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风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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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夫中国之大，气象万千，纵使穷尽心力，亦不过是管中窥豹，或可知其皮毛，倘论及腹中五脏，则不可名状，至于精气神骸，更不可说也。

然世间中人，间或偶登东隅之丘，放眼以望之，不过两三里，攀援而查之，不过四五里，与泰山之猿，华山之猴尚不可同日而论，可谓井底之蛙也。

此言甚是，然井底之蛙，虽目薄鄙陋，却颇擅奇谈。汝心中虽不屑一顾，世人眼中却奉若神明，功名利禄，纷至沓来，似此乱象，不知大师有何展望。

每次你说不过我，就用这顶帽子扣我头上，也不怕把山给罩住了。

哪有，这顶帽子就算罩得住昆仑峨眉，怕也罩不住你这日精月华幻化而成的奇脑啊！

你又来了，打住打住，我才说几句，你就如此，我不敢多言了。

不敢多言，那就是还有话说？小女子如此理解，不知可否？还望大师指点迷津。

……那我就再说一句吧。

那么，这次你又打算如何回我。

还能怎样，鄙人甘拜下风，还望小姐海涵，饶恕鄙人妄自尊大之罪。

岂敢岂敢，我虽称不上耳聪目明，也能闻弦歌……而……知雅意，刚才一句，表面上看是请罪之辞，可我却似乎听见了妄自菲薄之音。

哪里有这等事，我请罪发自真心，还望小姐明鉴。

哈哈，这已经是第二句了，你食言了，自己摸着良心对天地说，该当何罪。

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样嬉皮笑脸，也不怕惊动了天地诸神，万一雷公在此，听到你刚才所言，我只怕他老人家双手一抖，钉锤一碰，到时候电闪雷鸣，怕是你来不及看见我受罪之时，自己就做了天外飞仙。

你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

你也不是第一次逼我这么说了。

我哪里逼你了，不说清楚别想下山。

话毕，山丘上大风未起，尘土却已飞扬，远远望去，颇有当年汉高祖刘邦荣归故里之气象。

适才这段故事，发生在一座无名小丘，丘顶有一泉，有容不可谓乃大，却有一奇。听城里老人所讲，当年此城居民乃是元末自中原逃荒而来，一路上背高峡，越深山，经幽谷，凌百川。行至此地，日已西倾，人困马乏，难以复行。中有一人，登此丘望之，发觉此泉，大喜，遂奔走疾呼，引来同行人蜂拥饮水。饮毕，发觉此泉水量不减，甚异之，当晚即夜宿于此。第二日天明，一壮汉纵身投入泉中，讶于此泉深不过5丈，底部无源，竟能百人饮之而不竭。众人思之良久，视为天兆，于是绕此丘定居。到如今繁衍生息，后人已然数千，取之愈甚，而泉仍丰，于是命之为灵泉。大明开国后，朝廷以此故事，将此地命为建水。

这里是故事结束的地方，但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因为……

故事，才刚刚开始。

视线调转到1572年，这一年的夏天，少了熟悉的酷热，多了几分凄惨的肃杀，关外的东北，竟然七月飞雪，这是窦娥之死都未出现的怪事。全国上下都在私议，今夏肃杀之气太甚，恐有异动，果不其然，当年7月，穆宗朱翊钧在36岁盛龄突然暴毙。

穆宗朱翊钧即位不过短短6年，期间开关通海，整饬吏治，比起前任的嘉靖帝可谓是能君，唯独在女色上，犯了同样的老毛病，不到几年就把身子弄虚了，他死后继任的是第三子朱翊钧，也就是后来的万历皇帝。

中国人自古有冲喜之说，几任皇帝都这样不光彩地去世，满朝上下都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把这个不祥的势头给压下去，户部尚书杨睿奏请大赦天下，遭到内阁首辅张居正的坚决反对，他在朝堂上奏道：“往前一个甲子，朝廷大赦天下数次，未曾收得片点好处，似这等恶徒，大赦天下无异于放虎归山，山东关中等地匪灾频频，率皆如此，民不堪其扰，陛下忧之，故染苛疾，杨大人今番又奏请大赦，莫非别有用心。”张居正此言一出，杨睿顿时脸又黑又红，变成了猪肝色，对于这个向来行事雷厉风行，不苟言笑，朝野早有非议的人，满朝文武早已经习惯，却不想张居正今日如此不留情面，一时间，朝堂一片死寂。年幼的万历端坐在龙椅之上，默默注视着自己的臣子。短暂沉寂之后，几个户部官员开始反驳，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大臣们加入了进来，朝堂公然变成了几十个小朝廷，争执声震耳欲聋，就连一向持重的礼部尚书李琨，居然也挽起了袖子，俨然一副要动武的架势，进来侍茶的小太监白朗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吓得直接泼在了万历身上。

“该死的奴才，惊了陛下，还不赶紧滚出去。”站在万历身旁的司礼监秉笔冯保紧张的赶紧呵斥道，白朗魂飞魄散，赶紧连滚带爬的出去了，因为太过紧张，中途还撞到了一名侍女，这把冯保几乎给气活了过来。

这个小太监是他之前刚刚选中来侍茶的，没想到出了这等事，让他这个师傅顿感脸面无光。想当年冯保第一次殿前侍茶，就遇见了蒙古使节金刚怒目，吓得嘉靖帝朱厚熜把茶泼了冯保一脸，可冯保硬是纹丝不动，由此获得了皇帝信任，认为可堪大用，之后冯保平步青云，一路爬到了司礼监秉笔这个中枢要职。他虽无明文正典护身，但仅仅凭借撰写奏折这一职，就已经是权倾朝野，人神共惧。

权力再大，也终有一死，冯保深知，自己出生卑微，又是残缺之人，早落得个不孝之名，万一归天，只怕非得被这些大臣们挫骨扬灰不可，为此，他一直在努力地寻找可塑之才培养，用他的话说，“财可通神，阎王那里我是不怕的，就怕阳间有一日被反攻倒算，到时候倘若暴尸荒野，青史留名，那可真是愧对祖宗。”正因如此，冯保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归天后可以有个阳间朝堂上依靠。

回到朝堂上，冯保恼羞不已，发觉万历倒是笑了起来，这个十岁的天子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被泼了热茶竟然喜不自胜，冯保见此状，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再一想，心里两忧惧顿时烟消云散了。冯保回顾朝堂上，大臣们还在脸红脖子粗，冯保清了下嗓子，说道：“今日陛下登基，乃是喜事，各位大人一向廉洁奉公，莫非要以爆竹为贺，饰粉为喜？”

似这种冷玩笑，冯保可谓是行家里手，大臣们赶紧回位持重，除了张居正，脸色比之前更红了。

冯保见此状心里大喜，这意味着他的存在感再一次得到了彰显，他需要再接再厉，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强化自己的存在。他环视了台下，和颜悦色的说道：“大赦天下有何效用尚未可知，但是适才看来，朝廷上依然是难以齐心，以此观之，未必良善之法。”

张居正听毕，心里窃喜，这个盟友关键时刻果然站在了自己这一边，他赶紧上前奏道：“陛下施恩，与其奸邪之徒，莫若良善之民。”

万历问道：“首辅以为何为良善之民，又当如何施恩。”

“臣以为，良善甚多，但论及至善，莫若于学子，此辈饱读诗书，志虑忠纯，若得陛下福泽，必以死相报。”张居正回言道。

“那么，卿以为具体该当如何？”

“臣以为，当加开科举。”

万历表示赞许，满朝文武也齐声附和了张居正一把，张居正对此私下鄙夷，他并不意外这些大臣的反应，毕竟，都是这条路上来的。他很清楚，真正的争斗，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文昌帝君

1572年夏的四川，却是一片祥和景象，这倒不是因为天气与众不同，和北京一样，四川也是凉爽到让人不敢置信，但川人自有妙计，那就是辣椒，这味自美洲传来的调味料迅速征服了挑剔的川人，取代了茱萸成为必备食材。再多的烦恼，在这火盆之中也被蒸发的烟消云散。这不，CD府的茶馆里，各色人士不亦乐乎，要是放在昔日，此刻恐怕早已经汗流浃背，狼狈不堪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只不过欢喜之人往往喜形于色，忧虑之人往往强颜欢笑，不为人所知罢了。

这一年春恰逢三年一次的春闱，对于蜀中学子来说，意义非比寻常，倘若京师扬名，那可真就不可限量了。

“扬名有何用？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二年的进士，不值钱啰！”

说此话的，乃是一老妪，此言一出，周围学子一时面有愧色，纷纷离去。

“大娘适才所言，不怕触怒此地神灵。”老妪抬头一看，乃是一书生，年约20上下，衣着平平，其貌不扬。

“你这后生，莫非也为功名而来？”老妪试探问道。

书生拱手回道：“正是，若非如此，又如何会今时今日前赴剑州。时候不早，晚生先行告退，科考压力非凡，还望大娘莫开金口，免得吓了众人心气。”说罢垂手作揖，掉头离去。

老妪笑道：“且慢，你这后生，年纪轻轻，倒是挺为人着想，我且问你，你难道没被我吓掉了心气。”

书生径直前行，闻得此言，稍作停顿，却未曾回头，思忖片刻后，抬头望天，回道：“心气发乎心，藏于胸，有则无惧，无则起疑。”话一说罢，前方学子早已急不可耐，一男子叫道：“我说老弟，孔孟之道岂是凡夫俗子可以理解，莫要在此浪费唇舌，你我且去魁星楼，求得签方才是正事。”说罢，另有几人已走来，将书生押解离开。

“此人年级轻轻就能参加会试，可见才学非凡，待我一山野路人以礼，足见其良知，可惜啊可惜！”

老妪继续守着自己的小摊，而这群书生已经拜见了文昌帝君，前去了魁星楼。剑州府下的梓潼县七曲山大庙，因为供奉有文昌帝君，一直是蜀中学子进京赶考时必经之地，尤其是魁星楼的签，更是据说灵验无比，因此，虽然解签费用不菲，都要来这里求个吉利。

蜀中人杰地灵，举世皆知，然而颇为尴尬的是，大明开朝以来，进士络绎不绝，却未曾出过一个状元。大概是因为地处西南，根基不深的缘故吧，就算是考中的进士，也因为朝廷内人单力薄，多外放处置，间或有京官，也多为不痛不痒的职位。正因如此，方才有老妪戏谑之言。

魁星楼，法相庄严，不怒自威，因为翠云廊的巨型柏树作为根基，修的比一般宫殿要高大雄伟许多，配上幽暗恍惚的光线，再轻佻的人，在此也不得不收起乖张，顶礼膜拜。

众生纷纷求签，求道长指点一二，然而不一而足，让人不知所云。轮到适才那位俊秀后生，他却扭头就走，众生不解，他回道：“此行遥远，车资不足，待日后返乡，再来求签。”

“这可就不对了”，一红衣书生自人群中走出，对着诸生说道：“未曾听闻有回乡再抽签之说法，小兄弟若是不够，我等定当鼎力相助，他日你飞黄腾达，我等就仰仗你了，还抽签作甚？”说罢回看，那俊秀后生面若凝霜，却不露愠色，看得红衣书生牙齿打了两个寒战，竟不知说什么好，顿时，尴尬无比。

道长端坐一旁，默默注视这一切，他在此地已经三十年，见惯了各类士子，对红衣书生这种弯酸刻薄之徒早已习以为常，但还未曾见过如此年轻且气定神闲的后生，他仔细打量了这人，竟然不知如何评说，思忖片刻，道长说道：“我看这位少年才俊有缘，今日分文不取，也要算上一卦，不知可否答应老朽请求。”

“既然老神仙发话，岂敢不从。”

“请赐生辰八字”，道长刚说出口，见有愠色，遂改口道：“或者写一字即可。”

接过纸笔，书生未作迟疑，一笔构成，道长接过一看，乃是一云字。红衣书生一把夺来，摇头叫道：“云者，变幻无常，兄台此生莫非也如云般飘摇不定？”众生听毕，不由得捧腹大笑，道长起身拿过，拂尘一扫，说道：“云亦有升腾之意，看来此番前去必定高中。”红衣书生忙说道：“正是正是，这是暗示兄台，天下大官被你做尽，到时候还望兄台提携。”众生笑道：“韦兄又在讨官了，如此下去，只怕我等侥幸高中，也只能当韦兄幕僚了。”真可谓最是弯酸读书人，一下子把个魁星楼的煞气破的个干干净净。

此情此景，那俊秀后生已然是不愿多待，道长见状，上前一步作揖道：“鄙人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

道长不必客气，请直说。

天色已晚，阁下莫若在此休息一宿。

那恭敬不如从命，晚生谢过了，转过头，说道：“不知诸位仁兄是否愿意?”众人忙摆手道：“道长好意心领，我等山下已经安排妥当，就不叨扰了，就此别过。明日一早我们起身奔赴剑阁，不知？兄台是否愿同行？

我觉得此地甚是奇异，有心多住几日，多谢诸位好意，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出几月，我等就要京师相见了。

那好，我等京师相见，对了，兄台？

不敢，小可姓柳，单名一个风。

哦，原来是柳风贤弟，果然人如其名，玉树临风，此地日精月华甚是充盈，柳贤弟多住几日，必能滕云直上。

柳风作揖，众人离去，柳风目送这些人离开山门，转身对道长作揖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这可不知道从何说起了，我何曾救过你命？”道长笑道。

你若不留，我随这些人下山，我岂不是没命了。

此话怎解？

这些人，说是明早动身，以我观之，恐怕午时三刻，也未必能醒。

道长摸着胡须，思忖片刻，仰天大笑三声，道：“原来是这事，救命谈不上，救阁下的，另有其人。”

哦，那是何人，莫非是魁星？

非也非也，阁下适才不愿算命，何以现在相信殿前神灵了？

四下无人，不找神仙，未必捉鬼不成。

果然慧根匪浅啊，不过可惜，救你命的不是魁星，而是人。

那是何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道长说笑了，绕了个圈子，还是说道长您啊！

贫道说的眼前乃是贫道之眼前，而非阁下之眼前。

道长眼前还有何人，莫非说的是我？

老道士仰头一笑：“正是如此，仁者自救，贫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柳风不解，问道：“道长切莫说笑，我何曾救过我自己。”

道士摊开双手，柳风一看，乃是自己适才所写。

“云者，飘摇不定，岂能从大流？倘若从之，必然电闪雷鸣，好不热闹。”道士说完，盘腿静坐，柳风前身问道：“长者之智，在下钦佩，适才傲慢之处，还望海涵，不知今晚可否秉烛夜谈，晚生有事求教。”

道士拂尘左右三扫，不发一言，柳风只得先行退下，思度着其中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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