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凭寺》——傅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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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落凭寺

第一回宋大人邛州面师文君园二雄争锋

第二回众人避雨无名寺飞虹留柬盗官凭

第三回大庙会魔音扰民俏小红激战怪僧第四回游古镇幻入仙境金鸡岭镖头赴约

第五回鄢菲訇中国习艺叫天坪镖头失陷

第六回响银铃异人现身小虎子三抓小红

第七回灵智僧收养弃婴峨眉山孤儿奇缘

第八回觑妖怪小童胆寒挫双鸡神功摄众

第九回聚英厅群雄效力小诸葛调兵遣将

第十回入邪途赌输巨款二公子代兄赴任

第十一回施妙计火烧多棚金鸡岭失凭复得

第十二回宋大人路游天台宝藏现两军对垒

第十三回夺宝藏三战两胜云中雁谈笑布兵

第十四回三圣僧力降鲵精小虎子弥劫功成

第十五回有情人终成眷属大结局小寺得名

第一回宋大人邛州面师文君园二雄较技

早春二月，不是江南胜似江南，号称天府之国的川西坝子CD平原已是花团锦簇春意盎然。在川西坝子西部边缘的邛州城中心的文君园内，更是满园春色夺目迷人，真个是：池畔垂柳，雨洗柳芽绿万点，墙角艳桃，霞映桃花红数团，鸟唱雀鸣，归燕觅巢绕梁过，蜂飞蝶舞，彩蝶恋花戏厅前。

此文君园，本是西汉年间邛州巨富卓王孙的私邸花园，流传近二千年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凤求凰的故事便在此发生。岁月流逝白云苍狗，几经损毁几经重建且多易其主，到了大清乾隆年间已是邛州富户王洪臧的产业。

王员外本是湖广填四川那阵入川觅商机的浙江人，天生一副精明的经商头脑，初入川时见到四处皆是一片片的战乱废墟，大量填四川的移民迫切需要遮风挡雨的住房，率先投资房产业。待到大伙看他发了财，一窝峰地挤入房产业时，洞察先机的王洪臧觑准世人在解决基本温饱后会逐步转入享受型生活，便改弦易辙投资酒、茶、丝、瓷，事事先人一步，说不得大堆大堆的银子滚滚而来，十余年功夫便暴发为邛州首富，拥有全城近一半的财富，人称王半城。在邛州生活打拼十数年，王员外深切体验到，邛州这个地方，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山灵水秀四季长青，年年风调雨顺岁岁五谷丰登，乃不可多得的养生和赚钱两相宜的宜居宝地，决心在此扎根繁衍，斥重金购得文君园，举家迁至邛州定居下来。

王半城购园后再斥重金倾力打造，楼台亭榭、曲径回廊、假山荷池无一不备无一不精，虽不及皇宫御园，倒也胜过不少江南名苑。且看座落在假山半腰的抚琴亭（相传是当年司马相如抚琴之处），柱栏全为五百年以上的香樟木打就，不上朱漆原色原味，淡香颐人，蚊蝇绝迹。亭顶由精挑细选根根雷同的麦草疏理盖就，艳阳射映金光闪烁。单这小亭的耗资，便超过数个红柱绿栏琉璃瓦建造的靓亭，尤其显得朴实原始清丽脱俗。

亭不俗，人更不俗。此时亭中正有老少二人，对坐在一方洁白无瑕的汉白玉雕成的棋盘两端，隔着楚河汉界车来马往斗棋品茗。老者年过半百精神矍铄，一袭半旧青布儒衫，国字脸，蚕眉凤目，鼻直口方，三捋长须，气度不凡，顾盼举止间看似慈眉善目，隐然威态逼人。这位便是把邛州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欣欣向荣，万家欢乐，赢得万民称颂的邛州府知府赵泽安赵大人。赵大人治州有方，百姓安居乐业，自然少生事端，落得轻松自在，今天抽得闲暇，借至交挚友王洪臧的文君园款待贵客。贵客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青人，白稠衫上隐隐绣着几朵碗大的牡丹，不是大红大绿，而是用淡金色的丝线单色绣成，显得高贵而不落俗套。甲子脸，眉清目秀玉面朱唇，俊美绝伦气宇超凡，星目中透露出聪慧与坦诚。这一位也不简单，乃是殿试探花郎，钦点雅州知府的宋仁杰宋大人，上任途中奉父命绕道邛州，前来拜偈启蒙恩师，聆领老师为官治州之道。三十年前赵大人年轻好动，孤身一人上峨眉游玩，不慎失脚摔落山崖，折了两腿一手，内腑严重受创动弹不得，独自在山沟里挣命。合该赵泽安命不当绝，正值命悬一线之际，恰被在山中采药的宋仁杰之父峨眉名医宋发奎宋神医发现，急施灵药护住心脉，包扎止血后雇山民抬回自家医馆精心救治。小半年下来，非但治好了所有内创外伤，并且复原如初，外无疤痕内无隐患。疗伤数月日日交心，两人志趣相投欣逢知已，均被对方的人品学识所折服，终成情渝手脚的莫逆之交，两家从此遂为通家之好。宋仁杰兄弟二人五岁启蒙，启蒙恩师就是赵泽安先生，是以今天抚琴亭中的两人关系非浅，既是叔侄又是师生，二人奕棋只是摆摆样子，混个手不闲罢了，主要是赵大人讲宋大人听。

略为客套一番，赵大人望着风华正茂雄心勃勃的得意门生，仿佛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大是心慰，不客气地侃侃而谈：“贤侄胸罗万卷，博古通今，足以愧煞当朝众多现任官员，欠缺者乃是某些施政经验也，恰似初出道的武林新秀，习就满身绝技，未经实战磨练一般。宋世兄要贤侄专程前来询究施政之道，老朽岂敢藏私，彼此皆非外人，官话套话就免了，愚叔如今把一点浅见，一些稍见成效的做法倾囊倒出，与贤侄一起探讨，若能对贤侄将来施政惠民有些许助益，庶不负宋世兄一遍苦心。咱们就直奔主题吧，其实出仕者只要做到四个字就是一员好官，那便是‘忠君爱民’。像我等这类芝麻绿豆的小官，甭指望朝堂面君奏议国是，能够做到忠君爱民便不负为官一任了。足额完成朝庭钱粮赋税，使得国库充足，国库足则圣心安，这便是忠君。爱民一是安民二是富民，有人道不贪不占两袖清风就是好官，有人道明镜高悬秉公断案就是好官，其实那都是为官者的本份。两袖清风是清，明断冤狱是慎，最要紧的还是要勤，真正的好官还须勤思勤为，治民如治家，要如同为自己的子女着想一般为百姓着想，一心一意为百姓谋划康富之路。‘忠君爱民’前提是忠君，其次是爱民，实际操作中首先须落实爱民，民安则国安，民富则国富，百姓富足安康事端便少，治下自然安定和谐，征收粮税亦省心省力，是以落实了爱民忠君就好办多了，官自然也就好当多了。万勿仿效那等为迎合上司而急功近利强征暴敛之辈，害苦一方百姓，落下万古骂名。而今战乱初定民心思安，雅安地方较邛崃偏僻，发展比邛崃落后一步，贤侄可借鉴借鉴这些年邛州发展的某些成功经验。”

“恩师，家父对我兄弟俩自幼耳提面命，仁善诚信为立身之本，克己奉众乃做人之责，男儿立世，理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幸福他人为己任，一名良医毕其一生，惠及千人已是不易，一位好官只需一任便可福泽万民。现大乱初定，万众求安，正是我辈施展抱负为民造福之良机。是以家父命小侄前来敬聆教诲。恩师治邛十载，政绩卓著，邛州百姓，有口皆碑，农工牧猎，百业兴旺，百姓安居乐业，市面稳定繁荣，小侄誓必效学套用为雅州百姓造福。”

“贤侄过誉，邛州的兴盛乃合州官吏与百姓共同努力而致，愚叔岂敢贪功。尽管雅、邛二州毗邻，然气候、水土、物产、人文亦不尽相同，照搬套用恐难达人意。农丰则民安，商旺则民富，贤侄此去，须农、商齐抓，方可安民兴州。兴农较为容易，兴商则要大费心思，关键是觅准商机，具体说来，就是要因地制宜发展本地的特色产业，即为本地特有，它方难以仿效更无法取代的本微利厚的产业。我们邛州有四绝，乃是酒、茶、丝、瓷。邛崃五绵山一带的水质特殊，特别适合酿酒，邛酒甘爽清洌、诸香协调、入口醇怡、回味幽甜，后劲绵足，醉不伤身，是它方酒不能望其项背的。同样的师傅，同样的原料，同样的设备，同样的工艺，别的地方酿出的酒都远逊于邛酒，在酒宴上亮出邛酒，来宾心目中宴席自然而然便会提升一个档次。邛崃的水土气候极其适宜茶树、桑树生长，邛茶誉满西南，尤以花楸贡茶为最，出南门四十里的平落花楸山上，有一遍高达丈余树龄达千年的贡茶林，历代朝庭均派兵常年驻守，每年清明节前摘下的头茶都不得上市买卖，悉数进贡皇室，该茶沏就，端的是闻之清香扑鼻，饮后口齿留香，深得历朝皇族钟爱。便是清明节后采摘的二茶、三茶，亦被达官富贾哄抢殆尽，鲜有上市者。贤侄此刻品茶，可有什么感受？”

“小侄不谙茶道，寻常皆是为解渴而牛饮，今日初尝此茶，方自讷罕何以这等香泽润喉提神醒脑余味悠长，还以为是老师佐以珍奇灵药，正欲探问呢。”

“无他，这便是花楸贡茶，愚叔私自截留了少许，供往来的至交好友尝鲜，便是朝庭大员下来巡视，亦无此等口福。”

“小侄谢恩师厚爱，今日饮过此茶，日后百茶无味如何是好？”

“贤侄说笑了，此茶便是愚叔，一年也难得消受三、五回，不过花楸的二茶、三茶愚叔尚足，虽不及头茶，然相去不远，贤侄要用随时来取便是。方才说的邛州四绝，那第三绝便是邛丝，邛桑养蚕抽出的丝，细长韧透色泽亮洁，是四大名绣之一蜀锦的不二原料。最绝的乃是第四绝邛瓷，不是由柴火、炭火烧制，而是引邛崃特有的地气（天然气）烧制，地气之火可瞬间燃灭，火力大小可随意控制，火力着点亦可随意调节，地气燃烧没有灰烟等杂质，比柴火纯净多了。邛瓷的原料是本地独一无二的白鳝泥，白鳝泥细密如膏滑腻如脂，表里如一挑不出半分杂质，用它做坯再由地气烧制相得益彰，故邛窑生产的瓷器均匀纯净，亮如镜，簿如纸，润如玉，声如磬。邛崃的酒、茶、丝、瓷不单畅销国内，从南丝绸之路辗转运往波斯各国，俱大受青睐，卖到了极高的价钱，波斯的富豪们特地把邛瓷供在家中醒目之处，作为炫耀财富的像征。邛崃除开这四大产业，还有诸如汉代流传下来的平落铸铁业、宋代流传下来的平落造纸业等一些规模较小的，也是各具特色的产业，它们为邛州创造出滚滚财富。这些大作坊大商户每年上交的捐税，完成朝庭的赋税便足足有余。”

正当师生叔侄二人沉迷于授学两佳之际，忽听得抚琴台南侧假山后传来轰然爆吼，原本不在意的喧闹声越来越大。赵大人中断话头站了起来，正听得入神的宋大人不解地问道：“恩师怎么不讲了？那些江湖武人喝酒起哄是寻常事，闹过就没事了，还是继续启迪小侄吧。”

“咱们还是去看看吧。”赵大人对宋大人道：“习武之人大多性子直，既直得可爱又直得可怕，一语投机可以两肋插刀，半言不合可能血溅五步。贤侄在邛崃还要待留一阵子，不争这一时半刻，治州的话题往后尚可探讨，下去看看凑凑热闹也好。尽管人生在世，尤其为官者和经商者，在不同的场合戴着面具做人的时候居多，然而成天端着架子做人也挺累的，能放松时适时放松一下，于身心大有脾益呢。”

两人踱出抚琴亭下得山来，沿着一色鸽蛋大小的圆石铺就的曲径，绕着假山一前一后向荷池漫步而去。

宋大人离家赴任前，宋神医听闻雅州沿途山高林密不甚太平，便亲临CD顺风镖局，会晤至交好友三六拳掌门人李天罡李局主，请他派一位得力镖师沿途护卫爱子赴任。李掌门概然应承，特选二弟子飞叉天王杨良盛带着杨良盛的两个徒弟伍浩、田明前来护卫。

杨良盛是三十六天罡拳创始人李天罡的得意弟子，生得浓眉大眼虎头燕颔，身材魁伟膀阔腰圆，一套三十六天罡拳打得行云流水虎虎生风，寻常三、五十人近不得身。惯使一柄长九尺重达六十斤的铁柄钢头三股叉，叉头带有倒勾专门锁拿对手的兵刃，叉尾铸就一个枪头，可冷不防当抢刺出，舞得性起时周遭方圆数丈之内，恰似有无数钢叉幻成一个箭射不透水泼不进的叉阵，叉头、叉杆、叉尾又频频地向阵外直刺斜挑，横击纵打令人防不胜防。更绝的是随身带有三十六把长仅五寸的小叉，大叉狂舞中，几十个趟子手前胸后背挂着厚木板，上面用笔描上径不盈寸的记号，在离他数丈到十数丈不等的周围，或左右游走，或窜高伏低，猛听得大喝一声，但见他大叉不停身形扭动，三十六把小叉接连飞出，一连串“噗、噗、噗......”连珠炮般响声过后，不管趟子手们如何闪避逃遁，三十六把小叉分毫不爽全部命中靶心，寻常之辈根本看不出他的发叉手法。故而人称飞叉天王。第一次出道保镖出川赴西安，在剑门关力挫横行川东北数十年的巨寇剑门四鬼，由此声名大振，二十余年保镖上百趟从未失过手。

宋大人一行和杨镖头会合后，按宋大人的意思扮成一队商旅，轻车简从望邛州而来，一路上倒也平静，不一日黄昏时分抵达邛州，赵大人早已带人亲出州城东门迎接，见礼寒暄后，直接引至文君园接风下塌。

翌日用罢早饭，二位大人在抚琴亭品茗奕棋，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赵大人为人贤达，视宋大人的随员为佳宾，一早便邀来邛州几个武馆的馆主，在文君园的荷池边陪杨镖头师徒和宋大人的随从们把酒聊天。武人多豪迈，将两张大方桌拼到一起，在宋大人带来的彭师爷的提议下，不分宾主，按年龄长幼排序，团团围坐倒也热闹。首坐上是童颜鹤发，威仪凛然的老英雄八卦拳馆主童明隽、依次是腰背佝楼，个干瘦小的宋大人的管家郑管家、秃顶苍髯瘦削脸，面色红润双颧突出，穿一件蓝布大褂的五行拳馆主钱化圭、脸型尖瘦，鹰鼻隼眼，双臂特长的鹰爪拳馆主柳平罿、坐着有如一座铁塔般的飞叉天王杨良盛、面貌清癯而瘦削，年约三十二、三，穿一身紧身衣衫的燕青拳馆主晏飞虹、面貌白皙，眉目如画，体态轻盈的秀女拳馆主朱赫芝、脸色白净，生相精干的彭师爷。杨镖头的徒弟伍浩、田明、晏馆主的徒弟王飞、钱馆主的徒弟盛永年、还有就是宋大人带来的几个下人在下首杂坐。

上坐的全是阅历丰富，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不一会便混得热络非常，各抒奇闻轶事武林掌故。天南海北侃过去，近在眼前聊回来，话题转到了邛崃百姓有口皆碑的两大福星。文福星便是赵泽安赵大人，把邛州治理得无以言表，武福星则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只知他大号云中雁，武功深不可测轻功来去无踪，连影子都没有人见到过，事迹却是全州妇孺尽知。十年前赵大人任邛依始，豪强恶霸欺男霸女强取豪夺，占山盗寇打家劫舍烧杀抢掠，这等祸害百姓的恶行时有发生。未几武福星云中雁侠踪临邛，为恶之人作恶当晚，定遭奇特的报应，不死人不折财，首恶者是夜眉毛胡子全被刮个精光，至少半年无颜出门见人，同时留柬限时上苦主家悔罪补偿，过时必取违者五阳魁首，柬上落款为一笔勾勒的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雁，久而久之，受惠百姓便尊之为云中雁。开初有几个不信邪的豪强，或仗着自己武功高超，或重金聘请武林高手护院，不管戒备如何森严，防范如何壁垒，作恶当晚，依然是半个人影未见，一阵微风拂面过后便毛发无存，唬得一个个遇着鬼神般伏地求饶，赌咒发誓再不敢为非作歹。有一次城西数十里正西山上的数百强盗抢掠平落镇，官兵赶到时盗贼已经席卷而归，是夜山寨的五个头领的头发、眉毛、胡子全被刮得精光，第二天赶紧派喽罗下山发还所劫财物，而后作鸟兽散溜得一个不剩。只数年间，豪强收敛盗贼绝迹，邛州城乡一遍清平。云中雁也不见了，没人见他是怎样来的，也没有人见他是怎样走的，恰似仙人临凡，为世人消灾却难后飘然回归洞府，然而这位武福星的种种侠行，已然永远铭刻邛崃百姓心中了。

酒席上开始还是一人讲众人听，酒至半酣面红耳热后，便在三、五人一伙小范围内或继续侃谈，或猜拳行令，渐渐混乱，却越发热闹起来。

末位的几个年青人就没有多少可说的了，说着说着扯到了各门的武功上来，偏生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都觉得本门武功第一，自然就出现了争端。加上酒劲上头，把顾忌忘到了九天云外，这不，王飞与田明这两个入师门不久的小家伙争得面红耳赤，声音越来越大，竟然盖过师傅们的摆谈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王飞高声道：“我们师父说‘蛙腿不打人，全靠子午锤’，搏斗中腿一踢起来就只剩另一条腿单脚着地，桩子难以稳定容易被人打倒。脚是用来稳桩的，如非必要一定要保持双脚着地稳扎马步，保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用双手攻防方能战胜对手。”

田明不服地打断王飞，声音也大得压过王飞：“不对，不对，师父常常教导我们‘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人身上力气最大的是脚，攻击距离最远的也是脚，当然手防脚攻才是最有效的，我师父平时就是这样教我们的，师父你说是这样的吧。”小家伙居然搬出师父来。

飞叉天王貌似粗鲁，实则心细。常言道文人相轻，其实练武之人争强好胜之心尤甚，暗自心忖这个争执如若处置不当，没准会开罪当地武林人士。心中着恼田明不知天高地厚，猛地站起面含愠怒厉声训斥道：“小孽障信口雌黄，还不闭嘴，你浑小子入门才几天懂个毬，有啥子资格议拳论腿，滚回住所给老子站马步一个时辰。”抱拳四方一揖：“黄口竖子少不更事，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令各位英雄见笑了。在下向各位陪罪，自罚三杯，来，喝、喝、喝，大家喝。”一边说一边顺手捋过身畔的酒壶，自斟自饮连干了三大杯，亮着杯底嘿嘿陪笑。

董馆主寿眉一展，微微笑道：“镖头息怒，童言无忌，小孩子家口无遮拦闹着玩玩，镖头何须较真。今日咱们有缘共饮，难得聚在一起喝得高兴，老夫斗胆向镖头讨个情，对令徒的责罚就免了吧。”

杨良盛向董馆主递过一个感激的眼神，借梯子下台，对田明喝道：“混帐东西，还不快快谢过董老英雄，规规矩矩拿酒肉塞住自己的嘴巴，今日酒桌上不准再给老子吭上半声。”

田明赶紧离坐趴下向董馆主磕一个头，胀红着脸惴惴坐回原位。

董馆主仰脖干一大杯酒道：“在坐各位俱为行家，其实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中国武林门派众多，大抵分为南北两派，北方人身高体壮，腿长力大，是以北拳大开大合，讲究远攻，用腿进攻的招数多些，南方人体型相对矮小，南拳矮桩塌腰沉肩缩肘，讲究贴身缠斗，用手乃至肘、肩、胯、膝进攻的招数多些，南拳北腿之说便是由此而来。佩如‘断肘’这一招，北拳是一只手捉住对方攻来的手腕，另一只手从对方手肘的上方狠狠砸下去，势沉力猛砸断敌肘。南拳看起来温柔多了，一只手勾住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从下方插到对方手肘外侧，掌外缘靠在对方手肘关节处，双手同时发力即可分折敌肘，是以南拳更注重内功，又称为内家拳。”

钱馆主接着道：“董老馆主武艺高强拳理精绝，南拳北腿一语中的，那是笼统而论。钱某认为拳术招式固然重要，自身的功力亦不可缺，所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功力深厚者，任何平凡的招式均是克敌制胜的绝招，普通招式亦可以一招致命。功力浅簿者，纵然招数精妙，即便是拳拳着肉招招附身，也强似给人家挠痒，就说‘断肘’吧，倘若连一根竹竿都砸不断，分不折，就算对方中招你也无可奈何，那便是人人嗤之以鼻的花拳绣腿了。”

晏馆主不甘落后：“二位馆主深谙拳道见解不凡，练到招数奇功力足之后，实战中就要比随机应变了。任何一门武技，必有它的长处，亦有相对不足的地方，即便是练就铁布衫金钟罩刀枪难入，亦遗留有不堪一击的罩门。咱们在交手中要随时留意瞅出对手的软肋，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再牢牢咬住对手露出的稍纵即逝的破绽，不失时机趁隙而入，便不难一击克敌。”

别看杨良盛生得牛高马大，酒量却是一般，方才业已半醉，又连灌了三大杯急酒，脑袋开始晕乎乎起来，见大家话题转到议论武技上来，各抒己见俱有不俗见解，在酒劲的冲击下，杨良盛觉得自己不说两句在气势上就输人一筹，弱了师门的名头，大着舌头却依然条理分明地接过话题：“众位馆主高论，在下眼界大开，以本人愚见，拳术的上乘境界是将自己掌握的全部招数融会贯通，切忌僵化招式，拘泥于一招一式演完用足。善搏击者常将一招拆成数招分开使用，或者把毫无关连的两、三个半招临时合为一招连贯使用，即化有招为无招，再无招育新招。水无定势遇缝即渗，拳无定势见隙而入，招无定势随对方攻守之势临机应变，便是自己亦不确定自己下面的招式如何演变，敌手就更无法琢磨出应变之招了。与其消极地等待对手露出破绽，不如主动地引诱甚至迫使对手露出破绽，意动招发乃至招已发意方动，便能够战无不克了。”这倒不是杨镖头吹牛，没有经历过百十次亡命拼搏是总结不出如此实战经验的。

晏馆主听得‘与其消极地等待对手露出破绽不如主动地引诱甚至迫使对手露出破绽’，认定杨镖头对刚才二小之争尚未释怀，是针对自己‘牢牢咬住对手露出的稍纵即逝的破绽’的说法抢白自己，借以在口舌上压自己一头。心中无名火上冒，哈哈一笑：“上乘境界战无不克，好大的口气，想必杨镖头的武功已是天下第一了。”

杨良盛霍然一惊，酒醒了多半，如果田明方才捅个漏子的话，自己酒后失言麻烦可惹大了，恨不得代师父赏自己一个大耳光。赶紧站起身四方长揖陪罪道：“各位馆主，在下酒后胡言口头瞎说，还望切勿见怪。在下粗拳糙腿，远逊在座众英雄。见笑见笑，在下再自罚三杯请罪，还请各位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晏馆主仍然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不知道杨镖头的身手究竟达到了何等高明境界，晏某人不自量力，倒是想领教领教。”

此时一阵风向杨镖头迎面刮来，好个飞叉天王，尽管醉眼朦胧加上情切意乱，然而身经百战的他临危不乱，判事辨物依然分毫不爽，在眼角的余光中陡见一物斜刺里向自己袭来，淡然一笑正眼不瞧，抬手用手中的筷子信手一夹便夹个正着，触筷之际不禁诧异此暗器非金非铁无甚力道，迥异于生平所遇的暗器，定睛一看立时哭笑不得，却是黏腻腻的一团鸟粪。原来荷池岸边散立着十余株垂柳，上面参差错落分筑着数个鸟巢，一只归巢倦鸟，飞临众人头顶时屙下一团鸟屎，在阵风裹挟下恰好向着杨镖头飘来。杨良盛误以为是在坐的某位向他发出了暗器，念念有如临敌日心心常似过桥时是走镖人的格言，在陌生的地点同陌生人喝酒发生口角，自是不敢大意，一来唯恐有毒不便赤手去接，二来存心在这群乡下佬面前买弄，亦不用衣袖去兜，不慌不忙地举筷夹去，没有料到夹着的竟是一团鸟粪。正值尴尬万分之时，群雄轰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杨镖头怒火上冲又发作不得，不觉迁怒于飞鸟，抖手一挥一只筷子怒矢般飞出，把托着鸟巢的一根姆指粗的树枝击断，鸟巢摇摇摆摆地坠落下来。群雄心中不禁骇然，这看是随便的一甩，足显飞叉天王武功非同凡俗，准头就不用提了，单是筷子不是钉在枝上或者穿枝而过，而是震断比筷子粗得多的柔软的柳枝，这份功力和拿捏得当的施用，寻常武林高手便绝难企及。

眼看鸟巢就要掉到桌上，但见董馆主袍袖轻轻一展，宽大的袖子平平铺出，像一方平平的木板，将鸟巢稳稳托住。忽又见到晏馆主懒洋洋地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按，身体斜斜飞起右手抓住柳枝，整个人再冉冉向上升起，把鸟巢在一个树杈上放稳，人慢慢飘回坐位气定神闲生似没有动过一般。缓缓开言道：“杨镖头果然好功夫，镖头何须跟不通人事的禽兽较劲，难道忍心让几个没有见过天日的小生灵夭折在蛋壳中么。”

且不说几个弟子和在坐的不会武功的人惊愕得目瞪口呆，便是杨良盛也吃惊不小，自己竟然看走了眼，这个小小的州县居然藏龙卧虎，聚集着这么多武林高手。董馆主布罡气于衣袖托住空中坠枝自己还可以勉力做到，晏馆主不借一物，在空中转折自如的轻功自己就望尘莫及了，连忙收敛起轻视之心，告诫自己今日凡事均须慎重。

殊料方才杨良盛战无不克一习话听得各馆主心里很不是味，这个大镖局的镖头分明瞧不起小县城的武林中人，口气实在狂妄目中简直无人，几个馆主虽然没在脸上显露出来，心中却暗暗愤然不服。场中气氛失去了先前的融恰，这不，节骨眼上鹰爪拳馆主柳平罿阴側側道：“这些扁毛畜牲拉撒没个收闭，扫了咱们的大好兴致，杨镖头就不要同它们一般见识了。”他又高叫道：“伙计，换一副筷子上菜添酒。”

这不是含沙射影暗地里骂人吗，杨良盛的火气复被点燃。大凡走镖之人都奉行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的宗旨，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开罪于人。今天自己是处处容让，就算酒后说错了一句话，也当即赔了小心罚了酒，不至于这样引起群起而辱之吧。不生事不等于怕事，泥菩萨还有几分土性，杨良盛心一横端起酒杯转唇相讥道：“扁毛畜生不会说人话，我辈岂跟它一般计较，来，大家喝，喝。”

晏飞虹双眉一挑，离坐抱拳面向杨良盛：“古人多有酒宴上舞剑助兴宾主同乐的韵事，今天晏某人欲附庸风雅仿效古人，向杨镖头讨教战无不克的高招，聊为大伙助助酒兴，尚望镖头不吝赐教。”

杨良盛还欲坚辞，不料全席的人都有了七、八分醉意，巴不得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息事宁人者寡，推波助澜者众，一古脑儿纷纷赞同，一则是借助酒劲瞧瞧热闹，二来想挫挫杨良盛的傲气，让他见识见识小地方上武林人物的不凡。几个馆主尽皆知晓晏飞虹非但轻功了得，一套燕青拳更是炉火纯青罕逢敌手，当年力大身粗的黑旋风李逵不是被浪子燕青用燕青拳四两拨千斤收拾得服服帖帖么，今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杨镖头多半有好戏看了。不待杨镖头表态，纷纷离坐起身，齐齐推举八卦拳馆主童明隽为裁判，约定不使用兵器和暗器，点到为止不得伤人。杨镖头见到众馆主佯借酒劲，人人撺撮个个激奋，明白此刻已是骑虎难下，若是再不应承，未免显得未战先怯，折损自己和镖局的名头。杨镖头走镖二十多年，刀头溅血剑尖追魂的大阵仗经历不少，头醺脑热之下，哪里在乎这个几个小小县城中籍籍无名的自封馆主，大大方方应道：“既然晏馆主执意考较，杨某恭敬不如从命，拜领高招便是，稍后尚请晏馆主手下留情一、二。”言语虽似客气，胸中已然愠火，这由自称在下改为杨某便可听出。

众人当即离桌走到荷塘旁一方小空坝上围成一圈，把杨、晏二人圈在中间。伍浩、田明站在一起，伍浩十岁拜师入门九年有余，三十六天罡拳已经有六、七分火候，关切地对田明道：“小师弟，学习武功，师傅传教为主，师兄弟之间过招拆招必不可少，若有机会与不同门派的人交手切搓，吸取经验总结教训融会贯通，往往能够得到意想不到的助益。即便不能亲自参与，有幸看到高手过招，从中悟得一招半式，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遇，师弟今天可是一定要瞧仔细了。”

两人谈话之际，杨、晏二人已经抱拳见礼交代完场面话，拉开架势划起地盘，四只眼睛精芒电闪盯紧对方走起圈子来。杨良盛身高体壮，走步子时脚踏在地上，像夯子夯地一样“咚、咚”直响，撞得地皮阵阵发颤先声夺人。晏飞虹原本就相对矮小，再缩体矮桩，五短身材缩到不及三尺，头顶只齐杨良盛腰际，走步子轻飘飘点尘不起，宛如羽毛浮空轻灵至极。两人一刚一柔，刚者刚至极致，柔者柔趋化境。在场诸人多为行家，个个把眼睛瞪得老大，意欲将这旷世难逢的南拳北腿之争，至刚至柔之斗尽收眼底，事后细细品味，取其可取之精华，用以充实本门之武技。

走上不到两圈，晏馆主不耐久持，率先发动攻击，趁杨良盛一脚刚跨微露空门的瞬间，拧腰滑地向杨良盛电掠而来，眨眼间两人的距离就由一丈多缩短到不及三尺，再欺近一步就会把杨良盛的手、脚隔在外围难以向内用招，自己便可以靠近敌身施展擒拿、摔跌、点穴等燕青拳的精妙招式制服杨良盛了。燕青拳是北宋梁山好汉浪子燕青，在当年泰山打擂勇挫任原时的擒拿相扑路数上，掺合南拳招式和轻功步法而发展成熟的，讲究的是贴身缠斗擒拿点穴，只要欺近敌身便可掌握主动姿意发挥，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好个杨良盛，在晏飞虹欲动未动之际，跨出的右脚一下子凝住，拧腰转体侧面迎向晏飞虹，整个身体石像般一动不动蓄势以待。待到晏飞虹掠到腿长可及的范围内，肩不塌身不斜，凝着的右腿缓缓扬起，像是在轻飘飘地挥手。在晏飞虹眼里可不是这回事，因力未足势未尽，后续的变化捉摸不到，冒然切入很有可能中圈套。见识过杨良盛筷断柳枝的晏飞虹，明白此人内力深厚，一但中招难保不受伤落败。赶紧脚尖一点地面，前掠的身子突然变为倒射而回，真是收发如心进退随意。晏飞虹试探一招后收起了急于求胜之心，决定先随机应变与之周旋，待到对方出现破绽时再伺机切入制敌。

不料杨良盛的天罡腿是不发则已，一发便似雪崩般一波猛似一波地爆发开来，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腿影有如万千条腿同时发动，无休无止地罩向晏飞虹。杨良盛腿长步大，晏飞虹刚向后退，他立即跨步跟进，两腿连环交踢，腿腿不离晏飞虹的要害大穴。别人起腿多多少少会牵动上身，交手者往往根据对手的塌肩、转体动作，判断出会踢出哪条腿，往哪个方位踢，再采取对策。杨良盛起腿时上身竖直不偏不斜，根本无从预测他会起哪条腿踢向何方，踢出的腿在空中随意挥舞，隐藏着无穷变化，站着的腿石柱般牢牢钉在地上纹丝不动，哪见得一星半点桩子不稳的迹象。杨良盛的师父天罡拳掌门人李天罡是河北直隶人，少年时扎下了北腿的坚实基础，在CD主持镖局几十年，结识不少南拳高手，耳濡目染切磋交流，融汇了许多南拳妙招，终得自成一派，独创出三十六天罡拳，此路拳法以北腿的刚猛为主，揉合入南拳的轻柔，训练腿脚的方式有许多讲究。杨镖头五岁入门练的是童子功，两条腿自幼练得灵巧无比，可以慢慢抬起一瓣一瓣剥取头顶树枝上的花瓣，除了通常腿功中的踢、踹、蹬、扫外，本应是手上的招式点、戳、拍、搧亦可在脚上随意施为，比一般人的手还灵活。

开头围观的人还一腿一腿地分得清，到后来只见一片腿影绵密无间笼罩数丈方园，迫得观战人众站不住脚，接连后退不已，圈子越围越大，晏飞虹休说切入贴身近搏，就是想脱离腿影圈子亦难上加难。

这时候两位大人谈笑着来到斗场，秀女拳馆主朱赫芝首先发现，赶紧分开人圈把两位大人让了进去。宋大人见杨、晏二人拼斗凶险，抬手正欲呼止，赵大人轻轻按下他的手道：“贤侄勿虑，练武之人切搓武技与咱们习文之人接诗对联异曲同工，皆为酒后助兴增进友谊的一种方式，此二人都是武林中颇有声望的人物，自会点到为止一笑了之，伤不着人的。如今大家都在兴头上，我们就不要浇冷水了，先看看再说罢。”

两位大人站定观看起来，董馆主、钱馆主两人不动声色地移到两位大人身侧拱手问候毕，站在两旁护卫两位大人。

人圈对面的田明喜滋滋地对伍浩道：“大师兄，咱们师傅的腿法出神入化，晏馆主只是轻功好一点而已，你看他已经被师傅逼得穷于闪避，无法还手，落败是迟早的事了。”

“师弟休得胡说。”伍浩以大师兄的口吻斥责道：“叫你认真看是让你体味师傅腿法的变化，把师傅教我们的招数落实在实战中。你我都知道师傅腿法看似轻柔，然一旦贴实对手躯体，内力疾吐可摧碑断树，现在已经斗了几十招，师傅还没有机会发过力，足见晏馆主躲闪得何等巧妙。”

另一边几个馆主也议论开来，鹰爪拳馆主柳平罿道：“这杨镖头端的不是浪得虚名，传说中的叉上的功夫没有见着，这腿上功夫着实了得。晏老弟这样一味闪避，但求不败却如何能够取胜。”

秀女拳馆主朱赫芝道：“晏馆主的轻功也非同寻常，在绵绵密密的腿影中穿梭自如，活像一只小松鼠，不管林子多密风雨多狂，总能找到空隙毫发无损地穿过去，即便是燕青拳的老祖宗浪子燕青再世，施展起来恐怕亦不过如此。以我愚见，二人武功半斤八两，取胜之道在智而不在技，晏馆主自有晏馆主的打法，他正在消耗对手的体力，待对手力疲招缓后再伺机反攻取胜。”

八卦拳馆主童明隽点头道：“对头，走镖之人大多主重兵器兼顾拳脚，杨师父空手与擅长拳脚的晏馆主相争，已犯兵家之大忌以己之短角敌之长。他这套腿法固然精妙绝伦，然而此等拼命三郎般的骤攻极是耗损体力，倘若不能把握先机一鼓作气克敌取胜，再而衰三而竭之时便是晏老弟反击之良机，你们仔细看杨师父额上已隐现汗迹，我看过不了片刻，晏老弟便会发起反攻了。”

旁观众人议论纷纷之际，拼搏中的两人却在心中暗自叫苦。杨良盛一套三十六天罡腿已经踢完，能够衍生的变化也几乎用尽，明明有时腿已经贴在对方身体上，一发力便可得手的瞬间，却被对方飘身倏闪开去，以毫厘之差擦衣而过，这晏飞虹简直就是激流中滑溜的游鱼，无如你惊涛骇浪总伤不着他分毫。今天自己真是看走眼了，若是阴沟里翻船栽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甭说是从今往后镖路难行，便是今日让宋大人对自己失去信心，这趟镖也无颜再保下去了。晏飞虹看似闪避得潇洒轻灵，其实他本人才明白，自己已经把绝学‘狸猫无痕步’发挥到了极致，有好几次是极其惊险地靠本能的感应堪堪避过，骇出一身身的冷汗。看来自己的确低估了这个镖师，非但功力高深腿法亦非泛泛，自己明明数次发现对方的破绽，正待切入时又被他封得严严实实，近不了身就没法施展燕青拳，落得时时处处被动挨打，如此陷在密集的腿林中，稍一疏忽很可能中招落败，届时自己的脸在同行和众多门徒面前搁在哪里？开馆授拳这个饭碗不用说也砸了。

两人俱觉得自己输不得，斗得性起，早将点到为止抛于脑后。又走了数十招，力气耗得差不多的杨良盛，疲态虽未外露，却察觉某些动作开始力不从心，心知再不拿下，纵然晏飞虹不反攻，拖也会把自己垮。一咬牙卯足劲力，一记‘横扫千钧’左腿上扬，横着由右向左向晏飞虹头颈部扫来，晏飞虹若后仰身闪避，跟即改变方向脚掌朝下拍击其胸，争取一招制敌。晏飞虹见状心头窃喜，终于等来了机会，因为这一招杨良盛已经用过一次，后续变化晏飞虹已了然在胸，晏飞虹明白，自己已是竭尽全力超常发挥，再斗下去稍遇意外，比如踩着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或绊到一棵不显眼的小草，体位略错半分，甚至风向改变阳光晃眼等等，稍一分神迟滞半瞬，难保不被杨良盛的腿脚贴实击伤，当然不肯错过杨良盛露出的这个破绽。他本来已经很矮的桩子再矮一截，令对手一腿扫空，抓住对方中途变招的脚掌下拍的瞬间延迟，猛然拧腰错步，身形一弓，闪电般从一闪即失的空隙中猱身射入，将杨良盛的左腿隔在身后，自己左脚一滑，贴在杨良盛着地的右腿后跟，提防杨良盛撤招后退，身体一长趁冲入之势用上挤字诀，贯注十成功力左肩向杨良盛猛靠过去，图谋一长身把杨良盛顶翻在地。整套动作连贯流畅一气呵成，决非临时凑就，晏飞虹已记不清在拳馆中用此招顶翻过多少前来踢馆的挑衅者，未尝失过手，这一次施展得尤为顺畅，晏飞虹心中雪亮，杨良盛已是铁板钉钉在劫难逃。就在晏飞虹暗中欢喜胜券在握之际，眼前猛然一暗，‘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的杨良盛，一上一下在身前划动只防不攻的两只手，位于上面的左手突然一翻，一招‘迎门铁扇’快逾闪电，手背向他的面门拍来，晏飞虹见杨良盛在慌乱中病急乱投医胡乱扇手，妄图两败俱伤保住颜面，自是不会让他得逞，更不愿失去来之不易的先手，身体靠向杨良盛的攻势不变，左手向上一叼，意欲加个反关节擒拿，顺势横向甩出，与冲撞之力形成合力，令杨良盛摔得更难看。不料杨良盛的‘迎门铁扇’是个虚招，晏飞虹左手叼了个空，杨良盛手肘向下一翻，五指收拢由掌变拳，‘迎门铁扇’转瞬间变为‘黑虎偷心’，一记直拳直捣晏飞虹的心窝。‘黑虎偷心’乃是再平凡不过的招式，习武者人人皆会，晏飞虹冷笑一声，看来对手已然乱了章法，竟用上了如此平庸的烂招，身体冲撞之势不减，右手不在意地向杨良盛击来的腕脉拍去。殊料杨良盛的‘黑虎偷心’还是虚招，晏飞虹一掌又拍个空，至此，忽视杨良盛手上功夫的晏飞虹双手全被引开，前面空门大开，杨良盛手肘又一转，‘黑虎偷心’倏地变为‘单蜂贯耳’，舌绽春雷大吼一声‘着’，蒲扇大的手背着着实实扇在晏飞虹的脸颊上。求胜心切的晏飞虹欺身近敌之目的达成后，一时大意不虞有诈没留退路，往前靠的头脸恰似主动向杨镖头的手背凑上去，待他情知上当意欲后撤时，哪里还来得及？尽管他收发由心止住了攻势，头迅急后仰卸去了部分掌力，击中时杨良盛也收回部分力道，即便如此，周遭众人还是听得‘啪’的一声大响，刹时间晏飞虹耳内钟磬齐鸣眼前金星乱舞，半边脸眼看着肿了起来，怔怔地呆立原地，羞了个满面通红。

天罡拳的要领是猛打猛攻先声夺人，类似程咬金的三扳斧，功力悉敌乃至功高一筹之人，往往被气势所夺败下阵去，缺点是不耐久战。百十个照面下来，杨良盛久战无功，体力已然消耗近半，他心知肚明，时间拖得越长越是对自己不利，便谋划起智取来。先做出招缓力怠的假象，引发晏飞虹轻敌之心，再迎合晏飞虹一直伺机贴身缠斗的意图，故招重演，卖个破绽诱敌深入，在晏飞虹果然中计冒进时，故意将下拍的脚缓了一缓，放对方靠进身来，拼着泄露本门绝招的风险，趁对方对自己的双手疏于防范之机，出其不意使出师门绝招‘滚肘’克敌，果然如愿以偿。

这招‘滚肘’大有名堂，是三十六天罡拳掌门人李天罡独创的绝技，易学难精，练成后的肘关节像是脱臼一般，手臂可以绕肘关节任意飞速旋转，上打‘迎门铁扇’，下打‘黑虎偷心’，左右打‘单蜂贯耳’，循环不断随意变换，你招架时它是虚招，不招架时它就实打，是天罡拳以手攻敌出奇制胜的救命绝招。李掌门多次告诫门人，非得性命攸关万不得已时不准施用，倘若被敌手识得，悟出破解之法日后就不灵了。今天杨良盛说得好听是为了师门和镖局的声誉，说得不好听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在众多武林高手面前公然动用，虽然转败为胜，回去挨师父一顿责罚是难以幸免的了。

这一切说起来慢，其实是在一瞬间发生并且结束。看到晏飞虹终于欺近杨良盛的身体，将杨良盛威力巨大的腿隔在了外面，除开八卦拳馆主童明隽微微摇头外，另外几个武馆的馆主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只等着庆贺晏飞虹获胜了。却没有料到变故突生，反倒是晏飞虹中掌落败，杨良盛用来防守的手竟然还有如此变化，招式之奇速度之快力道之猛，真个是防不胜防匪夷所思，直把他们一个个都看呆了。

“不算不算，杨师父不是说手是两扇门，不用手打人么，这是用诈打中的，不能作数，重新比过我师父一定不会输。”晏馆主的徒弟王飞不服气地叫了起来。

“哪个说过不用手打人的？练武的人动手过招与将帅领兵打仗道理是一样的，兵不厌诈你知道么？当年曹操兵败赤壁，难道也要怪罪周郎使诈，孔明用计，要烧死的大军活转过来重新打过么？”杨良盛的徒弟田明又跟王飞卯上了。

“住口。”杨、晏二人同时厉声喝止自己的徒弟。缓过气来的晏飞虹向杨良盛一抱拳：“杨镖头，领教了，改日再会。”跟即神色黯然地伸手向王飞一招：“飞儿，咱们走。”

杨良盛赶紧抱拳道：“晏馆主轻功卓越拳路精妙，逼得杨某手忙脚乱，慌乱之中不慎擦中一点，谈不上输赢，还望晏馆主毋须介意。权当舞拳为大伙助兴，来、来，刚才还没有喝尽兴，我们重新回桌上喝酒去。”

杨良盛这番话，一半是替晏飞虹挽回面子，一半是想掩盖师门秘技。按理晏飞虹应该顺着台阶下，双方握手言和交结为友，所谓不打不相识，江湖上因切磋武艺而缔结为友者比比皆是，有的还由此成了生死之交，当然，因一招之失而心存芥蒂继而怀恨在心者也大有人在。晏飞虹一时不慎贪功冒进，中了杨良盛诱敌之计，落入圈套功败垂成，非是本领不及，乃是输在心计上，当着众多同道之面被人打脸，羞忿交加，心情恶劣至极，非但没听出杨镖头的诚意，反而认定杨良盛在挖苦他，怒火更炽，狠狠地盯着杨良盛，像是要把他的模样牢牢刻记在心底，咬牙切齿道：“晏某习艺不精，武功不济，落败蒙羞，晏某认栽。镖头胜便是胜了，何须得了便宜还卖乖，假猩猩以风凉话羞辱他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交代完场面话拉上王飞往外便走。

尽管几个馆主纷纷上前请晏飞虹留下，赵大人也发话挽留，晏飞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招不慎反胜为败，堂堂武馆的馆主居然败给走镖的镖师，尤其还是脸上挂彩，心存不甘尤感到颜面大失，讪讪地向赵大人草草告别，再不搭理其他人，拖着王飞扬长而去。

大伙亦觉扫兴，一一向两位大人和杨镖头告辞，一场聚会就此不欢而散。临去前八卦拳馆主童明隽把杨镖头挽至一旁，悄悄告诫他，往后要加倍小心提防晏飞虹。邛州武术界人尽皆知，晏飞虹气量最窄，凡事睚眦必报，今天当着这么多人尤其是赵大人的面，受此折辱，定然视为奇耻大辱，加以脸被打肿，好多天无颜出门，邛州的武馆恐怕也开不下去了，肯定会记恨在心伺机报复。此人轻功卓越神出鬼没，在文君园碍着赵大人的面子，不敢玩什么花样，出了文君园，可得时时刻刻留意防范。杨良盛虽然一掌奏功，心中殊无半分取胜的喜悦，反而像小孩无意犯错般后悔不迭，今天真是撞了鬼，常言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短，为几句无关痛痒的口角，没来由把一个素未谋面更无芥蒂之人的脸打肿，还砸了人家的饭碗，无端树敌，犯下走镖者之大忌，看来今天这个梁子是结定了，歉疚之余不由得惴惴不安。暗自决定等几天待晏飞虹伤愈气平后，请托今天在场的馆主们出面疏通，自己再登门负荆请罪求取晏飞虹谅解。

下午，赵大人忙完公务后来到文君园，守候已久的宋大人冒着午后下起的毛毛细雨，快步迎出大门外，两位大人相偕漫步来到西花厅。上了三级白玉台阶，迎面是六扇紫擅雕花落地长窗，上面雕的不是花鸟龙凤，而是应景雕刻着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连环故事，雕得那才叫做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即使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的人看完以后，亦可以联想出大致情节。厅内橱、案、几、屏俱视屋子的布局量身打造，摆放考究，多一件嫌挤，少一样嫌空，尽都是万年乌木精雕细搂而成。茶几上茶具全是邛瓷精品，橱内错落有致地罗列着不少古册珍籍和商鼎汉玉，件件真品，两侧壁间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数幅名家字画，幅幅原墨。没有琉璃宫灯和飘香金貔，取而代之的是屋顶中央嵌着一颗小碗大的夜明珠，不分昼夜无论阴晴，满室亮堂了无油烟，靠窗花架上摆放着日日更新的采自天台山香草沟的应季兰花，窗外桃花泛红，室内兰香袭人，所有布局摆设，俱无声地彰显着主人逼人的财力。

两位大人品评一回字画，把玩一会古董后叙礼坐定，下人献上香茗退出，赵大人不客气地接着昨天的话题谈开来：“贤侄，昨天聊到各大商家每年上交的捐税，就足以完成朝庭的赋税有余，小商小坊贩夫走卒官府就用不着收取税费了，百姓囊中有钱市面才会繁华，商家做生意才有钱赚，才能做到户户安居人人乐业。”话风一转问道：“湖广填四川贤侄听说过吧。”

宋大人点头道：“小侄幼时常听父执辈讲，当年流寇张献忠窜入四川，朝庭大军跟着入川进剿，不梳发辫的大军杀，梳了发辫的流寇杀，直杀得尸横遍野，十室九空，千里无烟，荒若大漠，四川一省之人几被屠戮殆尽，原著居民百不剩一。剿灭流寇后朝庭见四时宜种、风调雨顺的天府之国一遍荒芜殊为可惜，便逼迫临近的湖北省、湖广省（现在的湖南省）的百姓移民四川。开初是绳串索绑押解而来，只在吃饭和大、小便之际解开双手，现在四川人把方便叫着解手就是由此而来。移民到地点后，谁开垦的田地归谁所有，能耕种多少就可以开垦多少，唯独不得多占，占多了无力耕种导至重新丢荒的重罚。头三年皇上钦定不纳粮，移民很快便富足起来，消息渐渐流传出川，不但湖北、湖广两省，甚至江西、广东、福建等省的百姓也纷纷自发涌来，这就是前些年著名的湖广填四川了。”

赵大人吸口茶拈须微笑道：“是以现在的四川居民几乎都是湖广填四川的移民，先来的占得良田沃土，经过这些年的辛劳耕作，大都已家道殷实，后到的只有开垦荒坡瘠地，或另谋其他生计，还较为贫困，暂不可征收他们的捐税。雅安比邛州偏僻，大多是后来的移民，贤侄上任后要多体恤他们，给他们一个宽松的谋生环境，让他们乐于在那里定居，官商农工共同努力，才能够使一个地区发展富裕起来，切忌杀鸡取卵竭泽捡鱼，逼得这些人来而复返。雅安在朝庭眼中还是荒蛮贫瘠之地，赋税不会太多，贤侄上任后如果一时调拨不开，愚叔还可以调节一二，以贤侄的聪慧，届时励精图治在雅安必展宏图。”

谈到这里赵大人往门外一瞧，略为诧异地对宋大人道：“贤侄，门外台阶上那个小孩是你带来的吧，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坐一个多时辰了，他为何不同杨师父他们一道去白鹤山玩呢。”

却是午饭后，八卦拳馆主童明隽带着几个门徒前来，邀请杨良盛一行去鹤林寺游览，鹤林寺座落在邛崃西门外七、八里的白鹤山上，是邛州最大的禅院。杨镖头生性好动，最烦圈在屋内关着门怄气，童馆主前来邀游，既可消散上午积下的郁闷，又可以结交新友，正是磕睡遇枕头巴不得，欣然带上二徒应邀。尽管饭后下起了若有若无的毛毛细雨，然而春雨不湿衣，宋大人带来的师爷、管家等人都一并跟了去。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声言他有特别特别的事不能去，却又无熟人可跟，便一直黏着宋大人。二位大人在屋里聊天，他便在屋外阶沿边枯坐着。

宋大人回头爱怜地看了一眼小孩，转过头对赵大人道：“回恩师，这位小兄弟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据说是在峨眉山猴群中长大的。直到六、七岁时才被峨眉山九老洞的灵智禅师发现收养，吃了两年人的饮食后，长得虎头虎脑的就取名叫小虎子。除了与灵智禅师相处外，很少同外面的人接触，只因错过了学习语言的最佳时段，现在的心智言谈与六、七岁的小娃娃差不多。临近出发前，灵智禅师带着他找到我爹，托付我带他出来历练历练，以便今后能够在人群中生活下去。这个娃娃踏实得简直是死心眼，一定不肯吃闲饭，非得要讨一个差事不可，我于是把随身的一个小箱子交给他保管，他高兴极了也特别尽责，成天抱着箱子吃饭睡觉不离身，恩师请看，就是他怀里的那个小箱子。”

赵大人仔细详端小孩一会道：“灵智禅师是一位得道高僧，是你父亲的至交，又是相斗多年的一对弈友。愚叔神往高僧已久，奈何悭吝一面，每次去你家都与他失之交臂无缘得见。我观这孩子长像气色，端的是一块未琢美玉，绝非池中之物。通常这等年纪的孩童，那个不顽皮好动，他却能一个时辰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光是这分禅定之心，便非常人可及，此子日后成就不可限量。箱子里没有什么重要的物件吧？”

宋大人道：“无他，只是上任时需要验证的几张官凭文书而已。”

“什么，贤侄竟然把这么重要的物件，交给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保管？是不是草率了些？”赵大人双眉微挑吃惊地问。

宋大人赶紧道：“灵智老师傅对我说，这孩子做事踏实，不管什么物件交给他保管都可以放心，我才让他保管的。小虎子在动物群中长大，真的具有动物般的机警。彭大哥不放心，暗中叫田明去试过多次，不管他睡得多沉，只要有人接近箱子，他马上就会醒来，自从箱子交到他手里，还真的没有人触摸过。”

赵大人放心道：“既然老禅师如是说，便无需担心了，不过也难为这孩子了，好玩是小孩的天性，别人都在玩他却在这儿忠于职守。这样吧，在邛崃的这几天，你叫他把箱子交给我保管，让他好好地玩几天。”

“还是恩师心细体谅人，学生这几天一门心思地只想到聍领老师教诲，倒忽略了此事。”宋大人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对小虎子道：“小虎子兄弟，你进来一下好吗。”

小虎子抱着箱子随宋大人一起进了屋，这是一个长尺余、宽高约五寸的涂漆描花的普通木箱，上面锁着一把小小的铜锁。宋大人叫他拜见赵大人后对他道：“这位赵大人是这个地方最大的官，在这里我们是很安全的，这几天你把箱子交给赵大人替我们保管，你同田明他们出去好好玩玩吧。”

小虎子瞪着园园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赵大人，一会儿看看宋大人，一会儿看看箱子道：“宋公子哥哥，你那天拿箱子给我的时候，叫我保管到雅安的，咋个今天半路上就喊我交出来嘛。”

“箱子放在赵大人的官衙里，没有人敢偷的，我们从这里出发的时候，再拿给你保管好吗。”

“臭棋匣子叫我只听宋公子哥哥的命令，宋公子哥哥要命令我拿给赵伯伯我才能给他。”

“臭棋匣子是谁？”赵大人好奇的问道。

小虎子忽闪着大眼睛惊讶地望着赵大人：“臭棋匣子是哪个赵伯伯你都不晓得？他就是那个最爱下棋的和尚老爷爷嘛。”

“小虎子，不要胡说，那是你的师父。”宋大人责怪道。

“宋公子哥哥，是和尚老爷爷不准我叫他师父的，说他要下棋，没有工夫教我学本事，不肯当我的师父。要我叫他什么天下第一世间无双棋无不胜当世第一棋坛高手，哪个人有那么那么长的名字嘛，害得我背了好久好久才背得出来。他跟宋神医大伯下棋，有时候三盘就要输两盘，有时候三盘输一盘，他看见宋大伯上山下棋的时候，总是背个背蒌还要采药，输棋时就叫宋大伯臭棋蒌子，宋大伯见他用匣子装棋，就叫他臭棋匣子。我觉得顺口也喊他臭棋匣子，他没有吼我，喊他时他还会答应我，我就这样叫了。”

“以后不要这样叫了，很不礼貌的。”二位大人同声道。

“宋神医大伯叫得，我为啥子叫不得？”

两位大人相视一笑，宋大人道：“大人那样叫是开玩笑，小娃娃那样叫就不礼貌了。”

“我才不要对臭棋......不，我才不要对和尚老爷爷不礼貌，那我该叫他啥子嘛？”

“就叫和尚老爷爷好吗？”宋大人道。

“我本来有时也叫他和尚老爷爷的，峨眉山上的和尚爷爷可多了，还有很多比和尚老爷爷还要老的和尚老爷爷，我说和尚老爷爷你们咋个晓得我说的是哪个嘛。”

“我们知道的，小虎子的和尚老爷爷是灵智禅师。”

“那好吧，我以后就说和尚老爷爷好了。”

这时候外面一阵喧哗声远远传来，杨师父一行归来了。

宋大人指着小虎子怀中的箱子道：“现在把箱子交给赵伯伯好吗。”

“宋公子哥哥要命令我，我才交。”

“好，小虎子听令，我命令你把箱子放在桌子上，出去跟田明他们一起吃饭去。”

小虎子这才放下箱子三步一跳地跑出门去，两位大人望着恢复孩童本性的小虎子跑远，又是相视一笑。赵大人道：“贤侄，天色向晚，今天就聊到这里罢，晚上随愚叔回家吃饭。你的婶子听说你来了，非要我带你回家好好款待，你那几个不成才的弟弟妹妹更是又吵又闹，着争要拜见新科及第的哥哥大老爷呢，你不去我可交不了差。”

“世叔说笑了，要不是世叔阻拦，小侄昨日便当前往拜望世婶请安了，今日才去已是失礼。数年未见，耕弟耘弟和蕙妹又长高一头了吧，虎父无犬子，几个弟妹自幼便聪颖过人，日后必定鹏程万里，小侄岂能企及。小侄离家当日，家母略备薄礼，要我捎给世婶和弟妹他们呢。”赵大人年轻时狂放不羁不耐牵绊，年过四旬方才成家，二子一女尚幼，故宋大人如是说。

“小娃儿们懒吃疯长几已成人，贤侄太抬举他们了，这样恭维起来还有个完么？天色已暗，想来他们早等急了，咱们还是赶快动身吧。”

赵大人唤来一个衙役抱着箱子，宋大人也带上一个随队下人背着一个布包，一起出了文君园往县衙而去。

第二回

第二回众人避雨无名寺飞虹留柬盗官凭

第三天雨过天晴，杨师父等人在五行拳馆主钱化圭的导引下，到邛崃大同乡的千佛崖去游览，二位大人的聊天地点选在了文君井旁边。如果说画龙点睛的话，这文君井就是文君园的“睛”，它在文君园的中心位置，文君园就是以它为基点逐步外扩而成的。此井口小肚大，井口口径不足三尺，井腹直径几达丈余，就像埋在地下的一个大坛子，为无损水质，井内全部用本地红沙石凿成的石条镶成。井水清澈甘甜，暴雨不涨久旱不缩，成天吸用亦不见变浅，而且是酿酒的上佳水源，用它酿出的文君酒乃是邛酒中的极品，端的是一滴下喉，温馨透体五内生香。井口圈有八角白玉围栏，周围地面数丈方圆，用采自灌县青城山的青石板平展展铺就，晴天光亮无尘，雨天驻脚不滑。周围数垅修竹错落有致点缀其间，铁青刺空翠叶鸣风，很是幽静朴实。二位大人落坐在围栏外竹几旁的竹圈椅上啖茗闲谈。

赵大人指着井口对宋大人道：“此井有一个流传下来的传说，贤侄可有兴致听听？”

宋大人明白赵大人不会无的放矢，提起这个话题必有用意，谦恭回答道：“世叔，小侄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于是赵大人滔滔不绝讲起了一个故事：“据说很久以前，既是传说就不确定年代了，这里还是一片荒郊，有条小路穿经井侧。一对无儿无女的穷困老夫妻在井边搭一茅棚，吸井中水烧茶卖水为生。某天一个一身破烂的邋遢老道路过时昏倒在茶摊前，夫妻俩赶紧把他抬进唯一的居室，放在唯一的破床上，掐人中灌姜汤好不容易才弄醒。忙乱中发现老道裤脚处有蛆虫爬出，挽起裤子一看，原来老道腿肚子上长着恶疮，大半个腿肚溃烂掉肉，骨露筋现脓冒血湧，蛆虫乱钻奇臭冲鼻。老两口心地极好，不嫌脏臭，取来干净井水，先去掉腐肉清洗干净。偏生他们识得几味草药，就在周边采来，内服的煎外用的敷，衣不解带伺候三月，还真的把老道治好了。临别时老道问他们需要什么，老两口连称不必，同声言道救死扶伤人之常情，此举旨在行善积德，压根儿不是贪图什么报酬。闲谈中老头儿无意间漏了一句：‘卖水没有卖酒赚钱。’老道微微一笑扬长而去。第二天清早醒来，老两口突闻得阵阵浓郁酒香，四处寻去，发现酒香乃是从井中冒出，取来水桶打将上来，竟然是一桶浓香扑鼻的曲酒，井水变成了酒，老两口这才知道遇到神仙啦。消息一传开，四面八方闻风前来喝仙酒买仙酒的络绎不绝。不几年间，这对老夫妻修房建屋数十间，鸡鸭遍坝，猪牛满栏。忽一日老道又云游至此，夫妻俩殷勤款待，千恩万谢。老道问他们悦不悦意，老太太道好、好、好，简直太好了，就是酒不是用粮食烤出来的，没有烤酒剩下的酒糟喂猪，如果再能够把土渣变成酒糟就更好了。老道听后哈哈大笑，手中拂尘对着粉壁一挥，忽然不见踪迹。等夫妻俩和酒客们回过神来，但见粉壁上龙飞凤舞显现出一首打油诗来：‘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井水卖成钱，尚嫌猪无糟。’此后井中的水再也没有变成酒了。”

故事讲完，赵大人端起茶杯慢慢品起茶来。宋大人知道是该自己发表感言的时候了，接茬道：“这其实是一个警世传说，小侄幼年就听奶奶讲过，警示世人不可贪得无厌，却不知故事的发源地为此井。恩师今日重述，良苦用心学生敢不明白？乃是告诫学生上任后时时事事不可滋生贪念，万万不可沦为贪官。在我兄弟俩垂髫之年，家父便时常耳提面命，人乃天之骄子，凌驾世间一应众生之上，上天给人的已经太多太多，我们一定要知足，广厦千间夜眠七尺，碧波万顷日饮一瓢，人生在世衣能御寒遮羞，食可果腹养体足矣。世间万物皆有穷尽，唯独人的欲望乃无底之洞。若不知自律，个人贪得无厌会祸害他人，大众贪得无厌则损毁天地，如果人人都无止境地滥取滥用，损天毁地触恼上天，天威震怒降下灾难，山崩地裂、长旱久涝、瘟疫流行、怪疾不治，惩世人以灭顶之灾，便非人力得以抗衡的了。家父身体力行，行医志在济世，从不挟技敛财，虽然救治了不少病人，仍秉承祖训以小康为足。老师放心，小侄上任后，只知兢兢业业为朝庭尽忠，为百姓谋福，除应得奉禄，绝不索收别人钱物。”

赵大人放下茶杯道：“故事的发源地为否此井，愚叔也是道听途说，姑妄言之耳。为人处世切忌绝对，官场中人事关系微妙复杂，单是各种应酬便繁不胜烦，以贤侄此番上任来说，同僚、下属前来贺喜，这贺礼收还是不收？如此这等上司、同僚、下属本人的和他们亲属的生日、升官、乔迁、红白喜事，每月都有几起乃至十多起，非但耗神费时，而且银钱往来所费不赀。”

宋大人道：“小侄此番前去便以身作则废此陋习，尽量少凑诸般热闹。”

赵大人道：“切切不可，几千年形成的陋习岂是说废便废得了的，中国人向来奉行礼常往来礼多人不怪，遇到这样的事该应酬的还是非得应酬不可。若闻风趋避，下属会认为你踞傲，瞧不起人，心生畏惧，遇事不禀报，办事不出力。同僚会认为不合群，不近人情，聚会时给你冷板凳坐，需要协同办的事给你来个敷衍了事。上司会认为你自命清高孤傲自赏，没将上司放在眼里，给小鞋穿还是小的，你离皇上近还是上司离皇上近，皇上听你的还是听他的，弄得不好，几番馋言奏上去，轻则降职丢官，重则充军杀头。说应酬是宦途进步之所系，得失存亡之所关毫不为过。不仅仅是应酬，官场中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人事关系处理起来，恐怕比施政治民还难，不通审时度势，一味墨守成规的人在官场中是混不长的。岳飞便是个典型例子，他武艺高强用兵如神，打得金人节节败退，惊呼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在处仕上他迂腐古板不识时务，一心想驱除金兵，收复河山，直捣黄龙，迎回二帝。试想，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偏安一隅，宋高宗赵构还是说一不二的一国之君，收复中原迎回二帝，赵构的位置往哪里摆？他甘心步下龙椅伏地称臣么？十二道金牌召回命丧风波亭，是岳武穆的必然结局，可怜秦侩夫妇这对替罪羊在岳王坟前跪了几百年。是以为官者该变通的地方还得变通，里面的学问一辈子也学不完的。贤侄仁厚有余机变不足，鄙夷趋炎附势不屑曲意奉承，不做违心之事不发违心之言，本非混迹官场之材，现今淌入这潭浑水，可得要小心了。”

宋大人骇然道：“做官就这么难么，依世叔所见，小侄应该怎样做才得体，还望恩师指点迷津。”

赵大人道：“世人常说生意人唯利是图钩心斗角，商场中暗流潜涌争斗繁复，那是这些人没有做过官，其实官场中争功委过邀宠斗媚，尔虞我诈口蜜腹剑，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栽赃陷害詆毁倾轧，过河拆桥落井下石，关系网扑朔迷离盘根错节，今天你以油盐之事开罪了张三，说不定明日就有李四以木石之过陷祸于你，争斗更是凶险万分。仕途崎岖官场险恶，官场这本经世人有几个参透过的？这些贤侄只能日后慢慢参悟了。礼常往来是免不掉的，只是要拿捏好分寸，我的做法是独建一帐，专款专用力争收支平衡。大笔的礼金通常是别有用心之徒有目的的贿银，千万收不得，常言道吃人口软拿人手短，受了别人重礼落下把柄，到头来人家要你干违心违法之事，你便会进退两难。贪官大多是从第一笔不起眼的千儿八百两贿银起始堕落的，开头想的一千两足矣，到有了一千两就想一万两、十万百万两。贪到百万两后就瞧不起数千两的蝇头小利了，越贪越巨越巨越贪。要知道这些钱财最终都是从百姓身上半分一两搜刮来的，一个贪官会害苦多少百姓。许多新官上任依始也是立志要做清官的，然而当大堆的银子摆在面前时，脆弱的理念之堤便崩溃了，一旦伸出手去往往渐陷泥沼逐步积恶成习，最终沦为巧取豪夺中饱私囊甚至草菅人命的千古罪人。世路无如贪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人在做，天在看，纵观历史贪官有几个好收场的？便是有穷奢极侈享尽一生快活，没有报应在自己身上，其后代又有几个昌盛的？清清白白为官，堂堂正正做人是愚叔的座右铭，愚叔每晚睡前皆要三省吾身，今日没有收过一两不属于自己的银子，方才能够安心熟眠。”

宋大人起身面对赵大人肃然道：“恩师高风亮节清廉勤勉，实为宦海之典范官场之楷模，与恩师一番话胜读十年书，世叔这些天推心置腹的谆谆教导，小侄一定铭记一生，把恩师的教诲奉为金科玉律，时时刻刻捡点自己，清廉做官，造福于民，不负朝庭，不亏黎民。”。”

“贤侄言重，典范、楷模、金科玉律愚叔万不敢当，只要我们为官者谨记前贤教诲，心系芸芸百姓，以贤侄睿智，不难探索出切合当地实际的为民谋福的惠民法案，为官一任，福泽一方，不让历朝青史名臣专美于前。”

就这样宋大人在邛州一住就是半月有余，赵泽安赵大人把自己为官十数年的经历、经验、如何理政、如何惠民、如何断案等等都对宋仁杰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还任由宋仁杰调看了许多案卷。宋大人自觉获益匪浅胜读书万卷，对上任后治理好雅安信心十足。杨镖头师徒也在邛州武林界人士的陪同下，游遍了邛州周边的名胜古迹，连距城数十里，当年诸葛亮掘井取地气熬盐的火井遗址都去瞻览了一番。其间杨镖头多次特意从燕青拳馆外面经过，见到的都是闭馆息业人去馆空，向临近的许多人打听，皆言不知晏飞虹去向，只得作罢。时光荏苒一晃到了三月初九，任期将近。这一日宋大人向赵大人辞行，赵大人不便多留，早饭罢带上州衙的王捕头和数名捕快，身着便装送别宋大人一行。行进路线二位大人业已商定，出州城经平落过夹关越天台进入了雅州地界，虽然绕了一些路，但沿途都在邛州境内，无需顾虑歹徒侵扰。行前赵大人从王捕头手上接过小箱子，亲手递给小虎子，小家伙像心爱的玩具失而复得一般，高兴地紧紧抱住再也不肯松手。

一路人马出南门行三里登舟摆渡过南河，进入山丘地带。送至一小山坡下，宋大人坚持要赵大人回转，赵大人指着小坡道：“贤侄稍待，此坡离城十里，名曰失子坡，相传唐代安史之乱，唐明皇和杨贵妃逃难途经此地，于混乱中丢失太子，后人便把此坡唤做失子坡。再过去数里，有个小村庄叫孔明村，相传是诸葛亮驻过军的地方，到了那里我还想给你说个故事，讲完我便回转。”

宋大人明白，赵大人讲的每个故事皆蓄深意，便不再坚辞。爬坡下坎一路行去，不一刻到了孔明，这是个数十户人家聚居的小村，一条十数丈长的窄街，错落着十来间店铺，穿插着一个饭馆兼酒馆和一个小茶馆。时方巳末吃午饭尚嫌早，赵大人令王捕头去饭馆安排午饭事宜，余下的人到茶馆里喝茶歇息，二位大人到里间独坐一张桌子，茶馆老板识得赵大人，不敢怠慢，亲自取来珍藏的邛瓷茶碗，殷勤地泡上两碗花楸茶后躬身退出。

茶馆摆设简陋尽是粗木打制的大方桌和长条凳，茶确实不错，这里离花楸山贡茶林不及十里地，老板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淘得几两花楸二茶，秘藏起来专门款待贵客。二位大人品茶毕，赵大人问宋大人道：“贤侄，那日杨镖头与晏馆主比武，杨镖头以智取胜，晏馆主的徒弟王飞不服，杨镖头的徒弟田明反驳王飞的话贤侄尚记否？”

宋大人道：“恩师所问，是不是田明说的，练武的人动手过招与将帅领兵打仗一样兵不厌诈。”

“贤侄记忆果然惊人，便是此句，其实治理一个地方，与领兵打仗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有时候用谋略比用武力更有效，得到的更多。”赵大人吮了口茶接着道：“诸葛亮七擒孟获平定南疆的典故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他不动一刀一枪，不损一兵一卒智退藏兵，平定西疆的另一杰作就鲜为人知了。东汉末年刘璋治蜀，财穷兵衰，蜀边一个藏人部落的藏兵年渐东侵，慢慢侵扰至邛州威胁到CD。刘备入川后虽然打了几仗，藏兵败而复来，依旧骚扰不断。诸葛亮心生一计，邀请那个部落的藏王到此间一聚，席间对藏王道：‘征战交锋损兵折将劳民伤财，于双方均大为不利，现请大王退让一箭之地，日后我们双方永远言和永不交兵，平和共处互不侵犯如何？’藏王大喜过望，任你千斤之力开百石之弓，顶多不过射几十丈远，思忖大利可图便一口应承下来。蒙在鼓里的藏王故作大方，将诸葛亮领至就近一座无名高岗上，让蜀军的箭射得尽量远一些。诸葛亮亦大度地选派一个白胡子老兵出列放箭，实则那正是百步穿杨的五虎上将之一神箭黄忠黄汉升。诸葛亮令黄忠从箭壶中随意抽出一支箭，递给藏王请藏王做上暗记，记号做毕藏王直接将箭递与黄忠。适时陡然间浓云密布山雨欲来，云层在岗顶数丈高处卷涌，黄汉升接箭在手看也不看，张弓搭箭吐气开声，嗖的一声一箭向西破空穿云而去。诸葛亮和藏王随即各派一队兵马，由藏王亲自领队，向箭飞去的方向联合搜寻，不料直搜至天黑向前搜寻了数十里，连蚂蚁窝都翻遍，那支羽箭踪迹全无，诸葛亮对藏王言道，蜀军乃顺天应命的仁义之师，天佑神助，请藏王搜得远些再远些。搜了几天一直搜到千里之外的一处山崖，方才见着那支箭稳稳插在山腰岩石上，兵卒攀去拔下呈与藏王，藏王接过仔细辨认，果然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做的独一无二之标记，惊信真的有天兵天将护着刘皇叔，乖乖地退兵再不敢进犯，还在那个地方支炉仿造神箭，后来那里便叫做打箭炉。其实诸葛亮早就安排常胜将军赵云赵子龙带了几个人在箭的落点处等候，神箭黄忠射出的箭落点何其精准，尚未着地便被赵子龙抄入手中，接箭后火速撤离，化装成商人星夜兼程向西疾赶，把箭插在千里之外的山崖上。后人便把诸葛亮会见藏王的地方叫孔明，把黄忠放箭的地方叫卧龙，孔明、卧龙这两个地名便是如此得来，至今仍在沿用。固然诚实是好的品格，但有时谎言计谋能够达到更好的结果，不妨也可以用用，只要意图正当，世人是会理解的，这个典故贤侄日后或可借鉴。”宋大人一时不明所指，思量必然对今后自己施政有助，连称受教。

午饭后两位大人依依惜别，赵大人令对邛州西南方向人路均熟的王捕头，带上四个精明干练的捕快为宋大人领路，一直护送到雅州州衙方可回转交差，赵大人这才与其余捕快上马自回邛州城。宋大人一行在王捕头的引领下，行不多远转上一条宽可容双骑并驰，亦可供马车往来的驿道。驿道沿山脊宛延伸展，修建极为工整，两侧是用大如斗小如拳大大小小的河卵石砌就的近人高的墙垣，中间路面用同样的石头嵌成，再面以豆石细沙，旱不扬尘雨不掩蹄，车马行于上平稳赛过官道，宋大人等边行边赞。王捕头告诉大伙，这是一条千年古道，传说早在秦汉年代便初具雏形，故称秦汉驿道，连绵千余里，是著名的南丝绸之路，连接CD经云南出缅甸过印度达波斯红毛诸国，是中国与西方各国的贸易交通要道，它的源发地便在邛州。一路上山清水秀，景色怡人，山风起处，松涛阵阵，众人心闲意适谈笑春游，不疾不徐放缰而行。

也是合当出事，方才还明晃晃的艳阳天，几阵山风起处刹那间乌云聚顶，不一刻飘起了雨丝，雨丝越来越粗越来越密。王镖头领头策马快奔起来，来至一个岔路口，拨转马头奔下驿道跑上一条山路，风雨中呼声难达，众人跟着便跑。雨势越发猛烈，须臾间竟然演变成了仲春时节难遇的滂沱大雨，山路在雨水的浸泡下一会儿就变得泥泞不堪，此地方园数十里地表都是白鳝泥，山路遇水滑溜无比，马蹄频频打滑，各人只得下马步行，行至林外空旷处，手指粗的雨链挟着风势兜头缠腰浇来，随身雨具如何抵事？幸好只滑跌了数十步，一个个狼狈不堪之际，前方树林中探出一角青瓦飞檐，接着转出一座新建小庙来，山门未掩似候来客。

事急从权，不待通报王捕头带领大伙急匆匆进了庙，小庙前后两进，后进大殿刚修完屋宇，佛像未塑大门未装，空荡荡一间大屋子。庙内一个须发俱白面色红润的老和尚和两个小沙弥看起来与王捕头相识，未及寒暄便将众人让进大屋，征得老和尚首肯，大伙就在大屋子里用还来不及清扫的刨花木屑，生起了两堆火，团团围着火堆暖身烤衣。三个和尚听王捕头说来的是赵大人的贵客，不消吩咐早已忙碌开来，倾尽半月口粮做出斋饭，请众位大人就餐。

雨天傍晚天黑得早，用过饭天已黑尽，雨仍兀自狂泻，不得已只得在庙中过夜了。老和尚坚让宋大人到他禅房中歇息，自己到偏房去与小沙弥将就一宿。宋大人推辞不过，在老僧导引下步入殿后禅房，幸好庙小少讲究，屋宇相连没有淋雨。时光尚未初更，老少二人落坐蒲团，小沙弥献上茶，两人随便聊了起来。

宋大人见老和尚慈眉善目谈吐不凡，非寻常僧人可比，不敢怠慢，拱手谦恭问道：“敢问大师法号？贵刹宝号？学生宋仁杰避雨仓促，打搅佛门清静之地，承蒙上人盛情款待，学生先行谢过，待宝刹落成之日，学生定来敬香随礼。”

老和尚双掌胸前合十：“阿弥陀佛，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些许微劳，宋檀越不必挂怀。老僧慧清，小寺新建尚未得名，姑且暂称无名寺罢。”

“原来是慧清大师父，据学生陋闻，近期各地修寺建庙屡见不鲜，然皆是于战乱中损毁的原址上复建，鲜有辟地新建者，此寺新建必有因果，若大师父方便，可否为学生释疑？”

“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何不便。现今天下大定，人心向佛，老衲粗晓佛理，云游至此，投人所好，在此山之下的平落镇宏扬我佛，殊料平落民风纯厚人心向善，听者日众信徒渐增，三月前，镇上几位大施主大善人倡导，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此山密林中辟出一块平地，以伐下的木材为料，建起这个小寺来，公推老衲主持。老衲算来，真正的主持将在三年后方会降临，便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暂为代守，静候真正的主持到来。”

“大师父乃佛门高僧，推算定然不繆，不知真正的主持现在何方？”

“此人便在今日前来的人众中，与檀越最是熟实不过。”

宋大人好奇心大发：“大师父能否释然见告？”

“一切皆由缘定，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天机不可泄露，望宋檀越谅宥老衲缄言。”

这个真命主持究竟是谁，请读者诸君原谅笔者卖个关子，宋大人想不到，读者诸君恐怕也难以猜到，还是静候下文分解吧。

摆谈中，两人越谈越欣佩对方，宋大人惊异在这荒山小寺中，竟然隐伏着如此佛理精深禅机妙悟的得道高僧。慧清禅师倍感宋大人学识渊博，实乃世间少有之青年俊彦，越谈越投缘，同时产生出尽夜长谈的念头。

宋大人离开后，其余人众在大殿中靠墙依柱，围着火堆海聊一阵后，在舒心的原木清香中先后进入梦乡。

“谁。”猛听得值班的捕快一声暴喝，随时警觉的杨良盛和王捕头一跃而起，瞥见尚未装上大门的大殿门口一个人影一晃即逝，同时一物向杨镖头迎面疾飞而来，杨良盛侧身偏头，只听得“噗”的一声，一支钢镖深深钉在脑后木柱上，镖尾尤自嗡嗡发颤，王捕头飞身向外扑追。杨镖头无暇追敌，急忙掠去禅房护卫宋大人。闹腾一阵，大家纷纷醒来睡意全消，天色开始蒙蒙发亮，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听得动静前来的宋大人要各人捡点一下，自己管理的东西和自己私人的物件有没有丢失，众人又清点了一阵，纷纷禀报没有丢失任何物件。

猜疑间伍浩记起了飞镖，迈到柱前取下，发现镖上插有一折纸条，抽下来递给师父。杨镖头展开草草一瞥，面色大变，赶紧递给宋大人，宋大人借着微曦的曙光看去，上面仅有四个字“借凭一用”，没有著名只草草画了一只燕子。宋大人将信将疑走到小虎子身旁，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钥匙，打开小虎子抱着的小箱子，不由得一愣，只见原来放官凭的位置换成了几张白纸，掀开白纸官凭踪迹全无。小虎子看见官凭变成了白纸，小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委屈得“哇哇”大哭起来，豆大泪珠从眼框里滚滚涌出，连声喊道：“宋大人哥哥，不是我丢的，呜呜，我从来没有丢过东西，东西就不是我丢的，呜呜，没有人拿得走小虎子保管的东西......。”

这个时候王捕头和后来追出去的捕快们嚷嚷着回来了，一进门就听见王捕头的大嗓门：“妈的这个臭贼太滑溜了，硬是让他跑脱了。”他大步来到宋大人跟前欠身道：“宋大人恕小人失职，让豸贼惊扰着大人，祈望大人恕罪，大人有没有丢失甚么物件？”

宋大人唯恐进一步刺激小虎子，轻轻地抚摸着小家伙的头顶，淡淡说道：“些许微扰何足言惊，捕头无须自责，丢到是没丢什么，只是官凭被掉包了。”

“什么？”王捕头更大声地吼了起来：“如此要紧的文书，被贼人盗走，这还得了。张老四。”

一个捕快应声过来：“王头有什么吩咐？”

“吩咐个毬，还不晓得该干啥子是不？赶快飞马回去禀告赵大人，然后去捕房调一队，不，把兄弟们全都调过来，给老子在这方园十里内篦虱子一样搜，搜不到窃贼今天谁他妈的都不准吃饭。”

“是”张捕快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一会就听得一阵马蹄声远去。

两个小沙弥端来一大笼白面馒头，又抬来一桶大米粥和许多碗筷，请大人们早餐。宋大人安抚着尤在咽哽着的小虎子，慢慢诓他吃饭，其他人一边吃，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案情。

王捕头依旧是大嗓门：“妈的这个贼娃子轻功真不是盖的，我追出门只见影子晃了几下就失去了踪影，这么松软泥泞的路上硬是没有留下任何脚迹，真他妈的达到了踏雪无痕的境界。”

“不过这也没难着追踪术第一的王头。”剩下的捕快道：“从路上小草上和路边树丛上被碰掉的水珠，王头还是找到了贼人逃跑的踪迹。”

王捕头脸上浮现一丝得意，口中斥责道：“嫌老子丢人现眼不够，要你龟儿子拍马屁，我这不还是追丢了么。我们追到一条小河边就失去了痕迹，那家伙多半是有同伙接应，上船跑了。我已经令吴超、李霸二人分别往上、下游搜索，发现可疑船只立即回报。”言罢换上恭卑的神态面向宋大人道：“大人，听说贼娃子留有一张纸，大人能否示与小人看看？”

“这是破案的凭证和线索，自然该交给捕头。”宋大人掏出纸条递给王捕头：“烦请捕头收管。”

王捕头双手接过晃眼一看，瞪大眼睛道：“这、这不是燕青拳馆的标记么。”

说罢把纸条甩给剩下的那个捕快，这时天已大亮，捕快放眼一瞥道：“真的跟燕青拳馆大门匾额上的标记一模一样，自从那天晏飞虹在文君园比武输招以后，不知怎的一个下午便沸沸扬扬传遍了全城，燕青拳馆就此闭馆歇业人去馆空，其间赵大人为了调解他与杨镖头间的过节，命我去找了好几回，却怎么也找不着他，至今已是半月有余，殊不知今天在这里出现了。”

杨镖头叹道：“昨晚尽管只是惊鸿一瞥，我已发觉那人的身法与晏馆主身法颇为相似，现在看来多半是晏馆主所为了。唉，没想到杨某人为争一口闲气，给宋大人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宋大人正欲劝慰杨镖头，吴超从外面进来对王捕头汇报道：“禀捕头，属下沿上游搜索到探花桥处，发现一条被遗弃的无主小船，有目击者远远看见船上下来两个人，迅速混进烧香的人群中走了。”

王捕头挠着头道：“这厮着实奸滑，明日便是三月十一城隍岗庙会的正期，便是今天四乡八里到城隍庙烧香的人已经多得密不透风，探花桥就在石头乡去城隍岗的一条主道上，这两个龟孙子犹如两条小鱼混进了鱼群，搜寻起来可就麻烦多了。”

众人不着边际地一边议论一边等待，直到赵大人带了十几个捕快匆匆赶来。

赵大人把宋大人、杨镖头、王捕头、彭师爷叫进了后面的禅房，又令吴超、李霸二人守在门外，闲杂人等不准靠近。赵大人听毕各人的禀告，又征求了各人的看法，沉思了好一阵，有条不紊地分析道：“综合诸位所言，这无疑是晏飞虹所为，此人既然亮出了标记就不怕我们知道，又着意隐藏行迹是怕我们过早找到他。看来他是想仿效白玉堂开封府盗印给杨镖头一个难堪，我估计他潜踪几天后会自动联系杨镖头，出上一口气找个台阶下归还官凭的。毕竟偷盗官凭与袭杀官员是一样的重罪，晏飞虹是明白人，不会为争一口闲气而以身试法，干出那种损人害己的荒唐事。”继而问赵大人道：“贤侄上任交接的时限尚余多少天？”

“回世叔，离最后期限还有二十多天不足一个月。”宋大人答道。

“依我之见，最近几天晏飞虹必然会刻意藏匿形迹，一时半会怕是难以拿获，干脆贤侄就下山到平落镇放心大胆好好玩上几天，无须对失凭之事过于挂心，逾期不还，宋贤侄最多丢官，晏飞虹可是要丢命，孰轻孰重他应该会掂量，断然不会为一口闷气半分颜面把事情做绝，我料定晏飞虹不出十天肯定会主动联系杨镖头的。”转而向王捕头下令：“晏飞虹此举亦是明着向你们挑衅，你等也休得闲着，须外松内紧地加紧搜查晏飞虹的藏匿地点，争取主动，如若让他再偷偷还回官凭，你们还有脸在捕房混么。多派些人放出风去，令晏飞虹晓知利害，逼他尽快现身，不必提及官凭走漏风声，只须晏飞虹一个人明白即可。”

“是，小人遵命，这就下去分派。”王捕头打了个千得令而去。

赵大人又道：“大家听好，丢失官凭不是小事，一旦泄露引发的风波就大了，谅必晏飞虹也不敢声张出去，我们更须保密，今日凡是知晓此事之人一定要严守秘密。贤侄在平落最好掩饰行藏，以游客的身份真正的玩上几天，切勿暴露身份。好在明日便是三月十一大庙会的正期，这个为城隍老爷庆贺生日的盛会，乃是平落一年一度最闹热的日子。四面八方附近州县的人会成群集伙地赶来参加，你们几个生面孔是不会引人注意的。本人和州衙中的人就不能陪同你们了，我今天带了一个人来，他没有在衙门露过面，往后几天就由他在我们之间传递消息。”说到这里赵大人转头对外叫道：“传孙照。”

少倾，门外进来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人，躬着腰对屋内人作了一个罗圈揖：“小人孙照参见赵大人和各位大人。”

等他抬起头大家一看，此人四十五六年纪，面貌白皙，双目炯然有神，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宋大人一看便知此人绝非下人，定然是赵大人的秘密得力助手，由此可见赵大人对这件事是何等重视，心中感激非常，赶紧站起答礼。

赵大人安排好一切，留下十两银子香油钱，叮嘱老僧严守秘密后带人离去。宋大人等也告别禅师出了小庙，孙照在前领路，仅前行几十丈便穿透了密林，众人蓦然眼前一亮。发觉自己站在一个陡坡之上，坡下是一个梦境般的小盆地，盆地不大秀丽非常，长约十来里宽约六、七里，四周浅山环抱重峦叠翠，中间是如锦似画的平坝，一条大河潆洄如带贯穿西北，河两岸随弯就曲地沿建立几条街，木楼鳞次栉比延绵数里，站在坡上望下去，江如玉带街若盘龙，风光旖旎触目生晖。初见者不管来至何方，无不嗟然感叹这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孙照指着说那便是平落镇，是邛州第一大镇，本地人称一平二固三夹关，就是说邛州有三大镇，第一大的就是平落镇，其次是固驿，第三是夹关。小镇往日的宁静这几天已被打破，遥望下去集镇周围处处都是如蚁的人群，一个个相距不远大小不等的彩棚星罗棋布地点缀在沃野上，阵阵山风刮来时隐时现的鼓乐之声。此时已临近平落的三月十一大庙会，尽管正期明天才到，不过现在已是人满为患了，庙会每一届前前后后要闹腾十来天，比逢年过节还热闹。

一行人马沿一条盘旋而下的土路，小心翼翼地向坡下缓缓行去，孙照边走边解说，此坡名牛屎坡，有人说山路太陡，牛拉车上坡要累出屎来，也有人说山道盘旋而上，整个山包的形状像一堆牛屎，究竟牛屎坡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就疏于考究了。

下得坡来踏进平坝，一条可容两驾马车并行的青石板路，直直通达场口。路两旁特意留下的暂时没有种庄稼的田块里，搭着大大小小许多彩棚，临近才看清楚，有的彩棚竟然比房屋还大许多，那是前来赶庙会的马戏、杂耍、戏班等流动艺人的演出场所，有的已经敲锣打鼓开了张。棚间参杂着许多江湖人物施展拳脚、舞弄刀枪、演练硬气功、卖狗皮膏药的圈子，卖小食、卖稀奇货、卖新鲜货、卖土特产的的摊子，端的是商贾云集百艺杂陈，人流滚滚吼声鼎沸，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一群人刚下山就溶入人潮，伸头掂脚观赏起来。

“杨老弟，大老远地赶庙会来了？”行不多远，猛地听得有人大声招呼杨良盛。循声望去，前面攒动的人头中，一个高出一头的白须白眉面色红润的老者，单手举高挥舞着向这边示意。

杨良盛骤见老者喜出望外：“赵前辈安好，没想到在这里瞻仰到你老人家的风采。”便欲挤上前去大礼叩见。

老者两手微微一分，身前拥塞于途的人流有如受到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大力，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来，老者大踏步跨到杨良盛身前，双手把住杨良盛双臂，哈哈笑道：“稀客，稀客，哪阵风把老弟吹来的。”

杨良盛拜不下去，笑逐颜开道：“回前辈，晚辈偶得闲暇，恰逢几位朋友相邀，道是平落的庙会周遭百里最是闹热，便一同前来朝拜了。”

近得前来，众人方才看清，此老像貌清瘦七旬开外，身板挺直，寿眉盈寸，目蕴精芒，鼻直口方，白髯拂胸，脸上难觅一丝皱纹，真个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着一身淡兰绸袍。

兰袍老者敞笑道：“妙极妙极，难怪今晨一早便听得喜鹊鸣唱，原来有老朋友到了。杨老弟事务繁忙脚步金贵，难得有暇至此僻壤游玩，既然到了我的地盘，说不得该我破费好好做一番东了。杨老弟的朋友便是我赵某人的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来来，大家跟随我来，去我那里去坐坐。”一面说一面不由大伙推让，拉着杨良盛便走。

老者在前领路，沿途不时有人向他打招呼，目中俱含尊敬之色，可见此老在当地人缘不错地位不低，未几引着大伙来到场口处的一座七间铺面，三层楼高的一溜街房前，这是一座楠木柱，柏木方，杉木檩的青瓦木楼，不见雕梁画栋，在本地亦算得上巍峨雄伟。楼前正中横匾上书“江西馆”三个双勾大字，这双勾字是用笔勾捺出字体的边沿，中间不填墨，乃本地书法名家临邛南樵寇士忠所书，非楷非草端庄凝重，轻灵飘逸别具一格，乃川西一绝，直看得酷爱书法的宋大人赞不绝口，禁不住举臂虚空临摹一番方才恋恋不舍随众而行。老者带众人登入三楼大厅，厅内摆有十多张八仙桌，每张桌子配四条长条凳，叙礼坐定后就有人奉上大碗茶来。

杨良盛逐一引见，对宋大人只说是朋友的儿子宋公子，最后指着老者对大家道：“这位是少林俗家弟子，驰誉蜀西武林数十载的铁指绵掌赵奇宽赵老前辈，我有幸在CD青羊宫擂台会中上拜识。”大家自然“久仰、幸会”了一番。铁指绵掌走南闯北数十载，阅历何等丰富，看到宋大人的风采气度，又见含杨镖头在内随行的十几人，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他身侧，便知此宋公子绝非常人，只是人家不愿明说，自己怎能道破，便跟着嘻嘻哈哈含糊过去。

客套毕杨良盛向赵师傅道：“老前辈何时在此地置下这么大一片产业，端的可喜可贺。”

赵师傅道：“杨老弟说笑了，赵某乃浪得虚名一介武夫，那有这等能耐。十年前游荡到此，蒙江西馆老馆主杜老爷赏识，聘为江西馆武术教头，年迈思静，便留下来混饭吃了。这江西馆连着的一条长街叫江西街，是湖广填四川期间江西省移民聚建而居的，为了站稳脚跟相互依傍，合资在街头建成了这个江西会馆，内置练武场。江西移民协商大事，江西移民之间的纠纷，江西移民与其他移民出现纷争，都在这里协调解决。”

闲话一阵，赵教头的徒弟们上上下下川流不息地端来酒菜，摆上几桌酒席，赵师父举杯邀大家入席道：“各位，仓促间拼凑的粗肴淡酒不成敬意，请大家胡乱用点，下午老朽陪大家一起到城隍庙瞻玩。城隍岗顶秦汉驿道旁的城隍庙是平落三月十一大庙会的主角，逛庙会不朝城隍庙，等于没有来过平落坝。一来明天是庙会正期城隍岗上极其拥挤，二来明天镇中心台子坝一年一度的酬神典礼上，好戏连台不容错过。今天下午城隍岗上的人要略为少些，我们今天先朝城隍庙，明天留在街上看戏，各位以为如何？”

宋大人赶紧谢道：“学生等闲游至此，忝逢盛会，蒙赵教头珍肴美酒盛情款待，学生何幸如之，不胜感激之至。教头位尊事繁，我等只是前来随便玩玩，不敢再劳动教头导游了。”

赵教头哈哈笑道：“宋公子有所不知，庙会期间，农工猎渔商，各行各业没有一个人不放下劳作尽情游乐的，便是读书的娃娃也要放学几天，赵某何事之有？一人游不如众人游，一人乐不如众人乐，有你们这么多人陪赵某畅玩，我还沾了大光呢。大家爽快点，就这么定了，中午浅酌即可，晚上回来再痛痛快快大快朵颐一醉方休如何？”

杨镖头对宋大人道：“赵老前辈乃豪爽之人，最不耐客套，推来让去岂不显得生分，宋......宋公子，我们何不入乡随俗，既来之则安之，听从前辈安排，在平落开开心心玩上几天？”

宋大人听杨镖头如此说，瞧着赵教头真切的笑脸，再次致谢后不再推辞，认同了赵教头的安排。

饭罢赵教头领着大伙来到城隍岗下，这是一座不高的山丘，一条可供三、四个人并排行走的石级路沿山而上，路两旁巨树参天，浓荫匝地。尽管已是下午，路上朝山的游人依然密密麻麻挨肩接踵，只能顺着人流一级一级地慢慢往上挪，好不容易才上得山来，被人流裹进了城隍庙。

庙中烧香燃烛，求神许愿的善男信女塞满每个角落，杨镖头让田明紧紧拉住小虎子，千万不要把他逛丢了。大庙前几进塑的神像与其他庙宇大同小异，最后一进是城隍殿，供奉着一男一女，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赵教头告诉大家这两个神像是木雕的，可连同座椅一并抬走，明天就要请上街去庆贺城隍老爷的生日。城隍殿两旁的侧殿是沦回殿，大木柱上刻有一副对联：

善报恶报早报晚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为人莫做亏心事不惧半夜鬼临门

郑管家指着对联道：“妙极妙极，这副对联对仗虽不甚工整，却是相当贴切。世上没有阎王庙，乡民把城隍爷看成是阎王爷派驻各地的执行官，把城隍爷当成阎王爷的替身顶礼膜拜，那些心怀鬼胎坏事做绝的人看了这副对联不知作何感想。只是大凡庙宇里的对联都是刻在木匾上再钉于木柱的，这付对联怎的直接就刻上木柱了呢？”

赵教头道：“据说这副对联原本也是刻上木匾挂于木柱的，某日有一赃官见后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令其爪牙悄悄拆去，第二天对联就直接刻在柱子上出现了，那赃官嚇得痰迷心窍，吃屎喝尿最后淹死在野外的茅厕内。”

彭师爷道：“这应该是不满赃官的人编的故事吧，不过转世沦回因果报应之说，确实能震慑住部分居心不良的人，一旦失去这层制约，贪官污吏恶霸强豪就会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干出更多伤天害理祸害民众人神共愤的恶行来，善良的人就会多受苦了。”

快嘴田明抢着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人们不再迷信鬼神，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不再有所顾忌，放心大胆地贪占抢夺为非作歹，那世道不晓得会变成啥子样子。”

庙里人多声噪，不大声说话，便是相邻的人亦听不分明，小田明为使自己人都听得见，这话是大声喊出来的。周围的朝香者猛然听得这大逆不道的话，齐齐转过头来惊诧地瞪着发话者，有的眼里满含惊恐之色，有的脸上显露愤忿之态。

杨镖头心头大急，后退两步扬手就给田明一个耳光，铁青着脸叱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孳障，又满嘴喷粪，在如此肃穆的神殿前，居然放肆胡言亵渎神灵，你是不是想今天就下拔舌地狱？还不赶快给城隍老爷跪下磕头请罪。”

对田明这个宝贝徒弟，杨镖头向来是又疼又恼，这个娃娃心眼灵活，根骨也是上上之材，学起武来进境特快。他的悟性挺高，常常在练习中，感悟出连自己练了几十年都没有感悟到的精妙之处，对自己颇有助益，简直有教学相长的味道。更令人欣慰的是，原来自己认为只能意会无以言表的体验，他却能够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剖析得明明白白，师父三六拳掌门人李天罡对此大加赞赏。李掌门对两个徒孙的评价是，伍浩踏实勤奋，可老实得近乎呆板，马步两脚间距二尺六，他不敢站二尺五寸五，冲拳手与肩平他不敢上下半分，要他依样画葫芦传承武功或可胜任，然而要发展创新光大门户便非他所能了。伍浩是个武师的料，田明倘若调教好了，可是个宗师的料，日后天罡门要在武林中有所建树，稳占一席之地，希望就在田明这个娃儿身上。老掌门端的是慧眼识珠，廿年后天罡门在田明的领导下，在西南武林果然风风光光了好几十年。老掌门的器重越发加深了杨镖头对田明的钟爱，可又恼他年幼识浅爱冒混账话，嘴上缺个把门的，话在肚子里尚未思量周全，嘴头就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抖了出来，容易惹是生非。这不，文君园的事还没有了结，今天在城隍庙又要激起公愤了。忍不住一巴掌搧了过去，虽然不带内力，却也够小家伙消受的，直打得田明趔趔趄趄站立不稳。田明话刚出口便已后悔，再经师父喝斥，赶紧顺势扑翻在地，鸡啄米似的密密磕头，嘴里念念叨叨地请城隍老爷恕罪。

在众目睽睽之下，大伙甚感没趣，好在有赵教头一道，香客中无人较真，省去了一场风波。只是在旁人排异目光注视下，各人自觉面上无光，许久不再有人言语，默默地随着人潮一路观瞻，最引人注目的是沦回殿内塑着的许多人物故事，有白日飞升成仙得道的，有投胎为人安享富贵的，有投生为人艰辛困苦的，有变牛变马变畜生任人奴虐宰割的，还有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挖眼拔舌，锯腰敲脚，抽筋剥皮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塑得真人大小活灵活现，地狱的情景令人不忍卒看，吓得小虎子手盖在眼睛上死活不肯拿下来。

游览敬香完毕后，大伙随人流下山，再回江西馆，丰盛的酒宴业已备好，除小虎子为丢失官凭仍旧闷闷不乐，田明山上说错话心有余悸外，宾主尽欢而息。

次日是庙会正期，刚用罢早饭，猛听得远处震天价数声冲天炮响，接着是串接不断遥遥传来的鞭炮声。赵师父的弟子们说请神典礼开始了，师父已先赴主会场台子坝准备，请大家上最高的三楼阳台凭栏观看。江西馆在场镇入口，从三楼往外看，没有其他房屋遮挡视线，确是一个绝佳的观景台。

远远望去，但见蚁群似的一队人从城隍岗上沿坡而下缓缓行来，渐行渐近，待到靠近场口时，整个平落镇沸腾了。密集的锣鼓声似沉雷轰鸣声震屋瓦，队伍打头的是二十四个巨汉，用系着红绸的木杆抬着十二面簸箕大的大铜锣，十二个锣手双手合握抡动着海碗大的锣锤，竭尽全力地在队伍前面鸣锣开道。接着又是十六个巨汉，用红绸牵拉着的四面拌桶大的大鼓，八个鼓手抡着十六个醋钵大的鼓锤，拼着吃奶的力气擂鼓助威。紧跟着数十个赤膊短褂带着鬼面具的彪形大汉，双手直伸举着高达丈余的竹竿，上方悬挂着花花绿绿的旌旗，旌旗猎猎随风飘舞。旗队后是唢呐队，几十个唢呐手排成两行齐声吹奏迎神曲，曲调宛转悠扬直入云霄。然后正主出现，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分别连椅坐在由八个鬼面巨汉抬着的八抬敞轿上，牛头马面轿前开道，黑白无常轿后殿后。后面跟着的是二十四拨狮灯，几十个笑头和尚穿插其中逗弄狮子，双人舞的狮子扑、跃、掀、滚尽力施展边舞边走。狮灯后是牛灯，牛灯后是扮着各种戏文的幺妹灯，开道锣鼓渐行渐远，惊天动地的狮灯锣鼓又席卷而至，眼观耳闻震撼得人人血脉贲张，气氛空前热烈。宋大人这伙外乡人触景生情，不由得也激奋起来，暂除烦恼指指点点地观赏着，在深山里长大的小虎子，那里见过如此热闹的阵仗，一改近两日来的怏怏不乐看得津津有味。最后面就是队形不整的自动跟随的善男信女。请神队伍经过的街道，家家户户门前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摆好香案挂上鞭炮，队伍抵达家门时，家主赶紧燃香点烛，鸣放鞭炮顶礼膜拜。整个队伍长达数里，前头已到目的地台子坝，队尾还在城隍岗山脚下。

队列过完已近正午，草草用罢午饭，赵教头专程回来邀请大伙去看酬神典礼。贯穿平落盆地的大河叫白沫江，平落的主要街道沿江而建，江西街在下游，上游是长庆街，两街交接处留着一个十数亩大的长方形坝子，坝子上首搭有一个固定的戏台，主要是三月十一祭神用，闲时亦有戏班上台串演，此坝就叫台子坝。赵教头领着杨良盛一行来到台子坝，登上戏台对面的观礼楼，这是专供镇上官员和有声望的名流专用的包楼，安放有几十个坐位。杨镖头等在赵教头预留的座位上坐定，放眼下望，但见黑压压的整个坝子满站着人，人头攒动塞得殊无一线缝隙。再看戏台，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的坐像端放在戏台正中，镇长上台简单喊几句开场白，祭司台上手舞脚蹈一番，开戏的锣鼓打响，酬神戏便开演了。与他方他时不同的是，今天的戏是专门演给城隍老爷夫妻二神看的，全部是鬼戏折子戏，诸如窦娥冤、八阵图、活捉王魁等等。没有外请专业戏班，演戏的全是本地川剧玩友。台上画着鬼脸吐着舌头的戏角卖力地做唱，台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观众起劲地喝采。其实这些戏目年复一年翻来复去地唱，观众早已耳熟能详，大家都是前来应个热闹罢了。

开戏不久，田明将嘴凑近邻坐的师兄耳朵，用手肘肘了肘伍浩道：“大师兄，你听到锣鼓声中掺杂着的一种‘嗡嗡’怪声么？”

伍浩仔细聆听了一会道：“是有一种怪声，大概是鬼戏中特别加入的吧，入乡随俗，小师弟无须大惊小怪。”

然而“嗡嗡”声越来越大，渐渐有盖过锣鼓声之势，并且这种不间断又单调的声音听得人极不好受，开头每个人都觉得好像是一群牛角蜂缠着自己，绕着自己的头在耳边飞，扰得人心烦意乱，后来干脆飞进了心里，搅得人胸发闷头发晕阵阵恶心。功力深厚的赵教头、杨镖头等几人尚未感不适，其余人已然恶心欲呕。坝中观众渐现骚乱，坝沿街边一间两个门面的店铺外人群纷纷捂耳走避，亮出柜台前站着的一个胖大和尚来。此僧头如芭斗眼似铜铃兔唇蒜鼻，满面突棱肉疤，狰狞有如厉鬼，着一身宽大的褐色僧衣，却将衣袖扯去露出肩膀，肩膀上该长手臂的地方没有手臂，吊着两只儿臂般的没有手的短细**，赤脚草鞋。他面对的柜台上放着一个大铜钵，正噓着嘴似乎在向铜钵微微吹气。柜台内一个伙计陪着笑脸，不停地打躬作揖不知在说什么，似乎和尚在化什么缘，伙计作不了主。庙会期间乞丐激增，沿街上的铺面逐一乞讨亦是常情，但恶讨强索的极少，最劣的不过是在没有达到目的时，敲着竹板，用莲花落唱一些晦气话，闹得店主浑身不自在，达到目的后又峰回路转，唱许多福喜话逗得店主心花怒放，像胖大和尚这样展露武技殃及大众，恶讨强索倒是破天荒的第一个。不管伙计如何央求，和尚闭着眼睛就是不睬。

赵教头纳闷道：“这么多年祭神从未出过事端，这野和尚今日如此炫技扰民定有所图，不知究竟要干什么。”

杨镖头问道：“前辈识此怪僧么？”

“不识得”。赵教头摇头道：“庙会期间，甭提游客暴增，便是化缘的僧道，讨饭的乞丐亦数十倍于往常，此僧数日前在平落露面，本地人并不觉奇，见他双手齐腕而没，双臂残废萎缩，耸拉在身体两侧不受控制地晃荡，都叫他秃手和尚。传闻是个孤儿，乃数十年前一位云游高僧光觉禅师，由一间战火刚过仍在燃烧的房前路过，听得房内一个小孩啼声宏亮，慈悲如怀将他抢救出来的。大火已经把他烧得面目全非，双手十指烧没两臂烧残。高僧救活他后怜他无家可归，且颇具练武资质，便收纳为徒，倒是调教出一身好功夫来。他到平落后不挂单不落庙，用嘴叼着一个小缸大的铜钵，怕有百十斤重，在街上四处游荡。到了吃饭的时间，走到哪家就把铜钵放在那家门口，然后不言不语闭目打坐，任你在钵内放些什么，鸡鸭鱼肉也好，残羹剩饭也罢，不挑三捡四也不忌腥晕，待你放毕离去，张嘴一吸食物便飞入口中混合，连骨头一起嚼碎吞下。从未见他与人交谈，人们见他双臂残废满脸疤痕，既可怜亦不持武跋扈欺凌弱小，尚非桀恶凶残之辈，便任由他留了下来，不过看情形，他今天倒像是在寻衅生非。”

说话间“嗡嗡”声越来越大，盖过了锣鼓声和坝中的噪杂声，有人瘫坐在地上呕吐起来，一时间小孩哭闹大人呻吟，台子坝中越来越混乱。杨镖头先前试探几次想下去看看，见赵师父没有发话和行动，自己不好越俎代庖一直强忍着。见到情势越发严重，实在忍耐不住起身向赵教头道：“这和尚一口气嘘出，便闹出如此大动静，一身修为不可小觑。不过仗着武功恶讨强索，扰乱庙会祸及无辜，这等持强凌弱便有违武林正道了。前辈但请宽坐，待晚辈下去劝劝。”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

“老弟稍安勿躁”。赵教头示意杨良盛坐下道：“这野和尚轻嘘铜钵便可声盖锣鼓，虽有取巧之嫌，然气息悠长了无间断，功力实非等闲，非寻常人能以克制，杨老弟前去自是最好。不过，老弟但请静观其变，依老哥哥我看来，济堂药店的事还轮不到你我出头，待会自有高人出来摆平。”

田明听得好奇心大起，忍住胸闷恶心发问道：“那怪和尚明明弄出那么大的响动，赵老前辈为何说他有取巧之嫌？”

杨镖头抢答道：“你娃娃懂个啥，你看那吹唢呐的，若只有一个唢呐嘴，取掉了那个大大的号筒，能吹出那么嘹亮的声音么。野和尚用的便是铜钵能够响应并且增强一种固定声音的原理，和尚历经久练，已与那铜钵配合默契，小小的一束气便可使那声音经久不断越来越强，若是吹在其它器皿上，断然不会有如此声威。然而，那厮一口气坚持近半个时辰不见丝毫间断，也委实不简单。”

语音未竟，便见得店铺内堂蹦蹦跳跳地跑出一个一身穿红的小姑娘，稚气未脱憨态可掬，约么十三、四岁，手里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像是在玩耍般掸着柜台上根本没有的灰尘。掸到铜钵处，鸡毛掸子自然而然地扫向铜钵，陡见得怪事蓦现，那重达百斤的铜钵竟像被一股大力推着，离开柜台平平向外飞去，秃手和尚原本没把小姑娘放在眼里，一时不察，猝不及防间陡见铜钵向外飞出，大吃一惊双脚一顿，身体迅疾向外倒射急追，也算他反应得快，待铜钵势衰力尽时转向下落时，已抄到铜钵前面，头一低一口咬在钵上，稳稳站定，“嗡嗡”声戛然而止。

杨镖头松开一直紧攥在座椅把手上的双手，右拳砸左掌，悚然动容道：“好俊的隔物传功，没有一甲子以上的深厚内力，休想使得这般的从容，这般的举重若轻，若非今日亲见，实难令人相信。那小姑娘是何方神圣，小小年纪竟具超越一甲子的上乘功力，真不知是如何练就的。”

赵教头却是早有所料，毫不意外道：“老弟，我早说过济堂药店的事轮不到我们插手，自会有人出来摆平，现在看到了吧。”

秃手和尚蹲身放下铜钵，哇啦哇啦吼起来：“叫，大人，来，雷音寺，二更。”原来他还是会说话的，只是说得很不流畅煞是吃力，好像喉咙里塞着异物，敢情幼时那场火把喉咙也烧坏了。说完和尚叼上铜钵大步向外奔去，所过之处人群纷纷让道。一场风波就此平息，酬神典礼又得以正常进行。

田明眼睛瞪得滚圆，老半天才稍稍醒转，使劲揉揉眼睛，用力拍拍脑袋咂舌道：“乖乖我的妈，我不是在做梦吧。那小丫头实在是太厉害太可怕了，用那么轻那么软的鸡毛掸子，轻轻一掸就把那么重那么大的铜钵扫飞出去，一个小丫头就这等了不起，她家大人的武功天晓得有多恐怖。”

赵教头笑道：“你们不要小看这个小姑娘，她可是平落的传奇人物，大家都叫她小红，她的传奇故事本地童叟皆知。此女生下来就特别喜欢红色，周岁抓周时不抓自己面前的东西，偏抓住她娘身上的一方红布不放。三、四岁时与小伙伴们在野外玩耍，看见一朵鲜红的小菌觉得好玩，不明厉害摘下放进嘴里吃了下去，没想到那是毒菌，吞下去不一会便毒发昏倒，幸亏同时玩在一起的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处变不惊，赶紧跑回家去唤自己的爹爹。她爹便是本地杏林高手周济堂，周大夫不知用什么法子救醒了小姑娘，小姑娘父母家境不宽裕，为了感激周大夫的救命之恩，非要她在周家当丫头偿还医债不可。周大夫推托不过，将其纳为义女，与自己的女儿姐妹相称。小姑娘醒来后好像换了一个人，人们逐渐发现她身体异常敏健，力气大得惊人，玩耍中常把街上数十斤重的伞墩抱起搬来搬去，轻飘飘如同搬动一个草墩（稻草辫的小坐凳），自从一次玩耍中，轻轻一推把一个比她大两岁的男孩推飞摔昏，她再不敢对人动手。人要谋生总得有一技之长，周大夫向其父母提议，送她到邛州城秀女拳馆学武。秀女拳馆主朱赫芝稍稍一试，如获至宝，心知此娃儿肯定吃了灵浆异果，业已脱胎换骨，一身真气抵得住寻常练武之人苦修数十年，只是自己还不清楚如何运用，如入我门，将来必定发扬光大陀螺门。一念至此不敢收徒，当即带她去西岭雪山云雾峰参见师父妙园师太。师太把脉后长叹可惜，此女服下的是千年异草血灵芝，若是当即便由内力深厚之高手，打通筋脉引为己用，不难成为不世高手。可惜救命的大夫不通武功，尽管医术高超捡回了一条命，然而却用庸药化掉了大部分血灵芝的灵效，还耽误了两年才来投师，血灵芝的灵效又散失了一部分。退一步想来，大约这便是冥冥中的天意，此女天缘仅此不可奢求吧。纵然如此此女亦是练武奇才，日后光大陀螺门非此女莫属，欣然收为关门弟子。小姑娘玲珑剔透聪慧过人，偏又酷爱武学还吃得苦耐得劳，习武天资人罕能及，无论拳脚招式还是玄功妙谛皆一点即透，尤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生似鱼儿天生会游泳一般，学艺四载便把妙园师太压箱底的绝技掏完。那时年仅十岁身心皆不成熟，不宜闯荡江湖，师太就打发她先回家。回来后就在周大夫的药铺里帮着打理，依然把自己当作丫环，争着做丫头的事。这两年除了对几个在周姐姐面前污言秽语，动手动脚的登徒子略施惩戒外，没有显露过武功，前年倒是传得沸沸扬扬，说她徒手掌毙了一头疯牛。我迟迟不下去就是想等她来斗斗那个和尚，估量估量她的身手，一己私念累及众多乡亲受苦，还望杨老弟见谅。”

在坐诸人皆听入了迷，待到赵教头停口不言，杨镖头才问道：“赵前辈提到的妙园师太就是陀螺拳的创始人雪山神尼吧？”

赵教头反问道：“杨老弟听说过陀螺拳？”

杨镖头道：“晚辈有幸听家师议及，陀螺拳乃妙园师太独创，特别适合女子搏斗之内家拳。圈手缩脚矮桩，练拳时在拼在一起的四张八仙桌下练，手不得高过桌顶，脚不得碰及桌腿，四肢绕身体的中轴线螺旋转动，中轴线在身体重心所在的竖直线上，可通过左脚掌，可通过右脚掌，也可以在两脚之间某处，随意调整变换，用螺旋外侧迎敌拳脚，旋转方向与敌人劲力方向一致，卸力发力借力打力。进攻时的手由螺旋外侧沿旋转方向射出，人尽皆知，旋转的物件边缘速度最大，力道也最强，而且借旋转之势从外侧击出去更易借助腰力，是以冲击力比从身前直击大出许多，击中人身时拳掌旋动，劲力透出拳掌直伤敌手内腑，一般不起脚击敌。”

赵教头道：“我只听说过陀螺拳，却没如尊师了解得这么详尽，看来今晚二更咱们可以大饱眼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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