓为他报仇。我们追查了三个月,终于知道这些古柯叶都是我们敬爱的男爵——您的私人财产。因此,我们今天见面了。好了,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根据撒旦的法律,我将对你施行磔刑。”
男爵用颤抖的声音问道:“磔刑,那是什么?”
“很简单,就是俗称的大卸八块。”
“不,强盗!你根本无权给我定罪!”
“可笑,我说了,我就是审判官。”
“胡说,你根本没有证据,一切都是你胡说的!”
“很遗憾,恰好我有。”
戴维布朗站起来,走到火炉旁,胸有成竹的拉了一下墙上的拉环,背后随即打开了一道暗门。他用手在暗门里随便一抓,拽出一个麻袋扔在地上。里面撒出一大堆烤干的古柯叶,散发出让人头晕的气味。
“现在还有什么要辩护的吗?”
看到这一幕,男爵忽然跳了起来,发疯似的往外跑。戴维布朗冷笑一声,抓起身后的椅子往外一掷。他的力气好大,椅子不偏不倚的砸中了男爵的后脑。男爵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戴维布朗从腰包里掏出四根长长的钉子和一把小榔头,慢悠悠的走到男爵身边,一脚踩住男爵的左腿,朝男爵的脚掌钉了下去,顿时鲜血飞溅。男爵开始猛烈的挣扎,刺客丝毫不为所动,如法炮制,把男爵的四肢全都钉得死死的。他动作娴熟而沉稳,就像一个木工在修理家具一样。
正当戴维布朗吹着口哨,准备给可怜的男爵致命一击时,从门外传来一声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怒喝:“住手,恶徒!”
随即一道寒光扑面而来。
戴维布朗猛地往旁边一闪,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他面前。此人的外套和脸上都被鲜血侵染,手持长剑,正是巡警布拉佛斯。
六
布拉佛斯在黑暗中艰难的跨过两个路口,来到本地最豪华的别墅——贝瑞纳提男爵的府邸门前。这与其说是一栋别墅,不如说可以算是一座小型的庄园了。布拉佛斯用风灯照亮了门牌,上面用鎏金字写着男爵的名字,门牌下面是门铃的拉绳,这条拉绳通向门房,通常是由下人来接待客人。出于谨慎考虑,布拉佛斯还是先拉响了门铃。然后侧耳静听里面的动静。
不一会,院子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来人似乎打着火把,隔着黑雾,布拉佛斯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身影。
只听这人问道:“是哪位客人到访?”
巡警回答:“我是警队的布拉佛斯,能靠近说话吗?”
那人仿佛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靠了过来。两人都凑到大门旁边只隔着栅栏,这才看清了对方的脸。
布拉佛斯对面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几乎比自己还高。留着平头和管家标志性的小胡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布拉佛斯说道:“先生,请您把火把拿的离我再近一些,我给您出示证件。”
来者把火把递出栅栏,在这一瞬间,布拉佛斯飞快的朝他的手臂上扫了一眼。然后垂下目光,在身上翻出警员证,给那人看了看。
“如您所见,我是一名巡警,请问阁下是?”
“不必客气,我可不敢当阁下二字。我是男爵的新管家阿德,作为巡警,想必您已经听说过了。”
“没错,听说您是位青年,但想不到居然这么年轻,您真是少年得志啊!”
阿德谦卑的一低头:“谢谢抬爱,请问尊驾有何公干?”
“哎呀,您看看,我都忘啦。治安官有一封信要我转交给男爵大人,还请您通禀一下。”
“这个……真是抱歉,男爵今天身体有恙,不能会客。请让我代为转交吧。”
“哦,不不,管家先生,治安官告诉我务必将此信亲手交给男爵大人。”
“那……您可否改日再来呢?”
“先生,”布拉佛斯摆出了一副政府工作人员特有的傲慢表情“容我提醒,这是治安官的信。”
阿德似乎被布拉佛斯的神气打败了,无奈道:“好吧,悉听遵命”然后打开大门,“请让我为您带路。”
布拉佛斯略一点头,跟着阿德走进院子。可能是雾太浓了,阿德的脚步异常缓慢。院子里安静的吓人,几乎能听见两人的心跳。
突然,阿德手中的火把猛地熄灭,他整个人都消失在布拉佛斯的视线里。但几乎在同时,巡警手中长剑刺出。黑暗中只听得阿德一声惨叫,踉跄几步,噗通摔倒在地。
布拉佛斯赶紧吹灭风灯,半跪在地上,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两人僵持了一会,阿德虚弱的说:“巡警,我投降,我把武器扔掉了。”然后远处咚的响了一声“你刺中了我的腰,疼死了。快给我来个痛快吧。”布拉佛斯没有说话,他重新点燃风灯,朝阿德的位置扔过去。阿德挣扎着抓起风灯,用双手把它抱在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这样总可以了吧?见鬼,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布拉佛斯冷冷的回答道:“别人不认识你,我可认识。你换了发型,留了胡子。但我见过你的通缉画像,你是拜火教的‘小山猫’阿弗莱德。阿德恐怕是你后改的名字吧?”
“别吹牛了巡警,就凭一张不怎么像的画像你就能确定是我?”
“没错,开始我还怀疑,但我看见了你手臂上的刺青。虽然你藏得很好,只稍微露出了火焰的边角和毒蛇尾巴,但我能确定那是拜火教的标记。再加上你的长相,这就绝不是巧合了。”
阿德,或者说阿弗莱德的脸上露出惨淡的微笑。他低声说:“好吧,栽倒你手上倒不冤枉。你动手吧。”
布拉佛斯却一动不动。“别急,我还有话问你。来这做案的只有一个人吗?”
“当然了,你能不能别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一样?”
少许沉默后,布拉佛斯握紧手中的长剑,刺入了阿德的胸膛,他知道无论这个罪犯说什么自己都不能相信。
阿弗莱德死了,是否意味着危险已经解除了呢?
不,不是这样的,他一定还有同伙。阿弗莱德身手一般,这样的武艺即使偷袭冯斯胜算也不大。阿弗莱德应该只是个内应,下手的一定另有其人。
想到这,布拉佛斯再次熄灭风灯,现在黑雾对他来说反而是最好的保护。
七
布拉佛斯轻轻地进入府邸,看见男爵双手双脚都被钉在地上,一个满脸刀疤的人骑在他身上正要下手,便来不及多想,一剑挥出,先解了男爵之危。
不消说,那个满脸刀疤的刺客正是大盗戴维布朗。
戴维布朗狞笑着说道:“很好,很好。一个贵族和一条狗,都是我最喜欢的。看来今天又多了一份祭品。”
巡警看见这张丑陋的脸,心里一凉,失声道:“你是D·B?”
“没错,正是本人。”
布拉佛斯再不答话,侧步上身,把长剑狠狠挥了出去。谁知道戴维布朗一矮身,躲过这一击的同时,把手中弯曲的匕首向上反钩,正好卡住了巡警的手腕。布拉佛斯心里一惊急忙缩手,只听嘶啦一声,右手腕上连皮带肉被撕掉好大一块,顿时鲜血淋漓。布拉佛斯疼痛难当,但他咬着牙握紧了长剑,如果此刻扔掉武器那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戴维布朗并不急于进攻。他向后轻轻地跃出两步,得意洋洋的看着巡警。而布拉佛斯脑中则飞快的盘算着对策。
匕首这种武器利在小巧轻便,非常适于暗杀,但不适于正面决斗。不可否认,在这场战斗中,武器方面戴维布朗是明显吃亏的。匕首长度太短,很难直接命中要害。如果他近身缠斗,那么攻击的动作一定会失去准头,甚至被自己抓住破绽。万一丢掉武器进入肉搏的局面,戴维布朗身材矮小,自己则人高马大,他会完全处于下风。很显然,这个狡猾的大盗不会采取近身搏斗的战斗策略。
也许,对于他来讲最佳的战术是先出其不意造成割裂伤,让自己大量失血,并消耗体力。在自己体力不支的时候再补上致命一击。所以他割伤自己后没有乘胜追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立刻进行挑衅,东拉西扯的拖延时间。
果然,戴维布朗笑嘻嘻的开了口,他的脸庞配上这种笑容,显得格外丑陋。“怎么了,小狗。刚才那副凶相去哪了?要是我说,你何必急慌慌的赶来送命,是为了给那个可怜的胖子报仇?还是……”说道这,他轻蔑的扫了在血泊中呻吟的贝瑞纳提男爵一眼“来保护这个人渣?”
听到这,布拉佛斯知道自己估计的没错,他看破了戴维布朗的意图。巡警飞快的在脑中盘算出一个计划,事到如今,也只能弄险了。
他右手已经鲜血淋漓,把长剑交到左手,喘息着说道:“你逃不掉了,恶棍。恐怕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同伙已经毙命在我的剑下。”
戴维布朗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布拉佛斯喘的更厉害了,他继续说:“不,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你看到了我身上的血迹,不是他的又是谁的呢?告诉你,阿弗莱德已经伏法!”
戴维布朗的脸抽搐起来,一条条伤疤像毒蛇一样蜿蜒爬动。
巡警用一种轻蔑的眼光盯着他接着说:“更……更可笑的是,他在临死前居然放弃了自己的信仰,不再向恶魔祈祷,而是请求天父的宽恕。见鬼!虽然他恶贯满盈,但天父慈悲为怀,我作为一名虔诚的信徒,代替天父答应了他的祈求。”
戴维布朗咆哮道:“不可能!阿弗莱德决不会这么做!”
“真可笑,戴维布朗,有什么不会的。你想想看,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他的真名?他化妆成那样,难道我凭一张画的不怎么像的通缉令就能认出他吗?要知道,天父是不接受一个说着假名的灵魂的。”
说到这,他又望向窗外,外面依旧是无边的黑暗。那些黑雾仿佛有了生命,躁动着想要冲进屋里。
“该死,增援怎么还不到?我明明联络过了!你这蠢货,等我的人一到,你就在劫难逃了!”
愤怒冲昏了戴维布朗的头脑。巡警看起来摇摇欲坠,他的身后也很可能会有增援,不能再等了,戴维布朗决定速战速决。杀了巡警和男爵后,他要找到阿弗莱德的尸体,将他碎尸万段。
想到这戴维布朗眼珠一转,猛地叫道:“看!男爵死了!”
就在布拉佛斯一愣神的功夫,戴维布朗猱身而上,手中的匕首划出诡异的弧线。巡警向后急退,但这一刀还是狠狠的割在了他的脖子上。布拉佛斯惊愕的用右手按住脖子,顿时鲜血狂涌,左手的长剑无力的垂了下去。
戴维布朗一击得手,马上将匕首一翻,又向巡警的心脏刺去。
这两下连击是戴维布朗最得意的招数,多年以来,不知有多少人丧命在这招之下。无辜也好有罪也罢,武艺高强抑或手无缚鸡之力之辈,一见此招,必是伏尸五步。
但在千钧一发之际,仿佛奄奄一息的布拉佛斯侧身躲开匕首,同时手中长剑挥出,如同闪电一般贯穿了戴维布朗的喉咙!
戴维布朗的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终于知道那些被他割喉的人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绝望。
布拉佛斯左手持剑,好像一位冷酷的天神。他拔出长剑,又在戴维布朗心脏的位置刺了下去,终结了这名大盗罪恶的一生。
八
经过这场恶斗,布拉佛斯的体力几乎已经消耗殆尽。刚才戴维布朗割喉的一击虽不致命,但也留下了深深的伤痕。巡警从惊心动魄的决斗中回过神来,跌跌撞撞的跑到血泊中的男爵身旁,紧张的问道:“大人,大人,天哪,你还好吗?”
男爵呻吟道:“我好像失血过多了,快救救我。”
“您不会有事的,大人。请您暂时忍耐一下。”
说罢,布拉佛斯把长剑当成撬棍,小心翼翼的把钉在男爵四肢上的钉子起了下来。
“大人,您的手能动吗?”
男爵尽力弯了弯手指,“能动,就是疼的要命。”
“大人,你先稍等一下,我先去救其他人,再回来给您包扎。”
“不不,勇敢的巡警,你叫——?”
“回大人的话,在下叫布拉佛斯。”
“好的,布拉佛斯。你先把我扶到卧室,在这我连一分钟也忍受不了。”
对于布拉佛斯来讲,男爵的话具有不可抗拒的威严。虽然这位巡警机敏过人,但处于比他权势更大的人面前时,他就会变得像白痴一样。布拉佛斯忍着右手和脖子上的剧痛,轻轻抬起男爵,一步一跌的把他扶到卧室的床上。
男爵似乎安心了许多“布拉佛斯,你去救人吧。我妻子也许还活着,请务必不要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噢,只是……我可怜的儿子……”
“大人请放心,没人再会受伤了。”说罢,布拉佛斯退出卧室。
客厅中一片狼藉,布拉佛斯径直走入书房。男爵长子的尸体横卧在地,旁边散落着一把短剑。这个可怜的男孩身上也有两处伤口,分别在脖子和心脏处。
布拉佛斯又来到厨房,地上是打翻的汤锅和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他们身着仆人的衣服,脸色青紫,口吐白沫,显然是死于中毒。这时,地窖里忽然传出几声响动。布拉佛斯赶忙掀开地窖,里面正是男爵夫人和他的恋人卡蜜拉小姐。她们的嘴被结结实实的堵住了,手脚也绑上了绳索,卡蜜拉小姐看样子还清醒,而男爵夫人早已昏了过去。
布拉佛斯大喜过望,把两人拉出地窖,解开绳索。卡蜜拉小姐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扑倒布拉佛斯的怀里放声大哭。
布拉佛斯抚摸着卡蜜拉的头发,她头上被什么东西打出了一块大大红肿。巡警柔声说:“我的好卡蜜拉,别害怕,现在没事了。”
卡蜜拉抽抽噎噎道:“布拉佛斯,你……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差点……差点死掉,再也见不到你了。”
“嘘,好姑娘,现在没事了。”布拉佛斯捧起她的脸,揩干她脸上的泪水“卡蜜拉,我现在要你现在勇敢一点。帮我把夫人移到客厅去,好吗?”
“好……好”
九
卧室里,贝瑞纳提男爵恢复了一点体力。对他来讲,残酷的命运还未结束。
尊敬的读者,您可能没有忘记,这位男爵还有一个身份——卢丹当地乃至全帝国最大的毒枭,而他犯罪的证据现在正明晃晃的摆在客厅里。
不知道巡警有没有发现掉在地上的古柯叶。不过,即使他没有发现,等善后的警察到来时,男爵的罪行也必将败露无疑,但他决不接受这样的命运。牺牲区区一个救命恩人而换来自己的安全,在他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贝瑞纳提男爵用颤抖的手从身上摸出一把精致的小钥匙,打开床头柜的一个抽屉,里面沉睡着一件可怕的武器。
那是一把双筒龙息手枪。
这种手枪是帝国工匠的最高杰作,只由皇帝本人亲自颁发给德高望重的贵族。该枪的枪管由月钢铸就,上面雕刻着缠斗的狮子和巨龙。枪膛里预填了两枚霰弹,一次射击可以发射一颗。这种子弹里填充的是硫磺和龙息草混合制成的火药,威力极大,就是身着重甲的国王亲随也难当一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种武器只存于传说之中。
男爵检查了一下火枪,扳机和卡簧都完好无损,枪身上泛着幽幽的清光。他艰难的把腿从床上挪下去,用手肘支撑着墙壁,强忍着脚上的剧痛,跌跌撞撞的爬出卧室。
就在此时,布拉佛斯和卡蜜拉小姐扶着昏迷不醒的男爵夫人来到了客厅,他俩把夫人轻轻靠在火炉旁边,布拉佛斯对卡蜜拉说道:“亲爱的,你先照看一下夫人,我去给男爵大人包扎伤口。”
卡蜜拉点点头,布拉佛斯却忽然发现了脚下的一个麻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外面则散落着一些晒干的叶子。布拉佛斯捡起叶子放在鼻子下一闻,顿时脸色苍白。他知道这是世界上最强力、也是最邪恶的毒品——古柯叶。他环顾四周,刚才也许是太激动了,自己居然没有发现一扇半开着的暗门。他伸手在里面一摸,门里竟然藏满了和脚下一样的麻袋。
巡警惊愕万分,喃喃自语道:“见鬼,这是哪来的古柯叶,是戴维布朗的还是阿弗莱德的?怎么会在男爵的家里?”
就在此时,贝瑞纳提男爵强撑着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布拉佛斯惊慌失措的问道:“大人,这些……”
话未说完,男爵用一件从未见过的东西,两个漆黑的管子对着自己。
刹那沉静之后,男爵扣响了扳机。
只听得一声惊雷似的巨响,枪管里喷射出璀璨的火焰,可怜的布拉佛斯的头被打了个稀烂。他的仕途、爱情、和小心翼翼维持的生活,都随着一声枪响烟消云散了。
而男爵因受伤而虚弱的身体被巨大的后坐力撞倒,手枪也抛到了一边。
十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在场的另一个人,卡蜜拉小姐。她呆立着,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男爵被震倒以后觉得双臂酸麻,手上的鲜血止不住的冒了出来。这把龙息手枪有两发子弹,还有一发他本来是留给卡蜜拉小姐的。但万万没想到手枪的威力竟然如此巨大,再加上自己身受重伤,这件决定局面的武器居然脱手飞出。
贝瑞纳提虽然手中没了武器,但并不慌乱。
他用威严的声音说道:“卡蜜拉小姐,捡起地上的武器,把它递给我。”
卡蜜拉恍恍惚惚,像着了魔一样,居然真的捡起了手枪,慢慢的向男爵走来。
男爵的嗓音变得低沉而温柔“好孩子,那东西太危险了。来,把它交给我吧。”
卡蜜拉一步步的向男爵走去,男爵心如火燎,但脸上依旧是沉静的微笑“来吧,来吧,好孩子。”
卡蜜拉走到一半,突然止住脚步,泪水夺眶而出。
男爵毛骨悚然,仿佛已经看见了死神高高举起的镰刀。但即使在此刻,他仍然思维敏捷,在脑海里迅速编造了一个谎言。
他柔声说道:“卡蜜拉,你先把那东西放下,别伤害到自己。好孩子,你听我解释……”
卡蜜拉忽然抬起流泪的双眼,咬着牙回答:“不,恶棍,你杀了我的爱人。”
死亡又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男爵也仰面栽倒在血泊中。
就在此时,卡蜜拉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是男爵夫人,她目睹了刚才的一幕。只见她面色苍白,黄豆一样的汗珠从脸上滚滚而落。
卡蜜拉流着泪说:“是我杀死了你的丈夫,你要给他报仇吗?”
男爵夫人痛苦的用双手捂着隆起的腹部“不,不。他罪有应得,我不奢望报仇。但你看,羊水破了,我要早产了,这个孩子是无辜的。我只求你能让他活下来。你如果一走了之,他必死无疑。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乞求你,帮帮我的孩子吧。”
也许是伟大的母爱打动了卡蜜拉,她犹豫了一下,跑到厨房打来一盆热水为男爵夫人接生。
窗外的黑雾依旧没有散去,但停止了躁动。就像一群怀着残忍的好奇心的看客,欣赏了屋里发生的惨剧后心满意足的安静了下来。黑暗中仿佛有一支挽歌在飘荡,那是迎接黑暗圣子降临的序曲。
过了许久,一声啼哭,孩子出生了。
男爵夫人为了这个孩子耗尽了所有心血,伴随着啼哭声,她停止了呼吸。卡蜜拉小姐注视着她的双眼,这双眼睛里充满眷恋、期待与不舍。卡蜜拉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意,抱过孩子,让婴儿温暖的脸颊和夫人的额头贴在一起。
终于,男爵夫人眼里的最后一点神采也消散了。
卡蜜拉抱起婴儿,这个孩子仿佛有一种魔力,均匀的呼吸让她忘记了痛失伴侣的悲伤。周围是戴维布朗、布拉佛斯、贝瑞纳提和夫人的尸体。四具扭曲的尸体组成了一个逆风舞动的十字架,十字架中心是殷红的鲜血。卡蜜拉小姐跪坐在血泊之中,手捧刚出生的婴儿,就像圣母一样安静、从容。
过了许久,她好像暗暗下定了什么决心。她跑到男爵的卧室,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走几个金币。又走到男爵身旁,把他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摘了下来。最后卡蜜拉找了件干净的外衣包裹住婴儿,头也不回的走入门外无边的黑雾之中。此刻的黑雾不再狰狞可怕,而是像黑纱一样轻柔的披在他们身上。他们在黑雾的庇护下,渐行渐远。
1589年,后世的史学家称之为黑暗纪元元年。
古堡怪医
一
伊夫堡,这座巍峨的古堡矗立在帝国东部边境已经有几百年之久,它见证了两个王朝的兴衰交替。岁月在它身上刻满了斑驳的痕迹。墙砖上的每一道剑痕,护城河里的每一个水花仿佛都能向人们讲述一段遥远的历史。夏天,爬山虎为他披上层层织翠华裾,秋天却又为它换上火红的战袍。向东它眺望大海,仿佛在翘首企盼着某一片孤帆归来。向北它又登上高岗之巅,日夜不倦的守护着帝国的安宁。每当夕阳西下,倦鸟归来,燃烧的晚霞映照在伊夫堡顶端的双头鹰大纛旗上,过往的行人总会停下脚步,用赞叹的目光欣赏它的雄姿。
城堡外的长长的驰道上,一架马车正在扬起尘土疾驰,车门上雕刻着公爵的双头鹰纹章。两匹骏马身姿雄健,四蹄翻飞,车夫飞快的抽动着手中的缰绳,眨眼间车子便驶入城堡。
马车上的两名乘客都显得忧心忡忡。一位身材魁梧,身披甲胄,他是伊夫堡公爵莱恩哈特的亲随杰拉尔德。这位忠诚的勇士奉行骑士精神,从十四岁就开始为公爵服务,不止一次把公爵从危难之中拯救出来。
而另一位则是他跋涉千里费尽周折请来的客人克里夫医生。克里夫是整个帝国里最享有盛誉的名医,他早年加入皇家医药协会,二十二岁就发表了关于治疗中风的论文,轰动整个医药界。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又辞去医药协会的工作,回到家乡开了一家小诊所;不用说,寻医问药的患者踏破了门槛,其中不乏巨贾权贵。但医生始终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绝不因为病人的身份而有所偏颇。
他这次伊夫堡之行的目的是为莱恩哈特公爵治疗中风,克里夫医生向来不出外诊,但这次他有非来不可的理由。
伊夫堡公爵莱恩哈特是一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他在帝国边疆镇守多年,使联邦军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帝国和联邦脆弱的停战条约就要到期,战争阴云再次笼罩整个大陆。如果莱恩哈特公爵在这个非常时期去世,必将极大的刺激联邦的野心。战端一开,将有无数生灵涂炭。为了拯救公爵,也为了能使百姓免于战乱之苦,克里夫医生毅然踏上了这趟危机四伏的旅程。
期间,医生和杰拉尔德遭遇了不下十次暗杀,但每次凭借杰拉尔德的武艺和机智他们都化险为夷。如今,公爵的双头鹰纹章旗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杰拉尔德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但克里夫医生却恰恰与他相反,越接近伊夫堡,他的心情越是忐忑。虽然医生的前半生几乎都在与中风打交道,但他并不比其他人更有战胜这种疾病的把握。
在历史上,中风曾经夺走过许多伟人的性命。联邦第一位女总理玛格丽特夫人就死于中风。目前的医疗条件下,医生只能尽最大努力不让病情恶化,但想要完全治愈却是难上加难。
这时,马车已经停了,两人怀着不同的心情准备觐见莱恩哈特·金·赫尔南托斯公爵。
二
莱恩哈特公爵的卧室在城堡的顶端,走廊里挤满了领主和束手无策的学士,他们议论纷纷,有的在探讨边境防务、有的在虔诚的祈祷、有的则在商量着一些异想天开的治疗方案。
当杰拉尔德带着克里夫医生到来时,人们一下把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几名学士窃窃私语道:
“看,这就是传说中的克里夫医生!”
“是吗?你看看他有多年轻,简直和我儿子一样大。”
“我听说他在西部的深山里治愈了几个麻风病人。”
“胡说,麻风病可是不治之症!”
“听着,他之所以能够让这么多人康复并不是因为有多高明的医术……我听说他和死神签过契约,没有经过他认可的病人是不能被带走的……嘘,小声点,他过来了。”
克里夫医生对这种传闻早已见怪不怪,他向人群高声问道:“请问哪位是公爵的主治医师?”
一位胡子雪白的老人挤出人群,他胸前佩戴着皇家医药协会颁发的勋章。老人颤颤巍巍的答道:“鄙人亚尔福列德学士,是皇家医药协会的认证医生,目前正在……”
“好的,亚尔福列德医生,从现在开始我将全面接手您的工作,您将作为我的副手继续参与治疗。现在,请您向我大致描述一下病人的病情。”
“……好吧,到目前为止公爵大人只发病过一次。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当时只有他的随从在身边。据随从说,公爵正准备回房间休息,但忽然摔倒在楼梯上。随从把他扶起来,看见他脸色苍白,不住的发抖,而且手脚僵硬。当我和其他几位学士赶到的时候,公爵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但左手的手指已经失去了知觉。经过诊断,公爵可以确诊为中风无疑。”
“那您采取了什么治疗方法?”
“经过我和团队的会诊”,老人摆出一个介绍的手势,他身后的几名学者点了点头“我们一致决定采用放血疗法来……”
“除了放血呢?”
“这个……基本上……可以说只有放血疗法。”
克里夫医生叹了口气“好的,我明白了。先生们,我们来看看病人吧”
莱恩哈特公爵的卧室已经被临时改造成了病房,里面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和药物的味道。公爵虚弱的躺在床上,他不过五六十岁年纪,却显得老态龙钟。看见克里夫医生,他欣慰的微微点头“你来了,你就是那位名医。”
克里夫医生谦逊的低下头“不敢当,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医生。”
“别人说只有你能救我。”
“公爵先生,我保证竭尽全力,但是……”
公爵微笑道:“医生,不用担心。我明白人各有命,我自问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但你清楚目前的局势吗?帝国和联邦的停战协议马上就要到期了,而我肩负着东部防务的重要职责。我敢打赌,整个帝国没人比我更了解联邦的那些下层人。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死掉,联邦军很可能乘虚而入,到时候战火将在整个帝国燃烧起来。所以,无论如何,在帝国做好万全准备之前,请你尽量让我活得久一点。”
“我会尽力的,请您躺好。”说着,医生从随身的小箱子里拿出听诊器放在公爵的胸口。他皱着眉仔细的听了一会问道:“您能向我描述一下发病时的感觉吗?”
公爵的神色变得凝重,眼中流露出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恐惧。“那真是生不如死。”他喉头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当时我感到地动山摇,地狱在我脚下打开大门。无数死者从裂缝里爬出来,噬咬着我的身体。我耳边充满巨大的噪音,像是钟声,又像几万人在一同哭泣。我头痛欲裂,大声叫喊,却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医生眉头紧锁,拿出记事簿在上面飞快的写了几笔。“然后呢,请您继续说,您的描述对于治疗十分关键。”
“我眼看着黑暗淹没了一切。什么都没有了。我在刺骨的寒冷中飘荡着,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躺在这里了。”
“那您现在是什么感觉?还有您左手的手指是完全不能动了吗?”
“没错,完全不能动了。那次发病好像夺走了我一半的生命,从那以后我就感觉无比虚弱。甚至和你说话的时候都能感觉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听了公爵的描述,克里夫医生沉默下来。整个病房里的人都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医生缓缓的开了口:“我需要您……”
医生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公爵突然呻吟起来。他的额头上布满了黄豆大的汗珠,一双眼睛惊恐的看着医生。“天呐,天呐!医生,快救救我,它又要来了,我能感觉到,它又要来了!”
这一变故震惊了所有人。克里夫医生紧紧抓住公爵的手,却发现这双手像石头一样冰冷僵硬。
公爵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阵阵潮红,他把目光从医生身上移开,绝望的注视着天花板,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惊声尖叫。但嗓子里却没有任何声音。
克里夫医生一下子意识到这是第二次发病,他大吼道:“来人,撤了枕头,按住病人!”
病房外的杰拉尔德率先冲了进来,这时公爵的力量大的吓人,他只能死死抱住公爵的一只胳膊。其他人七手八脚的按住了公爵。
克里夫医生从药箱里翻出一个透明的小药瓶,里面装满了血红色的药水。他用尽全身力气掰开公爵的嘴,把药水轻轻的滴了三滴在公爵嘴里。然后医生捂住公爵的口鼻,直到看见公爵的喉咙轻微抖动了一下才松开了手。
这时公爵突然在病床上疯狂的抽搐起来,人们几乎按不住这个瘦小的身躯。又过了一会,抽搐渐渐停止,公爵惊恐的表情还留在脸上,但已经失去了呼吸。
杰拉尔德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颤抖着呼唤着“大人,大人……”
克里夫医生脸上的汗水涔涔而落,但眼中的还抱有一丝希望。他握住杰拉尔德的肩膀“别害怕,我们再等一等。”
十分钟过去了,所有人几乎都渐渐失去了希望。
但就在这时,公爵的身体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整个人猛的一弹。
人们呼啦一下子围过来,只见公爵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眼里本已消逝的神采也回来了。他嘴唇蠕动着,喃喃的说“我本来已经死了,但一匹火红色的战马把我驮了回来。”他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克里夫“医生,是你救了我。”
克里夫医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全身都湿透了。“放心吧大人,起码在两个月之内您都不会有事了!”
这次发病,让莱恩哈特公爵失去了两条腿。
三
把公爵从死神手中夺回之后,克里夫医生的美名不胫而走,人们把他的头衔从“名医”换成了“神医”。但医生本人却仍旧忧心忡忡,他像一个坚定、不屈不挠的角斗士,艰难的赢得了第一回合较量。但他现在精疲力尽,无计可施,只好寻求外界的帮助。在征得了莱恩哈特公爵的同意以后,克里夫召集了伊夫堡上下所有重要职位的官员组织了一次特别的会诊。
“大人们,”克里夫医生神色肃穆的说“请安静,由我一介平民召集这么多显贵实在是失礼至极。但请各位务必理解我的苦衷。”他环顾一下众人“可能诸位很难接受,但我要说的是:莱恩哈特公爵命不久矣,请各位做好最坏的打算。”
医生的话像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人们顿时议论纷纷。一位秃头、满脸横肉的官员站起来大声道:“先生,您不是已经治好了公爵的病吗?”
“不,我没有。我只是延缓了死亡的时间。”
“恕我直言——”官员不满的说,“上次您用的灵丹妙药,就是那种红色的药水,我看见您只用了一点。不是还有满满一瓶呢吗?”
医生苦笑了一下“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种药水是我不久前发明的,它由人血液和尿液的萃取物加上番木鳖碱混合提纯而制成,它可以极大的使脊椎神经兴奋,从而抑制住突发性中风。但健康的人只要喝上四滴就会立刻死于心率过速。”
医生用严肃的目光注视着官员“更可怕的是,它还有一种更大的副作用,就是急剧消耗人体的能量。也就是说,等到下次病发,公爵将没有任何体力去对抗病魔。”
“但是您总有办法的是吗?”
其他官员也跟着随声附和起来“医生会办法的!”
“先生们,先生们!作为一名医生,我只能宣布已经尽力了,但是一名公民,我觉得有义务把我之前听到的一段奇闻告诉大家。虽然这可能荒诞不经,但也许能救公爵的命。”
人们慢慢安静下来,克里夫医生继续说道:“就像我和大家介绍的那样,我本人并非什么神医,只是一名在医术方面略有心得的普通医生。但我的导师布拉柴维尔先生确实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名医,他治疗过的疑难杂症不计其数,在医学理念上也思虑深远,远超侪辈。
那还是在十年前,我与他一同研究麻风病的病理特征时,他对我提到了一个人。当时实验遇到了瓶颈,我们都很沮丧。他对我说:‘克里夫,知道吗?其实我们做的这些研究一文不值。’
我以为他只是因为实验不顺而心灰意冷,便安慰道:‘别这么说,老师。实验不成功是常事,我们下次再做好就是了。’
‘不,你不明白’他摇摇头‘我们的医学只是粗劣的模仿,连真正医学的万分之一都达不到。如果说医学是一座殿堂,那我们的程度只是在宫殿外的泥坑里打滚,仅此而已。’
我对他的观点感到震惊,布拉柴维尔先生为医学贡献了毕生精力,怎么会在晚年怀疑起自己的事业来?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苦笑着摇摇头‘你以为我这么说只是因为实验失败了吗?不,不是的。是因为我见识过真正神乎其技的医术。’
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您太过谦了吧?我敢说整个帝国的医生里就数您的医术最高明了。是什么医术能让您这么佩服?’
‘来,孩子。我给你讲讲我经历的奇事。’他摘掉口罩,开始娓娓道来。
四
‘你知道吗,我的母亲死于麻风病,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立志要彻底铲除这种恶疾。1617年大瘟疫爆发,我不顾家人和医药协会的反对来到达斡尔汉的群山中,为染病的人们医治。
那里的树林遮天蔽日,医疗条件极差,几乎找不到干净的水源。我在每天竭尽全力的治疗,却没能救活一个人。我只能看着他们一点一点的死去。病人先是手指慢慢腐烂、掉落。接着是皮肤、牙齿和眼睛,他们最后死去时的样子和地狱中的鬼怪无异。
我徒劳无功的工作了几个月,终于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开始觉得医生根本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职业。
更糟糕的是,有一天我不小心划破了胳膊,周围的皮肤开始慢慢溃烂,我知道这是麻风病的前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万念俱灰,我开始整日酗酒,不再过问什么病情,浑浑噩噩的等死。
有一天我抱着酒瓶在河边睡着,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我正准备返回诊所,继续喝个酩酊大醉,这时沿着河边走过来一个人。他上中等身材,虽说是夏天但还穿着一身礼服。
我感觉很奇怪,别说瘟疫时期了,就是平时山区里难得见到这样一个衣着体面的外乡人。他走到我身边开口问我,第一句话就吓了我一跳。
他说:‘先生,这附近有死人吗?’
我不知道他问话的目的。茫然的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想起自己可悲的境遇,便大声说:‘当然有,死人、活人,半死不活的,你想要哪种?’
我感觉自己讲了个拙劣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大笑变成了痛哭。
可是这位来者却无动于衷。
他歪着头看了我一会说道:‘你是这里的医生?’
在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回答,‘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了一下对我说:您衣着得体,应该不是本地人,酒瓶里还有多半瓶酒却醉倒在河边,显然酒量不佳,是最近才开始饮酒。在这个国家里,只有医生才会如此严格的控制自己。您的手比小臂肤色还浅,手腕处黑白分明,这是长期佩戴乳胶手套的特征。最重要的是——您胸前佩戴着皇家医药协会的徽章。
‘好吧’我悻悻的说‘你来这里干什么?这是一块被天父抛弃的土地,所有的人都会死于麻风病。不论你来做什么,趁着还没有被感染,快回去吧,’
那人笑着说道:‘不,先生,您多虑了。麻风病这种微不足道的疾病根本不足以困扰我。我虽然不是医生,但却是一名医学爱好者,我想带走几具尸体仔细研究这种疾病的病理。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在几名还活着的患者身上试验一下新配制的成药。’
我大吃一惊。你知道,用人体做试验不仅是严重的犯罪,也是极度违背医疗道德的事情。
可他继续对我说‘医生,您不用如此惊讶。我还没有见过那些病人,但我大概能猜出情形。除了我说的方案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意识到他说的是事实,除了用活人试药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
左右权衡了一下,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他带到诊所。他对我说:‘医生,带几个身体还健全的的病人过来。那些四肢已经烂掉的人,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即使活下来,他们也会终生蜷缩在别人鄙视的目光里,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他的话冷酷至极,但让人无力反驳。我只好到村子里找来了几个名病情不那么严重的病人。这些人已经变得麻木,一言不发的和我回到了诊所。
那个外乡人此时已经脱掉外套,换上了医生的白大褂。我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打量他。这人似乎年龄不大,也许只有二三十岁的样子,但好像阅遍了世间万物。最引人瞩目的是他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比最纯净的黑宝石还黑上几分,有一种让人难以自拔的吸引力。
我忽然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问道‘先生,请问您是?’
他礼貌地一颔首‘我叫萨缪尔·穆恩,是一名外国的伯爵。医生,现在请允许我使用您的手术台。’
我点了点头,帮着他把病人固定到手术台上,然后拉上了帘子。
萨缪尔伯爵的影子映照在帘幕上,我依稀看见他拿出手术刀和一些药瓶。里面沙沙的响着,我知道那是在切除腐肉。过了一会,手术室里忽然腾起一阵灼热的水雾,一股难闻腐臭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同时里面传来了病人的嚎叫,那声音撕心裂肺、充满绝望。我想拉开帘子一看究竟,但作为医生的职业操守阻止了我,我只好在外面不安的张望。
又过了一会,病人的叫声渐渐止息了。大概又一个小时以后,伯爵走了出来。他脸上依然带着从容的微笑‘医生,我大概不需要尸体了。这种药物很有效。请您亲自来看一下吧。’
我迫不及待的掀开帘子,只见那个病人已经坐了起来,她身上虽然血肉模糊,但腐烂的组织一处也没有了,新的皮肤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我震惊极了,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其余几个病人看到了生的希望,纷纷向伯爵跪下,求他救命。伯爵没有休息,一口气做了几台手术,等到天快亮的时候这些病人全都被治愈了。
工作了一晚,萨缪尔伯爵没有任何疲惫的神情,他边收拾东西边对我说:‘医生,我要向你告别了,感谢您提供的帮助。’
我急忙阻止道‘您要走了吗?请您千万不要离开!山里还有许多病人,求您大发慈悲,也可怜可怜他们吧!’
他用冷峻的口吻回答我:‘不,先生,我对麻风这种疾病已经感到厌倦了,世间任何一个麻风病人都不再与我有关。我要再去研究其他疾病,这是我的乐趣所在。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我会破例再为一个人诊治——’
他凝视着我的双眼,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他慢慢的说:‘那个人就是你。’
我愈发惊异,当时我穿着长袖衬衫,染病的消息也没对任何人讲过。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的。
他走过来,扶住我的胳膊——那正是溃烂的部位,对我说‘这几个人不会留在这里了。我赐予他们新生,作为交换他们将永远为我效力。而你,医生,你不必跟随我。我要你在世间宣扬我的神迹,传播我的美名,仅此而已。’
说罢他把手拿开,带着那几个村民头也不回的走入残存的夜色中。
我如梦方醒,赶紧挽起袖子查看胳膊上的伤口。腐烂的地方迅速的结了疤。第二天我蒙头大睡,直睡到太阳偏西才起床。我又检查了一下患病处,腐肉全部消失,长出的皮肤光洁而强韧。
我百思不得其解,伯爵只是用手碰了我一下。麻风病,这种古老的绝症就这么不治而愈了。潜意识告诉我,这位伯爵是一个行走于世间的神灵,但理性和科学思维却阻止我承认这个想法。
又过了一天,我扔掉所有的酒,离开了深山。回去以后,我潜心研究,并回忆起一个细节,伯爵做手术时曾经使用过一种高温水雾。我顺着这个方向探索,发明了高温疗法。这种疗法虽然可以救命,但和那位萨缪尔伯爵不同的是,接受过治疗的人只能终生缠着绷带生活。’
说到这,布拉柴维尔老师拿掉眼镜。他沉默良久,继续说道:‘有一件事我始终觉得心里有愧。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刚才,我从未向人提起萨缪尔的名字。我曾经把他当成目标,以超越他为己任。可就在刚才,我终于了解了两者之间巨大的差距。我忙碌了半生,是时候解开这个心结了。’
以上就是我的老师布拉柴维尔讲述的经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之后我听说他皈依天父,成为了一名虔诚的修道士。”
五
听众们面面相觑,这故事太过离奇,他们一时无法接受。那个秃头的胖官员再次站了起来,顺便一提——他是伊夫堡的财政官。“医生,我有一个疑问。”
“您请讲。”
“您说当时您的导师深受病痛的折磨又恰好处于酗酒状态,那么恕我直言,这一切,包括那位神秘莫测的伯爵,会不会全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呢?”
克里夫医生微微摇了摇头,清了清干渴的嗓子回答道:“先生,您的思维很缜密。其实一开始我也这样想过。而且从神经学上来讲,人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是很容产生这样的幻想的。
但听了布拉柴维尔老师的讲述后,我对这位萨缪尔公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近十年来不停的打探着他的消息。后来我发现,这个人并不是老师在病痛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虚构出的人物,而是真实存在的。”
他把目光投向杰拉尔德。杰拉尔德点点头,抱过来一大摞报纸,其中有些已经泛黄了。
“谢谢你!各位大人,这位萨缪尔伯爵其实一直出现在小报的角落,只是我们没有注意过他罢了。比如……这一张,《荣耀报》。”
他翻开报纸开始朗读上面的内容:“失明老人靠坚定信仰重获光明:……老人坚持声称他看见了圣子。圣子的年龄和他儿子差不多,在三十岁左右。黑发黑眼,典型的马泰族人长相。圣子询问他为什么想要恢复视力,老人回答还想再见见家人。圣子用手碰了一下他的眼皮,告诉他可以睁眼了,他便重见光明……”
医生又翻开另一张报纸“还有这个,这张是最早的。《流浪汉为何死而复生?为您还原卢丹镇的未解之谜!》:……突然降温使得很多流浪汉冻死街头。但是其中一个却幸运的躲过了灾难。目击者Z先生称,该流浪汉经常在附近的街区活动,当天却蜷在角落里一动不动。Z先生上前查看,发现此人早已冻僵。正当Z先生准备离开之时,走过来一名穿礼服的男子。该男子在尸体的耳边耳语几句,尸体便腾地站了起来……好了先生们,还有很多,我就不挨个念了。我知道这些小报喜欢夸大其词,但不知道您发现没有,每一篇报道上关于这个人外貌的描述和行为特征都与布拉柴维尔先生口中的塞缪尔伯爵一致。一篇两篇报导也许是巧合,但这么多篇足以说明问题了。这位萨缪尔·穆恩确实存在,而且有着超凡入圣的医术!”
听众们顿时议论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许久不见停息。
肥胖的财政官只好再次自告奋勇维持场面“安静,安静!克里夫医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想找到这位奇人来代替您治疗,是这样吗?”
“没错,我刚才说过,我已经对公爵的病束手无策了。”
议论声再次轰然响起。胖子努力的挥着手,仿佛想把声音压下去。“天呐,先生们,安静!好吧,医生,鉴于您高超的医术和医德,我们姑且相信这种奇谈怪论,为了公爵的健康,伊夫堡也愿意放手一试。但即便是这样,时间紧迫,我们要到哪去找这位神秘兮兮的伯爵呢?”
“大人,”克里夫微微一欠身“这位伯爵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其行踪仍有迹可循。最早关于他的报导出现在1613年的卢丹当地报纸。我们把报导的时间和他出现的地点一一排序就不难发现:这位伯爵一直沿着帝国的版图兜圈子。根据我的推算,今年他应该恰好在伊夫堡附近的地区。”
“您的意思是让我们挨家挨户的搜查?”
“不,那样太粗暴,效率也太低了。这位伯爵似乎对医学界尚未攻克的各种疑难杂症特别感兴趣。我们可以把告示贴到周边城镇的大街小巷,如实描述病情,没准就会吸引这位萨缪尔伯爵亲自来访。”
财政官点了点头:“好吧医生,请允许我们讨论一下。”
如果莱恩哈特公爵在场,这种讨论的时长决不会超过十分钟。但这次讨论整整持续了两个小时,几乎升级成了争吵和谩骂。最后官员们艰难的统一了意见:告示上隐去公爵的名讳,其余一切按克里夫医生的指示办理。
之后的几天,士兵们开始忙碌起来,而伊夫堡的官员们则在焦急中等待回音。8月30日,等待有了结果,克里夫医生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件。
这封信上包着珍贵的黑鲛皮封,用烫金字写着:“克里夫医生亲启。”打开信笺,只有短短的三行小字:
“尊敬的克里夫医生:
得悉您之所请。您收到此信十日后的正午,在下必到伊夫堡拜访。
——萨缪尔·穆恩伯爵”
六
9月9号,伊夫堡城门前迎来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这支队伍足有四五百名成员,前后皆由骑兵护卫,这些骑士马术极为高超,所驱使的战马迈的出步子整齐划一,丝毫不差。骑士手中高举着闪亮的长矛——这种矛的矛头由纯银打造,无法杀伤敌人,只作为依仗使用。队伍侧面是两列士兵,每人手里都高擎一面黑色大旗,上面绣着银色的十字架,一轮弯月在十字架后面升起。他们身材出奇的一致,都是又瘦又高。所有的军士都身披玄色盔甲,面戴一副雕刻成人脸模样的金属面具,似乎不愿意让人见到本来面目;又好像在刻意压抑自我,以便融化到整个集体里。
士兵的簇拥中,是一架由几十名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拉动的巨大轿辇。这顶轿子太大了,更像一座可以动的房屋。上面锦缎飞顶,流苏泄地,连窗棂上也刻满了复杂的花纹,极尽华贵之能事。轿辇后边安着一对装饰用的翅膀,遍插黑色羽毛。这对翅膀做工极为精巧,一阵风吹过,羽毛不停的颤动,仿佛要带着轿辇腾空飞去。为这个装饰品,不知有多少黑色的鸟儿遭了殃。
这支队伍的排场几乎可以与国王出巡比肩,可以说气派至极,却隐约让人感到有种微妙的不适。轿辇里的那位主人似乎过于喜欢黑色了,无处不在的黑色装饰让整个队伍看起来有好像送殡一样。
队伍来到城门下停住,为首的一名士兵出列,向城上高声通报。他的声音怪异而沙哑,语调就像牙牙学语的婴儿“萨缪尔·穆恩伯爵应克里夫医生之邀来访,请开门放行!”
这时,伊夫堡顶楼的大钟刚好敲响了正午的钟声。
吊桥后面,伊夫堡的官员们早就准备好迎接了。当然,克里夫医生和杰拉尔德都在此列。见到这么大的排场,领队的财政官明显感到有些底气不足,他对克里夫说:“正主来了!先生,信是写给您的,拜托您去迎一下这位伯爵吧!”
医生是个崇尚平等的人,在他心目中,即使是国王也并不比一个农民高贵到哪去。他点点头,来到仪仗队前。只见士兵们刷的分立两侧,让出一条长长的通道。每两名对立的士兵把手中的旗帜交叉在一起,医生每走一步,就有两面旗帜自动分开。
走到轿辇前,医生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开了口:“请问……”
话未出口,只见轿帘掀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旁边的一名士兵立刻跪倒,用后背为他做垫脚石。此人正是萨缪尔伯爵。
克里夫一见到伯爵,立刻愣住了。
伯爵的穿着一身黑色礼服,与他奢华的排场比起来显得格外朴素。但这套礼服阵脚绵密,剪裁得体,衬托出伯爵修长的身形,显然是出自名匠之手。他身上没有任何饰品,只有左手小指上佩戴着一枚殷红的红宝石戒指。伯爵的脸色白皙,甚至可以说是苍白,两道剑眉直插入鬓角,笔挺的鼻梁下是薄薄的嘴唇。嘴边的肌肉略微向上牵动,这让伯爵的表情看起来总是含着几分嘲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漆黑又明亮,散发着黑珍珠般的光彩。但凝视久了,又会发现里面好像隐藏着一座万丈深渊。
萨缪尔伯爵的长相与布拉柴维尔医生描述的完全一致。但医生的惊愕也正来自于此。要知道,布拉柴维尔医生当时讲述的就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现在又过去了十年,当时的青年人应该已经垂垂老矣。但岁月仿佛无法撼动这位伯爵,他看起来仍是二三十岁的样子。
萨缪尔伯爵礼貌的微笑着,仿佛在等待医生开口。克里夫医生缓过神来,结结巴巴的问:“您……尊驾就是萨缪尔·穆恩伯爵吗?”
“是的,想必您就是克里夫医生了。”
“没错,先生……不,我是说……大人。”
伯爵开朗的一笑:“不必紧张,医生。您尽可以直接称呼我为萨缪尔,我对世俗的礼仪完全不感兴趣。您贴出的告示我已经收到了。说实话,我颇感惊讶。虽然我在帝国侨居已久,但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恕我冒昧,大人。先师向我提起过您,他叫布拉柴维尔,曾经在达斡尔汉山区行医,他就是在那儿认识您的。”
“哦!”伯爵轻轻敲了下脑袋“达斡尔汉,那是陈年往事了。我在那里收获了几名仆人,但确实想不起您的老师了。达斡尔汉……抱歉,这毕竟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伯爵的话驱走了克里夫医生的最后一点疑虑,他没有对伯爵提及往事的时间,此人一定是伯爵无疑。
只听伯爵继续说:“话说回来,医生。我对您在告示中提及的暴发性中风和治疗方法都很感兴趣。您简直是是一位天才,用人类本身的机能去对抗疾病,这是前无古人的想法。您为我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我甚至马上想到了许多有趣的试验。请允许我对您表达敬意!”
伯爵右手放在胸前鞠了一躬。同时旁边的士兵也齐刷刷的低下头,对医生行了一个颔首礼。
伯爵的举止十分友善得体,克里夫医生却感到一股寒意爬上后背。他的老师曾经说过,伯爵对人命十分冷漠。不知道他所谓“有趣的试验”里会不会包含着一些可怕的内容。
医生不愿多做这种不愉快的假设,他把话题转到了莱恩哈特公爵的病情上去:“大人,恐怕我得向您致歉。在告示中我并没有提及病人的身份。那位病人正是伊夫堡的主人——莱恩哈特公爵。当时出于政治上的考虑,我隐瞒了他的身份。”
“克里夫医生,想不到您还热衷于政治!没关系,您告不告诉我都无所谓。在我眼里,病人的身份甚至病人本身都无关紧要。我只关心疾病。”
“那……伯爵大人,病人的病情您大概已经知道了。您对治愈他有什么方案吗?”
“亲爱的医生,中风这种疾病对我来说并不比感冒更复杂。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它从人脑中拿走。甚至可以说,世间任何疾病对我来说都是如此。我所追求的是一种有趣的、世俗的治疗方法,这种乐趣就像一个人做好了报纸上的数独题所带来的成就感一样。所以您不必担心,等我破解了这个谜题就会把一个完好的公爵还给您。”
这种话从其他任何人的嘴里说出都势必会招来嘲笑。但萨缪尔伯爵似乎有一种让人不得不相信的魔力,好像再荒谬的事情只要出自他口都会成为事实。
克里夫医生点点头“伊夫堡的官员们为您准备了接风宴,您要参加吗?”
“天呐,宴会就算了吧,我实在不擅于交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这就见见病人。”
“好吧,请让我为您带路。”
“悉听尊便。”说罢,伯爵一伸手,旁边的士兵毕恭毕敬的递过来一把纯黑色的权杖。伯爵把权杖一举,他的随从们立刻后队变前队,齐刷刷的按原路返回去。两人走过吊桥,经过和官员们的一番寒暄后,伯爵被安排立刻开始诊治。
七
不过十几天的时间,莱恩哈特公爵变得更加苍老了。他闭着眼睛,呼吸微弱。仅有的一点黑发也已经变得苍白,脸上褶皱纵横,整个人仿佛行将就木。
萨缪尔伯爵坐在床边,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好像既轻蔑又怜悯,还有一种观察试验品的冷酷。“大人,初次见面,请允许我做个自我介绍。鄙人来自东方,是一名伯爵。名字叫萨缪尔·穆恩。”
莱恩哈特虚弱的睁开眼,打量了萨缪尔一翻。“东方?东方的哪个国家?不会是联邦吧?”
萨缪尔礼貌的微笑着“公爵,联邦是不设爵位的,他们抛弃了神圣的君主制,这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圣武士东征时期,那时候很多领主并没有到达圣地,他们走到一半就停下了脚步开始繁衍生息,建设家园,我的家族就是在那时建立的。我家族的纹章是一个带有月亮的十字架,意为‘在新月升起之地建立天父的国度’。像您这样一位深谙纹章学的贵族,应该知道我所言非虚。”
“好吧,大人。那您的领地在哪?”
“从伊夫堡出海,跨过海峡的第一个港口,圣母湾。”
“圣母湾是你的封地?天呐……要不是我的腿已经残废了,我几乎要站起来向您致敬。圣母湾可是东方大陆最富庶的港口!”
伯爵礼貌的一低头“只是‘之一’而已,大人。我的父亲克利斯伯爵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和母亲卡蜜拉夫人相依为命。按照东方的传统,贵族去世,他的子嗣就要立刻继承爵位并接管他生前一切职务。大人,您能想象吗?一个六岁的孩子掌管着一座城市,那是多么可笑的事。但我的母亲是位极其坚韧的女性,她辅佐我逐渐控制了局面。但不久以后,她也因忧劳过度而死。”
“伯爵,对此我感到十分难过。”
“感谢您的善良,不过您大可不必。因为这毕竟已经是近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后,我既是伯爵又是总督,每天不停的处理政事,到了二十岁头上,我厌倦了整天盖章的生活。我把总督的职位交给一名仆人,而我自己带着伯爵的头衔周游世界,快乐的生活。”
“伯爵,请恕我直言:您把总督的位置让给一名仆人,这样做真的妥当吗?也许他会架空您的支持者,觊觎您的产业。”
“大人,您多虑了。也许‘仆人’这个词并不准确,我的手下对我来说更像是私人财产或者奴隶。我有确实的手段来控制他们的一举一动。如果他们胆敢触犯一丝我定下的规矩,会得到比世间任何酷刑还要残忍的惩罚。只要我下令,我的士兵会立刻砍掉自己的手脚、挖出眼睛,而且毫无怨言。”
公爵不置可否,一提到政治,他的精神便好多了,眼中依稀流露出往日的果敢、坚韧和狡猾。
片刻沉默后,他继续问道:“先生,听说您会一种魔法,可以瞬间治愈任何病人?”
萨缪尔伯爵哈哈大笑:“大人,这是无稽之谈,如果真有这种能耐,我母亲就不会病死了。不过对于我而言,中风确实不算什么疑难杂症。您知道吗,在比我们国家还要向东的地方,跨过泰坦平原和众神居住的高山,那里有一个极为富强的帝国,他们的医学才算得上是高明。那里的人把银针插在病人头上,上午还在病床上呻吟的病人下午就可以自己跑到院子里晒太阳了。或者他们会采用一种更简单有效的方法,劈开人头,把里面的有害物质取出来,这样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恐怕这不是真的吧!”
“谁知道呢,大人。传说往往有夸张之处,但也隐藏着真理。就拿您的病情来说,就连克里夫医生这样杰出的人才都会感到束手无策,但于我而言,只需要一个小手术而已。”
“伯爵先生,”莱恩哈特公爵嗫嚅着说“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好了。我一直在忍受痛苦,要不是现在的局势如此紧张,我真想让杰拉尔德给我来个痛快。发病的时候我真觉得死亡反而是种恩赐。”
“啊!大人,您领悟了世间真谛,对此我自愧不如。……净顾着寒暄了,我还一点正事没办。大人,”伯爵掏出一个小记事本在上面飞快的写着“我需要桂皮、黍酒、郁金香草、米醋、绿矾、硝石、熟石灰各若干,还有水晶做的烧杯、试管。有的材料价格比较高,但相信就您而言这不成问题。”
“那是自然。”
“我希望克里夫医生亲自督办采买事宜,要知道如果用上了不纯的材料会直接导致整个手术失败。”
“好的,我相信克里夫医生会帮这个忙。”
“还有,大人。当我进行手术的时候,绝不希望有人打扰,这是我个人的怪癖,希望您能成全这个无理的请求。”
“哦,伯爵!对任何医生来讲,他的医疗手段都是专利。即使您不提,也不会有人旁观的。不过您放心——”公爵扭头冲着房门喊道:“杰拉尔德!”
这位战士听到主人的召唤,立刻推门进来。
“等我进行手术那天,你就把守在病房门口。任何人如果胆敢打扰萨缪尔伯爵大人,或是想要偷窥什么的,你都可以格杀勿论。”
“是!”
“还有,这是处方,你先拿着。把它交给克里夫医生,请他采办上面的药品,不可出错。”
“遵命!”杰拉尔德从萨缪尔伯爵手中接过处方,转身离开了房间。
克里夫医生也在走廊里。杰拉尔德把处方递给他,然后压低了声音说“医生,您仔细瞧瞧这单子,上面有什么古怪吗?”
医生错愕的瞧了他一眼,然后推了推眼镜,审视着处方:“桂皮、黍酒……除了桂皮和绿矾比较贵重,其他都算是普通药材,硝石和熟石灰……这应该是用来消毒的。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这么问?你看出了什么不妥吗?”
杰拉尔德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位伯爵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好吧……虽然人是我请来的,但我也觉得这位伯爵有种让人不安的气质。不过我相信他不会对莱恩哈特大人做什么,说句实话,没有任何一个刺客会蠢到现在刺杀他,再过一个多月他就会被死神带走了。”
“说得对,也许是我多虑了。我们尽快准备吧。”
克里夫医生效率很高,他在两天之内就筹到了所有药材。第三天中午,手术开始了。伊夫堡所有要员都来到病房外。很难说这些人有多么热爱莱恩哈特公爵,但这是个表达忠诚的好机会,所以没有人愿意缺席。
手术进行的很慢。一小时左右的时候,病房里忽然响起了公爵的惨叫,那声音饱含着痛苦与绝望,让人毛骨悚然。几个官员想冲进去一探究竟,但被杰拉尔德用坚定的目光制止了。
又过了很久,病房里传出“嗤嗤”的轻响,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钻出病房,久久挥散不去。
在那之后,病房里就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直到夕阳西下,暮霭笼罩着伊夫堡。正当仆人们开始准备灯火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萨缪尔伯爵出现在门口,他的白大褂上染满鲜血,夕阳在他背后的窗户里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光亮。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他宣判。只见伯爵嘴角微微牵动一下,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随即说道:“手术很成功,莱恩哈特大人永远摆脱中风这种疾病了。”
人们楞住了,但马上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他们高呼着萨缪尔伯爵的名字,把帽子直接扔到天花板上。
这时伯爵礼貌的一侧身,莱恩哈特公爵居然走了出来。
这就更出乎人们意料了,因为公爵的腿已经在上次病发的时候已然残废。他看起来形销骨立,脸色青紫,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就连脖子上也戴了一条围巾。
公爵在人们错愕的目光中开了口:“我的病被彻底治好了,天佑帝国,天佑伊夫堡!”
人们再一次欢呼起来“天佑帝国!天佑伊夫堡!”
克里夫医生却和杰拉尔德对视了一眼。公爵的语调艰涩难听,好像牙牙学语的孩子。而这种语调他们仿佛在哪里听过。
公爵摆摆手,人们渐渐止住欢呼。公爵此刻面无表情,目光冰冷,他继续说:“我所有的僚属都在吗?”
杰拉尔德回答道:“大人,主事官员全部在场。”
“很好,我有要事宣布。”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刚刚康复的公爵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
只有杰拉尔德关心公爵的身体,他低声说:“大人,您尚需要休息,政事可以等您养足精神再说……”
公爵摇摇头“无妨。粮秣官何在?”
粮秣官忙不迭的挤出人群道:“大人,粮秣官在此。”他十分庆幸抵自己没有早退。
“很好,我命你秣马厉兵,立即调动十日军粮分发诸将士,不得有误。”
“是,大人!”
“财政官!”
“下官在此!”
“命你清点账册和武器库存,准备军饷,随时等待调动。”
“遵命!”
“治安官!”
“在!”
“命你加强城防,调动人马日夜巡逻,有疑似联邦军奸细者可以不必通报,立刻缉拿。现在马上去办。”
“是!”
“杰拉尔德!”
杰拉尔德迟疑了一下,但随即答道:“属下在此!”
“命你整顿军马,将所有骑兵编为一队,步兵编为三队。弓箭手、弩兵混入步兵编制,工程兵按攻城、后勤编为两队。全军甲不离身,随时待命。”
“遵命,大人!”
“其余官员各司其职,不得擅离岗位,违令者按军法论处。”
公爵扫视人群,人们感受不到一点目光里的温度。他顿了顿,提高音量道:“我宣布,伊夫堡向联邦宣战!”
官员们全部震惊了,短暂的平静后,武官拔出佩剑,大声欢呼起来,文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到这儿,克里夫医生如坠冰窖。他本是为阻止战争而来,但哪知道却不期唤醒了战争。人们欢呼着、议论着,只有杰拉尔德沮丧的低着头。这一切在医生看来好像做梦一样。
他结结巴巴的问公爵:“大人……要打仗了吗?”
公爵回答道:“是的,先生。”
一旁的杰拉尔德赶紧用眼神制止他,然而医生视而不见。
“大人,您不能……我的意思是,请求您,不要妄动刀兵。您想想百姓吧,他们过得够苦的了。您还记得克里斯汀堡战役吗,死了多少人啊!公爵,就当我求您了。还有,我国和联邦还有协议,您擅自用兵,皇帝也会怪罪的……”
“放肆!”公爵斩钉截铁的止住了克里夫的话“医生,您救过我,我很感激。我可以把您刚才的话当做一句戏言。不过,请你立即离开。这是军事会议,外人不应参与。”
杰拉尔德向医生连连摇头,他恨不得立即堵住医生的嘴。再说下去,恐怕医生真的会触怒公爵。
但医生心头涌上一股热血,他大声说:“大人,我不走,我再次恳请您收回成命!”
公爵冷冷的一摆手道:“守卫!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人投入地牢,让他到那里清醒去吧。”
杰拉尔德慌忙求情:“大人,克里夫医生只是个不懂政治的平民,还请您看在……”
公爵转头凝视着他:“怎么,你也要抗命吗?”
杰拉尔德满头大汗“属下不敢!”
这时,克里夫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我的朋友。我去就是了。”
两名守卫走了过来,他们敬重医生的为人,没有架起他的胳膊,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医生颓然摇摇头,准备跟着守卫离开。
但就在这时,他好像感受到了什么,猛地一回头。
只见一道阴森的目光一直盯住他后背,这是萨缪尔伯爵的目光。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就像划破乌云的闪电那样短暂;但医生确实捕捉到了那束目光。那目光里居然包含着邪恶与阴谋得逞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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