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岑》——野外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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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玮炽王朝第三十五任君王，由王室九子睦辰继任。隆登大宝之日，封功臣，杀逆贼，一面是天弥祥云，五彩纷呈，一面是流血漂橹，鬼哭狼叫。众人熙熙攘攘中，独不见主上最宠爱的王弟-----十五王子的身影。

“主上，祭天大典之前，十五殿下就启程了，”身旁御林总使怯怯地看着曾经英姿伟岸的王子经历变故，元气大减。

“知道了，”睦辰想起他的弟弟，锋利的眼睛柔和了许多，“他是去了西峰吧？”

“嗯，”总使点头不语。

魔头飓风氏族炼女最后死在清至院承善之人剑下时，满城弟子无不欢庆。但是玮炽王朝的十五殿下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应了当今清至院大主位之托，带着旷世神器和昔日同窗的尸骸赶往西峰最惨淡的绝境岩澄渊。

十七天后，十五殿下与同伴在岩澄渊外围的沙海分手，约定在写意谷会合。二十二天后，他终于用罗盘找到了岩澄渊的路，将断了一只手臂的骸骨放在了传说中百鬼呼啸的坳口处。他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啊”的叫出声来，炼女先前尚未腐烂的尸身顷刻间成了枯骨一堆，再一眼，又化成了白灰。他慌忙地将那才现世不久的神物抛下雪银色的山涧，趁着山摇地动，寻着原路逃走了。

他飞快地疾走了十里，一路长得都是胡杨，活着的，死了的，立着的，倒了的。总算抬眼望见了炊烟，他才疏松了关节，神经不再绷紧。

历代先王无不是做梦都想着攻下这里，九百多年却没一个成功，不知道千年前，故国宵勋的列位先祖是怎样的不世英雄，他感慨地想，走进了那村落，这儿不能御剑，他给自己买了匹马，找了家吊楼小栈，准备明天回写意谷与其他人会和。

吊楼里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在打扫，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上去一般，甚至可以收容灰尘，集纳雨水。

他付了钱，支起油灯，问那老妇，“婆婆，最近往来西峰的人多吗？”

“现在外面是十一月吧，不多”她慈祥地微笑，提着木桶在地上洒水。

“不是，是二月，”之前他并未深入西峰，原来生活在这附近的人已经不知冬夏。

“哦，那也不多，要到五月份以后，云雾消散了些，才有人敢来，要找什么……什么宝贝，”她慢条斯理地说，“话说回来，现在像你这么勇敢的年轻人倒是少见啊。”

“今天运气好，没有惊涛怪浪，罗盘也没有坏，”他知道自己并非勇士，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阿桑檀架这地方就是这样，时好时坏的，天师都算不准，”她抱怨着说。

“这里不是岩澄渊吗？阿桑檀架是？”他大惊失色地问那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

“哦，对了，现在是叫岩澄渊，不叫阿桑檀架了”她糊里糊涂地回答。

他听得心生蹊跷，直说，“不是的，我父亲祖父曾祖父，往上祖祖辈辈皆知道这的名字。”

那妇人逆着斜阳，厌世地观望四周，“是吗？那是你祖先生得晚了，这里自古就叫阿桑檀架，自从那女人粉身碎骨以后才换个名字。”

他的瞳孔一点点放大，“您说的女人，是王后陛下吗？”惊奇和恐惧像两股藤蔓缠住他的心脏，西峰的人不是应该很尊重故国吗？还有，这婆婆到底多大年纪？渐渐地他冷静下来，毕竟西峰这个地方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我记着呢，”她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认真的，很是轻蔑地说，“狠毒无比的样子，真不乐意想起她来。”

他将油灯放在桌上，任火舌跳跃，急切追问“那讨逆君主夙孚策和太尉大人穹琅，他们也到过西峰吗？您，您知道吗？”

“都没来过，”她突然发现什么似得眯上眼睛，看着油灯，像是研究着灯芯，“太尉穹琅？哈，是那个穹瑾吗？”

“什么？瑾……那，”他紧锁眉头，不懈地问“那么，这里从前是什么样子，就是在……在王后陛下来之前？您又是何方神圣？”

“嗯，庶昕君主的时候，四季分明，阡陌晨昏，玉宇琼楼，活得富足安逸，臣子又忠心，不知道有多好，”她陶醉地回忆，本该湿润的眼角却只有干涩。

他心下骇然，眼神游移，那位庶昕君主从未统制过西峰幻境。他是千年以前有名的昏君，在位期间，宠信奸佞小人，沉溺美酒女色，国祚极度衰弱。

那时候，衷锢国尚未完全瓦解，玮炽王朝只是天下人口中的北方炽国，而今异叶士追随的故国宵勋还是将乱未乱的宵国。那时候，宵勋建国者夙孚策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力挫炽国的万人之英穹瑾只是个不爱吭声的家伙，而那个银魂不散九百年的云裂王后，正在一个整年无有花开的地方无名无姓地活着。

“至于我嘛”那妇人眺着远方，不知有没有看到她憧憬里的世界，眼角自然而风流地动了下，“可能你不会相信，我是……是岫夏氏族芍曦。”

他登时目瞪口呆。臭名昭著的岫夏氏芍曦，史上四大祸国妖姬之首，是祸水中的祸水，庶昕君主正是为她荒芜朝政，苛捐重税而举国大乱的。她是整个宵国最恨的人，同时也是北方炽国的大恩人。

第一章 祸水红颜

穹瑾九岁那年，同父亲从家乡湳郡北上，直往宵国国都建陵。

就是那年，他们朝澜氏族发生了许多事。家主即是他的伯父涯启任副帅，携子沁祯随庶昕君主的同母兄长汾宇王出征越安郡，不久后，就传来汾宇王兵败窜逃，涯启被俘到炽国，沁祯兄长战死的消息。

刚过沁祯的头七，穹瑾的父亲瀛启就收到国都颁来的旨意，要他父子二人前往国都建陵，提拔瀛启为太常，并恩赐穹瑾进入国师伏漓内阁修炼的资格。瀛启明知庶昕君主绝非可堪辅佐的人，但是若要营救兄长，也没有其他周转的办法，只能去求那个都城里的君王。他一个人站在明月下止不住地叹息。

“父亲，发生什么事了？”穹瑾一直是一个内向的男孩子，很少开口说话，堂兄的奠仪过了之后，他除了发呆就是仰头看着飞鸟流泪。

“没事，”瀛启摸着他的头，垂目说“过两天，我们要去国都了，记得和你的师傅们道别。”

“国都？”他此前从没有离开过湳郡“很远吗？”

“很远，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瀛启想着事情好的一面，建陵卧虎藏龙，是修为深厚者云集的地方，伏漓被世人尊为三百年宗师首尊，门下的高徒数不胜数，尤其擅长朝澜氏族的短板，云聚和夜火。伏漓国师刚正不阿，地位非凡，穹瑾若能拜他为师得到庇护，就算不为前途，至少不会受宵小中伤。

九岁，穹瑾还不会御剑，和父亲一行八人，一路车马劳顿才到建陵。太常府的布置与湳郡太守府风格迥异。瀛启命人小心将车载的书卷归类收录，又将一些珍藏的法器细细检查洗练，而后准备朝服，去枫庆行宫面见主上。

枫庆行宫是建陵除王宫霁明宫外，风光最旖旎，规模最宏大的建筑群。与霁明宫的层层法器玄机不同，枫庆行宫地下内甚少水银，且建在湖心，别具一格。

宵国立国之本是五大柱国氏族，除帝室镬湛氏族的初始内涌称帝外，其余四族后人皆位列三公九卿。冶血氏族是最早带着神兵谱从衷锢朝来到宵国的洗魂法器师；婺惑氏族以排布洪荒阵法起家，精通纵横变幻；擎目氏族人脉广布，买卖讯息、秘密，富可敌国；轩桥氏族修为最弱，但是洞穿世间药理，悬壶济世。

自昔年珩越世子出使衷锢朝，殒命于元墟幻境之后，候继君主皆不是镬湛族内修为精深之人。当今主上修炼天资普通，修为有限，水银纯重之地于他而言限制太多，因此对枫庆行宫极为钟爱。

瀛启在两名舍人引领下，沿着堤岸画廊的白璧一路行进，望见了碧波万顷的傍湖长桥后湖心亭上的御驾。

“微臣瀛启拜见主上，”瀛启直身跪在石阶上，隔着一道珠帘一起轻纱，隐约可见两人身影。

一个是庶昕君主靖涵，另一个就是瀛启早有耳闻的琴夫人芍曦。

主上命宫人将珠帘卷起，清了清喉咙“爱卿起身吧，一路劳顿，辛苦了。”

瀛启谦卑低头说“主上之命，不敢说辛苦。”

“孤知道，你父亲虽是衷锢朝的降臣，但你们一族始终忠心耿耿，”庶昕主上略有敷衍地说。

“微臣一族深受王恩荫蔽，不敢不尽忠，”瀛启凝眉思索，“只是，臣文书所求之事还望主上恩许。”

“什么事啊？”积压的奏折太多，他显然不记得这些琐事了。

“微臣兄长涯启被炽国国师道宪俘获，道宪为得我朝秘法无所不用其极，臣担心朝澜氏族秘法外泄，希望前去营救兄长，”瀛启清楚涯启的性情，即使四分五裂也不会透漏一个字的，但他担忧兄长安危，言辞恳切。

“你去？你一个人？”主上搂过身旁的芍曦，不屑地说，“棣安离这里千里之遥，守卫极其森严，狡兔三窟，你知道涯启囚在哪里吗？还是你想让孤为了你的兄长，向炽国宣战？”

“臣不敢，但是听闻汾宇王爷说，棣安城内部有我国密使细作，如果可以……”没等他话说完整，主上便将木案席子上的杯盘摔了下来，吓得芍曦蛾眉婉转，嘤咛连呼“主上。”

安抚了芍曦以后，他怒声说，“你知不知道，布置这些密使废了先王多少心思，只为这种小事冒险暴露身份前功尽弃，哼，这代价你们朝澜氏族承担不起！”

“主上息怒，微臣定会谨慎行事，绝不会带给宵国损失，”瀛启虽然知道主上喜怒无常，却仍不能放弃求援。

“够了！涯启刚愎自用，输了沛城，致使王兄重伤失了越安郡，孤没有连坐治罪，还应允你儿子进入内阁修炼，这已经是求不来的厚爱，你竟然还敢想着什么，动用孤在棣安的势力，真是枉称人臣！”

“主上别生气嘛，”芍曦娇滴滴地劝导，轻轻抚摸他的胸口，转而看着阶下长跪垂首的瀛启，严辞道“太常大人，主上的意思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你也别固执不识趣了。你父亲可是衷锢朝的大司马，知道的以为你是为兄长忧心，不知道的，就要说你是”她妩媚地看了眼庶昕主上，“故意挑起两国纷争，企图复国呢！”

“爱卿，果真如美人所说这样不堪吗？”瀛启没来得及反驳，就听到了主上压低嗓音的质疑试探。

瀛启深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脸颊赤红，咬牙叩首跪拜，连连请冒犯之罪，却引得琴夫人笑音流连“大人，我就一个久居深宫的妇道人家，随便开了几句玩笑，你怎么怕成这样，真是。”

“太常起来吧，孤的美人最是有情有趣，不像外面那些人，不解风情，”庶昕主上看着芍曦笑，也跟着笑了，“还有事吗？”

“臣，”瀛启额上汗珠突起，不知再说什么好“臣……无事”

朝澜氏族是降臣归顺，一句话可能就是灭门之灾。

“没有的话就跪安吧，”主上不耐烦地打发他。

“诺，”瀛启愣了片刻才遵从。

回去的路上，瀛启步伐仍是恭谨端正，却早已是心急如焚。没有主上的密令，汾宇王爷即使作为同母兄长，恐怕也是鞭长莫及。那位琴夫人倒是果真如外界所传，桃目杏腮，媚眼如丝，说是妹喜妲己转世也不为过。

瀛启没有直接回太常府，而是到了旧交上庭岳的府邸赴约。

上庭岳年长瀛启八岁，双鬓已有些许微瑕，是擎目氏族第二顺位继承人，也是举国财富最多之人，长者忠厚。夫人是主上正妻的亲妹妹，膝下育有一子一女。长女名子衫，长子名子诉。

仆人们轮流上着花果茶和十寒饼，一晃摆满了整个方案。

“岳兄，”两人一番行礼寒暄后，瀛启开门见山道，“果然如你所言，主上不准。”

“哎，你别太失落了，这是意料中事，”上庭岳劝慰他道，“其实咱们早就清楚主上，莫说棣安王城的密使和细作，便是在那些安置在衷锢朝流离无主之城的密使，他也不会应允的。”

上庭岳一语中的。当年庶昕君主在众位王爷中脱颖而出，正是因为把控了先主排布的暗卫细作，这样定国平天下的宝藏绝不会示人，更何况朝澜氏族，一个降臣后裔。

“我半月以前派遣了二十个族内高手去了前去炽国，棣安王城里没有涯启的任何消息，”瀛启强忍着眼角的热泪说“看来他人不是在辉炀地宫，就是在道宪的试论院了。”

“哎，要是在国都棣安，咱们还有办法得到些消息，可是辉炀地宫……”上庭岳无奈地哀叹“没有里面的暗卫帮扶，我们连它在哪里都不清楚。要是涯启真落在了道宪的手里，恐怕……”

“恐怕连死得体面都不成了，”瀛启牙齿颤栗，他对道宪是敬畏与怨恨参半的，“他一生为炽国追寻奥妙的内涌，还记得五十年两国结盟征讨衷锢朝，他能从在火苗熄灭的灰烬中拼凑出宵国秘法的碎片。而今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过涯启的。”

上庭岳向来不齿他所作所为，遂怒斥道“道宪他是丧心病狂，就算昔年位阶不及国师权重，也是盟军使者，谁想他竟然能做出这样苟且之事来。本来汾宇王爷还可以差遣少许密使，可趁着王爷元气大损，那些鼠辈鼓动主上，将所有的间谍细作重新排布，归……归岫夏氏族家主韶逸掌管。”

“哏，看来是天意啊，”瀛启长叹道，“我今日去枫庆行宫，见到了那位鼎鼎大名的琴夫人。果然生得风姿妖娆，主上片刻都未曾离过那女人的身躯。”

“哼，她的本事可不止这些，现在前朝内廷处处都有他们兄妹二人的影子，”上庭岳尝了一口茶，愤懑说“只可惜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你应该也听说了吧，下月初一，主上便要封她为王后了。”

“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只是不清楚主上如何处置王后陛下？”瀛启问道，“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已经赔上了荣彦王爷府上五百人的性命，还要怎么样呢？”

“何止五百人？连池中的锦鲤都没放过，采来石头给填了，”上庭岳沧冷地环着满目陈列的法器古玩，却感受不到丝毫赏心悦目“至于王后陛下，应是从霁明宫的地下寒牢里释放，贬为庶民，发配文象海了。公主和王子殿下都已被主上赐死，想来陛下也活不长了。”

“主上竟然会这样狠心，舍得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女，”瀛启还记得十年前的战场，他的云聚内涌耗尽，天空已然烧成了橙赤色，周围皆是燃着烈火的死士，他的手腕已经烧焦了，在以为自己必死的那个瞬间，涯启满身鲜血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爽朗地说“好弟弟，算你命大，等到我来救你了！你可别现在就死啊，要不我不是白回来一趟。”瀛启想到庶昕主上，腹诽道他连自己的亲人都不曾放过，还有什么理由让他救别人呢。“他哪里还是镬湛族的王，着分明是衷锢朝褚季君主的转世，恐怕妖姬裳渔都不及她的心肠。”

“只要那女人想要的，主上什么都舍得”上庭岳横眉讥讽道，“你来都城时，可曾见过城门口上的木桩，上面的肉尸不知轮着晾晒了多少，听说现在枫庆行宫里多得是人皮面鼓！”

瀛启本看着厅堂内中央挂起的一架七弦琴，涯启征战尤塘凯旋之日，庶昕主上也曾赏赐过一架七弦琴，据说是用七个童子的脊椎骨锻制的。上庭岳话音未落，瀛启似着了魔一样，失控地释出雷闪的内涌，将那架古琴斩断。

“贤弟，你这是何必呢？”上庭岳看着那烧了一半的古琴，知道他心里难过，“今日的情势你我不情愿，但是又能改变什么？莫说我们这些外族，只说主上的兄弟姐妹，而今还有谁敢言谔谔之音呢？”

“岳兄你知道吗，沁祯死得时候还不到十八岁，涯启四次出任宵国主帅，从未败过，他不该”瀛启再难控制泪水流下，嘶吼着说“他不该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等死，这世上应该有个人去救他的。”

“贤弟你千万别做傻事，你要只身去炽国就是有去无回的，而且主上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族人的，”上庭岳听了他的话，连忙阻止他“轩桥氏族就是最好的例子，若没有国师伏漓力保，那四百年高阀就灭了。难道你想重蹈覆辙吗，到时候不只你们兄弟二人，你的妻儿、妹妹、长嫂、侄女都逃不过，想想穹瑾，他才九岁啊。”

上庭岳正和瀛启说着，有两个侍女行礼上前，其中一人对上庭岳说“大人，自诉公子叫人传信说，要过两天才离开泯同，十五之前回不来了。”

“好，知道了，”他虽然有些不放心，却没多说什么。

另一个侍女也上前来禀，“大人，国师大人传来信说，今晚与他同来的，还有荣勋王爷。”

“好啊，那今天晚宴可热闹了，”上庭岳难得发自心肺地笑了，“这么多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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