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烽火》： 涸辙穷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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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涸辙穷鳞

庆历三年，二月，大寒。

青山谷。

春意在枝头才冒出嫩黄，便被迫缩了回去，芽尖泛起脆弱微黄。

雏鸟耐不住春寒，蜷缩回窝，瑟瑟发抖着选择退避，昂首期盼，叽叽咋咋，等待真正的春风......

一群衣衫烂偻的行人，扶老携幼，裹些简单家当，在冷风中蹒跚而来。

“大哥，又是一波逃难的，娘的，瞎子，你他妈算的什么？吉日，这鬼天气，比大冬天还冷。都多少天了，今儿个比前两日更晦气，这日子还让不让人活！”

说话的人，头戴狗皮毡帽，一条刀疤，从右眼斜斜划向左边嘴角，右边的鼻孔被削去大半，凶神恶煞、龇牙咧嘴的咆哮。手中粗糙的刀，布满残留的血迹，刀刃微卷，几处崩开了口。

话声中，猛的一刀挥出，山石飞溅，身旁大石被狠狠削去一片。

“大哥，出门的卦辞明明是‘渐，女归，吉，利贞’，近期咱们的运势肯定要好转的，卦辞中明明说有贵人提拔相助，吉星高照，准错不了。”

瞎子是位眉清目秀的中年人，说话不紧不慢，握紧的双手青筋鼓胀，充满无穷的力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不简单。

不简单的人大多有能耐！

“呵呵呵，赵瞎子，你心瞎，眼可不瞎啊，就这，利贞？”恶汉谷大牛拧着脖子，憋着粗嗓子，手指着难民，嘲弄的看着赵瞎子。

赵瞎子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讽刺，也懒得多看他一眼，头偏开一边，气定神闲的望着昏沉的天幕，发呆！

“神气什么，不就会几个鸟字！人家大姑娘还不是瞧不上你，跟龟儿子跑了。啧啧啧，这，要换成老子，刀架在脖子上，草堆一睡，生米煮成了熟饭，龟儿子敢打她主意，老子手起刀落......。”

但到底是杀人神气，还是会几个鸟字了不起，没有人能说清楚，反正，谷大牛的语气越来越小，握刀的手越发紧。

因为，赵瞎子突然冷冷的盯着他，像一头饿急了的狼。

谷大牛知道他说的是瞎子的痛，论本事，赵瞎子不比自己差。

恰在此时，“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有不甘、失落和恐惧，更多的是无奈、惶恐和混乱。

静坐在山头的大哥杨卫民唰的站起来，眉头紧皱，“就这一伙逃难的穷苦百姓，谁还会动手？”

“大哥，是狼，是一群恶狼。”

没错，这一支没有任何土匪马贼看得上眼的队伍，被饿狼看上了。土匪马贼要的是钱和美人儿，当然看不上瘦骨嶙峋的他们，但，饿狼要的是食物。

这一群神色麻木如行尸走肉、神色匆匆、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难民，正是上苍赐给它们的绝佳好食。

人喜欢吃猪狗，猪狗何尝不喜欢吃人？

每一只狼身上热气腾腾，显然，它们跟踪、试探了很久。

掠食瞬间展开。

血腥开始蒸腾，原本冷静寂寥的逃难百姓，突然间炸开了锅，妇女、老人、儿童的尖叫，厮杀、哭泣、谩骂、诅咒，随风送来，乱成一片。

片刻间，这些本就骨瘦如柴的同类，多人葬身狼口，断臂血腥，破肠挂肚。

“大哥，要不要救他们？”瞎子问。

“这还用问，老子虽然是匪，也杀人，但还做不到眼睁睁看这些人给狼吃了。”谷大牛握了握手中的刀，迈开脚步，就等着老大发话便冲出去。

在他想来，同类还是自己吃了的好。

杨卫明喉头颤动，皱起的眉头展开一线，复又皱了起来，“老二，眼前的形式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庆王节节败退，眼看大好河山遍地狼烟，可朝廷无动于衷，歌舞升平，不顾百姓死活，北面草原上，恐怖残忍的饿狼铁蹄一直向南杀下来，你说他们是放弃那些老弱病残逃跑快些，还是让人家撵上杀绝，断子绝孙好些。”

赵瞎子嘴唇干裂，“大哥，我不知道，但眼睁睁的看他们葬身狼口，死无全尸，恐怕要比被草原上的饿狼杀了更残忍些。”

“是吗？”杨卫明低声细语，“老二，草原上来的就好？你见过人吃人吗？你见过四脚羊吗？”他好似回忆起不堪的某些故事，脸慢慢涨红，眼中血色渐浓。

“大哥，北边来的总还是人类，说不定他们也有发慈悲的时候，可现在，那些牲口，只是果腹啊。”

“哼，慈悲，你见过他们对谁慈悲了？狼吃了大不了是死，可他们来了，叫你人不人鬼不鬼，人吃人才好吗？”杨卫明神情激动，内心实是愤怒到了极点。

或许这是他一生中的阴影，可谁的身上又没有不可述说的秘密！

“大哥，那些都是未来，可眼下，孩子们才是希望。”瞎子明白他的意思。

不错，无论什么时候，孩子才是未来，才是希望。

狼只要现在饱餐，吃完眼前的食物，就是它们追踪几天来的希望。

保护孩子们的人越来越少，虽然人人心中恐惧，浑身发抖，然而，成年人依然站了出来，男子汉高昂着头颅，自然形成一道弧形保护伞。

在这保护伞的正中央，一道刀光闪耀，迎面的一头饿狼呜咽两声，血剑从脖子中喷射出来，染红许镇病的脸。

他出手极快、极准，每一次都在狼龇牙着嘴猛扑过来的时候，看准时机一个侧身，锋利的匕首从脖颈一直划到前胸骨。

每次抽刀的时候，狼的前肢软趴趴的落在他的身上。

这需要勇气，更需要冷静。如果一刀不能致命，刺中狼的心脏，割断它的脖子，死的，必定是他。

死在他刀下的恶狼已经不下十头。

谁又能想到这么一个柔弱的孩童，身子里蕴藏如此恐怖的力量，具有如此冷静的头脑。

但他毕竟不是神，他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可怜孩子，何况他还有病，而且病的不轻。

这或许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会莫名的昏死过去。所以，老爸给他取名镇病，镇住一切病魔。

许镇病没有镇住病魔，在杀死扑过来的两只狼后，眼前一黑，向前倒了下去。

恍惚中，一丝光亮闪现，迷雾层层，有美丽动人的仙女慈祥怜悯的望着他，脸上全是幸福溺爱的笑。

但，眨眼间，那身影却开始模模糊糊，渐隐渐退。

他张嘴大叫“娘，不要走，不要抛下病儿一个人”。

陡然，一声长啸划破天际，让人耳膜振动，嗡嗡的响。

风起，许镇病只感到身子一轻，飘了起来，便不醒人事。

智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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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童真

柳林，大青山北，人迹罕至。

此处地势低洼，溪水潺潺穿梭萦回，偏巧又四面环山，颇为宁静祥和，仿佛水墨画章。

柳林没有柳，村中也无人姓柳或林。

黄昏，许镇病睁开眼，窗棂上射进来的夕阳淡黄，干巴巴毫无暖意。

第一眼印入脑海的，是一双清澈黑白分明的眸，像极了漆黑夜空中闪烁的星，忽明忽亮，活波动人，充满朝气和灵动。

“啊，你醒啦。”虽是惊诧，但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坐在床头，好奇的紧盯着他的脸。

耳中传来清脆甜糯的声音，再见她粉红雪白的脸，许镇病面容微红，心，不受控制的砰砰跳动。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如此近距离见过最美的同龄人，粉雕玉琢，琼枝玉叶，和过往邋遢消瘦的玩伴比起来，这分明就是仙女般的人儿，鼻中似兰非兰的香气袭来，靠近少女臀部的地方，隐隐约约开始温热。

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不敢在胡思乱想，仿佛意念的牵引会引发少女的反感，打破这温柔的梦境。

“小姐姐，这是那里？”许镇病嘶哑着嗓音，懦弱的问。

“柳林村啊，你不知道吗？我们这儿的花儿可多啦，村后面的小溪水可甜呢，等一下我们一块儿去玩，好不好！”杨丹银撅起可爱的小嘴，为他一声小姐姐暗自得意。

许镇病张了张嘴，也记不清她后续的话语，内心嘀咕，“我怎么就得知道这是哪？我又不是神仙。”

杨丹银见他表情，皱眉不悦的说道：“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死丫头，我怎么知道这是哪里？”

“啊，没有，我哪敢！”许镇病被他说破，赶忙摇手。

“是吗，你是不敢？还是没有？说，你为什么刚才身子一抖，看，你脸都绷紧起来啦。”

“有吗？”许镇病微抬起头看向自己的胸脯，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在他一抬头后就开始后悔。

杨丹银灼灼的目光看着他，一副看你怎么解释。

“好吧，我确实是嘀咕来着，我怎么就会知道这是柳林村呢，可我发誓，绝对没有骂你，上天作证，我要是在心里骂了你，天......”

“发什么誓呢！我又没怎么你!好啦，我相信你啦。”杨丹银伸出小手按在他嘴唇上，嫩白手心中传来男孩子火热呼气和柔柔的唇，只痒痒的她咯咯咯的娇笑起来。

许镇病看着她娇艳如花的笑脸，温柔可爱，又没有什么架子，鼻中闻着她芊芊玉指的淡淡少女香味，自惭形秽之心渐去，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忍不住伸出色头，轻舔了一下她的手心。

“呀，讨厌，臭死啦，你怎么和狗狗一样。”她唰的收回手，脸上染出晕红，说不出的好看，更加惹人怜爱。

“我，我不是故意的。”许镇病傻傻的说道，却没有听出她嘴中“和狗狗一样”蕴含的疼爱，且并不十分恼怒的意思来。

他这囧样，惹得杨丹银银铃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笨蛋，傻瓜，还没有我家狗狗聪明呢！”

许镇病见她笑，也咧开嘴，呵呵呵的跟着傻乐。

“笑什么，丑死啦，难看死啦。”杨丹银眼蕴笑意，眼珠子突然一转，疑惑的问，“你真的不知道这是哪里吗？”

“嗯，我们一直朝着南方走，大家心里慌张的紧，不知道后面的恶魔什么时候追上来。”

“啊，有恶魔追你们吗？那可怎么办，我妈妈说，他们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大坏蛋，只有爸爸才不怕。你爸爸呢？”

许镇病被她天真无邪弄得哭笑不得，分不清眼前的少女的形象。

要说她傻，她能从自己的一个眼神看穿自己的内心，能使诈让自己原形毕露；但说她聪明，这只有爸爸能对付恶魔的言论，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他怎么知道，聪明并一定及得上磨砺，天才是满是心酸的汗水。

“哼，你又在骂我蠢，对不对？”

许镇病傻傻的看着她，既没有反对也没有承认。

“算啦，你又没有见过恶魔，当然不知道他们有多么厉害。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呢？”

她话题转换得快，许镇病愣愣的问，“什么话？”

“你爸爸啊！”

“我爸爸死了，村子中的人都死了，恶魔一把大火烧干净了我们村子，要不是葛大叔带着我到外面捉蛐蛐，估计，我也死了。”

“啊”杨丹银大张着嘴，望向许镇病的眼中开始出现怜惜。

然而许镇病眼中冷厉的平静和抗争，却唬得她一跳，一个长在温室中的小女孩，当然并不明白许镇病一年多来，随在逃难的人群一直南下的艰辛和残忍。

所以，原本应该露出让人乞怜布满泪水的许镇病，坚毅的有些怕人。

“不怕，姐姐保护你，你叫什么名字？”

“许镇病。”她话头转换的速度，让许镇病无所适从，女孩子的心思，不管年岁，果真百变玲珑，琢磨不透。

“我叫杨丹银，杨柳的杨，一片丹心的丹，疑是银河落九天的银。”

“哦，银河中的仙人儿落凡尘。”

杨丹银噗嗤一笑，知道这是赞美自己，嗔怪的小手敲在他额头上，“看你胡说，姐姐可不是好惹的，你也不打听打听。”

“那个姐姐不好惹啊。”一声醇厚的的声音传来，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正是大青山上的皱眉冷漠的大哥杨卫明。

此刻他正笑吟吟的看着杨丹银，满脸全是慈祥和蔼。

“就我，就我不好惹，怎么的。”杨丹银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一跃跳到杨卫明身前，伸手向他掐去。

杨卫明脚步后移，微一侧身，一把抓住她的小手，“是是是，我们家小丹儿最不好惹。”

“哼”杨丹银一使劲挣开被他抓住的手，“小病，不要怕他，他要是敢欺负你，为难了你，跟姐姐说，看我给你报仇，收拾他。”小女孩霸气的嘟囔道。

“丹儿”

隔屋传来妇人温和的叫声。

“唉，妈，来啦。”杨丹银遢拉着头，仿佛怕极了隔壁的声音，回头向许镇病做了个鬼脸，迈着轻快的步子，蹦蹦跳跳，出门而去。

“小朋友，不简单呀，才一会儿工夫，我们家丹儿就要为你出头了。”杨卫明呵呵轻笑，走到一旁桌前，伸手拿起茶壶，倒了杯茶，自顾自的饮着。

许镇病在他进来时，就已坐了起来。手下意识向怀中掏去，面对未知的恐惧，给予些许安慰的匕首不翼而飞。他攒紧拳头，指甲使劲抵在拳心，这微弱的疼痛，能让一个人随时保持清醒。

“嗯，找这个吗？”杨卫明手中凭空多了一把暗青色的短匕首。

“刀是好刀，就是孽气太重”，只听他望着闪烁着幽光的匕刃叹道。

许镇病沉默的盯着他手里的小刀，这是他荒野中偶得的保命之物，多少蛇虫猛兽死在这看起来短小的刀下。

人最是需要感情寄托，许镇病寄托的方式和同龄人何止不同，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其他孩童在于猫狗游戏取乐时，他已经不得不为活下来而拼命。

杨卫民斜睨了他一眼，心中不忍也有些不解，这少年的玩物会是邪恶的刀？只见他两指微动，手中匕首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射向少年。

许镇病啊的一声尖叫，双腿猛的蹬了起来，眼中爆出冷厉的光芒，死死盯着飞来的匕首。

瞬间，他一阵迷惑。原本煞气弥漫的小刀在半空中突然停顿，杀气荡去，轻飘飘落在他手上。

“啊”，他一声轻呼，既惊叹对方手法的玄妙，更佩服他好似看穿自己一切后续手段和动作的本事。

手中的刀传来与往日不同的清凉，低头看去，原本泛着血红，透出凶恶的刀身，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淡淡的青色，一丝一缕柔和渗人指尖，说不出的体贴温致。

他迷茫的抬起头，不解的双眸露出渴望。

杨卫民摇摇头，只轻叹一声，“肚子饿了吧，我叫人送点吃的给你。”

说完话，不再理会他，慢慢踱着步出了门。

其时，残月初上，冷血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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