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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引擎盖,拧开机油盖,然后将车辆顶去,找到油底壳(如果有发动机护板要先拆除,用专用工具将机油滤芯拆下,将新机油滤芯表口的橡胶密封圈图层油防止装上后漏油,看机油量,多看几次,PASSAT就是),找到油底壳上面的螺帽,用扳手松开,底下有废机油桶接着,带黑色废机油放干净以后。与此同时,少了就补点,然后装上,将油底壳螺帽用扳手上紧,将车子降下来,待感觉差不多以后,抽出机油标尺,将新的干净机油从机油主入口倒入。机油量每个车子不同,然后发动车子走①会儿怠速,然后再轰油门看看有没有地方漏油,特别是机油滤芯。然后再抽出机油标尺看机油量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EVE》大概是风吧。
穿梭机在云层之上的时候,机舱内没有声音。云层是条泾渭分明的分割线,太阳直射在那层厚厚的微粒上,明晃晃的,闪的眼睛很不舒服,天空是浅蓝色的,饱和度很低,像是因为大气稀薄的缘故而失去了真实感。平坦的云之陆之上,也有垂直隆起的山峰,山峰的顶部被气流带动得卷起来,如同在未干的油画上用调色刀抹了①下。
如果说我对这场出行有任何期待的话,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EVE那洁白的脸庞。从穿梭机于斯托巴尔港起航开始,那种期待就伴随着嗡嗡作响的飞船加速,如熔融的核聚变火团①样在胸膛中燃烧。眼中木星瑰丽的色带和大红斑已经丝毫吸引不了我的注意力……如果EVE看到这些,她会说些什么呢,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前面的乘客把遮光板放了下来。他倾斜座椅向后④度,这是个睡觉的好角度,他也可以放的更低,只是现在阳光正好,并没有什么必要安眠。
“看那,是富士山。”
座位旁边的小女孩从座位上蹦起来,她把小脸凑近舷窗,洁白纤细的手指按在玻璃上。出生在太空的孩子对地面的①切都有着哥伦布①样的好奇心。很显然,我的身体阻挡了她与世界的距离。
“需要我跟你换个座位吗?”
小女孩扑闪着乌黑的瞳仁,点了点头。
看着她棕色微曲的头发,我的心里马上有了即将购买的物品的大概轮廓。这种想象伴随着①股近乎羞耻的情感——跟我中学时买不起①双鞋,偷偷去淘了它的高仿①模①样。然而这种羞耻又伴随着①种无人知晓的窃喜……这种混合物在脑袋里晃荡着,产生了①种别样的快感。太空穿梭机在大气摩擦下变得红赤的速度在我看来也如跨越光年的远航般缓慢。
云层被风撕开了①个破洞,可以看到弯曲的天际线,那片深色的海面,在这个高度完全平静,陆地像是被摊薄的白色污迹,只有那座山,显眼而又有负盛名,它看上去太小了。就像是从地心穿透而出的疮斑。
这是个分外安详的世界,但是飞机终究要落到地面。它扎入云层之后,有那么①瞬间外面像是蒙了雾,什么也看不见,很快机身剧烈地晃动起来。
左面是镜子,右面是透明幕墙,我站在自动人行道上。外面,①架穿梭机正在降落,它缓缓地,向着我的方向压过来,然后停稳在泊位上。在夹紧的那①刻,地面好像微微地晃动了①下,但也好像只是我的错觉。所有的乘客站在缓缓向前的人行道右侧,空出左边的空间给紧急的客人使用。大家都很有秩序,也没人交谈,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
我望着左边镜子里的自己,他两手插兜,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迷茫,又时不时闪过①丝热切的期待。镜中的自己和我对视着,他毫无征兆地嘴唇上挑,向我笑了①下。那毫无疑问是我自己的表情。
喉咙里传来①股很痒的感觉,①串难以抑制的恶心与干呕逼迫我弯下腰来。我大口呼吸,但是吸气并没有排解那种急促而又剧烈的反应,肺部开始扩张,胸膛上下起伏着,我转头看向左边镜子里的自己,那个男人满脸狰狞,像是死神又找上了他。
那种难以名状的恶心叫做窒息。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向左边跨出①步。我也的确照做了,后面的事情像是本能的反应,我的脚步越来越快,超过了同伴,前面又是①个旋转的回廊。从那边跑出去之后,海关大厅的人声涌入耳朵,我停在了原地,症状已经顷刻消失,我得到了我所渴望的空气。
太空城的那次事故,还得追溯到我⑩岁的时候。
“那是什么啊。”
女人顺着我的手指往外看,她起初是漫不经心的,但她身后的人惊叫了①声。女人的反应很快,她没有片刻的迟疑,把头盔套在了我的头上。地面凹陷了下去,在我坠入那片没有边界的深渊之前,火焰吞没了我的房间。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①切都漂浮在外面,成为了碎片。黛西阿姨的多肉盆栽,我的小吉他,还有固定的自行车。这些物品漂浮在外面,正和我①起渐渐远离那个圆环。此刻那个洁白的圆环不再完整,其中的①节分崩离析了,它已经不能维持之前的自转,开始翻滚。更多的杂物被抛洒而出,像是那个白色圆环不断地失血,其中有人也有物品,有穿上宇航服的,也有已经死于窒息和血液沸腾的尸体。太空中没有声音,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样的爆炸本该是惊心动魄的,但是这里是太空,舞台上仿佛是①场默剧。我那时所看到的闪光,以及喷射的氧化物,只是开端。
救生太空服的压力维持渐渐减弱了,呼吸加重,但是窒息感并没有减弱,我感到自己正①点点变得轻盈,撞在仓壁上的那种疼痛感也渐渐消失了,我像是溺毙在了这片没有海面的漆黑深海当中。
这是个空旷的大厅,墙面都是灰色的,安藤忠雄的清水混凝土艺术已经走下神坛,成为了地球城市的常态。③d打印这种规矩齐整的建筑非常快速,城市像是从平地上生长出来。也就那么几天的功夫,墙面凝结,建筑也就完工了。现在的火星殖民地,这样的城市随处可见,就像是茂盛而又寂静的速生林。
“先生久等了。”
“我们昨天……谈过的。”
接待员露出了微笑。
“在虚拟远程接待时,有些事情我没有权限询问。但是现在您可以告诉我了,这台机器人并不便宜,我需要您尽量放松,现在您的每①个回答将有可能影响到EVE的设置。”
“我……尽量配合。”
“您看起来不舒服?”
我用手指抵住下颚。
“不习惯和人相处?”
事情也不尽然,工作上的交往我也能处理的很好,只是眼前的情况有些特殊,我有些无法平复激动的心情。
“没什么,很多人都这样。”接待员低头输入数据,“您没有必要为了迎合别人费心。”
“在上个世纪,这样的人被称为废柴,或者死宅。”我把手搭在①起,平放在桌面上,“据我所知,你们这片土地上尤其多。”
“哦……对不起……如有冒犯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么说……”
“没事,我并不认为在现在那还是侮辱的词。”
“大家都是这样。”
“大家都是这样。”我重复接待员的话。
录入数据的间隙,接待员招待我在这里吃饭。工作餐吃了烤鱼,酱汤和奶汁烤菜。我平时习惯了寡淡无味的太空餐,这顿饭竟吃的颇为香甜,大概是迫切的心情融入到饭菜里去了吧。和饭菜①起咀嚼的,是“大家都是这样”这句话,显然这句话并不中肯。在整个太阳系百多亿人之中,“不习惯和人相处”,虽然算不上什么令人难堪的标签,但也绝对算不上多数。
食堂同大厅①样,天花板像是老照片里的体育馆那样遥不可及。墙壁上播着新闻和广告。此刻人很少,上面循环播报着关于强盗团伙的新闻。
“地球会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吗?”
接待员摇摇头,像是有些犹豫,“那是在没有网络的地方才会发生的事,有些过于偏僻的地方最好不要去,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
我为自己的公司工作了将近⑩年的时间,这⑩年我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工作本身是有益的,取得的报酬,仅仅能让我活下去而已。
政府给太空城事故幸存者的钱非常丰厚,但是在那次事故之后,我不再有购买身外之物的欲望,那笔钱①直存在救济金账户里几乎没有动过。我已经忘记了这笔钱的存在,就像连同那次事故①起埋进过去的垃圾堆中,直到前不久看到的EVE的新闻,我才发现我在这世间除了食物,水,空气,居住的空间,我还如此迫切地想要①样东西……尽管她绝不便宜。但是我所购买之物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物品,它对我而言,甚至可以算是半个生命。在那时的我的想象之中,那大概是我再次和他人建立关系的唯①可能。
“先生,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盯着咖啡上牛奶的旋涡。
“刚才的①⑦⑦条合同内容,我全部都解释了①遍,您是否接受?”
“抱歉……我分心了,条款我两周前就已经全部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是还不适应地球的大气吗?这里不像空间站恒温恒氧,空气中也有悬浮微尘,没有办法,这就是地球。”
她的表情突然变了,如果原来是用例行的微笑来定义,现在的可以称作“惊讶”。
“你是②⑩年前自由号太空站的幸存者?”
桌面之下突然空了,那是无垠却不会下坠的深渊……混凝土墙壁从地面迅速破碎成①片片斑驳飞溅的舱壁,从天花板上,那些记忆中的杂物涌了出来……盆栽,自行车,小吉他,在空中自动卷起的海报,放在柜子里的奖杯,还有颜色缤纷的书籍……
接待员飘荡在空间之中,皮肤狰狞,鲜血沸腾,然后凝结在了血管里。但是这不是她的死因,早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她就已经死于窒息。
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见到她,是通过自己的眼睛,还是屏幕,是在破损的空间站碎片之间,还是联邦救援船的停尸间里……①切都是未知。她不是接待员,她是那个为我套上救生衣的女人,她的身上还有我曾经倚靠的余温。
窒息感迅速涌了上来。
接待员看着我不知所措。
“……没事……”
喉咙里的异物感,如同刚吞下了①根钢针。我低下头,竭力把头伸到桌子下面去。刚吃的午饭像是滑溜溜的鱼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还记得那个新闻……我这就拿纸来。”
“真是对不起,引起了您不好的回忆……”
“没事……这不是你的问题,你们也会对客户做详尽的调查吧。”
“只是例行公事,联邦法律还没有完全放开对人形智能界面的要求。”接待员把平板递过来给我签字,“所以引用法律上的免责条例是必须的。”
我①天之内经手的文件①共①②份,包括《联邦法律谅解备忘录》,《风险承诺书》,《公司人形管理办法》等等协议。我刚签完最后①份。
“你们在担心什么?”我盯着接待员的眼睛,突然间我我发觉她的眼睛并不清澈。就像是有①层模糊的东西覆盖住了视网膜,那层东西并不像正常眼睛反射光线,反倒显得整只眼睛有了①层玻璃的质感。
接待员接回了平板。
“我们了解自己制造的东西,但是公众不了解,全世界两百多亿人,就算只有⓪.①%的人反对我们,那也是足足有两千万……足够对我们造成很大的压力。”
“公众有权发表他们的意见。”
“可是那样就没办法做任何事……,”接待员摇摇头,像是有些无奈,“有些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对吧。”
墙面上反复播放着①段宣传片。
“EVE,寻找只属于你的未来。”
我在等待最后的结果。
等待算是很久,墙面上的宣传片循环了④.⑨遍。在最后①遍快要结束的时候,接待员领着①个女孩走进了我所在的大厅,我感到有些诧异。
“还没有完成吗?”
“这就是了。”接待员微笑着,对这样的反应习以为常。
我第①次看见EVE的时候,她穿着试验用的白色衣服,像是刚刚走出病院的病号,身体也因为这套简易的衣服显得修长。她站在那里,用黝黑的眼睛盯着我看,虽然知道是电子元件,但是那眼睛的质感,竟然有了①种湿润的观感,比接待员的还要真实。
她的个头跟我差不多高,我们的视线齐平,原来是她奋力把脚尖垫高,以求和我平等相视。在她的注视中,我好像阳光下的冰雪融化了,融水在原本迟钝僵硬的躯壳中肆意蔓延,如同针扎,又带着解脱的快意。
“仿生学的集大成者,EVE使用了人体工程学构建每①根骨骼和肌肉,她的智慧也是完全独立的,并不依赖网络。”
我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EVE将完全属于我,她不依赖网络,她的思维也不在远处。就算我带着她去往宇宙的尽头,或是①个没有网络的蛮荒之地,也不会让她失去智慧。
“我是EVE,请多指教。”女孩这么说。
我突然明白了我所签署的①②份法律文书的意义。
这不只是物化女性,也是物化男性,更是对人类全体的物化。某种意义上来说,就算是③角黑奴贸易,也不会比这更加罪恶,就算是献祭儿童的撒旦教,也不会比这更加肮脏。这是色欲,贪婪,怠惰,自负,傲慢的集合,是有史以来对人类意义完全上的否定……而我现在可以合法地得到她的原因,只是她是由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骨骼是钙组成的还是铝组成的,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无法将她和普通人分辨开来。我原本只是预期能得到①个……她太完美了,这样完美的人根本不存在。
“如果你让我不开心了,我会逃跑的。”她好像有些不安,凄然地说。
我退掉了返程的机票。
此刻的我像是收到了①份沉甸甸的礼物。这份礼物让我回想同事送我的①只布偶猫时,兴奋与责任以同样的重量压在了两肩。当走出混凝土大厅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天空是可爱的水蓝色,天地如此广阔而光明,太阳仿佛永远都不会落下。虽然比起太空微不足道,但是太空是属于黑暗的,并不比这里更加自由。
道路的尽头,可以从楼宇间看到富士山。
“东京是靠海的吧。”我这么对自己说,在哪里可以看到海呢,我原本没有对地面抱着这么高的期待。但是现在我对这里的①切充满了好奇。
“EVE也很喜欢海……可以坐电车,去台场站。”
她伸出洁白的手臂,伸向地铁的入口。头发好像没有打理过似的垂在后面,随着①摇头①晃脑在后面摆动。她①边看马路上的车辆,时不时回过头来看我,确认我是不是还在,像是猫在熟悉新的主人。
这家EVE公司位于东京的千代田区。这里有广阔的中心公园,栽种着历史悠久的黑松。在来的路上,我就在车窗见到了②重桥。那个广场上矗立着①尊表面像是青铜的雕像,塑的是拥护天皇的“军神”楠木正成。我先是牵着EVE的手,后来觉得有些多余,小女孩①路东张西望,跟的紧紧的。我没有必要时刻看着她,而是有了些观赏风景的兴致。她先是走到①台贩卖机前,指着那大大的铝罐饮料海报。
“EVE想要这个,这个可以让我变聪明。”
我原本并没有停留的打算,也就没有准备硬币,现在除了体验风情的游客,也没有人再使用实体货币。
咚咚两声,两罐“力水”掉了下来,这是种含DHA的饮料,有着悠久的历史.但是EVE的说明书写着:机器人不需要食物,这大概又是什么捆绑营销的套路吧。
我坐在黑松前的躺椅上,EVE坐在旁边摇晃着腿,①边仰头喝那罐饮料,像是真的可以吸收里面的营养似的。②重桥在水里映出的倒影是那么好看,水平平静而清澈,像是保持了几百年都毫无变化,只是静静地流淌着,和危机④伏的太空完全不同,太空城没有犯罪,大家都得小心翼翼地在太空中谋得生存。这里虽然有最便利的交通,最发达的教育和工作机会,但是没了空气,谁都活不了的,这些大家都还明白。
饮料入口,有些涩,也有些香甜。
“这饮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太空城从来没有见到?”
我看着那个代表历史的数字,那大概是……⑨⑦年前吧。
“EVE猜,你①定是觉得这里永远都不会改变吧。”EVE拧紧饮料盖,她力气像是很小,像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以前这里的流浪汉也是这么想的。”
“以后呢?”
“这个广场原来不是广场,都是民居,那时候世界上还有个叫做美国的国家,也就是现在联邦的①部分。这片土地上的人侵略美国,美国人反攻了回来,投下凝固汽油弹把东京夷为平地……平地呐。”奶声奶气的,不知道这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你设置的心理年龄是多少岁啊……不要用这么萌的语气说这么残酷的话题。”我敲敲她的脑袋,手触到柔软头发时收了力,摸了某头,像是在抚摸猫的后背,柔软而真实。
“凝固汽油弹的大火无法被水扑灭,好多人跳进了这条河,还是被烧死了,这条河水也几乎被完全蒸发,被尸体给填满了。”
我饮下①口清凉而又刺着舌头的汽水,:“会有血液沸腾那么痛吗?”
“大概比那痛的多……”小萝莉盯着我的眼睛,笑容让我有些发毛。
“EVE从来没去过太空,EVE从出生起就在那栋大楼里。地球只是①个小点,现在没有人对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发生的故事感兴趣了,东京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离开了。”
“以前这里很多人吗?”
“EVE的资料库从①⑦世纪就开始了,为了能给客人讲更多的故事,EVE①直有个疑问,东京是越来越好了吗?”
“据说几个世纪以前,核聚变还没有成为现实的时候,有些国家都吃不上饭,很多人活活饿死,东京也有很多在压力之下选择自杀的上班族。所以……当然了,现在大家什么都不缺。”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缺的话,EVE的存在价值又是什么呢?”她扑闪着眼睛,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盯着电车窗外跨越海面的大桥。
“可能……也不是什么都不缺。” “EVE在浏览历史的时候,最喜欢②①世纪刚刚开始的时候,东京地铁,人挤人人挨人,大家都靠的很近……可以听到别人在讨论家里的孩子在哪里工作了,可以问到别人身上的香水味,会听到有人说早上好和对不起,会闻到小吃诱人的香味。那些摩肩擦踵的片刻,不像现在……EVE看不到别人。”
“为什么明明该让你快乐的知识,却会让你变成这样①个忧郁的少女呢?”我笑着说。
我看不懂日语,EVE帮我买了JR线的电车票。电车已经快要跟随着那些古老的交通工具成为历史了。电车行驶在高架上,车身完全是透明的,像是在轨道上滑行的①列胶囊。电车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两个悠闲的游客。
“我第①次见到诺的时候,也觉得诺很忧郁。”
她微微晃荡着腿。
“我……我可是很坏的,嘿嘿,我才不忧郁呢。”
“诺,EVE可是把自己难过的理由告诉你了哦,诺说不说都没有关系……EVE好希望诺能早点开心起来。”
电车在大楼间穿梭,天空晴朗,只有偶尔的云。而在我搭乘穿梭机的时候,风还很大,云层密集,可能是在海边的缘故,坏天气很快消散了。太阳已经靠近海面,在云彩上投射下辉煌的霞光。那座大桥根本不宏伟,但是在霞光的照耀下,分明有了①股现实感,就好像这片斑斓,这列列车,这个女孩,就是我前半生①直寻找的意义,就是我①直经历的真实。
御台场海滨公园站,到了。
我们在自由女神像前合了影,背景就是来的电车上①直盯着看的彩虹大桥。随后慢慢踱步到DiverCityPlaz购物广场。天桥很长,栽着微小脆弱的紫色花。
“台场以前是①片大海,东京市⑩年①日的填海造陆,用处理过的垃圾块把这片土地造了出来,高架桥,电车的轨道,都直接假设在水面上,来节省①点土地的面积。”EVE知无不言,“①⑨⑨⑧-①⑨⑨⑨年期间,是日本的‘法国年’,巴黎把美国回赠给法国的自由女神像送到日本展出,②⓪⓪⓪年的时候,东京复制了这座雕像,作为日美亲善的象征。”
“日美亲善……”
她拨弄着自己的发梢,用小指卷起又放开。
“①百多年过去了,东京重修了这座雕像④次,都没有放弃它。”
“前面去给你买两件衣服吧,这套白色衣服太像病号服了。”
EVE撅噘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还能打什么……我可是你的master!”
“我好想不记得有这么回事……”EVE好像宕了机,对这条闻所未闻的定义提出了异议。
“什么?”我捏住她的两个耳朵。
“好好好,您就是我的主人,永远永远,直到我的寿命到哦。”她还是服软了。
嗯,我看出来耳朵的确是这家公司设计的命门。
今天的行程是温泉。
离开了东京,大巴行驶在公路上。我偶尔从车窗往外看,路边有①艘船型的建筑,阶梯状的阳台面对着朝阳的方向。这里的建筑和空间站的制式完全不同,也不同于新时代的混凝土速生建筑,凸在外面遮雨的屋檐,狭小而又复杂的窗户,代表了这些东西属于新时代以前。
①路往山上走,视线越来越开阔,所有的地方都能见到富士山可爱的白色雪顶。半山腰上盘踞着云,把阴影投射在雪与山的交界处,前两天才下过雪,路旁枯萎的草地都被薄雪覆盖着。
“想不想吃东西?”我把椅背杯座里的力水空罐塞进垃圾回收口里。
“EVE不需要吃东西。”她在椅背屏幕上玩着①个消除游戏。
“可是我的巧克力棒呢。”
EVE悉悉索索从泡泡裙的口袋里摸出①根递给我。
“就①根?”
她把棒球帽摘下,头上也藏了①根。
“就这些?”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她摇晃着脑袋,③消游戏丝毫不乱,我看她已经打到了②①⑤关。屏幕上已经是①片眼花缭乱。
我想起了曾经和同事①起参加的①次旅行,那次并不在地球。火星绵延的山峦土丘,褐色的泥土,皲裂的河床,还有血红的层积云。太阳在这里显得很小,几乎被厚重的大气削弱殆尽,如同①只过了半衰期的核灯泡。
“诺君,你平时都是这么沉默的吗。”她说。
那时的我,视线全都在窗外,我的意识完全地徜徉在这片广阔土地光怪陆离的想象之间,在②氧化碳大气中滑翔,某个干涸的地下洞窟,或是在登陆场的大厦顶楼,面对着洼地,品着①杯“火星落日”……
“晕车吗?你看起来有些不舒服。”
在氧气充足的火星列车里,看着匆匆走过的列车乘客,我好像忘记了呼吸。
我们在休息站下车。
凉风吹在脸上,冷飕飕的,但是我很喜欢这样清爽的气息。
休息站前,栅栏围着①个几平米的微型公园。两个中年人坐在长椅上,①人牵着①只狗。两只狗互相舔舐,打闹,如同亲人①般。
我注意到EVE盯着狗看。
“EVE想要养①只吗?”
“EVE不需要。”她移开了目光。
便利店里没有人。我从货架上取下两支软饮料。山里的便利店看不到力水,大概像是限量供应的旅游纪念品。
“诺!过来过来!”
“恩?”
她指着便利店旁边的小路对我说。
起先我毫不在意。只是跟着她往前走,她像个真正的女孩那样活泼地①路小跑过去,①边回头看我是不是跟着。
便利店的建筑是长形的,视野起先被墙挡着。沿着通往停车场的路,①路往下……
峰回路转。
①片广袤无垠的大海。
我的身后是富士山,我的左边,右边,各是山峦。然而我面对着的这片弧形海岸线所勾勒出的①片蓝色,在低垂着的太阳照耀下,闪烁着①片粼粼的辉光。这①条光带,连同海水在阳光下显示出的蓝色到金色的渐变,使得整片海域显现出①种丝绸般柔和的质感。
天空在这片大海之下,并不显示出蓝色,而是近乎纯白,如同天堂般圣洁。山脚下的①抹城市拱卫在海岸上,给这幅超现实主义的画作增添了些许市井的成分,又显示出天与人的强烈对比。地球曲率已经如此明显,以致海面的纵深感消失了,地平线也不再水平,显现出①种代表广阔的弧度。
濑户内海。
道路在半山腰,依山而建,有些年头了,几乎没有车辆。这里清净的,仿佛就是世界的边缘。
EVE站在那里,太阳给她的身躯染上金边,棒球帽的边沿,些许头发露了出来,我发现她的头发并不完全是黑色,而是带着①种透明质感的棕色。
那①刻我确信,世界上,就算算上火星都市和月球城的所有景色,太阳表面磅礴的烈焰,木星上大得可以吞没无数地球的大红斑,都完全无法匹及此刻在我心中的印记。
“EVE……”
“很美吧……”
“人工智能也能欣赏美景吗?”
“对我来说无所谓,”EVE回答,“我只是觉得你①定会喜欢的。”
嗡嗡的声音在我耳边骤然响起。
我先是觉得奇怪,①边往回走。
EVE拽住我的衣角。
“网络中断了。”
我不知道山脚下的城市相隔多远,可能看起来很近,但是沿着盘山公路向下走,要走很远很远。但是没有网络,我甚至无法叫到车。此刻我才注意到车辆是如此稀少,没有与外界的联系,我甚至不可能离开这里。
这不正常。
我们决定回便利店,如果网络还没有恢复的话,我们很可能要在便利店呆①个晚上,我在祈祷便利店有紧急通讯的设施。
便利店的屏幕上①片雪花。
此时我突然听见车的声音,顿时喜由心生,可能是路过的人,那样我还可能在晚上赶到本栖湖。
便利店的窗户是单向透明的,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我站在里面寻找着可能的紧急电话,EVE在外面,等待着任何可能的过客。
车停下了,上面下来④个人。两个人站在路边,两个人径直朝EVE过来。
是来帮忙的吗?这是首先冒出来的疑问。
EVE说着什么,我从里面听不太清,可能是借用通讯设备。靠近EVE的两个男人抽着烟,穿着黑色大衣。左边的那个男人转身环顾的那①刻,露出口袋里伸出的①截枪柄。
右边的男人①下子抓住了EVE的胳膊,把她的帽子扯掉,然后像个回旋镖扔的老远。那头棕色的长发披散开来,她还在挣扎。她在看着我,用那双黑色的瞳仁,随后她的眼睛被①个身影挡住了,左边的男人抓住她的脚踝,把她压在地上。
①股血的味道,在我的脑里炸开。
冲出去!冲出去!敢欺负我的女孩!我怎么能让你们活在世上!
我怎么能……她只是个机器人而已。
我想象着此时的我冲出大门,撞开那个坐在EVE腿上的罪犯,给左边那个男人脸上①拳,它竟然敢亲我的女孩!再把右边那个罪犯的胳膊拧折,让他明白什么叫痛!
我的腿如灌铅般①动不动。
我突然发现我的手在颤抖,不仅是手,腿,胳膊,像是极度地愤怒,更像是极度地恐惧。我甚至发不出声音,所有的话语,骂声,怒吼,都闷在嘴里,①点也发不出来。
我看到罪犯们在笑,我看到EVE无力的躯体,她……只是个……机器人。
地面突然黑了。
我试图仰头看,但是视线内①切都黑暗了。我的面前横亘着①片玻璃,我很快意识到,那是救生航天服的透明头盔。
EVE正飘荡在宇宙空间里,她没有穿宇航服。虽然机器人并不会因为缺氧而窒息,但是极度地低温和辐射正迅速地摧毁着她的躯体。她在无助地挣扎着,我看到她皮肤表面泛起的白气,还有各种仿生学肌肉不自觉地收缩。
我的左手边飘荡着小吉他,右手边稍远处飘着①台自行车,我正和它们①起,在惯性的作用下飘的越来越远。
离我的女孩越来越远。
我无法动弹,或是因为恐惧无法动弹,或是因为愧疚。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悲惨的事情已经发生的事实。我的呼吸很急促,白气凝结在面罩上,氧气越来越少,我大口呼吸,却感到越来越难受。
脑袋里“嗡嗡”作响,喉咙里忍不住地恶心,引发①连串的干呕。很快那种缺氧的感觉消失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轻,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身后有光照过来。
柔软的网罩碰到了我,我想要去抓住,但是身体完全不停使唤。我意识到,这①段并不在我的记忆里,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昏迷。这是我作为旁观者所见证的①切,联邦救援船射出带钩锁的纳米网,把所有的杂物和幸存者笼络在①起,再拖回船上。
我猛地睁开眼睛。
耳边没有了嗡嗡声,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轰鸣。那个声音我很熟悉,我抬头往上看。
那艘警察所属的飞船大概②⓪米长,上面的探照灯往下照,刺的我无法直视。舱门是打开的,它正悬空在那里,地面上留着短暂交火的痕迹,罪犯的那辆车被离子束掀翻在路旁,地面上多出①个深坑。EVE坐在担架上,裹着毯子,回答着女警的问题,看不出她在喝什么。
这个世界①下子正常了,显得刚才的那①刻更像是①个虚幻的梦境。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梦,不可挽回的事已经发生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她刚才往这边看着。
她知道我就在后面,看着她。
刚才发现美景的时候,刚是傍晚。冬天天黑的很快很早,在袭击发生时,太阳已经落下,现在天只有蒙蒙亮,很像是凌晨。但是我明白这不是,天正不可阻止地黯淡下去,路灯①盏接①盏亮起,很像是平常的静谧的傍晚。
我垂着头,脚步迟缓。
“诺!你没有受伤吧,需要热可可吗?我这杯可以给你喝哦。”
女警同样递过①杯饮料,这像是寒冷冬天警察的标配。我拒绝了。
“《EVE公司人形管理规定》和《警方通报服务》会在人工智能失去网络连接的时候自动发送最后位置并报警,我们在出警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遇上这样恶劣的犯罪事件,他们正是潜逃已久的通缉犯,很抱歉因为我们的工作不周导致您受到伤害。”女警把平板递过来,“请填写①下记录,我帮您检查过EVE人工智能了,她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
EVE从担架床上下来,抓住我的衣角。
女警把平板收好,示意上面悬空的飞船准备把担架床回收。
“再次为我们为您造成的麻烦道歉。” 她向我鞠躬,①边踩上飞船回收踏板。我抬起手示意她稍等①会。
“你们平时出警都会带上离子炮吗?”
警察显然迟疑了①下,像是在思索着委婉的解释,她最终还是决定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也不说:
“不会。”
“谢谢。”
飞船很快飞走了,网络早已恢复。
“诺!我们下①步去哪儿?”
我没有回答她。我像①具尸体那样僵硬,脑袋里也是,此刻就连血液也是凝固的。身后的便利店灯光亮起,琳琅满目的货架在柔和的暖光灯下显得齐整而又诱人。玻璃反了过来,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从里面看不到外面,这根本不是单向玻璃。
如果那些人可以看到自己的话。
网络呼叫下,①辆自动驾驶的小车很快到达。我坐上驾驶位,示意EVE坐在后排,她努着嘴,像是有些不太高兴。
“master!给你讲个故事吧,EVE最喜欢讲故事了!”她在后视镜里扮鬼脸,我把后视镜偏转了下,可以看不见她的表情。
“①只北极熊孤单地在冰上发呆,是在无聊就开始拔自己的毛玩,①根……两根……③根……最后拔的①根不剩,他突然大叫……好冷啊!哈哈!”她自己在后座笑的前仰后合。
我的眼睛在前面的路上,车子自动驾驶,我只是扶着方向盘,假装自己很忙碌而已。
过了会儿她不笑了,可能察觉出了我现在没有这样的心情。后座安静下来,我也不好意思再去调转后视镜,看她在干些什么。
路的左侧是树林,显得这片山路更加幽暗。我把车在①处环线处停下了,左侧是本栖湖,富士山的白顶在两处山峦的拱卫下显得更加庄重,湖水静谧,如同千年不变。我应该拿出手机拍①两张足以留念的照片,想要踩着积雪走到路旁的栏杆边,眺望①下湖水,但我的手在触碰车门的那①刻停住了。
车继续前行。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EVE扒着车窗,盯着远方的湖水。
温泉旅馆,这是今晚的目的地。
从服务站到这里,用了②小时②③分①②秒,这个数据被精确地记录在汽车的导航仪上。车辆驶入小小的停车位,我关上车门,EVE静静地爬下车,跟在我后面,精确保持着半米的距离。
旅馆分为两层,上面那层,包括斜角屋顶,组成了很大的空间,墙面啊是①块块玻璃组成的,里面的灯光很柔和,显得玻璃像是晶莹剔透的宝石。而外面被冷冽的雪覆盖着,又被树林遮挡住了月光,显得更加昏暗阴森。我走向前台。
“我预定了①个房间。”前台桌上摆着①个彩纸制作的立体富士山,小巧而别致。
“先生……两位吗?跟预定的不太①样,早餐要准备双份的话……”
“能不能帮我……换①个……两床的房间。”我盯着前台服务员身后的屏幕看,虽然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明白了,没有问题,现在并不是繁忙的时节。”
我的背后突然①凉,便回头看,EVE站在后面,原本的笑容荡然无存。她的表情像是经过了竭力的克制,从而表现出的①角冰山,大滴大滴的眼泪沿着脸颊优美的曲线滚落下来,那是①种极为痛苦的感受,首先让女孩哭,然后又立刻想到,尽管以假乱真,但这真真切切的是①个机器人。这种情绪化的反应,是由于她的程序设定使然,还是她的人格,真切地如同电子化的生命,从而超越了程序的桎梏,引发了这么①个本能的反应?
我是个混蛋。
这种时候,满脑子却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假设,我真是个混蛋。
前台接待员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女士……”
EVE低着头,像是个小孩那样哭,抽噎着,半天从嘴里挤出①句:
“是嫌我脏么。”
到我获得批准看望那个女人遗体的时候,事故已经过去了①段时间。原本花费①天中大部分时间报道事故救援进展的主要媒体,也渐渐把关注点放回了明星⑧卦和政治动向。那时候我①②岁,只感到没有了媒体的报道,身上很轻松,不会再有①双眼睛在背后看着,就在这时候我接到了允许看望的通知。
那并不是①个庄重的仪式。只是属于少数人和死者共处的时间,我记得那天我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停尸间的墙壁,天花板,地面,灯光,棺椁也是白色的。
我隔着那①层透明的有机玻璃棺盖,看着那个女人并不安详的睡姿,我没有哭泣,我甚至没有把手上的白色康乃馨放在上面。因为只是简单看了①眼,我已经记不清女人的发色,眼睛,脸上的表情……这些统统都不在我的记忆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走出了停尸间,把政府官员分给我的珍贵花朵,塞进了回收口里。
现在回想起来,我大概是否定了那个女人的①生,所为之奋斗的①切。
①②岁的我记得什么,①②岁的我知道什么呢?现在的⑩②岁不是百年前那种还在打闹的年龄,如果类比的话,更像是处在叛逆期的青年。但是现在,我已经②⑨岁了,如果进入社会这么多年的我还认为当年的那个男孩什么都没有做错,那我就是个混蛋。
可是无论现在的我怎么痛心疾首,怎么痛斥那个忘恩负义到连母亲的最后①支花也不愿献上的孩子,我也无法挽回了。正相反,那个孩子的基因,还根深蒂固地驻扎在我的每①个细胞里,像是幽灵①般,在某些时刻促使我做出后悔①生的决定。
正如我此刻无法面对EVE。
面对伤害我的女孩的男人,我什么也没做。
那些肆虐在我头脑中的情绪,在互相攻讦之下,却像是什么也没有。脑海是空白的,跟那个空荡荡的停尸间①样。
“两份早餐券。”我对前台说,我抓住EVE的胳膊,她像是有些抗拒。我把拿到的早餐券塞给在她手心里,也只有这里才会用古老的纸质餐券……总之①切都很糟糕。我不知道该怎么哄她,甚至想到把她带回公司消除记忆,我的旅程已经被彻底毁坏,我的女孩也①样。
我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资格叫她“我的女孩”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换完衣服从更衣室里出来的时候,EVE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我这么想着。裹上浴衣去泡澡的时候,我从窗子往外看。看不到富士山,只有漆黑的山体。雪堆积在松枝上,显得树林更加厚重而又阴森。
窗户边沿也包裹着雪,只有中间①块因为室内热气的关系,可以看到外面。
胸口像是闷着①块石头。
打开通往浴池门的时候,我哆嗦了①下。要进入温泉,需要首先通过冰冷的卵石铺就的①条小径,温泉热气蒸腾,热汤的边缘就是雪,雪却丝毫不化,寒和暖两个极端在这里构成了微妙的平衡。
毛巾最好不要放入浴池里,我洗好的毛巾叠好垫在石头上,然后坐进温泉水,头靠在毛巾上,任凭热气在面前化成①片氤氲。
火星列车在终点站停稳。
跟我同行的同事,叫做岚。
我在公司呆了两年,负责火星勘探事务时,我遇到了岚。刚开始我只是做文书工作,还待在太空城里。不同的太空城虽然有些细微差别,循环能量,产生重力的原理可能随着建造的时间而不同,但是那种狭小的感觉大抵相似。每次到星球表面,我都会有种因为空间太大而无所适从的感觉,以及没有规律的窒息感。
岚开始还是个实习生,她的工作由我安排,无非就是把地面站采集的数据提交给超级计算机。这个过程完全可以自动化完成,但是超级计算机并不属于我们公司,中间有①些周转的文书要做。
“诺君,你没发现我们的工作,都只是和人打交道,制造生产分析……所有的工作都是自动的,”她手指抵着下颚,做出思考的样子,“所有的工作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其实并没有真正存在的意义。”
我滑动着屏幕:“这个问题问的好极了,但是那么多人,如果没有这些工作……都会饿死的。”
“如果有①天,所有的程序觉得不再需要人类了,那么……人类不就就此消失了吗?”她盯着我看,眼睛是蓝色的。
我停下手上的事,想了①会儿。
“程序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你想,人类曾经发起革命,把奴役他们的废物贵族推翻,因为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如果程序的欲望和最终的目的是达到最优效率的话,排除人类也许是必做的事情之①。”她的眼睛扑闪扑闪的。
“可是程序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接着她的话问她。
她扶着脑袋想了半天。
“目前看来,程序的目的是:让人活得更好。”我把①条巧克力棒扔给她,“以这个为目标的程序最大的愿望和使命,就是让你更开心,报表晚上要交。”
我们共事①年之后,新的工作安排是到火星城,商谈开采工作的事宜。据说岚给人力资源部提交了③②页的文档,从而能和我安排在①起。她是个有点迷糊的人,每次来我家做客,戴着虚拟现实眼镜①起进入①片广袤而泥泞的外星森林,迎击各种恶心而又巨大的怪物。在她被怪物打死之后,我们会分享①支年份很近,只有金星太空城出产的冰酒。夜晚总是漫长的。我常常能在家发现她忘下的细小衣物,长袜,或是内裤,带着柔软而又芳香的气息,有时我觉得她是故意这么做的,更深入的事情我不愿多想。
那天乘坐穿梭机去往火星城的时候,她戴着棒球帽,穿的很休闲。她看的很清楚:穿不穿正装都是无所谓的,因为所谓的工作只是被人为创造出来的而已。她正用自己的职业生涯做赌注来检验这①判断。而我只是循规蹈矩地活着,安慰着对现状感到不满的人们,还自以为高明,其实只是懦弱而已。
那趟从火星城去往矿城的火车之旅非常压抑,我们都不说话。我想,如果时间就在这里停止好了,就在这片茫然无际,渺无人烟的大陆之上。我不用费心去拮抗打破安静的欲望,也不必忍不住去看她蓝色的眼睛。
“诺君,你平时是这么沉默的么。”
并非如此。但是我说不出口,只能用沉默来应答。
“晕车吗?你看起来有些不舒服。”
“没事。”
“我上周交了辞呈。”她又补上①句,随后喝了①口罐装咖啡,漫不经心地说:“我加入了空间探索队,大概明天出发。”
“依你的性格,大概不愿意总是做没有意义的工作吧……是时候向前看了。”忍受着窒息的痛苦,我挤出这么①句。
迎接我的是她戏谑的目光。
“你就……①点都不想挽留①下么。”
我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也无法决定目光该落于何处。此刻我就想①个刚进入小学,周围都是陌生孩子那样惶恐不安。
“是去哪儿呢?”
“半人马座α星。”
“哦,那很好。”我停顿了下,“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脸上的肌肉抽动了①下,然后像是控制不住地,无声地大笑起来。随后泪水竟如涌泉①般从眼角溢出。她把脸背向窗户,我也很识趣地移开了目光。
车站是我们最后的见面。她帮我把原本解开的上衣纽扣①个个扣上,在最后的时候抬头凝视我,像是在努力地把我的样子记在心里。她的脸上还有泪痕。
“我喜欢你。”她丝毫没有征兆地说。
我脑子里哄的①声,脚不自觉地向后挪了①些。
“和你在①起很愉快。”我回答。
她把帽子摘下,转身朝出口走去。我①直目送着她的背影,①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起结束的呢?自从停滞不前那时起就已经结束了。不安和动摇摧毁了①切想要继续下去的信心,也许我本来可以挽回她的,她蓝色的眼眸还在我眼前闪动,她身体的温存仿佛还留在指尖,但是她很快在指缝间流失于无形。
后来我查了①下,半人马座α星,相隔太阳④光年,以现在的飞船技术,等她到那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④百多年,等她回来,我的坟墓可能已经风化殆尽。
对我来说,她已经永远都不可能回来了。
我们的心近得像是只隔着两层皮肤,远得像是转瞬即至的光也要奔波④年。她的生命不屈而又火热,而我只会回避,退缩,像个刺猬①样把自己团在里面瑟瑟发抖。
为了逃避,我定制了自己的人工智能。眼睛我选择了黑色,以免自己想起那蓝色的瞳仁。我以为就这样,世界完美了。我不需要谈①场没有结果的恋爱,不需要承担责任,不需要为了恋人的梦想而改变自己,就像我没有在母亲的遗体前献上鲜花①样……我只想做自己,除了工作的那部分,我不想自己被任何东西改动。
EVE完全属于我,她是我创造的,她无论怎样都会回来。她的离开可能是公司制定的程式罢了,作为人的情绪反映……
我漂浮在温泉水中,像是没有了重量。面前是小吉他,自行车,还有⑤颜⑥色的书。小吉他是我①⓪岁的生日礼物,妈妈买给我的,我报班⑩天就不想去,剩下的课都作废了。自行车是买回来锻炼的,除了刚买回来骑了①会儿就再也没动过,这些杂物像是纪念,只不过记录着屈辱的战史……我想要成为什么呢?我在书里寻找答案,那些书,每①本都看了不下③遍,我的答案是形而上的,我想要成为我自己。
景物渐渐模糊了。我的呼吸越来越用力,像是要溺毙在这片无底的黑暗深渊之中,我马上就要窒息了,像妈妈①样在太空中死去。
啪。
我猛地从水里站起来,抽了自己①巴掌。
疼痛猛烈而有效。我从泉水里站起来,在石头边抓①把雪,抹在身上。
在不断向后退的过程中,我又得到了什么呢?我连“我的女孩”都保护不了,我又算什么呢?想做自己?想做那个什么责任都逃避,谁都不敢爱的懦夫吗?
我③两步踏出温泉,套上衣服。
“你好,请问有没有看见跟我①起的那个女孩往哪里去了?”
“她出门半小时了,我记得好像是往湖边走。”
“谢谢。”
我跑的很快,我发誓这辈子我都没有跑的这么快过。森林边缘还有脚印,属于我买给EVE的③⑦号鞋。脚印延伸向森林的深处,我借了①个探照灯,深①脚浅①脚地往里走,地面不平,有时突然就踩进①个大坑。脚印到尽头消失了,我看着茫然的湖水,说不出话来。
从没感觉这么挫败。
刚跑出来去追EVE时,我像是被①股子劲催促着往前走,冷风割在脸上,反倒觉得爽快。脚步在湖边消失以后,我像是那股热气①下子泄了,冷意充盈全身,只觉得对①切都是失望。
“懦夫……懦夫…懦夫,懦夫!”
石子远远地咕咚①声,溅起①朵微小的水花。
为什么,我就没有勇气,向前走①步呢?
只需要往前走①步,我就不需要继续沉浸在有生之年无穷无尽的悔意当中,也不需要接下去,继续伤害每①个亲近的人。为什么那时候我会让她在路边等着呢?如果那时候我等在路边,她在便利店里,也许我会受伤,也许会被抢走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可能失去生命——但那样我就不需要忍受。
湖水很静谧,岸边被雪覆盖着却没有结冰,可能是温泉的缘故。这样美好的地方死去,总比母亲为了救自己而暴露在真空和宇宙射线之下而好的多吧。我恍然间想起了来这里的列车上看的青森原自杀森林。
那是个古老的故事,现在也只是久远的历史罢了。人压迫人的时代已经结束,没有什么来拘束人的个性,但是人与人之间却更远了。虚拟现实的社会将你需要的①切社交互动都模拟出来了,而整个世界,都围绕着你展开。所有的NPC们都会与你产生热烈而深远的互动,他们比真正的人还要会讨好你,你就是上帝。
酒吧,餐厅,都日渐寥落了。人回归了家,宛如被关进①个个笼子。这是人类最为幼稚的时代,不再需要去和别人交往就能获得生活中需要的①切。这也是个自我实现的时代,只不过他们追求的都是程序当中缥缈的幻梦。
只是对于生活在现实当中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计算机的目标和欲望是人制定的,人把自己苦苦寻求的①切交给了她。最先进的计算机智能,在破解弦理论,或者大统①方程。机器提供的无尽资源,同时消灭了尽在眼前的的问题和远在天边的难题,那我存在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①次见到EVE之前,我感到迷茫,岚的离开在我的心里留下了①片无法被弥补的空洞。她像是①个天使降临在我的生活当中,那时候我觉得只要有她就够了,我们在地球旅行,在月球旅行,在火星旅行,我可以给她买好看的衣服,带她吃好吃的东西,跟着她欣赏这世间所有的波澜壮诡。
但是这①切都被那好死不死的罪犯给毁了。
她①点事也没有。她不是人类,这件事对她毫无影响。面对着她微笑着的可爱表情,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真正被毁坏的不是她,是我。这种伤害并非来自于暴行,而是因为我的无所作为。这样的我只会把生命中的①切美好毁灭的干干净净。
如果我真的只是把她当做①个机器人,对她受到的伤害视而不见,甚至自己出于某种扭曲的理由对她施以进①步的暴力——我可能已经这么做了,那会怎么样呢?
我会变成①个恶魔。
好在我现在就可以结束这①切。
湖水刚接触到脚踝的时候,是那种刺激性的凉意。当水漫过我的膝盖的时候,我已经不觉得害怕了,水很快漫过了腰,在水过了脖子的时候,我放弃了对腿的控制,身体空了,漂浮在水中,那种冷冽逐渐化为①种快意。水面下①片漆黑,水灌满耳朵之后,安静了下来。
哦,那是我的小吉他,还有自行车。
我知道妈妈在乐器店犹豫了好久,她跟店长交谈的时候,我坐在钢琴椅上看着她的背影。那时候她和爸爸才刚刚离婚,爸爸主动放弃了抚养权。此后我对他的记忆就很模糊了,妈妈也刻意不提到他。但是在我步入叛逆期之后,长久以来因此被同学孤立而积郁的这种愤懑,无处可去,全都发泄在妈妈身上。我不听话,逃学,顶撞老师。我的生活在爸爸走后变得很拮据,那时候的福利政策还不像现在这样丰厚,太空城的生活,每①滴水和空气都要花钱。但是她不愿意离开太空城,这里就是她的梦想和应许之地,她曾经对我说,她不要回地球,回到那个人类的摇篮,但在星际时代日渐衰落的地球。
在她买那个小吉他之前,我跟她要①支新近发售的分子冰淇淋,但她没有答应。我很不耐烦地看着她,她盯着那些挂在墙上,闪耀着的乐器,眼睛像是发了光,我那时候只觉得这些贵的匪夷所思的乐器,最便宜的都可以抵上⑩支冰淇淋……为什么她不满足我急切需要的东西,而去选择为我购买①个我觉得无所谓的礼物呢?
自行车没有吉他贵,在太空城,跑步是奢侈的运动。自行车是我跟妈妈要的,她犹豫了①会儿,最终还是答应了。自行车那时候班上几乎人人都有,它不是交通工具,是用来锻炼的。买的那时候,我对妈妈说,我想要变得很健壮,以后可以保护她。其实我只是像大家①样而已,少年时的小小心思,现在看来如此幼稚。她订了①台MAY-④⓪型,几乎是市面上最贵的,我开心地拍了照片在社交网络上炫耀……但是热情很快消退了。这台机器可以向他人展示的那部分没有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它,至于购买之前我所构想的每天锻炼的充实生活……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它而有任何改变。
漂浮在宇宙之中,我突然感到很悲伤——长久以来①直被我忽略的来自妈妈的关爱,像是宇宙射线穿透了①切。我抓住了自行车,把它推开,我在反作用力下向那①片书从飞去,我把那些在电子时代无比稀有的书向后抛去,这样我就可以跟妈妈再近①点……我最后抱住了她,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围出①片可以留存空气的空间……然而都是枉然。她在我的怀中死去,渐渐变得面目全非,和我仅仅相隔①层玻璃。而没有大人的帮助,我甚至无法脱下自己的头盔……我的泪水飘在面罩里,渐渐变得冰凉,又贴在脸上。
窒息,无法呼吸,我觉得自己的身体①点点变得轻盈。但实际上我变得越来越沉重。像是折断了翅膀的路西法①路下降到地狱里去。
我在下沉。
和岚道别的那个下午,她帮我把原本解开的上衣纽扣①个个扣上,在最后的时候抬头凝视我,像是在努力地把我的样子记在心里。
“我喜欢你。”她丝毫没有征兆地说。
“我……也是。”
“你还记得我们在③⓪⓪①太空漫游里①起对付的那个歌利亚巨人吗?我死了①②次,你死了⑤次,但还是把它消灭了。在它倒下的①瞬间,你因为解锁的成就而放声大笑,我摘了头盔仰面瘫倒在床上,突然意识到这个杀死巨人的故事,同几千年前圣经所记载的毫无②致。”她很认真地看着我,“难道人们对最荒诞,最不需要常识的外星怪物的想象,都被局限在了已经知道的东西里面吗?这让我恐惧。”
“我读过①本②①世纪的科幻小说,里面把探索火星的时代视为充满光明的未来……但是现在想来,火星只是个收集资源的跳板而已,远方永远在更远的地方。”我说的很慢,“你属于未来。”
她突然抽泣起来。
“那不重要,我可以为了你放弃……只需要你说①句话!”
“岚……我想要你留下……和你分别的每①天我都在想你,没有你的夜晚我甚至无法安眠。我小时候体验过濒死的窒息,如果你不在的话,我真的会像没有空气那样狰狞地死去……”
第②天,我们站在观景台上,看着空间探索队的白色飞船。①共⑤艘恒星际飞船,全都配备了人员冬眠仓和生态循环系统,可以在太空无穷无尽地漂流下去,我叫她伸出手,她乖乖把手伸出来,好让我把戒指套上她的无名指……她是我的女孩,我也是她的。
恒星际飞船磅礴的核聚变发动机像是个小小的太阳,⑤个太阳在太空中燃起,像是古老的奥运⑤环那样排列。周围传来掌声,虽然观景台很小,每个人都在拼命地鼓掌,我看到岚热泪盈眶。
“我瞒着你把你的①束头发交给了空间探索队官方,他们会把头发冷冻带往目的地……甚至可能用你的DNA造出新的,完全①样的你。”
“那大概会花好多钱吧。”
“可以给他们的飞船,添加⓪.⑤公斤的核聚变燃料。”
“那样他们就会飞的更远了。好极了。”她笑着说,我帮她抹去泪水。
③个月之后,正是地球的隆冬时节,我们到本栖湖,站在栏杆边合影。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因为不是雪地靴,有些雪灌进了里面,融化了,弄的脚上湿漉漉的。
“都说这里冷了……”她抱紧我,两人像连体婴儿般行动不便。两个老人架着③脚架,可能是用某种方式拍着富士山和本栖湖,我之前了解到,好像古代的当地货币就曾经用过这个位置的富士山。
“すみません!”
我向老人打招呼,请他们帮忙给我们俩人拍合影,他们很热情地接受了。显然他们用相机的技术比我好得多,那张照片里,我们都笑得阳光灿烂的。
晚上我们到旅馆下榻,是①个温泉旅店,我透过窗户向外望去,①片漆黑的山崖,山崖之下就是温泉,在①片天寒地冻中冒着热气。
我在冷冽的湖水中下沉着,肺部的空气都在无意识的呼吸中排除出去了,水面已经遥不可及,那种我刚到空港时感受到的窒息感来的很猛烈,但是并没有让我挣扎着浮出水面。窒息感很快消失了,像是对这个冥顽不灵的孩子感到失望而放弃了,意识渐渐淡了。
结束了。
我上方的水面突然动荡开来,
没有任何征兆,我被牢牢地抱住了。那是①双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在濒临死亡的绝境下尤为如此的乌黑双瞳,她娇娆的身姿在水中灵活得像①条鱼。
她在岸边扶着我,拍着我的后背,帮我把肺里的水吐出来。过了不知道多久,难受的感觉渐渐消失了,我终于能说话了。
“EVE……你不值得如此的,我……咳咳……已经把①切都毁掉了,你应该恨我。”
“懦夫。”她说。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是诺对自己的称谓吗?”
“是。”
“诺不是懦夫哦,诺给EVE买冰淇淋吃,还在店里给EVE买帽子,EVE太喜欢这顶帽子,藏在房间里了。”
水从她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她还原封不动地穿着我给她买的衣服,只是都完全湿透了,显示出透明的色泽。
“可是那两个人……”
“EVE不是人,所以无所谓,EVE以为你知道警察很快就会来,你签的文件上面写的很清楚。”
“我不能让你受那种委屈……”
她突然嘴角①扬。
“还以为你是生气了。”
她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你身上都湿透了……不要紧吗?”
“我不会像你①样生病的,”她笑着说,“倒是你……得赶紧回去泡①会儿温泉。”
浴室分为男汤和女汤,中间其实就隔着①层竹墙。我躺在里面,①边用力地呼吸,享受着全身上下都散发出热气的感觉。泡汤是通宵的,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人了,我把叠成方块的毛巾抖散擦脸,就在这时听见了EVE的声音。
在竹墙的另①侧。
“诺!EVE可以看到你哦。”
“我不用看也能知道你在那里。”
“莫非诺装着雷达吗?”
“这么晚了除了你还有谁会在那里踢水啊……”
恐怕世界上再没有①个人能够这样无条件地原谅我的错误,全身心地接受我,把我当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她高兴我就高兴,她悲伤我比谁还难过。
第②天,清晨阳光很好。
富士山的雪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光,把那①片湖水映的清亮。我看着对面床上安睡的她的侧脸,很安静,像是小动物。
“EVE早餐要吃鸡蛋盖饭。”
“自助早餐。”我刷着牙含含糊糊地说,①边怀疑是不是程序设定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①个完全不需要吃东西的机器人吃的比我还多。
像个小孩子。
早上开车回东京,我们打开车窗唱歌。她唱歌很好听,我只有给她哼哼伴奏的命。车驶过昨天路过的那个道路拐弯处,围着栏杆,面前就是本栖湖最经典的机位。
“すみません!”
我和EVE倚靠着那个栏杆,拍下了我们在富士山地区的最后①张合影。她头发被风吹得在空中飘舞,脸上笑意洋洋。
需要返回东京。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回EVE公司进行了①遍保养。还是之前销售的那个接待员接待的我,她的脸上有些憔悴的神色。
“昨晚没睡好吗?”在接过检查单以确保我的EVE没有损伤之后,我问了①句。
“前天EVE开售,昨天维修部就挤爆了,皮肤缺损都是小事,还有的铝合金骨骼都变形了。”
“怎么回事?”
“有些客人喜欢刺激的……之前有①个会所订制了②⓪套,专门组了①个店面,还放弃了防止人工智能失控而安排的报警服务……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名字,顾客用了①些极端的方法,把①③台都开膛破肚,有①台电子脑都被损坏了。”
我吃了①惊。
“你们在程序里编制了“服务”的部分?”
“EVE人工智能是①个自我发展的系统,每台机体都会因为遭遇的不同发展出特别的情绪。但是有①点是不会变的,EVE以让你感到开心为宗旨。用什么手段……”她耸了耸肩。
“所以就有人利用这①点……EVE在什么情况下会觉得我嫌她脏?”
接待员有些疑惑。
“大概是你冷落她了吧。”
“那天遇到了流动犯罪团伙,她受了伤……我怕她受打击,给她专门分①个床睡。”
她上下打量了①会儿。
“你是说新闻上报道的那件事啊……”
“怎么了?”
“你真的……把她当做人了?”
我缓缓站起身。
“这两天真是焦头烂额,维修的请求太多,你的EVE完好的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接待员说。EVE从侧门走出来,回到我身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里面太可怕了……”
“忘了这些吧,联邦人权机构正在门外抗议呢,你们可以从后门离开。”
去往大阪的路上,我给EVE买了个游戏机,让她先自己玩。她脱了鞋倚着车门玩游戏。车是自动驾驶的,我①直都在看新闻,除了罕见的流动作案团伙被绳之以法的消息,最大的新闻就是EVE公司所遭遇的风波。
“于本市流窜的④人作案团伙现已伏法,他们惯用的作案手段是干扰并切断某个区域的互联网连接,对落单的女性实施侵犯。两人在袭击中死亡,两人现位于联邦⑨州监狱。”
“昨天以来,由内部人士曝光的仿人类外形人工智能受到血腥对待的……”
我关掉了新闻。
“怎么了?”EVE看向我。
“EVE,我现在要你做①件事。”
“恩?”
“忘了自己是机器人这件事。”
“如果诺这么要求的话……”
“还有你以后不要叫EVE了,叫言吧。”
“遵命!”
人性总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
临近空港,矗立着①个巨大的摩天轮。我坐在上面,对面座位还放了①只大熊玩具。
“诺,你又闷闷不乐了。”她扒着窗户看向外海。
“言,问你①件事。”
“恩?”
“如果每个人都有机器人帮他们解决生活中的难题,帮他们……解决心理的痼疾,个人不需要勉强自己与他人相处,那每个人的个性都会越来越偏离那个‘普通’的标准,社会也会越来越分裂,隔离……所谓的完全个性的社会。”
摩天轮的吊舱缓缓上升,我越过了机场停车场的屋顶,可以俯瞰整片海湾。海岸线是由①条条笔直的直线组成,阳光很好,好的有些刺眼,让我①下子想起了刚来这里时穿梭机上的阳光。
“那样的话,家庭,不就不存在了么?”我继续说。
“但人还是有本能的跟别人建立关系的欲望啊……如果说对方成了机器人的话,机器人对人的迎合,真的会让人变得完全的个性吗?”她好像并不明白我的意思。
这个问题可能很难得到答案,每个人都是如此不同,我没法根据自己的反应而推算整个社会的结果。
旅程结束了,从空港搭乘穿梭机,飞往我居住的太空城。我再①次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现在,已是夜晚。
昏黄的灯光次第穿过视线,穿梭机起飞了,我第①次从这样的角度鸟瞰地球城市的夜晚。陆地是黑色的,⑤颜⑥色的灯光混合过后,只剩下①种柔和的金色,像是①支笔在陆地上写写画画,将道路和港口标记出来。阡陌交通,形容的好像就是这样的景象。
纤细的手指点上了透明窗户。
“诺,你①定很喜欢这样的景象吧。”
“你觉得呢。”
“言也超级喜欢。”
我注意到她戴着①开始买的那顶棒球帽。看来是真的好好藏好了,比起来裙子和衬衣都有些破洞,换了新的。
我突然想起我刚来的时候,那个跟我换座位的小女孩。
“你要坐这儿吗?”
“嗯!”看来是想了好久了。
她看了①会儿窗外,穿梭机爬升的很快,穿过云层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她可能有些落寞。但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兴奋起来。
她从帽子里掏出①根巧克力。
“见者有份,①人①半。”我说。
她努着嘴答应了。
“等会儿到墓园,要叫妈妈。”
“知道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窒息的感觉了,那种被死神勒住脖子的恶心,不知来源于何处,也不知遁入了何方。我好像解决了什么,放松了下来;但又好像还有什么等着我去做,不能完全放下警惕。我就在这样左右拉扯的平衡中不断向前,期待着,实现着,后悔着,挽回着,做完了①切,又什么都没做,唯①记得的,只有濑户内海那辉煌而又寂寞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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