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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初恋遐想
十岁年少,或者二十郎当,正值故事迭出好时光,用父亲给的零花钱,攒足了,置办一把尽可能豪华的椅子,安放在心中最隐秘处,专等一位心仪的姑娘。
风和日丽的一天,不,也许雨骤风狂。我们不期而遇,你问我,为何人人流光溢采,独我意怠神伤。我顿然从颓废中振奋过来,只为惊异于你的善解人意,羡煞你的大度端庄。
你不经意就坐上了那把椅子。一席话,在你也许是自然而然,于我却是治病良方。你走了,衣袂带起青春的活力,秀发飘散善良的芳香。注目你远去的脚步,你的身影永远留在了椅子上。
打那以后这个影子就长留于此,挥不去,赶不走。直至你已嫁,我已娶,两茫茫,不能忘。
初恋是美丽的常青树,美就美在像彩排却又含着羞,虽无邪却又嫌唐突;美就美在太模糊却又太牢固,太飘忽却又总长驻。
初恋是心灵的洗涤剂,邪恶心起时她冲一冲,唤起羞惭,催人猛醒;失意困顿时她鼓鼓劲,重又起步,告别消沉。
世上男子千千万,女子万万千,谁没个不成熟的第一次,接着还有第二、第三?有几个一见钟情便成了美眷?谁不是钟情的棒打鸳鸯散,托付终身的偏没姻缘?命运之神喜欢乱点鸳鸯谱,焦头烂额时成个家,生个儿,育个女,把一生豪情壮志打发算!
可这神仙心也软,留个初恋根儿斩不断,叫你嘴里含个多味橄榄细玩味,直让人从头到尾较个遍,较来较去,到底是椅子上那身影儿最对心,最解意,纵使没眼前这个漂亮能干,也总觉得最完满。
就好比肩胛下有个痒痒处,左手够不着,右手挠不住。没法子,这会儿只好请人搭把手。孩儿他妈你太粗疏,上又太上,下又太下,左又太左,右却太右,重重轻轻你总把不透,你怎不叫人情不自禁、情不自禁想起我那前人秀。
真真是“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不是花心浪漫,委实是先入的为了主。谁叫你随风摆柳把我魂儿勾,谁叫我跌跌撞撞与你相遇风雨路。
恼人!想起前情。莫不是你已坐上了我椅子,却压根儿没把我放进你的心?这就叫一厢情愿,一厢情愿销我一辈子魂。为这吃尽苦头我不悔,也曾狠起心赶你几次你纹丝不动。你占着这个位,后来的挤不进。这椅子是嫉妒的家园,只容一人身。
我也曾想从此用情于现实,专注于枕边人。天!相濡以沫大半辈子,此心我自知,谁才是心上人。万物皆可再,只此认初衷。唯其混沌,才是最纯;唯有初始,才是最真!我怜前惜后左右为难可就是难断情。几回回梦里紧相拥,原以为是你呀,醒来才知黄粱一枕还是空!
净土一抔是最后的家,可我忍了半个多世纪啦,至今还没跟你说那最紧要的一句话。唉,算了吧,当年为了该死的风度都忍住,老啰,余勇再难贾,话到嘴唇又咽下。
切记!悔煞!下辈子重做人,有幸若再遇见她,愿她仍旧心也慧,性也柔,情还深,貌如花;我改个坦荡荡,倜傥傥,种颗籽,结个瓜。剁指画壁发个誓,决不瑟缩支吾失良机,噬脐莫及把万古遗恨再留下。
只愿各自天尽头,咱俩看晚霞。细回想,风雨兼程万里路,那个小插曲,竟然开出一朵意想不到的情之花。那一回你没在意,下一次千万千万,找准了知音,悟透了高山流水再成家:一旦坐上了我心中之椅,连人带影,就把根儿扎!
对不起,还要最后麻烦你们一次
一直听人叫自己“刘老师”,去年开始有人叫“刘老”,刘老师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悲凉。是啊,七十九了,真的老了!
人活着为了什么呢?如果不是为了下一代,刘老连想都不敢想。
退休后,刘老觉得自己为孩子们也作不了什么贡献了,能自理就算减轻孩子负担了,就连最后一道程序——入土为安,他也趁早完成了一半:请工匠替他和老伴造了两孔寿穴,万一真到了那一天,孩子们只须把自己放进去就行了。
孩子们不是很出色,可也不会太窝囊,男孩女孩都已成家立业了,都在县城做事,他们的孩子也都在县城念书。老伴也在儿子家里,到底算是老人在照顾孩子,还是孩子在照顾老人,刘老也说不清楚。但刘老自己却一个人独居乡下老家,他不愿麻烦别人,也不愿别人麻烦自己,开头有点孤独的感觉,慢慢习惯了,偶尔出去一趟跟一大家子混在一起,反而不舒服。
一直都向人夸耀,说自己登望湖山,一口气到山顶也不在话下。去年初忽然连续十几天胃不舒服,到村卫生站看了,医生建议到县医院作进一步检查。他慌了,问,有大问题吗?医生说,怀疑是溃疡,要做个肠胃镜进一步确症。
刘老是个想得开的人,历来不怕死。他这样挺了好久,想起年初好友送给他的“胃泰散”丢在抽屉里,他说这畲族人的东西,很不错,心想不妨试一试,过了些天,倒真明显感觉好了许多。不过他在吃药方面是个忒没耐心的人,吃这么几天就有效,晓得不是胃癌,也就丢下,忘记继续吃下去。
也听说过有些癌症患者不医治还好些,一医治反倒死的快。他向来有什么病疼,连儿女们也不告诉,省得惊吓他们。
以前怕孤独,现在怕麻烦,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身体?心理?肯定是,刘老仔细反省自己,又好像都不是。
好几天没见孩子们,怪想的。大孙子顽皮,小孙子伶俐,按说做爷爷的都该喜欢,可刘老硬是有点偏向大的。他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喜欢这孩子的顽皮劲儿,或者,也许俗话说的有点道理:爸爸妈妈疼满崽,爷爷奶奶惜长孙。儿媳妇好像不太喜欢他去,说,只要见了你,他就得意,就疯,一日不打,上房揭瓦。
刘老心里驳她:得意点怎么就不行?还要像我和你婆婆一样从小到大都受苦受累吗?我教了几十年书,从没听说靠打骂整学生能整成才的。
从此他就忍着少去儿子家,可空几天不去又想的慌,忍不住,就用另一套道理来说服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唉!
刘老这一生就只晓得教书,除了一应农活,别的本事没有,倒不是人笨,就是觉得教书的把书教好就行。还是民办教师的时候,待遇低,同事中不少人会做油漆,会看风水,捞点外快,刘老师不去学这些,苦就苦些嘛,这样算哪门子老师?只马马虎虎学会了做饭,这几年老了,去年起,连弄饭菜吃也总是出差错,要不就是炒菜忘了放盐,要不就是连放了两次,更糟的是一不留神又烧坏了铝锅底,因此,晚上虽然在家住,白天却常常出县城俩孩子家蹭饭吃。
儿子家看不惯,就去女儿家!女儿在县城开个小饮食店,刘老就在那里吃个午饭,吃完赶快离开,省得碍手碍脚的。
哪晓得这一去就成了习惯,这段时间以来,天天乘公交车早去晚回,在女儿那里吃午餐,在老家就只做早晚两餐饭,吃过晚饭早早上床睡觉,睡不着就三省吾身:这辈子自己是不是太无能了?八十不到就啥事不干是不是太倚老卖老了?这样天天去是不是太麻烦女儿了?
这一天他想不去了吧,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有儿子,毕竟女儿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去,他又开始为自己找理由:没我能有她吗?左一想,又觉得这条理由太过霸道了点,难不成女儿是你的,你就有理由老是找人家麻烦?早晓得谁还敢娶你女儿啊?右一想,我这不是在怀疑女儿女婿的孝心了吗?要是人家压根儿就不嫌麻烦呢,我这不是冤屈了他们吗?
去!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你要做什么事,理由总是找得到的。刘老又嘲笑起自己来。
上了公交车,刘老还在继续他的意识流。明年就八十了,孩子们说了,八十岁要好好庆祝一下。孩子们还谆谆告诫他,好好保养,争取活到一百岁,那表情跟小品《爱父如爱子》里的张凯丽叮嘱严顺开一样,尽管有点夸张,却使他享受到了当父亲的莫大幸福。
只可惜退休一二十年,积蓄仍然只在五位数上徘徊,老伴病疼多呀,自己的公费医疗都让她用去了,不够,孩子们还没开口,他先说了:“不用你们操心,用完了我的,不够再向你们要。”如果自己不说这话,这不是明摆着向孩子们施加压力?
孩子们都难啊!都上有老下有小的,都拼死拼活想在县城买个学区房。他真想每人都给他们十万八万。有时他会做白日梦,梦见自己发大财了,——发多少好呢?一百万?不够不够;两个孩子,至少要两百万。平均给还是多少带点偏心?按理应该平均给,可要按他意愿,就该多给点女儿,女儿孩子多啊。
这么想来想去,刘老就像真的有了二百万,真的为难起来了。
他又联想起了曾经琢磨过的一件荒唐事:要是日本鬼子拿枪逼着自己,说,在孩子中间选择一个去死,该选择哪一个呢?想到这里刘老不由得打个激灵,旁边座位上一旅客奇怪地看他一眼。
哪个也不行啊!肯定选择让自己死啊!
很快到了县城,下车的时候,很挤,司机大声说:“别挤!让老人家先下!”刘老以为自己碍着哪位比自己更年老的人了,楞了一下。身边一位美女对他说:“您先下,慢点,我扶您。”
到了女儿店里,他以为女儿照例会轻轻地叫一声“爸”,刘老就照例轻轻地应了一声“嗯”,发现这个默契今天没有配合好,刘老尴尬了一秒钟。
女儿一努嘴:“你坐里面靠墙那边,外面桌子有客人!”
刘老乖乖地在指定的位置坐下。他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晓得的确要这样坐才合理:店是小店,三张桌子摆下都嫌挤,顾客是上帝,做爸爸的是自己人。只是,“你就不能把话说好一点?怎么说我也是你爸啊。”这么想着,马上又劝说自己:“自己女儿,何必计较那么多?”
心里很快平静了下来,注意力就被邻桌客人的谈话吸引了。
“我爸那老东西,成天就晓得喝酒,还好意思向别人摆架子——‘日日一瓶酒,神仙当不了我’,还不是我每个月给他一千块?家里房子是我手上做的,城里也买了一套,都是我自己的钱,摆架子还不是摆我的?你一辈子做了什么?屎缸寮都没做一个!”
听得刘老心里一惊:幸亏自己好歹在老家做了一幢房子,幸亏做得早,虽是用钱不多,虽是简陋,也没要儿子拿一分钱,勉强交代得过去;要是现在,不说造价高的没法承受,就是有钱,也没这个精力了。
“可不是!我爸也差不多。我爸去年在老家山上做了两孔寿穴,说,他自己先准备好,到时候不麻烦我们兄弟。我对他说,不麻烦?到时候你自己晓得爬进去?”
刘老没料到这一着,是啊,人死了能自己爬进去?可是,这话是儿子应该说的吗?屋檐水照旧,谁不会老、不会死?谁就能自己爬进去?
这话说的没边没沿了!
刘老很自然地看女儿一眼。女儿笑盈盈地边听边忙着炒菜,炒好一盘带壳石螺,满店都香气四溢,端过去,笑盈盈地说:“老板先慢用,烹狗肉马上就好。”
刘老最爱吃狗肉,不由得喉结动了一下,口水不争气地想要流出来。
女儿端狗肉过来的时候,看了爸爸一眼,刘老与女儿的眼光凑巧对视了一下。
“你坐过点儿去,别妨碍客人吃饭。”声音很小。
但刘老腰已驼,眼已花,耳却不背,听得他像耳边响了个炸雷。
“好。”
好不容易几拨客人吃过,走了,刘老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这样干坐着等饭吃,他早就难受得比肚子饿还厉害。明天起,是一定不要来,不要来了!本来想,荷包里有钱,快餐店到处都有,到哪不是吃饭?可俩孩子都在县城,自己出来了却到别的店里吃,晓得的,说不依赖孩子,不晓得的,怕会说你孩子没孝心吧?
明天起,别去想这么多了!
女婿带着从幼儿园接回的外孙来了,外孙“外公外公”叫的很亲热,刘老一把抱过,差点要忍不住满眼眶的泪水。
要是往日,刘老根本没什么想法,可是今天,他边吃饭边心里打鼓,咚咚咚咚,胃好像又疼起来了。女婿本是个不爱说话的,女儿闷不着声只顾自己吃,外孙哪里懂,几盘菜都被他撬个底朝天。
刘老吃了一碗饭,丢下筷子,说了句“吃饱了”,把椅子挪开两尺远。
两个还在吃饭的大人开始说话了。
“下学期敏敏进小学的事问妥了没有?”
“还没去问。”
“我在店里走不开,指望你操点心,这么点事都拖拖拖,拖到什么时候?儿子就是我一个人的吗?”
接着就吵起来。
刘老本想说点什么,要说,当然是说自己女儿,可一转念,这里,如今,还有自己说话的份吗?说了,又有用吗?
……
一连七八天,女儿没见父亲来了。开头还以为正常,第八天,做姐姐的打电话问弟弟,弟弟说没来啊。问母亲,母亲说不曾听说你爸要去哪儿啊。
直接打父亲电话,“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慌了!
姐弟俩骑摩托飞奔回老家。
门关着。推开大门,里面没人。直奔父亲卧室,一股恶臭冲鼻而来。地板上,白胖胖的蛆四散乱窜;床上,一具尸体已不成人形,上面无数条没心没肺的小动物汹涌如波涛。
哭喊了一阵,姐弟俩发现床边桌子上,手机下压着一张字纸,急忙拿起来看,是父亲熟悉的笔迹:
“对不起,爸爸还要最后麻烦你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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