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游侠》免费试读_江北兰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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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九月初九

九月初九，重阳节。

夕阳半挂，仍有一丝余温从九天上垂落而下。仿佛是得了额外的眷顾，穿了单衣草鞋的少年正在修葺屋顶，深秋的风视他单衣如无物，吹在身上略微寒冷。少年是个孤儿，无福消受百家饭，十几年忍饥挨饿、受人白眼，居然在蛮京这种冷漠的地方苟活下来，也算是个不小的奇迹。

他叫杜春风，俗名杜二狗。

杜二狗十三岁出头，干起泥瓦匠的活却是信手拈来。

没办法，打自己成为孤儿的那天起，祖上唯一传下来的物件，就剩下这间遮风避雨的小房子。在他更小些的时候，这唯一的家，甚至连遮风避雨都做不到：

二狗七岁那年，家里其中一面墙，被大户人家散养的羊羔啃虚了根脚，一场经久不停的瓢泼大雨，让撑到极限的土坯墙彻底倒塌，险些将他砸死在半夜。只有一根古木屋梁死命撑着，让沉重的墙面不至于直接砸在他身上。

清晨时分，暴雨消停，附近的蛮京人围过来指指点点，都以为二狗死定了。

“这孩子早就该死了，克死自己爹娘，能勉强活到五岁，就算是天大的造化了。”

“造孽啊，这种东西，死了最好。”

“就是，死了最好，千万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然而那个命贱的杜二狗，却扒开被雨水泡涨的墙面，生龙活虎从废墟中爬了出来。

从此，蛮京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更多的厌恶；而他，清清楚楚将那一张张冷漠的脸，记在心里。

这些年，他努力活的灿烂，不仅过得越来越好，连破房子都修葺一新。

杜二狗小心翼翼干活，泥浆是自己亲自去蛮山挖的紫色黏土调和而成，屋梁也是在蛮山深处背出来的金色落叶松。忙了小半天，终于快要收工，他像个老农，从背后背篓取出菊花酒，慢慢斟上一杯。

毕竟重九节。

此时微风拂面，夕阳将落，山色尚可，酒水尚可，心情尚可。

杜二狗尴尬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祝酒词是没有的。

——

“嘣！”

一块碎石准确无误，直中杜二狗额头。突然间，他眼睛里像是被人放了烟花，金星乱冒。他忍着剧痛镇静下来，收拾好菊花酒，让自己看不出一丝狼狈，怒目看向对面。

对面顾家，楼高庭深，富有蛮京东城十里长街。与杜二狗的破屋子相比，就算是在九天之上了。此刻一个锦衣华服，唇红齿白，头戴高冠的少爷爬上自家围墙，笑嘻嘻盯着对面穷酸少年，眼睛里满是挑衅。

“狗奴才，给我往死里砸！”

他亲自扔出的那石头，只是开胃小菜。随着他一声号令，二十余恶奴同时露头，一个个提篮背筐，将声势浩大的石头雨砸向杜二狗，和他脚下风雨飘摇的老房子。

刚才修葺一新的屋子，重新破败如初。

这少爷正是顾家六少爷顾逸凡。顾家家主三房妻妾，一连生了六胎才勉强生出个儿子，属于天下间最被众星捧月的存在。顾逸凡天生尊贵，在蛮京一向横着走，谁敢跟他过不去？顾逸凡平日就喜欢干些打砸铺子的恶作剧，东城自家名下的产业尚且不提，砸了就砸了；前些日子，他甚至带着一票恶奴砸到西城，将好大一座酒楼连夜拆了，据说只是因为酒楼客满招待不周。为这事，差点引发蛮京两大家族之间倾力血拼。

黑色石头雨下了半天才没动静。

杜二狗一直站在石头雨最中心，张大臂膀，似乎是想要让自己承受更多。此刻他浑身上下都被砸的剧痛无比，脸上、手上、脚上，目光所及都肿了起来。屋顶的瓦片破了好几处，他踩在那根古木房梁上，让自己不会掉下去。

二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花了多年时间，一点一点修好的屋子，在今天回归原点。

心中的酸涩一闪而逝，这么点苦楚，跟这么多年的经历比又算什么？他缓缓抬起头，眼中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渐渐退去，朗声笑道：“顾逸凡，继续啊！再赏我点石头。我正想重新砌个灶台，这点石头怕是将就不够。”

“将就不够？”

顾逸凡皱起眉头，俊俏的脸上升起少有的震怒，眯眼道：“管家，给爷继续砸，将他那破屋子砸平为止。”

他身边，一个中年老奴面露难色，唯唯诺诺道：“爷，实在不巧，这二十框碎石块，是府中所有了。如果出府再找，恐怕有麻烦。”

顾逸凡一脚将管家踹下墙头，骂道：“有什么麻烦，在顾家还有小爷不敢做的事情。”

管家从高墙上摔下去，摔了一个鼻青脸肿，连忙跪在地上，以头着地，为难道：“就怕二小姐撞见了。”

顾逸凡听见二小姐三个字，脸上的狰狞消散几分，此事就此作罢。

只是他心中愤懑还没发泄，杜二狗不识相道：“顾六少爷，你还砸不砸了，不砸我就接着修房子了啊。”

杜二狗明明是最狼狈的人，被人给欺负的像个猪头，此时站在房顶却有另一种莫名的气势。

天地不仁又怎样，还能教我长跪不起如何。

顾逸凡听见杜二狗最朴实，却也最有力的反抗，心中怒火中烧：“二狗子，你真当我听不出来，你在跟我叫板？老子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全套流程，欺负别人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蛮京城，除了我顾逸凡，还有谁？”

杜二狗笑嘻嘻，肿成猪头一样的面庞更加滑稽，他笑道：“六少爷，你这么跟我过不去，让我觉得自己与有荣焉。跟蛮京城那些富商巨贾、高门大户，起码在一个水平了。”

顾逸凡感觉自己出手力道并不算小的一拳，结结实实打在空气中。

他也换上一副笑脸，阴森笑道：“二狗子，你就不怕我手下这帮恶奴，拆了你的狗窝，从此让你这贱坯无家可归？”

杜二狗不卑不亢，笑嘻嘻道：“那敢情好，这老屋子反正不能再破，劳烦六少爷高抬贵手帮我拆了，省我好一顿力气。”

顾逸凡气的牙痒痒，他欺负人，最喜欢看别人被逼到绝境，跪在地上哭爹喊娘拼命求饶的样子。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对得起顾家六少爷这个尊贵的身份。

偏偏杜二狗，居然不是那种人。

顾逸凡失了兴趣，撇嘴道：“二狗子，你这个忙，老子还真不帮了。”

杜二狗干脆坐下来，再次取出保护完整的菊花酒，先倒一杯，居高临下洒下屋梁；再倒一杯，轻轻道：“春风请天地共酒。”

天地有秋风，暖人如春风。

心底默默一句：“春风请爹娘共酒。”

第002章 一点一滴是为恩

据说得道仙人有一门无上神通，叫做言出法随。曾经有人看见蛮山之巅有个手捧浮尘的道人，一句“雨停”，就让全天下的雨水倒飞而回；让乌云遮蔽的阴天，瞬息晴空万里。

草鞋杜二狗坐在屋梁上，自顾饮酒。

随着他话音落下，果真有春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萦绕在他红肿的脸庞上、在他朴素的衣着之间。

顾逸凡隔着两家的院落，听不清杜二狗嘴里嘟囔的是什么，却见他一副不把自己当回事的样子，骤然起了杀心。他对自己影子吩咐道：“丑奴，不如你现在去割了他的喉咙。”

立刻有一滩黑色影子升腾而起，汇聚成一个人形，只是面目上覆着黑色面纱，看不清表情容貌。那人现出人形，声音冰冷道：“六少爷，按照蛮京规矩，那少年穷是穷了些，他却毕竟是百家姓之一。杀了他，不合此方天地的规则。”

顾逸凡出身显赫，早就听说过同龄人不曾知道的那些内幕，他却满不在乎，顺手把玩着一柄鱼肠匕首，笑道：“你要不去，我就割了你闺女咽喉。谁死谁活，你自己选。”

黑衣丑奴叹了口气，整个人化作一缕黑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杜二狗。

杜二狗只觉一股寒光直逼自己而来，这完全是在苦难生活中打磨出的莫名本能。然而他虽然能感知到危险，却来不及躲开丝毫，因为丑奴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只需要一个呼吸的工夫，他手里的利刃就能轻松收割自己的人头。

轰隆！

突然间电闪雷鸣，一团银色电弧从天而降，电弧噼里啪啦炸响，丑奴化作黑雾的身躯如遭雷击，立即烟消云散。

这惊雷说来也怪，听在顾逸凡和丑奴的耳中，明明震天响；但另一边，杜二狗身边的天地安静如常，除了一阵暖人的妖风，和感知中一闪而逝的危险，哪有半点动静。

下一刻，黑影落在顾家院墙下，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上仍旧冒着白烟，极为狼狈。显然，他花了不小的代价偷梁换柱，才没在方才的雷击中真的灰飞烟灭。

顾逸凡眉头紧锁，自语道：“没想到爹说的居然是实话，除了大逃生谷，蛮京人禁止相互杀伐，否则天上会降下惩罚，却是便宜了那二狗子。”

今天重九节，古来的习俗便是各家人整齐出游，街上人不到平日百分之一，顾家少爷无法在街上找乐子，这才把目光转向顾家数百年的穷邻居杜家。

接连扫兴，顾逸凡心灰意懒，也不急于这一天跟穷邻居分出胜负，吩咐一众恶奴退下。

杜二狗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高高举起酒杯，乐呵道：“六少爷，回见！”

“还是别见了，下回见面，定取你狗命！”

杜二狗对这句话不置可否，若是真被人取了狗命，反倒是件天大的好事啊。再也不用活的那么辛苦。听说人死了魂魄归于地府，爹娘在地府过得如何，娘还是那么美吗，爹还是那么宠着娘亲？

——

“二狗子，给人欺负成这样，你就不觉得憋屈？”

一个背剑少年慢慢从杜二狗的屋后走出来，眼神还有意无意盯着顾家的墙头。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看见被砸成猪头一般的二狗，忍不住捂嘴大笑。

杜二狗瞥了眼半个朋友李铄金，轻声道：“蛮京不就这样，被人欺负有什么好憋屈的；只不过朋友袖手旁观，心窝子像是被刺了一剑。”

李铄金顺着梯子爬到屋顶，坐在杜二狗旁边，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捧腹大笑道：“我可不是你朋友，咱俩真不是朋友，我没你这样的猪头朋友。”

“滚，道不同不相为谋。”

杜二狗这回动了气，一脚将背剑少年踹下屋顶，毫不留情。

扑通一声，李铄金灰头土脸、鬼哭狼嚎从灶台上坐起身，抬头道：“狗日的二狗子，这回你真的再砌个灶台了。”

杜二狗只当他信口开河惯了，自顾灌了一口酒。

下一刻，当他看见李铄金手里举着的弧形铁片，立刻脸色大变，从屋梁上跳下来，暴跳如雷：“天杀的李铄金，你狗日的把我锅砸破了！”

李铄金立志要做个剑客，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客。

但他的梦想显然还有极长极长的路要走，杜二狗疯了一般，手脚并用，扑上来就是一通王八拳招呼，李铄金只剩下仓皇逃窜的份。那柄他极为中意的木剑，也被二狗三两拳打成两截。

到最后，李铄金一张吊儿郎当的脸上，也肿起来几个不规则大包。

二人打累了，眼里都是对方肿成猪头的样子，纷纷叉腰大笑，笑的直不起身。

——

已经是后半夜，还有半个月亮挂在天上。

好在屋子不大，两个少年忙活几个时辰，将屋顶修整完毕。李铄金以灶台搭脚，往上抵瓦片，杜二狗坐在屋梁上，伸手将瓦片接上去。等到最后一片月光被遮蔽，听见二狗顺着梯子落在地上的声音。

李铄金困得不行，打着哈欠道：“明天一早，你去我家，把我那口铁锅背过来。”

杜二狗摇头：“那怎么行，家里没个灶台，灶王爷咋上天述职。灶王爷不上天，咋替你那早死的爹娘说好话。”

李铄金摆摆手：“算了吧，我那死鬼爹娘，从没管过我一天。”

他将两截断木剑拼起来，认真道：“锅可不是让你白拿的，你得赔我一把更结实的木剑。再说我可跟你不同，好男儿志在天下。我不像你，整天守着这么个破房子，跟老母鸡下蛋一样。我那破家，小爷一年待不了几天，那口锅放在我家纯粹浪费，你赶紧麻利儿的明天搬走。”

杜二狗取下强上挂着的账本，小心翼翼写下几个工整文字：“九月初十，欠李铄金铁锅一口。”

李铄金耸耸肩，不屑道：“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叽叽歪歪，锱铢必较。”

少年杜二狗对此充耳不闻，记过了账，他才心满意足。

都说升米恩、斗米仇，况且蛮京人情冷漠，从不会介意一个年幼孤儿的死活。

但杜二狗心中自有一杆秤，药房掌柜低价卖给他一副药、屠夫丢给他过一块剔干了肉的骨头、学塾先生免费让他听了不少课、李铄金给了他一口锅，这些都得记着。

点点滴滴，皆为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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