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紫域之烽烟再起》——紫色宝狗》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大河之裂岸》——青山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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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石亦将红楼琢,闲云有心情化雪。秋风吹拂流水意,独坐松阴唱大河。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老辽河,不舍昼夜,两千里的奔驰,两千里的呐喊,浩浩荡荡地流过东北大平原的腹部。恣肆汪洋苍茫勇劲的河水一任横流,冲刷着两岸柔软丰腴的土地,惊涛裂岸,桑田化流水,河底变桑田,生生不息,转瞬千年。
大清王朝覆灭六年,孙中山在广州组织护法军政府、扬起大元帅之麾誓师北伐之时,也就是公元一九一七年、农历四月十八庙会的头三天夜里,在辽宁中部的一个小县城西南二十五里、辽河东岸的一个小村庄冯家崴子,发生了一件谁也想不到、谁也编不出的故事。
这一天,冯家崴子一位最壮实最有力气的小伙子结婚了。他叫冯德双。传说他跟人打赌,一口气吃了一百个大菜饺子;又传说他扛一口猪能游过辽河。新婚之夜,冯德双被挠得遍体鱗伤,新房被砸得一塌糊涂。
是新夫妇打架?还是遭胡子祸害?都不是。
那天夜里三星快晌午时,给新人铺被褥的大嫂子搂着揭了盖头的新媳妇说了阵儿悄悄话,把新媳妇的脸臊得像泡透了的醉枣子。大嫂子又照着德双鼓胀胀硬梆梆的屁股蛋子狠拍了一巴掌,说了声:“悠着点儿,别像个瞎熊似的!”
德双憨憨地傻笑,大嫂子哧地乐弯了腰,出去后把门使劲儿关上。
德双虎背熊腰地站在炕沿边,对着低着头、手捻衣服襟的新娘子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伸出大手悄悄去扯新娘子的衣服。新娘子一激灵,一边推开那只熟悉而又陌生的手,一边扬起头,勇敢地把自己那毛嘟嘟的大眼睛对上德双那双略显细长但不丑的眼睛,然后勾着他的眼神儿,朝着窗户一努嘴。
德双不解,又突然明白了;他轻手轻脚地端起大嫂子为新人准备的半铜盆洗身子水,悄悄地上了炕,一只手猛地推开上扇窗户,一只手顺势把水泼下去!只听着外面窗户根儿下妈呀妈呀叫唤,几个听声儿的嘎小子抱头跑了;中途不知哪一个绊倒了挡鸡窝门的土坯,咕咚摔了一大跤,起来骂嘈嘈地又跑远了。这边鸡窝乱了营,嘎嘎嘎一阵乱叫。
“明早吃鸡肉吧,准引来黄皮子!”德双笑着顺口说了一句,关上窗户去拉新娘子手。
新娘子一闪身,骗腿下了炕,说声:“我去圈鸡。”
这时,外屋门响了,一阵咳嗽,东屋的老娘早已出去,“呼儿呼儿”地把鸡圈好。
这边德双又挨近新媳妇。
新媳妇浑身颤抖着,口中咯咯地上牙打着下马含糊不清地轻轻呼唤:“三哥、三哥……我怕……”
德双喘着粗气说:“该改口了,别、别叫我三哥了。”
“叫、叫啥呀?”
“叫、叫……”德双胡乱应着,大手笨拙地解着新娘子的衣服扣子。
原来新娘子是小接媳妇(童养媳),已在冯家生活了五年整。
她姓田,小名玉儿,是与冯家崴子隔河相望的田家堡子人。田家堡子姓田的都是满族,属镶黄旗的一枝儿。玉儿的父亲人称田二先生,是祖传医人,家道还殷实。玉儿打小跟父亲认了不少字,童年是幸福的。可田二先生三十五岁后,与妻子同染上抽大烟的恶习,最后抽败了家。大儿子一气之下当了胡子,传说在北镇柳林子被打死了。宣统皇帝退下金銮殿那年,田二先生得了四十块大洋把十二岁的玉儿许给冯家,然后带上老伴儿和小儿子下了江北(指逃荒到吉林或黒龙江)。爹妈一去几年无音讯。刚开始,玉儿泪水不断,成宿睡不着觉,瘦得像根柴棍儿。后来冯家人待她不错,她渐渐地认了这个家,渐渐地出息得丰腴标致了。
冯家老祖根儿在山东省,传说是俗称“小云南”那地方的小冯村。乾隆年间,四个没出五服的兄弟,随着清朝向关外的移民,流落到了关东辽河滩这片荒土上,到现在发展到百多户的冯家崴子。冯家崴子坐落在辽河一个大胳膊肘弯里,全是河淤黑土地,非常肥沃。那真是随便插上一根柳条,就能长成参天大树;随便撒下一把种子,就能收获一片好庄稼。可这个村受辽河利,也受辽河害。不仅是辽河涨水受害,最大受害是受辽河水冲刷,河岸崩裂。近二十年来,河道逐年向东滚,冯家崴子人忧心忡忡——再过几年,西树林岗上的老祖坟就得迁了!老辈传下来的话:当初选祖坟时,一个一只眼的南蛮子阴阳先生断言:百年后冯家有贵人出。冯家祖上老哥四个繁衍了四脉子孙队伍,到现在是穷富不均,良莠都有,但还没有一个人当过什么像样的官儿。
德双家家境在村中是属于中等偏上的,到德双父亲冯老大这辈儿,突然起了大变故。
冯老大与妻子何氏结婚十五年,生下四男一女。家中有十垧地,一挂马车,雇着一个长工,农忙时还叫些短工,冬闲时又开粉坊,小日子过得像泡了水的木耳,一个劲儿地见发。可自从老爷子去世,不顺心的事一件连着一件。先是辽河发了两年水,冯家的地靠河滩,接连收成不好。后来粉坊失火,烧了三间东厢房。没过几天又遭胡子抢,两囤高粱被挖个底朝天,百十块白花花叮当响的“袁大头”被连箱端了。再往后,冯家的头生姑娘莫名其妙地疯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光着身子在街上跑,丟尽了爹妈的脸。一天没看住,跳辽河淹死了!往回运尸首时,走到半路车轴断了,一匹三岁口的辕马窝死。冯老大蒙了。后来请了田家堡子阴阳先生田瘸子来看。田瘸子一脚深一脚浅地房前屋后看了好一气,又到冯家祖坟上看了看,末了问冯老大:老爷子下葬打墓时,挖到什么没?帮忙的光棍汉眼神不济的瞎冯五记起来:当时挖出一条大长虫,打死了!
“这就是了,这就是了。唉,可惜!可惜!”田瘸子仄愣身子使劲跺脚,脑袋摇个不停,“轻者是得罪了蛇仙,重者是断了冯家祖坟的脉气。蛇是随便动得的么?龙蛇一家啊!”
冯老大吓得不行,直讨问怎么办。
“怎么办?破财消灾吧!”田瘸子还是唉声叹气直摇头。
冯家设了蛇仙堂,闹腾了两天。田瘸子走时嘱咐冯家人:“上香七七四十九天,好好伺候着吧!”
这以后消停了一年。冬天里冯老大与二儿子德福往辽西沟帮子运粉条,有一回走到黑山县城东,突然一阵枪响,从北面柳趟子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个小个子短打扮的人,手里拎着家伙,好像崴了脚。这人上了道,单腿跪地拦在冯家父子车前,一口海城腔:“老大行个方便吧!让我在这挂车上藏藏身,日后决忘不了报这个恩。”
这好像是个胡子,冯家父子怎敢不答应。爷俩把车尾巴上长条牲口槽子翻过去,把这个人扣到里面,上面再压上粉条捆子。好在这是个小个子,不然这么个牲口槽子也藏不住人啊!一切弄妥当,爷俩赶着车战战兢兢往前走;后面追上来一帮人,也是拿枪刀的胡子,追问他们见没见一个小个子、小脸、鼓眼睛的人。冯家父子支吾着说看见了,顺柳趟子往南跑了。这帮人便朝南追下去。车过了黑山县城,爷俩把这个人放出来。这个人又单腿跪地,很义气地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可妈拉巴子俺今日走了麦城,身上分文无有。这么地吧——把我这把匕首给你们。日后你们拿这东西到河西张家窝棚或八角台找我,或者什么时候遇到我的保险队,这就是证明。我张雨亭绝不会忘恩负义。”说完一抱拳,扬长而去。
当时冯家父子谁知道张雨亭是何许人啊!除了害怕没别的想头。回到家中,冯老大将这事跟妻子讲了,把匕首扔到箱子底下,再不提,冯家崴子也没第二家知道这件事。
过了半个月,冯家爷俩又去沟帮子送粉条。起大早赶车过辽河,刚上西河沿便遇到两伙胡子开仗,他们赶紧退回河上;逃跑时天黑没走对冰道,把车赶到清沟里,冯家爷俩全淹死了!可怜啊——冯老大三十七岁,正当壮年;二儿子德福才十七岁,小牤牛似的,全做了屈死鬼。冯家一共四个儿子,按禄福双全排。何氏领着德禄、德双、德全在辽河边跳脚哭嚎了一整天,昏死过多少回!何氏才三十五岁,就成了饱经忧患的寡妇。她人长得齐整,皮肤又白净,刚守寡时,村上一些光棍汉打她的主意,瞎冯五甚至把尿撒到她家房门上。可她刚烈无比,那些无赖全被骂得缩了脖子。一次瞎冯五在西河滩高粱地边截住她,死皮赖脸纠缠,被她挠成了血花脸儿,半个月不敢出门见人。
冯家接连遭难,家境衰落。冯老大父子死后一个月,西河滩的五垧好地就被村里头等大户冯子祥买去。何氏在文书上按手印时,当场咳出了一口血;回到家里搂着三个儿子刷刷流泪,直咳了一宿,以后落下个咳嗽病,一到冬天就犯。何氏常把卖地文书给三个儿子看,叮嘱他们长志气。这位女人有雄心,有远见。她把长工辞了,和大儿子德禄领一个小半拉子耕种五垧地,把三儿子和老儿子送到私塾念书;平时省吃俭用,家里外面安排得井井有条。白天她在地里干活,好老爷们儿都不是对手;晚上在油灯下做一家人的四季衣服、鞋袜。每次德双半夜爬起来趿拉鞋出去撒尿,都看见妈的屋里灯亮着,妈还在飞针走线。由于过度操劳,不到四十岁,何氏的头发就白了大半。丈夫死后,孩子们生活没屈着,可她却舍不得添置一件新衣服,平时装束就是一身灰大布衫,腰扎一条麻绳,大衫前襟下摆一角掖在腰间,见到地头、道上有柴禾棍儿,就捡起来兜着;每次下地或出门办事都是如此,回家总是一衣兜柴禾。冯家父子刚死那阵儿,村中有人嚼舌根,说何氏是克夫克子的命;几年过去,村中人对这位女人都另眼相看了,敬重得很。
玉儿没进冯家门时,老大德禄就结了婚,媳妇比德禄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何氏一是讨个吉利,二是想找个顶硬的帮手,操持这个家。经过几年积蓄,冯家烧掉的厢房盖起来了,冬闲时又开上了粉坊。挨老房子东边盖了新房,让德禄两口子住。老房子西边的邻居孙歪脖子一家过不上溜下了江北,何氏抓住机会没花多少钱买下了两间东倒西歪的草房——主要是相中了这块房基地,准备着以后儿子结婚盖房子用。四十块大洋换来了玉儿,何氏非常高兴:三儿子媳妇有了着落,就剩一个老疙瘩了。
玉儿模样儿好,又识文断字,老太太很心疼她;特别是想起屈死的大女儿,就更拿玉儿当亲生女儿一样待了。玉儿庆幸自己命好,摊上这样一个好人家、好婆婆;对未来的丈夫德双的模样、身板、性情,玉儿更是满意。
她心早熟,对婚姻的事明白,知道自己迟早是德双的屋里人,平时对德双总是明里疏远暗里关心。德双比玉儿大一岁,对男女的事还懵懵懂懂。有一回德双和一帮嘎小子在辽河洗澡,两个比他大几岁的小子将他按倒在沙滩上,使劲抓他的那个小东西,逼他承认和玉儿睡一被窝,还说了一大堆德双从没听过的话。德双有劲儿,拼命把两个坏小子掀翻打跑,一猛子扎到辽河里,一口气游到对岸,精光光四仰八叉躺到沙滩上;想想两个坏小子那些撩人的话,把一泡尿朝天射出去!温热的尿水淌到肚皮上,德双感到从没有过的快意;回到家再见到玉儿,便有些讪讪地,有时便偷偷地瞄玉儿的腰身。有一回德双到东房山墙烟囱后的茅房解手,正赶上玉儿蹲在那里,雪白的小屁股对着他。德双一时惊呆了!满腔的血全涌到脸上,想转身走迈不动脚,想惊叫出不了声。玉儿一回头,羞得提着裤子赶忙站起来,背着脸小声说:“三哥啊,往后进茅房先咳嗽一声。”
德双憋着尿咚咚咚跑了。以后上茅房,他总是咳嗽一大阵儿,这习惯保持了一辈子。
德双妈是明白人,平时对玉儿好是好,可不让她与德双多接触。娘俩住一个屋,睡一铺炕,孩子照着大人的影儿长。玉儿和德双虽心下爱恋,但一直到结婚头一天,还是相安无事。在老太太的调教下,玉儿对家里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特别擅长女红。她纳的鞋底儿,鞋帮穿烂了鞋底还是硬梆梆的;她裁缝的褂子,怎么穿怎么受看。左右街坊邻居的女人们老爱求她剪鞋样儿,裁衣服。此外,像做饭、洗衣浆被、喂猪、养鸡鸭鹅狗、侍弄园子……玉儿样样是把好手,干什么都爽快利索。有一回家里没米了,老太太他们忙地里的活儿,德双德全上学,玉儿便勇敢地牵上家里的大叫驴,用口袋灌了高粱,到碾房去碾米。套驴时,玉儿可着小嗓门儿,吆吆喝喝极费力地把夹板套到驴脖子上,再系上兜肚绳。赶驴走了几圈儿,驴很不老实,又扭脖子又尥蹶子。差哪儿呢?玉儿眨巴眨巴大眼睛,这瞅瞅那看看,忽然发现了挂在碾道墙上的套包子。噢,这玩艺儿没给驴戴上!玉儿顺手把套包子套到驴脖子上。一碾盘米快碾下来,老太太下地回来接玉儿,看到这情景,也顾不得婆婆的尊严,直笑得蹲到了地上。她忙把驴卸下来,一看大叫驴的肩胛都快打破了!
老太太在吃穿上没委屈了玉儿,只有一件事,让玉儿吃了大苦头。原来玉儿在该裹脚时,爹妈正忙着抽大烟,哪顾得上女儿;到了冯家,玉儿的一双大脚可让老太太着急上火。老太太一狠心,一天里找来三个老女人,硬按住玉儿,把她一双葱白似地嫩生生的小脚趾硬掰过去,硬给缠上了!随着脚趾骨节嘎巴嘎巴的断裂声,玉儿哭得背过了气。唉,玉儿遭的那个罪啊!半个月中天天哭得泪人儿一样。头几天解手都得老太太扶着在屋中解,往后扶着墙根儿走。过了三个月,断趾长定了形,可玉儿的脚还是比同龄女子大。
德双念了三年私塾,落下个盘腿坐在炕上身子就直晃的毛病。三年中,认的字不算少,可写字总是不中先生的意,为此手心没少挨板子。私塾先生姓田,叫田景泽,是个四十多岁白净脸膛的落第秀才,老家在河西田家堡子,也是在旗人。田先生学问当然不用说,为人也古朴正直,就有一宗毛病:好酒。但喝多了不闹,就是爱唱。什么南朝北国的故事他都知晓,都能编着唱,特别是“西厢”唱得好。德双兄弟入学不久,田先生到冯家访看过。他与田二先生是刚出五服的兄弟,认得田玉儿,唏嘘了好一阵儿。那时德双妈新寡,正是防闲话的时候,可她还是勇敢地留田先生吃了顿饭。本来嘛,先生头一遭到学生家,从玉儿那里论,还是亲家,这样做不为过。德双妈没上桌,由德禄陪着,就着四碟小菜,田先生喝了半斤高粱烧酒。这次田先生醉了没有唱,临走时踉踉跄跄吟了一首诗——“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白日掩徂晖,浮云无定端。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
德双兄弟当时不知这诗的出处,也不能洞知先生是何等胸怀;何氏和德禄更是懵懂,只知田先生是大好人,值得敬重。
田先生在冯家崴子是多少人家酒桌上的常客,一到过年时几乎家家户户门框上都贴着他写的对子,声誉很好。可这次在德双家喝酒,还是被村里几个追德双妈而不得的无赖汉编排出埋汰故事。说是田先生有一天心血来潮上来酒瘾,告诉德双德全:明晚儿到你们家喝酒。德双兄弟回到家跟妈一说,这女人非常高兴,嘱咐德双到学堂上问一问先生爱吃什么菜。第二天上学,德双一问,田先生摇头晃脑说道:爱吃不过鸡鸭鱼肉而已。德双回家跟妈一说,这女人犯了难:鸡鸭魚肉好做,可“而已”是什么菜啊?她打发德双到村头刘家酒馆问掌勺大师傅。大师傅心里好笑,顺口说了句:“你妈拉个巴子!”德双回来一学说,女人记下了。第二天田先生来,鸡鸭鱼肉做好端上桌,接着又烧了一道汤。女人用汤勺在裤裆里刮了两下,在汤锅里涮涮,然后盛上桌。酒足饭饱田先生走时告诉说:今天味道最好的是这碗汤……这以后,有臭小子就管德双兄弟叫“而已汤”。开始他们不知怎么回事,后来晓得了内情,气得七窍生烟。有一天瞎冯五遇到放学的德双德全,挤弄着红眼圈烂眼边,不知好歹地打趣了一句:“而已兄弟下学啦?”德双德全疯了一样,冲上去一人抱住瞎冯五一条腿,一下子就撂倒了。兄弟俩照着瞎冯五没脸没屁股地又打又咬。开始瞎冯五蒙了,后来缓过劲儿来,还是把兄弟俩压在了身底下。正在两兄弟要吃亏时,德禄赶着大车过来了。德禄虽不善言谈,可庄稼活精,车赶得好;尤其是那杆大鞭子,挥舞起来,抽什么东西分毫不差。有个闲汉跟他打赌:两丈开外的苞米叶上夹个烟屁股,抽着了给他个玉石嘴儿的烟袋;抽不着他给人家磕三个响头,叫声爹。德禄一鞭子便把烟屁股打开了花,苞米叶却纹丝没伤。活该瞎冯五倒霉,这顿大鞭子挨得啊!又是半个月未能出门。人真是贱皮子,这往后村中没谁再敢欺负编排冯家寡母孤儿了。瞎冯五遇着了冯家哥们儿,离老远躲着走,躲不及便点头哈腰先打招呼。田先生以师长和亲家身份出入冯家,大大方方,村里没人说咸道淡了。
德双十五岁时,家中又添了地,拴了车,人手实在不够,老太太一狠心,就让德双退学了。德双倒没太难过,玉儿可是伤了好长时间心。这姑娘心性高强,盼着德双能出人头地,别在庄稼地搬一辈子土坷垃。玉儿虽然没正经上过学,可识字写字比德双还强。父母抽大烟,把家中值钱东西逐渐都卖了,最后连那些祖辈传下来的线装医书和古典名书都拿去换了大烟泡。有心的玉儿藏了一套《红楼梦》,偷偷用小包袱带到了冯家。夜里闲下来就绊绊磕磕看一段。有时老太太嫌点灯费油,撂下脸子才作罢。看到香菱那一节,触动了自己伤心处,躲在被窝中落了不少眼泪瓣儿。老太太爱听古儿,家中有老辈留传下来的《三国》《水浒》《西游》《隋唐演义》《三侠五义》《精忠说岳》等一大套唱本儿。冬闲了,大雪封门的夜晚,老太太叼着长杆大烟袋往炕头一坐,旁边偎着玉儿,让德双德全轮流着念唱本。当时大鼓书非常流行,这哥俩都能模仿说书瞎子的腔调为母亲和大哥大嫂、小半拉子又说又唱。有时邻居和村中一些爱串门的闲人也凑趣来听。玉儿在那哥俩累了的时候,也常接过唱本儿来一段。玉儿嗓门豁亮,大伙更爱听——中国的传统文化,在民间,很大程度上是这样繁衍流传下来的。
老太太过家滴水不漏,除了外面的铁杆儿庄稼,家中鸡猪成群,打猪草、挖野菜,就成了玉儿的常活。春夏天荒地里河滩上长的各种野菜,玉儿都能叫上名;哪儿什么菜多,什么季节采什么菜,玉儿全清楚。每次出去,玉儿都能采上两口袋。一个人背不回来,就等着德双德全下学堂,推着独轮小胯车去接。在野地里,玉儿可野了,高兴了就唱:唱野花开,唱鸟儿飞,唱柳枝儿摇,唱辽河水流。有的曲儿是当时河东一带流行的,有的是玉儿自己编的,随唱就随扔了。有一回德双德全去接她,她和邻家二丫挎着筐,坐在辽河边坝埂上正漫不经心地唱一首《走马芹》小曲儿——“走马芽开花黄嫩嫩黄嫩嫩啊!黄嫩嫩的花儿就像大姑娘心。大姑娘心花好看不能采啊!谁采到了谁丢魂……”
德全鬼精豆子似的,知道玉儿是自己的三嫂,小叔子对嫂子是可以闹着玩儿的。他扯开尖嗓门也吼了起来——“辽河水哗啦啦哗啦啦地流,大姑娘想情郎不害羞不害羞。半夜里睡不着觉尿了炕啊!尿炕精的媳妇没人疼没人疼……”
玉儿起身朝德全扔了个小土坷垃,德全嘿嘿地装了个鬼脸儿,几个人忙往胯车上装菜口袋。这次采得多,三个大口袋,把小胯车压得吱吱叫。德双在后边手握两根车把推车,德全在前面用根绳子拉,玉儿和二丫挎着筐拎着秃镰刀在后面蹦蹦跳跳跟着。车在坝埂小道上很不好推,口袋又挡视线,前面德全一拉偏,小胯车磆碌碌翻到坝下!德双气得照德全屁股踢了两脚,德全也不甘示弱,回身抓住哥哥胳膞就撕巴,可早被德双压到了身下。玉儿忙上前拉架。德全呜呜哭着,突然没动静了——脸上挂着泪道子,支棱着耳朵细听,又悄声说:“三哥,柳毛子里有白肚囊(一种会唱的小鸟)。”德双松开德全,两个人从两面包抄过去。突然,西北边河面上“轰”地一声闷响,小鸟吓飞了,哥俩也吓得跑到坝顶往西北方向看。原来是几个散胡子在用土炮炸鱼。辽河的大鲤鱼好吃着呢,胡子大当家的馋了,常让小喽罗来炸鱼。德双他们害怕,推车急急往家走。过了半袋烟工夫,玉儿悄声喊起来:“快看——河当腰漂个白东西!”
德双德全手遮阳光一细看,不约而同地喊起来:“是条震翻白了的大鱼!”
原来这一炮只崩着了一条鱼,胡子没发现,顺流漂了下来。德双德全飞也似地跑到河边,手脚麻利地脱掉衣裤,手护着裆,从一丈多高立陡立陡的河岸上扑嗵扑嗵跳下去。辽河水顿时把他们淹没。等到哥俩冒出头来,已快到河中间了。这年水大,水宽流急。德双先游到大鱼旁。原来是条三尺来长的大胖头鱼,半阴半阳地顺流漂着。德双踩着水,双手去抱大鱼。可大鱼溜溜滑,一抱一跑,一抱一跑。这时德全也游过夹,哥俩用手慢慢推着大鱼,一点点顺到河边。等脚踩到了河底,四只胳臂把鱼托起来,向岸上登。一个大浪打来,一丈多高的河岸轰地崩裂了一大块!德双眼尖,拽着德全一个猛子扎下去。浪过土散,哥俩又浮出水面,那条鱼早跑出好远。哥俩又追过去,把鱼顺到河岸坡缓的地方,到底弄上了岸。嗬,这条大鱼足有十五斤重!看着是那么馋人。从来没得过这样意外之财,德双德全乐颠了馅儿,双手拍打屁股,跳着脚欢呼。玉儿和二丫雀跃着跑过来,又嗷地一声闭上眼背过身去——原来这哥俩还光赤溜地一丝不挂呢!
把鱼运到家,德双德全满以为会得到老太太一顿夸奖,美美地大吃一顿,可老太太却黑虎起脸,说了句:“咱家不要!都给二丫家!”
“那,为啥?”德全身子扭股糖似地,一百个不愿意。
德双刚要发言反对,玉儿一拽他的后衣襟,小声说:“还不明白?咱家不能吃辽河鱼。”
德双德全都默不作声了——爹爹、二哥、大姐的命都丢在辽河里!辽河的鱼啃过他们的身子啊!
鱼没吃上,可祸却闯下了。村里有胡子的眼线,那几个炸鱼的胡子知道了德双他们捡鱼的事,三个胡子骑着高头大马径直闯到冯家院子。胡子们下了马,竟把一匹马拴到了正门框上,两匹马拴到窗户上,窗户纸捅个稀烂。拴在门框上的雪花青马咴儿咴儿直叫,前蹄把门槛子刨得当当响。德禄赶牲口下地没回来,德双玉儿几个孩子吓得哆嗦成一团。德双妈见多识广,知道这几个胡子不是善茬,忙从灶坑中抓把小灰,抹在玉儿脸上,自己整整衣襟迎出去。三个胡子中,那个大个子连鬓胡子是个小头目,他手拿马鞭,站在房门口就开骂:“妈拉个巴子!牙口长齐了吗?敢从老虎嘴里分食儿!把鱼刺都给我吐出来!”
那两个矮胡子嘴里也骂骂咧咧,一齐掏出胯下的那根东西,一个往窗前的大酱缸里浇尿,一个进屋往锅里浇尿。德双妈气得浑身打哆嗦,可嘴里还得赔过年话:“三位好汉,俺孩子无知,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俺加倍赔钱……”
“赔钱?哈哈,说得轻巧!”那个往饭锅里浇尿的小胡子一边抖擞着那根东西,一边走进里屋,一下子看到了玉儿。尽管玉儿抹了一脸小灰,可婀娜的身段还是让胡子看出这是块美玉。可恶的胡子停止了系裤带,一把拽过玉儿,用袖头子把玉儿的脸蛋儿使劲擦了擦,便大呼小叫起来:“大哥,快进来!咱丢条胖头鱼,逮着条美人鱼!”
玉儿哪经过这阵势,早吓得湿了裤裆,哭得不是动静了。德双德全又怕又气又急,眼看玉儿要遭殃,哥俩哭喊着一齐闯上去,一个抱胡子的腰,一个掰胡子的手。可哥俩也不抵一个恶胡子。这胡子放开玉儿,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挥圆了,几巴掌几脚就把哥俩打得一个鼻口蹿血,一个捂着肚子叫唤。德双妈红眼了,像母老虎一样闯进屋,把玉儿搂在怀里,不是动静地破口大骂:“驴!没尾巴驴!你们也是爹造娘养的,你们也有姐和妹,干啥这么不拉人屎!不干人事!”
“肏你个老不死的!滚犊子!”小胡子破口大骂,又上来拽玉儿。
德双妈真是辣嚓(关东土话,指不好惹、敢下手),一个大巴掌搧过去,倒把小胡子打愣了!接着又假装解裤带,口中咆哮:“你来肏!你来肏!小**样儿!毛长齐了吗?”
鬼怕恶人——这个辣嚓劲儿竟把小胡子弄得有点懵。
那个大个子胡子进了屋,扬起马鞭就要抽,一眼瞅见玉儿,打了个愣怔;玉儿眼尖,也认出了他是田家堡子人,小名叫三秃子,早些年与自己大哥一起入的胡子伙。三秃子嘟哝一句:“这不是田二先生的丫头小玉吗!咋到这家了?”
德双妈一听,有门儿,忙缓了口气,求饶道:“好汉认识俺玉儿,就劝劝那位兄弟。我这就给你们杀鸡。德双德全快到二丫家里把鱼抬回来,玉儿去你大嫂屋里拿鸡蛋。”
德双催玉儿和德全快出去。他怕妈吃亏,不走。
三秃子挺仗义地说:“算了算了!今儿便宜你们这家人了,把鱼还回来得了!”
三个胡子骑着马走了。玉儿乍着胆子喊了一句:“三秃子哥——我大哥到底是怎么了?”
三秃子在马上头也不回,抛过来一句:“俺那绺子在北镇胡屯被打哗啦了,听说你大哥成枪粪了!”
玉儿跳着脚哭了一大阵儿。
经过这一场惊吓,玉儿病了半个月。病好后,可也怪,玉儿反而更精神了,形容举止成熟多了,走路款款,言语温软,怎么看怎么像个大姑娘。老太太更不放心,张罗着让玉儿“开脸上头”。两个孩子一个十六,一个十五,圆房也不算早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遍地是胡子,一朵花似的玉儿若是再有个闪失,那可不得了。可德双不干。德双憋了一口气,非要学身武艺。老太太骂了几次,又烦请田先生来劝过,可德双犟死牛的脾气,认准一条道说啥不回头。最后倒是田先生劝德双妈:“由他去吧。说不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德双妈不懂什么非福不非福,田先生这么说了,她长叹口气,落了几滴泪:“唉,儿大不由娘。”
德双费了多少周折,到底拜了西岗子郭老道为师。每当农闲时,就去郭老道那里尽孝道,学武艺。郭老道七十岁左右模样,可实岁数谁也说不清。谁问他的岁数,他就是一句:道不言寿。他在当地是个神秘传奇人物。传说他是山东蓬莱人,早年在武当山呆过,以后到辽东九顶铁刹山八宝云光洞修炼,后来又到奉天乾清宫、辽阳千山当过道长。为何流落到此地,谁也说不清。一个人在西岗一棵古树下搭了个窝棚,默默度日月。开始人们不知道他有功夫。一次有帮胡子来骚扰,吃了他的,拿了他的,他全然不管,最后还要放火烧了他的窝棚;一个胡子竟还要拔他的足有一寸长的白眉毛,说是带回去给大当家的开开眼,郭老道才动了手脚。这五六个胡子都会点武把操,平时打打杀杀野气十足,可不知怎么回事,也没见郭老道怎么大打出手,这帮哥们一个个都鼻青脸肿,趴在地上起不来。后来这帮胡子的大当家、绰号“小保义”的来三请郭老道当他们总军师,说是模仿刘玄德三顾茅庐,可郭老道始终没开面。这往后,哪绺胡子也不敢招惹郭老道。当地一些愣小伙子来拜师学艺郭老道概不收徒。有时缠得不行,郭老道就挑老实忠厚的,教几招几式,但声称:谁也不是他的弟子,不许打他的招牌。德双也属这一类的,两年里,只是学了些皮毛。虽未得真传,可耳濡目染,郭老道那道德经的信仰,对德双产生很大影响。
从十六岁到十八岁,这两年中德双的身体气吹似地长,壮得像头小牛犊子,般般大的小伙子,被他一弄一个跟头,成为远近闻名的壮汉。
两年过去,经母亲再三催逼,德双终于同意与玉儿圆房了。
今天,玉儿和她的三哥终于结合到了一起,成为真正的夫妻。
是夫妻了,可他们脑子里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兄妹相称相处惯了,冷丁地要睡到一个炕上,钻到一个被窝中,该怎么……
虽然多少次憧憬在一起,多少次梦中相欢,德双玉儿都清楚地记得自己梦中第一次青春勃发的那一时刻;可那毕竟是自个儿发生的事,现在俩人真地在一起了,该怎么做?
德双心狂跳着,还是很勇敢地把玉儿的衣服纽扣都解开。玉儿的手抖得厉害,自己无法脱去那身红衣裤,德双帮着她脱,脱一件俩人喘息一阵儿。待到脱得只剩下小内衣,玉儿已喘作一团,无力再坐着——在炕上坐福已坐了大半天,腿脚早已呈麻木状态。玉儿倒在德双臂弯里,德双感觉出她的心在狂跳,也感觉出她那对**的温软。四月天夜里还凉,德双拽过被给玉儿捂上,自己慌慌张张地开始脱衣服。只剩下红兜肚和短裤,他掀开被子一角想挤进去,可脚一触到玉儿大腿上柔软的肌肤,立刻缩了回来。他不敢!
“三哥,三哥,”玉儿低声呼唤着,“别冻着,快进来吧。”奇怪,玉儿此时声音已不打颤儿。
德双眼望棚顶,镇静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着枕上玉儿那乌发,那姣好的面容,那迷离的大眼睛,那扑闪闪黑绒绒的长睫毛,突然一把掀掉被子!
是怎样的情景啊——玉儿已在被底下把内衣悄悄全脱了,德双眼前白光光一片……
德双三下两下拽掉身上的多余物,像一座山似地压上去!
高天上棉花团白云彩忽忽悠悠地飘;风吹九垄地那麦浪一起一伏地滚;西河滩柳树林带嫩黄毛毛狗的柳条儿轻轻地摆;辽河里一支小舢板在浪峰中荡啊飘啊,飘飘荡荡,荡荡飘飘……小船又变成了摇车儿,耳朵旁又响起母亲的催眠歌谣:小小子儿睡觉觉,一睡睡个婆婆娇;小公鸡炸翅翅,咕咕咕咕打种儿……
一对新人完成了一生中最辉煌的创举,相依相偎着渐渐进入甜蜜的梦乡。突然,扑棱一声响,玉儿惊醒了!她大脑中还没来得及反应,屋中又是一声扑棱!玉儿吓得一头扎到德双脖子底下,急咻咻地唤:“三哥、三哥……”
德双惊醒了,一挺身坐起来,黑暗中,只见炕柜上有一对绿莹莹的眼睛!
“啊——”玉儿也看清了,险些吓昏,脑袋猛钻到德双大腿窝中。
德双也蒙了——这是什么东西?他一把扯过被子盖住玉儿,一手抓住枕头,猛地朝那对绿眼睛砸过去。
“扑棱!”那对绿眼睛一跃而起,跳到地上靠西墙的梳妆台上。
德双明白了——是刚才没关好窗户,钻进来一只小野兽。
德双跟郭老道练武,平时总留一手——把一根手腕粗的榆木棍子放到炕柜底下。这时他镇定下来,悄悄伸手从炕柜底下摸出棍子,悄悄下了炕,向那对绿眼睛猛地一扫!只听哗啦一声,梳妆台上的东西滚了一地,小野兽却一跃飞到了德双身上,四爪一抓,德双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德双急了,东一棍,西一棍——小野兽没打着,屋里全乱了套,德双身上被抓得尽是血道子。
玉儿这时已慌慌张张地把灯点上,一看是只山狸子。她急忙把小衣服穿上,又跳下地拿衣服给德双穿。德双顾不得,借着灯亮,光着腚满屋追打山狸子。
东屋的老娘早已惊醒。开头老太太以为是小两口淘气闹着玩,没在意;后来觉得动静不对劲:两口子怎么干起了仗?打得劈里扑棱?老太太急忙披上大褂过来,一把拽开新房门。山狸子从她头顶上嗖地飞过去,老太太魂儿差点吓飞!德双的棍子跟过来!若不是手疾眼快收住了,老娘的脑门儿准开花。
德双光着身子追到外屋。这时宽敞了,棍子得施展,可山狸子也得施展,一窜飞到了房梁上,一窜又跳到碗架上,一窜又落到饭锅上。德双瞅准了,狠命一棍子打下去!山狸子飞到了窗台上,一口锅却掉到了灶坑里。
“我的小祖宗,别打了!”老太太忙把房门打开。山狸子窜走之时,还不忘叼走窗台海碗里的一大块猪肉。
这边玉儿正手忙脚乱地给德双穿衣裤;小手摸着德双肩膀上胸脯上的血道子,心疼得直掉眼泪……
2)
大河滔滔阅悲凉,无端遭际恨茫茫。龙蛇混沌尘埃暗,暮风飒飒水汤汤。
结婚三天没大小,叔公能碰新媳妇腰。
德全对玉儿早就口没遮拦,这回真真地成了自己的三嫂,他就更二皮脸了。玉儿结婚当晚上德全去私塾馆陪田先生睡的,早上回家吃饭听说了昨晚上的热闹事儿,他差点乐个跟头。趁着德双出外屋盛饭工夫,他凑到玉儿耳边说:“二姐……三、三嫂,昨晚儿那山狸子你知道是谁变的?”
玉儿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攘了他一句:“你——你个四鬼头变的!”
“哎,就是我。你们被窝里那点事儿我全瞧见了。”德全没等玉儿的拳头落到身上,早一个高儿蹦出了屋。
吃过早饭邻居二丫过来了。她和玉儿好得像亲姐妹,平时没少钻一个被窝就伴儿睡觉,到一起你捅咕我我捅咕你的,叽叽嘎嘎说笑个没完。这回在老太太屋里见到了玉儿,二丫却一句话没有,只是斜眼瞅着玉儿抿着嘴儿乐。玉儿挺不自在的,拽着二丫手,说:“走,陪我出趟外头。”
俩人在东房山墙烟囱根后蹲下。玉儿起身早,边系裤带边催促二丫快点儿。二丫鬼模鬼样地朝玉儿一笑,说了句:“才一宿,就变样了?”
“哎呀,死二丫,非撕烂你的嘴!”玉儿过去拧住二丫的一只耳朵:“你再瞎说,我就把你和德全的事儿告诉老太太!”
德全与二丫暗中相恋,玉儿早瞧出来了,一直装不知道。这回说出口,二丫可急了,一把捂住玉儿的嘴,急咻咻地说:“好玉姐,你可别瞎说,根本没影儿的事。”
玉儿正色说:“好妹子,我愿意你们成。咱们做妯娌,该多好!”
二丫两颊绯红,沉默了一会,又扬起脸,神色悲戚地说:“我爹那个榆木疙瘩脑袋,说不上怎么安排我的命呢……”
“用他安排?自个儿安排!”玉儿坚决地说:“别着急,我帮你们。”
农历四月十八庙会,在当时农村可是盛大节日。冯家崴子人赶庙会都去河西田家堡子。田家堡子有座香火很盛的关老爷庙,每年四月十八,辽河两岸十里八村的人几乎都聚到这里。
德双与玉儿结婚已三天,三天新人该回门。玉儿娘家在田家堡子已没人,田先生动了恻隐之心,早跟德双妈说好——玉儿三天回门就到他家。田先生平时就住到私塾馆,隔个十天半月地才回趟田家堡子家。家中有个老娘,眼神不济;有个父母包办的大媳妇,比田先生大五岁。田先生醉酒后跟冯家崴子人说过:他一生最不幸的就是这桩婚姻,他没跟自己媳妇睡过几回觉。可是,田先生还是有二男二女。大儿子叫田原,已成家立业。小儿子叫田野,大女儿叫田牧,小女儿叫田歌;合起来就是“原野牧歌”。田先生对早寡的老娘十分孝顺,儿女们对他也非常孝顺,而且念书都很好。
四月十八早上太阳还没露脸儿,德双就把家中大叫驴喂饱草料饮足水,把一床小麻花被搭在驴背上。他和玉儿要早些过河,省得村里人调笑他们。玉儿梳洗打扮过了,向婆婆道了别,出了屋门。几步远就可以上驴,她扭扭地走了好一会儿。德双急性子,一把将她抱上驴背,还问她:“咋走这么慢?”
玉儿的长睫毛一忽闪,含嗔瞪了德双一眼:“还腆脸问?都是你干的好事!”
德双明白了,红着脸,手顺着驴背滑下来时偷偷地掐了玉儿大腿根儿一把:“驾——”一声吆喝,牵着大叫驴上了路。
大叫驴欢欢地撒开四蹄,玉儿骑在上面,腰肢柔柔软软地摆动,不大不小浑圆的臀部也一扭一扭地颤动。德双在前面牵着缰绳,不时地回头瞧着自己的新媳妇。玉儿小红嘴唇一噘,问他:“瞅啥?不认识啦?”
“玉儿,你真好看!”德双傻乎乎地来了这么一句。“你比结婚前变样了,越来越好看。你八成是七仙女下凡吧?”
“我不是七仙女,我是狐狸精。”玉儿越发撒娇弄媚,“我的好三哥啊,我的好冯郎,你今晚儿可饶了我吧!你看你眼圈黑的!人也瘦了一圈,身上伤还没好……”
“吁——”德双把驴吆喝站下,伸手向路边掐了一朵朵粉嘟嘟的喇叭花,搂着玉儿,给她插了满头,又轻轻在玉儿鼓胀胀的胸脯上抓揉了几下。玉儿打开了他的手:“馋猫!后面上来人了,快走吧!”
说话间已到了渡口。这是辽河上百年古渡。浑黄的流水已淌成一卷历史,渡世纪风雨的舟船已斑斑驳驳。年老的艄公刘守愚一把白髯,渡口两岸几十年的演义,多少五花八门的故事,在他腹中满满地装着。他是这一带讲故事的能手,也是开玩笑的专家,更是吹牛的大王。不论官民贵贱,男女老幼,三教九流,只要从渡口经过,没有他不逗的;不论雅俗,不论荤素,不论粗细,什么话他都敢说,什么牛他都敢吹,没有人能闹过他,能骂过他。当然他分寸掌握得好,没有跟人闹急眼的时候。这一带人们都喜欢他,取艄公的谐音,都叫他老骚公。他最引以为荣的,也是最有牛吹的,是现在奉天城掌大权的张大帅和儿子张学良坐过他的船。
那还是宣统刚坐金銮殿的时候,张作霖还是新民府的营官,有次去河西接学良母子,由这个渡口走个来回。后来刘守愚跟人吹:那次张大帅带十几个护卫,都骑着高头大马,分两帮过河。小船到中流,风急浪大,张大帅有点担心,开口说:“妈拉巴子,摆稳当点,你张老爷我水量可不大。”刘守愚不慌不忙,张口接上:“您老人家是条蛟龙,这条小辽河能盛得下您?长江黄河、东洋四海,那才是您闹腾的地方。”张大帅高兴了,哈哈大笑:“你个老小子,真会奉承人。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你老实说——赚过多少昧心钱?江心打杠子图财害命的事干过多少?”“哎呀我的张老爷,要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早让辽河里的老王八精给逮去了,这会儿还能给贵人接驾啊!”张作霖被捧得晕晕乎乎,上岸后,让随从赏了刘守愚五块光洋。过两天张作霖接学良母子回来,多了辆车子,过河时刘守愚小心服侍,又得了五块光洋。在辽河上摆渡了一辈子,这是头一遭得这么大一笔钱财,刘守愚见人就吹。瞎冯五埋汰他,说张大帅根本没给他船钱,嫌他船摆得不稳,让护兵给了他几马鞭子。刘守愚跟冯瞎五赌咒: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咱俩谁要是编瞎话,王八精是他爹,大姑娘是他妈,西门庆是他爷爷,潘金莲是他姥姥——把瞎冯五骂得噎脖瞪眼儿。
刘家是摆渡世家,几辈子操此业。渡口两岸一边一所房子,住着三辈子人。所以他家既算田家堡子人也算冯家崴子人。刘守愚认识德双,更认识德双的爷爷和父亲。当年冯老大和德福出事后,尸首还是他帮着打捞上来的。
老艄公手遮阳光,看着德双玉儿新婚小两口亲亲热热欢欢喜喜甜甜蜜蜜下了河岸,向渡口走来,他咧开缺牙的嘴乐了:这个小生牤子!小时候他爹领他过河,我回回捏他的小鸡子——这会儿也人模狗样地领着媳妇逛河岸儿了!
“辽河滩上什么最欢啊?柳毛趟子里公鹌鹑追那母鹌鹑哎!辽河水中什么最浪啊?嘴咬嘴的大鲤鱼扑棱棱上下翻哎!辽河岸老渡口什么最好看啊?新郎官领着新媳妇儿乐颠颠地上船来哎……”
老艄公慢悠悠的几句唱,把德双和玉儿的脸臊得通红。按辈份德双玉儿要叫刘守愚二爷呢。德双让玉儿向老人鞠了一躬,老艄公哈哈一乐,说道:“傻小子,快扶着你媳妇过跳板。”然后又是一声响亮的吆喝:“开船不等客喽——”苍老的声音粗犷悠长,尾音在河两岸陡崖来回飘荡,渐渐消失。
大渡船离了东岸,湍急的河水打得船帮嘭嘭作响,渡船上下颠簸。玉儿有点晕船,偎在德双怀里。德双一手牵着大叫驴的缰绳,一手搂着玉儿,手掌还轻轻在玉儿背上拍着。船上有十多个人,几头毛驴,几辆小胯车,都是河东几个村子起早赶庙会的。没有人不认识老艄公的。老艄公在船尾把着舵,一会儿跟这个骂几句,一会儿跟那个逗几嘴,满船嘻嘻哈哈。看到德双对新媳妇这么温柔体贴,老艄公半是认真半是逗乐子:“傻小子,在船上可不能亲媳妇儿;让河神眼热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看——这船有点不对劲儿!”
说得德双心中直发毛。他赶快离玉儿远些,只是用一只手紧紧攥着玉儿的手,胳膊靠着她的侧背。瞎冯五不知什么工夫钻到船上。这个人属穆桂英的,阵阵落不下,哪儿有热闹上哪儿去,去了还专爱往女人堆里扎。随着渡船的颠簸,他假装站不稳,趔趔趄趄挨到了玉儿身旁。德双一见他就不烦別人,他对德双也打憷——自从那年他骂德双兄弟“而已汤”被胖揍一顿,他一见德双就躲。可这会儿,玉儿那窈窕的身段,那姣好的面容,惹得他的邪火在身子里乱窜,色胆包天地借着船晃荡的机会,胳膞肘儿直往玉儿胸脯上挨。玉儿觉察了,忙转过身子。德双也发现了瞎冯五的小动作,恨得牙痒痒,可在船上又不便发作,只是把大叫驴顺过去,挡住瞎冯五。瞎冯五磨磨蹭蹭地又挨近玉儿,当船猛一颠簸的当口,那张丑脸竟贴了玉儿的头发一下。德双气得眼珠子冒火。当又一个浪头起,船又猛晃一下之时,德双暗中猛一靠!德双跟郭老道练过功夫,这一靠外人看不出来,可内里有千斤力量,瞎冯五那瘦麻杆身子骨怎能受得了?早一个趔趄扑嗵掉到了河里!
“哎呀——不好!有人掉下去了……”船上一片吵嚷声。
老艄公一把舵,渡船拐个大弯儿,围着落水人转圈儿。两个水手把长竹篙伸向瞎冯五。可瞎冯五只会两下“狗刨”,辽河中流又是带漩涡的翻花浪,他早呛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哪还能腾出手抓竹篙。眼看瞎冯五渐渐灌大肚儿,要抓底儿凫,老艄公冲德双吆喝:“德双孙小子,还不下去露一手!”他也清楚德双的水性。德双怎能情愿救瞎冯五?可人命关天,不能眼看着他淹死。德双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只穿一条小红裤衩,浑身黑红的腱子肉,棒透了!农历四月中旬,太阳虽然火辣辣地照,可河水还是透骨凉。玉儿一手牵驴缰绳,一手捧着德双的衣裳,紧张得上牙直打下牙,颤抖着说:“三哥、三哥……你能行吗?”
德双摆摆手猛吸一口气,从船头处腾地大头朝下扎入水中!好一会儿,德双还没露头。船上有人沉不住气了,玉儿紧张得心都要从嗓眼儿中蹦出来,简直要哭出来。虽然德双没露头,可瞎冯五却在河中挣扎上了,两手乱抓挠,浑身乱扑腾。原来是德双在水底摸着他,踩着水往渡船靠。瞎冯五呛急了,不知是德双救他,竟一把抱住德双的脖子,死也不松手。德双急眼了,几拳头将他打蒙,然后像拽死猪一样,从下面托着他的细脖子,一点点靠近大船。到了船帮,上面人伸手够不着下边人,瞎冯五昏昏沉沉又不知伸手配合,德双使出看家本事,双手托住瞎冯五的小干巴身板,双脚在水中一用力,身子一晃,竟把他举离水面三尺多高!船上人一片惊呼,都服气了——看来传说冯德双能扛一口猪过辽河,真不是玄话。上面的人趴在船边,像拽死猪一样把瞎冯五弄上船,又一搭手,把德双拽上来。德双浑身的鸡皮疙瘩有小米粒大。上牙打下牙咯咯响,脸都青了,忙跳进船舱换干衣服。玉儿把大叫驴交给别人看着,也钻进船舱。她用自己的小手帕擦着德双身上的水,看那三天前让山狸子挠的伤道子的痂被河水泡得泛白,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德双没脱湿裤衩就要套长裤子,玉儿坚决不让。德双怕上边人探头看见,急慌慌地往下褪湿裤衩;越着急越套在脚脖子上,使劲一挣,一下子闹个趔趄,被玉儿一把抱住才没跌倒。玉儿低头瞅了一眼他那羞处,心头一阵狂跳,赶忙帮着丈夫系裤带、套衣服,忙乎得浑身冒汗,脸颊粉红。
船上边正在抢救瞎冯五。老艄公吆喝德双玉儿把船舱中做饭的锅递上来,倒扣在船板上,把瞎冯五的肚子摁在锅底上,两个人把着头和脚用力压。瞎冯五哇哇一阵吐,妈呀一声叫唤,总算喘上来那口气儿。看着瞎冯五淹得像个红眼耗子,躺在船板上缩成一团的可怜样儿,老艄公还没忘逗他:“坐船不老实,还惦记着河里的王八兄弟。这回会着了吧——这顿王八酒喝得过瘾吧?”
满船哄笑。瞎冯五哼哼叽叽地说:“老、老王八精嘴真、真损!”
瞎冯五这副模样还赶什么庙会?老艄公把船靠回东岸,让几个人扶他上岸。瞎冯五有苦倒不出,像个落水狗似地,裹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眯缝着那双烂眼睛,一拐一拐地回了冯家歲子。
船又向西岸驶去。有人问老艄公:“哎,老骚公,说是说,笑归笑,都说辽河涨水是王八精憋的,您见过没?”
刘守愚回道:“我这可不是编瞎话——这事我亲眼见过。有一年我半夜睡得正香,就听得河沿上有动静。我以为有人要过河,迷迷怔怔走到河沿儿,刚要解船缆绳,忽然瞅见河边上有一大帮王八,大大小小几十个;大的有铜盆大,小的像二大碗,一起伸长脖子在河边拜三星。我吓得头皮发炸,一出动静,那帮王八嗖地全钻到河里去了。第二天这河水就开涨啊——眼见着涨!没几天就开坝了,庄稼人白忙活一春一夏。往后我就有经验了:一在半夜见王八拜三星,就准知道要涨水。今年六七月份,你的一家人千万别在半夜上河沿儿……”
一船人正屏声静气听着,说了一气儿,问话的人又挨了骂,大伙儿哄地全大笑起来。
说笑间,渡船已到西岸。
田家堡子离渡口有二里地。德双和玉儿边走边瞧道两边的庄稼。河滩沙溜地种的是豆子,今春雨水足,半尺高的豆棵长得肥头大耳,碧绿喜人。德双家原来在河西有几垧地,那年家中出事后卖给冯子祥了。冯子祥和村里几个大户人家在河西的地多。每年收割时,河西总有人偷抢庄稼,因此冯家崴子人和田家堡子人断不了打架。
德双和玉儿边走边唠嗑,不大工夫已到了田家堡子。田先生家在村西头。玉儿骑在毛驴上,看着街两边熟悉的房舍,不由得勾起了伤心事,眼圈红了;尤其是看到了自家卖掉的几间大瓦房,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掉到了衣襟上。德双好言柔语劝了一阵儿,她总算止住了抽泣。
田家堡子比冯家崴子大多了。这是个几百年的老堡子。当年镶黄旗的一枝儿仗着大清皇家的庇荫,在辽河滩跑马占荒,以马蹄窝为界,分割了这片肥沃的土地,然后雇人耕种或租出去。冯家崴子人多地少,到田家堡子租地或当长工的多。当时有套嗑儿:“田家堡子富,冯家崴子熊;田家堡子大肚子骑高马,冯家崴子老跑腿儿一年要喝半年西北风。”田家堡子大人家多,什么“东余堂”、“西余堂”、“广德堂”、“积善堂”……大院套、高门楼比比皆是,气象不凡。特别是有个大户早年间出过武举人,为大清国立过战功,受过皇封,在堡子里更是打腰。村西的田家祖坟占地十几垧,古木参天,石兽、石碑林立,还有一块一丈多高的汉白玉大石碑,刻着“诰命”字样。守坟人的房子都是青砖乌瓦。这块坟茔地是这一带有名的“旗家坟”,每年各大节日祭奠不断,玉儿小时候还跟父亲去磕过头。田家堡子几乎都是旗人,老辈人管父亲叫“阿玛”,管母亲叫“额姆”。满族的老讲究特别多,像不吃狗肉啦,大人家房顶放粮食喂乌鸦啦。玉儿小时听父亲讲过,说乌鸦黄狗救过祖先老罕王努尔哈赤的命。民国以后,旗人不香了,田家堡子日见衰落,河滩的一些地渐渐被河东的大户买去。特别是这些年,兵荒马乱,遍地拉杆子起胡子,田家堡子被河西大土匪“长枪郝”控制,成为他的保险区。堡子里的当铺、烧锅、油坊、钱庄,都得按期出捐进贡,有土地的人家按亩数征银,连商务会长都是“长枪郝”指定的。
玉儿向德双指指点点,说话间已到了田先生家。田先生昨儿晚上回的家,现在一家老小正忙着预备酒席呢。新姑爷上门,小鸡子没魂——小儿子田野满院子撵鸡,一见德双玉儿进门,脆脆生生地喊姐姐姐夫;大女儿田牧、小女儿田歌小燕飞似地跑出房门,蹦蹦跳跳一边一个拽住玉儿的胳膊,热乎劲儿赛过亲姐妹。
田家人这么认亲,德双玉儿原存的一点拘谨全没了,小两口有礼数地向老老太太、少老太太问了安。眼神不济的老老太太搂着玉儿从头到脚摸个遍,干眼窝中竟沁出了泪珠,颤巍巍地说:“二先生两口子没福啊!这么水葱似的好姑娘……”
田先生夫妇岔过话头,引德双玉儿同“原野牧歌”兄妹四人一一熟悉。一家老少四世同堂,热闹劲儿简直把房盖鼓开。田先生老妻、少老太太确实是又老又丑,但人极善良、极干净,浑身上下没什么上讲究的衣服,但瞅着是那么顺眼、熨帖;头发已灰白,但梳理得一丝不乱。家中收拾得规规矩矩,利利索索,真是木见本色铁见光,连灶坑门脸儿都没一点烟熏火燎的痕迹。更难得的是她对老老太太特别好,对老人不笑不说话,百依百顺;老老太太对她也好得不行。田先生当甩手掌柜,常年吃住在外,这娘儿俩相依为命,领一帮孩子把日子过得挺红火。
田先生今儿特别高兴,酒席桌上喝得极痛快。德双和玉儿同“原野牧歌”兄妹几个轮流向老人敬酒,满屋子喜洋洋,乐融融,比过年还热闹。
受父辈熏陶、影响,田家几个孩子都有些文气儿,都很开通。半斤老酒落肚,田先生照例又开唱了。这回唱的是拿手的《西厢》——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
田先生微闭着眼,用筷头轻敲桌子,非常动情、非常投入地唱了一段又一段,韵味十足,德双和玉儿都听痴迷了。老小子田野,大女儿田牧,也有乃父之风,清亮亮地各唱了一首小曲,完了又逼着德双和玉儿唱。德双自忖嗓子比缸还粗,说什么也不唱,最后玉儿唱了一首《小拜年》,才算作罢。
闹了有小半天,天近偏晌,田牧田歌拉着玉儿要去看庙会的热闹。玉儿临出屋,谁也未察觉地同德双对了下眼神。德双当然也想跟媳妇一起去,但田先生酒兴谈兴正浓,他怎能下酒桌呢。他只是嘱咐玉儿一句:“早些回来,晚饭前咱们得赶回去。”
德双也是好酒量。十八九岁,血气方刚,几两白酒喝下去,精神愈加焕发,满脸英豪之气。田先生越看自己这位弟子心中越得意。他喝酒有个老动作——酒盅在嘴边拧个响,吱儿地一口。他破例地给德双倒盅酒,端起自己的酒盅同德双碰了一下,吱儿又一口干了;把酒盅向下一倒,滴酒不落,然后眼睛瞅定德双,动情地开了话匣子——
“德双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冯家崴子我的这些学生,我最看重你,盼你能有出息。唉,我空有一腔志气,到老了也未得施展。孟夫子讲: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最大乐事也——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你现在虽然务农了,也成婚了,可不能把志向消失了。我推崇孔老夫子。他老人家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教导出的门生,志向都很远大啊。有一回孔子出游,东上农山。他的得意门生子路、子贡、颜渊三人追随着他。孔子感慨地说:‘登高远望,使人心旷神怡,你们几个说说各自的志向让我听一听。’子路先说道:‘我愿擂鼓之音上闻乎天,旌旗翩翩下蟠于地。由我率兵进击,必攘地千里,数我能耳!让他们二人做我的随从。’孔子夸奖:‘真是一位勇士,多么威武啊!’子贡接上说:‘我愿齐楚合战于莽洋之野,两垒相当,尘埃相接,交战构兵,我著缟衣戴白冠,陈说于白刃之间,解两国之患,数我能耳!让他们二人做我的随从。’孔子赞叹:‘真是一位雄辩之士,多么神气啊!’颜渊最后说:‘我愿得明王圣主而相之,使城郭不修,沟池不越,锻剑戟以为农器,使天下千岁无战斗之患。如此,何劳子路率兵进击?又何劳子贡陈说于白刃之间?’孔子听了更高兴地说:‘真是一位贤德之士,多么高尚啊!’子路举起手来问道:‘不知先生之意如何?’孔子回答说:‘我的志向与颜氏同。我愿带上我的东西从颜氏子也!’——孔老夫子同门生们闲谈,无论谈武、谈文、谈德,格调都是这么高。志当存高远,志当存高远啊!”
田先生越说越激动,吱儿地一转盅,又干了一杯老酒,双眼凄迷地盯着手中的青瓷酒盅,盯了好久,又摇着头,苍老的声音让德双田原他们听了心颤——
“酒真是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我这些年全靠了它,不然,我没法活。一介书生,空有报国之志,却无回天之力……我推崇李太白。这个谪仙人,当他醉了的时候,是他清醒的时候;当他没醉的时候,是他糊涂的时候,因此他但愿长醉不愿醒。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太白视荣华富贵如浮云,一生以酒为伴,放浪不羁,痛饮狂歌,潇洒飘逸。酒入他的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田先生一掷酒杯,大呼几句:“痛快!痛快!今天痛快……”身子一歪,倒卧在炕头上,沉沉睡去。德双和田家兄弟忙服侍他放平躺正,舒舒服服地去梦随他的谪仙人。
话说玉儿田牧田歌姐妹们说说笑笑,来到堡子中央关老爷庙前。这个关老爷庙很有来历。传说当年大清国乾隆皇帝最喜欢《三国演义》这部书,百看不厌,亲自批注,称御批三国。乾隆最崇敬三国中的关云长,常自言自语感叹:“唉,大清国也应有这样的忠义之士啊!”有一天他在御花园中散步,听见有盔甲声儿,叮叮当当,回头一看,却没有人。乾隆心想,这可能是六丁六甲功曹们保驾来了,就一声问:“后面何人保驾?”后面响起了洪钟般的回答:“二弟云长!”“云长不就是关羽关云长嘛!那么我一定是刘备转世了!”乾隆心中暗忖,大喜过望,又问一句:“三弟翼德何在?”后面关羽答道:“三弟镇守辽阳。”乾隆又问:“四弟子龙何在?”又听答道:“四弟贬到苏杭。”乾隆连忙下令调辽东镇守使进京,又问四弟子龙犯了何错,为什么贬到苏杭?接着,又大兴土木,在正阳门两侧,右边修了个关帝庙,左边修了个张飞庙。上面一口气,下面刮大风,各地方官也大修起庙来。大家也都特别喜欢关羽这个人物,所以修的大多是关帝庙。各地的关帝庙都模仿北京的样式,关羽居中,左手捋着那长长的美髯,右手托着《春秋》——秉青灯读青史,志在春秋一部书。右边站着关平,手托汉寿亭侯大印;左边周仓擎着青龙偃月刀。从此,三国里的关羽更受中华民族尊敬,称他是亘古一人。老百姓传说他能保佑一方,什么事都要向关老爷烧香许愿,乞求保佑。田家堡子人是大清的皇带子,当然也堂皇地修了一座关帝庙,从乾隆年间到现在,一直香火不断。
虽已过午,关帝庙前仍是人山人海。附近各村镇游人、香客、商贩从四面八方涌来。江湖艺人成帮成伙,耍枪弄棒,劈砖断石,耍猴变戏法,说书讲古,卖唱,卖大力丸,兜售狗皮膏药……各种有名头的小吃摊前也是人头攒动,香气、汗气、臭气,说笑声、叫骂声、吆喝声混成一片,乱成一团。各色人物可以说是全部登场,一些歪戴帽子斜愣眼的地痞流氓也混迹其间。玉儿她们专拣卖唱的地方钻。听了小金玉的大口落子,看了田家班的二人转,田歌又拉着两位姐姐去听方瞎子的大鼓书。方瞎子是远近闻名的说书艺人。传说奉天城张大帅每年都要请方瞎子去说一回书。今儿方瞎子说的是《杨八姐游春》。苍老略带嘶哑的声音干脆利落,神情动作惟妙惟肖。围听的人随着书中的内容或悲或喜,或嗔或急,精神头儿都被紧紧抓住。玉儿也爱听这一出儿,两眼紧紧盯着方瞎子那张唾沫星横飞的大嘴,两耳凝神细听,生怕漏掉一句话。听着听着,玉儿觉得身前身后挤得厉害。天上是毒花暴日,场子人又多,闷热得很。玉儿用小手帕不停地搧着脸上的汗,脚尖踮起费力地往前够,前边的人却往后靠,后边人一个劲儿往前挤,简直是密不透风。玉儿难受得不行,想往出挤。可后面有一个人像块膏药似地粘住她!玉儿渐渐地觉出不对劲儿:自己屁股后面怎么有一个硬梆梆的东西……玉儿一下子明白了!忽地一腔血全涌到了脸上!她扭头看了一眼:后面一个男人毛茸茸的一张大长脸!一双血红的牤牛眼睛简直能吓死人!玉儿胸口像敲鼓般狂跳,喉咙噎得喘不过气儿;想喊叫,出不了声,想挤出去,浑身软得无一丝力气。后面的坏蛋更放肆了,一双大手竟悄悄地扳住玉儿的两大腿根儿,嘴中臭热之气一阵阵直冲玉儿后脖梗,突然猛冲几下!玉儿觉得后面粘湿一片,她哇地一声呕吐了,眼前一黑,一下子瘫下去!后面的坏蛋顺势松开她。人群一阵骚动。田家姐妹挤过来,以为玉儿中暑了,忙来扶她。看到玉儿裤子后面的脏东西,以为是她瘫坐时沾上的粘痰鼻涕什么的,谁也没多想。玉儿清醒了,泪流满面,用手中的手帕擦了脏物,扔了;趁着人乱的工夫,同田家姐妹急急地出了这个圈子。
田牧田歌还要到别处看热闹,玉儿紧紧拉着她们的手,急惶惶地说:“快回家吧!我身上难受得厉害。”
姐仨小快步往家走。玉儿下意识地回回头:天哪——那个穿一身黑绸衣裤的黒大汉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并且不是一个人,还有两个随从似的人。这时已是离开了庙会场子,路上人稀少,玉儿脸吓得煞煞白,在中间拽着田牧田歌的手小跑起来。那姐俩不解,直嚷嚷。玉儿气急败坏地告诉她们:“后面有坏人!”
田牧田歌回头看去,也不禁害怕起来:那个黑大汉是田家堡子有名的恶棍、淫棍,叫田万石,是头等大户田景满的小儿子。他大哥田万金是胡子头“长枪郝”的拜把兄弟,二哥田万银是捣腾大烟土的,三哥田万铜在奉天当军官。连田景满在内,人称为五虎。有人形容:五虎其中一虎在田家大院广德堂门口一跺脚,田家堡子就乱颤!田万石吃喝嫖赌抽占全了,特别是见了好看的女人就像蚂蟥见血一样。但他老爹给他立下一条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许动田家堡子的女人。附近十里八村有姿色的大姑娘小媳妇,没少让他祸害。他有一个很响的绰号:田大驴!这绰号有三个含义:一是他脸长,像大叫驴脸;二是他脾气大,上来邪性劲儿,他爹他哥都压伏不住;三是他下边的那根东西特长大,像**。这田大驴跟人吹:他上奉天城看三哥,到小河沿逛窑子,只给老鸨子一半钱……
今儿庙会,田大驴带两个跟腿儿的,逛了半天,轻薄了两个外乡女子,都不甚满意。中午在饭馆吃饱喝足,三个人晃晃当当也来听方瞎子的大鼓书,没想到遇到了玉儿这个美人儿,田大驴岂能放过!干过了刷浆的勾当后,还觉得不过瘾,又跟了下来。
玉儿姐妹吓得腿麻身软,踉踉跄跄往家奔。田大驴三人加快了脚步,没费劲儿就撵上了她们。田大驴认得田牧田歌,吹胡子瞪眼赶她俩走,只拽住玉儿。玉儿拼死命挣扎,田牧田歌也大哭二号地跟他们厮打。玉儿知道已经离家不远了,催促那姐俩:“快回去喊哥哥弟弟他们……”田牧田歌忙飞跑着向家奔,一进院门就昏倒了一个,另一个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哭诉。德双和田家哥们儿一听,肺都气炸了,一个高儿从炕上蹦下来,趿拉上鞋就往外冲。田野临出院门还拽上一根打狗棒子。奔跑不远,已经听到玉儿的哭喊声。德双跑在最前面,见一个黑大个正用胳膊夹着玉儿,另两个家伙帮着拽着。德双头发竖立起来,眼睛血红,像头暴怒的狮子,大吼一声,双腿跃起,在半空中右腿猛一击,一下子踹在黑大个的长脸上。黑大个妈呀一声,双手一捂脸,玉儿掉到地上。田家哥俩也赶到了。田野手中有棒子,左一下右一下没头没脑地抡打着,那两个跟腿的没占着便宜。田大驴也会点武把操,跟德双对打着。毕竟他做亏心事,气亏力也亏,加上刚才冷不防让德双踹个鼻青脸肿,没几个回合就招架不住。玉儿这时也缓过劲儿来,趁着德双把田大驴一脚踢倒的机会,双手上去照他的驴脸上狠挠一把,挠了个满脸开花。光棍不吃眼前亏,田大驴爬起来撒腿开跑,两个狗腿子也一溜烟儿跟着跑了。
玉儿浑身上下已不成样子,这时完全瘫了下来。德双脱下自己的上衣给玉儿裹上,双手托着她回到田先生家。田家老少围上来,打水,拿衣服,忙了好大一气儿,把玉儿弄熨贴。玉儿哇哇大哭一气儿,心口窝才觉得舒畅一些。田先生酒也醒了,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气得满脸通红。德双一口牙咬得咯巴咯巴响。老太太和田大妈搂着玉儿长吁短叹,泪垂不止。田家兄弟姐妹气得骂的骂,哭的哭。
后来田原冷静下来,向父亲说:“田大驴他们绝不肯善罢甘休。”
田先生停住脚步,说:“我也想到了。这么地吧——趁日头没落。咱们赶快送德双和玉儿过河。唉,这是什么世道!豺狼当道,鬼蜮横行,光天化日,抢男霸女……”
德双和玉儿在田家父子护送下,来到辽河渡口。老艄公刘守愚正一拨一拨地摆渡逛庙会归来的人们,见老友田先生来了,刚想说几句笑话,可觉出这些人神色不对。大家上了船,行到中流,刘守愚见没有外人,才问出了什么事。田先生把事情简单说了。刘守愚手捋白胡子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田景满这个老鳖犊子,八成是申公豹托生的;打下的这几个歪歪种儿,一个赛一个狠,一个赛一个坏,你们得防着点。”
德双咬牙切齿地对田先生说:“二叔,我把玉儿送回去,今晚跟你们回来。”
田先生说:“你个傻孩子,他们找的就是你,你还送上门?你和玉儿放心家去,我回田家堡子坐镇。好歹我还教过田家老二几天,看他们能把我们家怎么样。”
德双和玉儿回到冯家崴子,没敢向老太太说庙会上的事。老太太见玉儿神色不对,追问了几句,玉儿只推说身上乏,晚饭也没吃,回到自己屋里拽过枕头歪躺在炕上。
德全和二丫也偷偷去田家堡子逛了庙会。他们回来得早。吃晚饭时,德全问德双:“三哥,听人传说:田家堡子那个缺八辈子德的田大驴欺负外乡女人,叫人胖揍了一顿!”
德双没好气地回了弟弟一句:“老实儿吃你的饭吧!闲吃萝卜淡操心,有你什么?”
德全一赌气,扔下碗走了。德双盛了一碗饭,过西屋劝玉儿吃饭。玉儿怎能吃得下?扒拉两口就躺下了。天黑时,老太太过来摸摸玉儿脑门儿,玉儿泪珠情不自禁地叭嗒叭嗒往下掉。老太太估摸着玉儿回田家堡子是冲撞着哪位家中阴人了,便弄了一个鸡蛋,在桌上反复立着,嘴里还念叨:“是遇到玉儿她奶奶了?是遇到她大哥了?玉儿知道您死得冤,赶明个给您多烧纸钱。若是您,您就让鸡蛋立住……”
说也巧,这鸡蛋就真立住了。老太太赶忙盛了一碗饭,插上一双筷子,放到外面窗台上。回屋看看玉儿,玉儿安静地睡着了。老太太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唉,这‘立撞儿’就是好使。自家骨肉,您还缠磨个啥呢?多保佑您这个苦命的妹妹吧!”临出屋又嘱咐德双:“今晚你们各睡各的。”
等老太太回到东屋睡下,玉儿睁开了眼睛,小声对德双说:“三哥,给我打盆干净水。”
德双用铜盆端来水。玉儿把门插上,又扑地一口吹熄了灯,把下身脱个精光,蹲下哗啦哗啦一阵猛洗,打了一遍又一遍“猪胰子”,中间又让德双换了两回水。德双帮着媳妇收拾利索,把精疲力尽的玉儿抱到炕上,又帮她脱了上衣,盖好被子。德双倒水回来,以为玉儿睡着了,真的照妈妈的话又铺了一套被褥,脱衣钻进去。可玉儿伸出纤细的胳膊,又把他拉进自己的被窝。德双发现那对绣着鸳鸯戏水图的枕头已被玉儿的泪水打湿一片,便软语温存地劝慰玉儿。玉儿用小手堵住他的口,声音极凄楚地说:“三哥啊,妹妹我求您一件事……”
“看你说的!两口子,什么求不求的?”黑暗中,德双勉强笑了一下。
“不——是我求你!”玉儿坚决地说,“我求你有朝一日把田大驴杀了!把他那个驴三件儿砸烂剁碎!”
玉儿满口玉牙咬得咯巴咯巴响,柔软的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突然一翻身扑到德双那厚厚实实的身子上,呜呜呜地哭出了声。
“田大驴,我饶不了他!”德双低沉地然而却是恶狠狠地说。他心中当然也憋屈得不行,可见玉儿这样,他只能强忍着。他用那钢锉般的大手掌轻轻地柔柔地摩挲着玉儿光洁丰腴的脊背,哄得玉儿止住了哭泣。玉儿渐渐地睡着了,睡梦中还不时地抽搐。
德双不敢动玉儿,就让她这样静静地躺在自己的胸膛上。玉儿的心跳和他的心跳结合在一起,咕咚,咕咚……他听得真真的。
突然,一阵狗的狂吠声!街上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德双家的大门被砸得嘭嘭响!玉儿猛地惊醒了,和德双慌慌地穿衣服蹬裤子。这时外面已经喊上了:“德双,德双,快起来,出大事啦!”
德双把大门打开,进来的是老艄公刘守愚的小儿子刘义。他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告诉冯家人:“田、田大驴勾来了他大哥和一帮胡子,到、到田先生家找你;没找着,就把田先生家砸、砸了,田家人都被打伤了。他、他们还说要过河来找你算账。我爹和我大哥让我来报信儿,让你出去躲一躲。”
德双简直气疯了,跳着脚大骂,又一迭声地让玉儿找老洋炮和大砍刀,他要去找田大驴拼命。
德双妈沉着脸向玉儿问清了事情缘由,没说一句话,只是拽着德双玉儿向村中那所最壮观最排场的大院套走去。德双知道妈这是要干什么——老太太这是去找族长冯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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