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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起时
少年在雪夜里飞驰。
“哒哒”的马蹄声在江陵城外的官道上空空的回荡。后蹄带起的泥沙点缀在厚雪覆盖的小径上,白雪留痕,两趟蹄印向北延伸而去。
马上的少年身穿一件青丝锦夹衫,外披对襟云锦褙子,腰间绑着一根深蓝色蟒纹宽腰带,一头如风般的长发,有着一双星彩飞扬的眸子,凤眼星目,却在眼角下方有一道浅浅的剑痕,若无这一道剑痕,容貌可谓俊采非常,真是人中麒麟。
这道剑痕是当年府里,突然来到的一个相命老道所留。当日,这个本是讨口水喝的黄眉老道,一见年仅十岁的少年,便惊为天人,拉着少年不放,连声称赞少年相貌俊绝,是天衍之命。张家本是书香门第,好善乐施,本以为这黄眉老道接着就要顺着话头,说下几句江湖上算命瞎子惯用的话术,骗点银两而已,却没想到老道突然左手拔出背负隗木剑,就是一剑划过少年的脸颊,留下这点剑痕。不管府中一众人和少年的惊慌诧异,只留下几句古怪的话:“天衍之命,大成若缺,破角麒麟,其用不穷,哈哈,此剑十年后必救他一条性命。”便大步潇洒而去了。
回忆涌上心头,此时雪夜中骑马奔驰的少年,一时走神,马蹄趔趄,差点摔下马来,神色惊慌失措,眼角泛红,一手死死抓紧缰绳,用力甩动,催促座下老马,另一只手紧紧抱住怀里的一件包裹。
虽然身上的青衫和外披的对襟褙子都被雪雨打湿,怀中的包裹却是温热的,对少年来说,这包裹重逾性命。
渐渐的,又有几骑马蹄声紧随这少年由远及近而来。
少年压制急促的呼吸,俯身贴近马首,这已经这匹老马的极限了,“再快一点、再快一点,驾!”然而背后的几个骑马的身影还是越来越近了。
这少年正是张居正六子张静修,此时正是除夕,本是神州大地无处不欢庆的好日子,但对这位大明前任首辅张居正的六子来说,却是人生中至苦的一刻。
此时大明重臣张居正已死,朝廷里的政敌却不肯放过张家,看似平缓的大明江山间,开始暗潮涌动,涌起的第一波血浪就要淹没张家后人。
人生至苦有多苦?全家颠沛流离,生死未卜,自身命在旦夕算不算?
“该杀的锦衣卫,父亲一死,就马上动手了”,马上疾驰的张静修心里暗骂了一句,突然想起以前五哥经常形容朝堂的那个笑话:大明朝的官儿,就像一颗大树上层层叠叠坐着的猴子,上面的猴子往下看,看到的都是下面猴子的笑脸。下面的猴子往上看,看到的却是红通通的猴子屁股。
记忆中那个少年时温煦的夏日里,两人躲在西书房,背着父亲请的教席先生讲这个笑话,说完在书桌下乐的哈哈大笑,
当时张静修笑完,有些紧张的悄声问五哥:“那……那父亲是树顶最上面的那个最大的猴子吗?”
印象中五哥张允修一贯没个正经样子,当时却一反常态的收起笑容,正色道:“父亲不是树上的猴子,父亲就是这颗撑起一切的大树。”
“是啊,整个大明都在父亲身上,父亲倒了,这些猴精鬼怪都要出来了。”
张府被围前夕,大哥张敬修已闻风声日紧,朝中亲友突然都断了来往,有良心的提点几句,要其早日逃离,大哥张敬修召集了几个兄弟一起商议,独独除开了刚满二十的张静修。
商议中,四子张简修、五子张允修都异口同声的说道:“我张家本就忠良之后,张氏家训,最重浩然正气,怎能无罪潜逃,风大雨大,也只能泰然处,而且天地之大,莫非王土,又何处可逃。”
天塌下来,张氏兄弟决心一齐承担。
更何况,当家的大哥张敬修心中对圣上还是抱有幻想的,“毕竟家父二十年太师太傅,当今圣上应该不会这么不念旧恩的……”。
然而大哥张敬修又想到;“然而张氏血脉不能断绝,而且之前得到的那个“东西”也要带走……”
于是,当家的大哥备好东西把最小的弟弟张静修悄悄拉到张府隐秘的后门处。
张敬修望着年方弱冠的六弟张静修,不知不觉,六弟也已经比自己还长的高了,张静修比自己更像父亲,张居正年少时就是有名的美男子,雄姿英发,特别是双目英气逼人,嘉靖二十六年,御前殿试上,因张居正过于英武,嘉靖皇帝朱厚熜顾景惭形,心中不快,只给了张居正二甲第九名,授庶吉士。
这样俊逸的面容并不是什么好事,见惯风雨的张敬修早就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张家大哥此时再看到张静修脸上当年老道所留的那道剑痕,只求真如当年那老道所言:“天衍之命,大成若缺,破角麒麟,其用不穷”,这道剑痕能让六弟躲过这一难。
“多希望你生在的普通人家,面目丑陋,无灾无病,安康一身”
双手紧紧按住少年单薄的肩膀,大哥眼神里充满复杂的情绪,喃喃自语。
“大哥......”天资聪颖的张静修早已从反常中察觉张家当前的处境。
“听我说,张家不能绝后,六弟你年纪最小,人生漫长,你马上带上这个包裹,往北.....”
“大哥,我不走,张家男儿生死与共!”张静修带着哭腔不住摇头。
一记重重的嘴巴抽在张静修脸上,打断了他的哭求。
“父母不在,长兄为父,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见张静修神色冷静下来,张敬修低声说道:“现在张家世代清名都在担在你身上,你要替张家做一件大事”。一边说一边翻开手上一个牛皮包裹,“这里面有两件事物,一件是你四哥着笔,我们全家所签字画押的血书,是伸冤的书证,里面讲清了此次风波来龙去脉,你要去顺天府,想方设法交到圣慈太后手里,父亲于她有恩,她是我们伸冤的最后希望”。
张静修连忙点头,张敬修继续说道:“另一件事物收在这八宝锦盒里,你不用知道它是什么,若圣慈太后见你呈上血书后,仍不肯替我们张家伸冤,你再呈上此物,事情应该会有转机”。
见张静修贴身收藏好包裹,大哥才郑重的重现打量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
“六弟,死者长眠,生者长苦,这条路,委屈你了,”年逾不惑的汉子淌下几滴热泪。
“大哥,不会的,我们兄弟几人,很快就能相见,等我去顺天府,面呈太后,到时一定能还我们张家清白,大哥,你和大家等我回来”
“但愿如此,记住,在外,谁都不要轻信”,大哥把张静修扶上马,一扬鞭。
走吧,少年终要成男儿。
第二章 影龙现
然而危机来的比想象的更早,江陵城三面环水,负责此次张家钦案的主武官,锦衣卫北司镇抚使——陆严做事谨慎,早就下令,层层围住张府所在江陵城,在三道水河口岸,两处官道,设了重重关卡,锦衣卫带着襄樊府兵,来回巡查,天下第一大门派的武儒门人也在此次钦案的主文官大理寺丞——沐朝露的传令下,混迹于来往人群之中,暗自查找。
张静修在第二道关卡就被当值锦衣卫发现,幸亏他反应迅速,纵马冲关,但是在锦衣卫的不断追杀下,距离越来越近,于是便出现了开篇少年雪夜中飞驰的那一幕。
这条白雪覆盖的官道越来越窄,少年身后锦衣卫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了,左侧连绵不断的野山,在黑夜中仿佛巨兽就要择人而噬,山风呼啸,如同巨兽咆哮。
张静修一骑棕色老马在前奔逃,锦衣卫几骑黑色军马在后追逐,一行黑影在这雪夜特别的显眼,仿佛在巨兽口中穿过的一串饵食。
少年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幻想这只是一场失败的狩猎,身后追逐自己的只是一群山猪,赶到前面龙门渡就能看到身着猎服的四哥和五哥,嘲笑着自己被山猪拱的落荒而逃的窘相。
然而背后的“啪”一声巨响,宣告了可怖的现实,神机营锦衣卫的鸟铳,没有打中少年,却打中少年所乘骑的老马,弹丸打中马臀,留下一个碗口大的血洞,老马向前踉跄了几十步,终是坚持不住,侧倒在地。
马匹中弹,张静修摔下马来,爬起来看了一下老马,在地上不住嘶鸣,老马已经跑不动了,所幸张静修自己摔下时没有伤到大腿胫骨,还能继续奔跑,但几名锦衣卫已在身后不远处,渐渐围了上来。
此处已是江陵府外五十余里的官道上,左侧是绵延千里的不知名的野山,右侧是一片旷野。张静修赶紧拨开荒草丛生的山路小道,往野山不要命的爬上去了。
身后跟上来的锦衣卫没多久就跟了上来,察看了下少年那匹已死的老马。抬头见张静修已经往山上爬了一小段距离了,见状,怒骂了一声“小崽子跑的快,等下把你千刀万剐”,也只得跟着下马准备登山,手里拿出飞鸢火信,这是神机营创制的火器,长一尺余,制成两翼燕尾的鸟状,尾部点燃,就能借腹中火药推动,化为一声火箭直飞冲天,在空中炸裂成一团颇为好看的火花,同时双翼破空发出的尖利叫声,方圆十几里都能听见。视情形不同,还能添加不同火药,以不同颜色传达不同讯息。
张静修知道这是要传讯大队人马,过来围山了,更加没命般的上爬。不知往山上爬了多久,不远处半山腰间,一片空地中,似乎有一点火光,走进一看,原来是一座废弃的破庙,年代久远,已经看不清年岁,残垣断壁,山门已经倒塌,主体只剩一座破败的正殿。
火光正是从破庙中发出来的,张静修知道火光,代表有人,但现在这荒山野岭,多半只是一些猎户樵农,也帮不了自己,更何况火光肯定也会吸引追兵,应该绕过破庙,直奔后山黑暗处继续奔逃。
可是张静修又想到,庙里有火光就应该是有人,按锦衣卫杀人无算的脾性,今天这种形势下。进庙搜查自己不到,肯定还会牵连无辜路人,起码先进去一下,让庙里的人也赶紧躲避一下吧。
破庙无门,张静修还没跨进去,远远看到,庙里果然有一个人站立着,张静修连声大呼:“朋友,我被恶人追杀,这恶人凶残的紧,万一等下赶到了,怕对你不利,你也赶紧躲避一下吧。”
等张静修走进一看,只见一男子,身着白衣,面朝庙中所供山神相,正背对自己,无动于衷。
“朋友,我所说皆是事实,赶紧回避一下吧,追我的可是锦衣卫,不要莫名的连累你了。”
如同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白衣男子抚掌笑道,突然吟诗道:“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声音磁性悦耳,令人如沐春风。
“张公子,不愧太岳之后,忠良之才,身处险境,仍忧思他人,不以已忧,不以势危”。
张静修心头一怔,此人既知我是谁,难道也是来追杀的锦衣卫爪牙?
白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英气非凡的俊脸来,最难得是一双剑眉,俊而不柔,英气逼人。身着月牙纹白衫,腰缀游犀玉带,一柄宝剑轻悬腰间,手持一柄银骨折扇,气质高雅,令人不住猜想,不知是哪里的皇亲贵胄,张静修从小生活优渥,识得此人必定身份非凡,然而瞧见他腰间悬佩之物时,还是骤然一惊,那是一块血玉九螭璧,帝王之物!
难道他是当今皇上?!张静修心头巨震,涌起这个奇怪的想法,但细细一想,越发觉得荒谬,怎么可能,正不知如何开口。
此时,一阵喧哗,破庙内陡然一亮,几名锦衣卫手擎火炬,已经跟进来了。
为首的锦衣卫百户看了看庙里情况,知道张静修不会武功,没有理睬,手举钢刀,指向白衣人,喝道:“锦衣卫拿人,无关者快滚!”
“若是有关呢”,白衣人意态闲闲,右手从腰间取出一柄折扇,笑道:“鱼龙替兮跇万里,今安现兮何人识。”左手遥遥指向众锦衣卫,伸手挑衅,竟是打定主意要为张静修出头的架势。
“找死”!那锦衣卫百户,踏步上前,举刀直劈,刀势凶狠,一式“举火烧天”正是[关中金刀]聂二的绝学——“火云刀”中的第一刀,刀法霸道,这[关中金刀]聂二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当年以一柄平凡的朴刀诛杀严党余孽[十虎]中的两虎,但是比他刀法更出名的是他攀附权贵的手段,硬是从一介草民,攀附上内阁大员高拱的女儿,入赘高家,所以送了他一个关中金刀的名号,此人处事极为势利,在武林颇有手段,许多锦衣卫要员拜在其门下。
见这一刀刀势惊人,这白衣公子眼看就要被当头劈死,张静修一颗心差点卡在嗓子里,却眼前一花,那公子身影一晃,如鬼魅般出现在锦衣卫百户身侧,那锦衣卫也是变招极快,马上挥刀横扫,一记“燎原火”挥出,刀势覆盖整个身侧,几乎无法躲避。
中了?锦衣卫百户心想,然而透过刀柄传来的力劲反馈,此人又凭空消失了。
在哪?还来不及回头,身后复现一袭白影,身着飞鱼服的百户大人已被折扇击中后背膻中穴,一股强大莫挡的真气入体,瞬间昏死过去。
两名锦衣卫旗兵见这白衣公子两招击败带队的百户,急忙卸下背上神机营鸟铳,左膝下跪,作势瞄准白衣人,可准心还未对准,只见眼前一黑,只听两声闷哼,两人已被打飞出庙外。
剩下两名锦衣卫见状,视这白衣公子宛如厉鬼,回头正准备夺门而逃,却见庙外一男一女两个身影飘然而至。
来者中,男的着蓝袍官服,锦衣卫认识,正是此次张家钦案,大理寺派来的七品主薄——沐朝露,此人是天下第一大门派”武儒“门中的好手,女的身着绿袖罗衫,面容温婉,应当也是武儒中人,两人应当是被前面神机营的火信吸引过来。
见援兵来了,剩下的锦衣卫气势稍复,扶起倒地的同伴,赶紧退到一边。“沐大人,此人应是张家同党,身份还不....”锦衣卫还没说明情况,就被沐朝露摆手止住,严峻的神色表示他已认识这白衣公子是谁。
那沐朝露正色道:“他便是大明天底下最大的反贼,意图谋朝篡位的枭首,假称建文后人的朱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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