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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巡逻小队一路从亡者峡谷边缘的落日之崖追踪掘墓人的行迹到了荒冢。
“依我看还是启程回去的好,”看着掘墓人消失在漫天飞雪的裸露荒原中,并最终化为一抹黑影,祝兹调转马头,不禁催促由七人组成的巡逻小队做回程的准备。当然这只是适当的建议,最终决定还是要看担任此次巡逻任务队长的意思。“回到有迹可循的地带少不了八九天的骑程,而此地离大本营更是有半个月骑程之久。况且……天色渐晚,背后就是暗月林海,整队人马必须在天色破晓之前穿过。”
从皇后地破空而来的冷锋夹带着眼前茫茫荒原的一丝阴翳,如刀子割在脸上。一阵又一阵阴冷袭来,钻进厚重的熟皮甲,冻得让人牙齿打颤。加入守墓人军团三十年来,祝兹带领或参与巡逻几百次,从没感觉如此寒冷过。作为一个老练的守墓人,直觉告诉他,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野地里死人让你害怕了吗,祝兹?”稚子带着讥讽的笑意,“老实说,带着人马继续追踪下去才是一名合格的守墓人。”听到祝兹身旁年轻稚嫩的命令声,整队人勒紧马绳,停在原地。
这句话并没有给祝兹的内心以任何的触动。不痛不痒!要换作三十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祝兹脑海里闪过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参与守墓人巡逻时的场景,他会毫无察觉地钻入奸诈之人所布下的义正言辞的陷阱之中,在身后昏暝幽暗的森林里与游魂、恶灵做困兽之斗。可只有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才会凡事都将问题想得如此符合正义的要求。
“前方是荒冢姐妹的地界,没有谁可以全身而退。众所周知。”祝兹表面古井无波,他只是想花更多的心力在寻求退路的思索上罢了。他见过太多王族子弟因一时豪气而惨死于恶灵之手,变成孤魂终日游荡,无处可归的例子。
“原来是怕两个从未出世的娘们儿。”祝兹的话让稚子放胆大笑,“说实在的,祝兹,像你这样畏首畏尾的性格真不适合守墓人这个职业。真搞不懂如今联盟的选人标准,能一降再降?后方大本营还缺个厨子,此行任务之后,你应该系上围裙。”说完,他伸出手随意摘下祝兹佩戴在左胸上的炎黄徽章。徽章里的雕刻乃是黑夜下的冰原上一团橙色焰火。正是倚仗着这冰原上的希望之火驱散寒夜里的魑魅,炎黄的祖民们——那些在千百年前胜利开垦了皇后地的炎黄之子才得以凯旋。
稚子出身阿房宫,八皇膝下幺子,阿房王国国王——阿满之孙,深得荣宠。他是个年轻俊美的少年,皮肤白皙,一双灰晶色的眸子,举止中流露出遮掩不住的贵族之气。年纪轻轻就修炼成了一名术士,不错的苗子。守墓人的素衣皮甲显然不适合他,一套剑客的行头也许才是上上之选。加入守墓人不满半年,所有兄弟却不得不听他差遣。包括祝兹这个守墓人军团的老资历在内,也得屈尊在他身旁辅佐。这位显赫的贵族少爷扯下祝兹的徽章扔在雪地里,依他高傲的秉性来看,显然认为这是一种逃跑行为,且辱没了祖民们的名声。
“是否配得上守墓人这个称号不是您说了算。”祝兹强自咬紧牙关,保持最后的客气。三十年的守墓人生涯,祝兹在军团算得上一呼百应。
“你几十年荣耀的守墓人生涯和在军团至高无上的威信是靠一次又一次及时的逃亡来维持的吗?”
“是撤退,不是逃跑。”祝兹指出,“守墓人不光勇往无畏,也应足智多谋。王子殿下。”
“逃兵就是逃兵。逃兵理应受到惩罚。”祝兹的不为所动激起少年的大声吵嚷。“我是巡逻小队队长,有权执行。”看惯了平时王公大臣处置罪犯,他抽出随身佩剑迫不及待想要体验一把手握生杀大权的感觉。
“在下的生死和去留由联盟审判。每一名守墓人都是。”
风雪越来越急,雪地上的马蹄印再次被掩盖。马上的兄弟们又将各自的黑斗篷抿紧了些,个个归心似箭。囿于年轻的指挥官,他们不敢多言,只能骑在马背上在原地打转。他们比贵族少爷大不了多少,有几个参加守墓人的日子甚至和他差不多,但毫无修为可言。稀奇古怪的环境与未知的凶险让他们多多少少心生退意。祝兹抬头扫视阴翳的天际,“刀疤”看见他硕大黑斗篷下凝重的面庞。
跟随祝兹五年来,今天的情况算是个例外。某种潜藏的不安从这位有着几百次巡逻经验的熟手身上散发出来。着对于一个老守墓人来说,忧心忡忡不是没有来由的。六天前,收到峡谷瞭望塔传来的关于一伙掘墓人潜入亡者峡谷偷盗的消息,他们受守墓人军团首领唐人之命追查这一伙人的下落。这支刚执行完另一项巡逻任务的小队没来得及回大本营休整,就奉命在峡谷边缘的落日之崖与祝兹会合。翻越落日之崖后一路向北昼夜疾行,尾随掘墓人穿越暗月林海,中途差点跟丢。
“少爷,您已亲眼所见掘墓人消失在前方的荒原中。凡入荒原,九死一生。现在他们不会再来打扰,目的达到,我想我们不必做过多停留。”刀疤插嘴道,但言语恭敬,企图竭尽所能的迎合能安抚他的少爷脾气。多年经验告诉他,跟随祝兹的脚步要比忠诚于这位贵族小少爷可行得多。
“当初炎黄之子开拓疆土时可没说这些废话。”稚子回答。
“少爷,如今峡谷以北的形势严峻远甚当初,联盟多年未曾染指。严格意义上说,荒冢以北的大片土地已经脱离了联盟的管辖,也早已不在阿房王国领属范围之内。就连北方的矮脚一族为谋取生存近年来也大量南迁。怨灵游移,百鬼夜行,人人自危啊!”刀疤硬着头皮,浑身却哆嗦不止。马背上待命的兄弟陆续从腰间掏出酒袋,灌下几口雄黄酒来抵御骨子里的寒冷。
“害怕了?”稚子渐渐收起脸上的傲气,面色阴晴不定。
“或许罢,”刀疤弱声答道,“我想多半是天气的原因。”
“回营后,你们必会因你们的逃兵行为受到联盟的审判和守墓人的唾弃。相信我。”无人听从命令,这让他大为恼火。稚子怒声呵斥,像松针树上的雪块重重砸进雪地里。
“没人会随意审判任何一名守墓人,除了你。”马背上的“驼背”咕哝着。
“够了。是继续追踪还是原路返回,您自行决断。”祝兹面带怒色,决定不陪这位少爷生闷气了。情况不容乐观,无处幸免。近几十年来,联盟分派给守墓人军团的人员愈来愈少,最近几年更是急剧缩减。昔日浩浩荡荡的征兵队伍消失于白雪皑皑的山间谷地和怨灵游荡的丛林之中。如今,守墓人军团只是低身贱卖的人族贫民、受王国审判的罪犯和南迁的矮脚民的容身之所。良莠不齐的人员配置使军团四处可见流血冲突。他们在军团内部结成各自的团体,贫民和矮脚民在争论种族血统的同时为食物大打出手。随后,他们又合起伙来针对军团原有的守墓人老兵。罪犯们则到处行狼狈苟且之事,就连部分守墓人老兵也逐渐与之为伍。整个守墓人军团实则一群缺乏管教之徒。另一方面,王国对守墓人的粮草、马匹和武器的补给也跟不上军团的消耗。整个守墓人军团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偶尔天气好转,守墓人不得不派出去兵力狩猎以补贴日常消耗。所以,他必须尽量保证减少每一次任务的人员损耗。但只要有人在,阿房王国的北疆便不至于受过多的侵扰。至少侵扰不会转瞬即至。
祝兹转身朝马背上的菜鸟们挥手,示意所有人回程。“小子,皇后地的冰风暴可从来不曾刮进过阿房宫。”祝兹一只脚踏上马镫时,背对着稚子说。
回程的路途上,祝兹依次派出去三名守墓人兄弟探路。由刀疤打前锋,驼背次之,最后一名探路的兄弟距众人只有五里路。毕竟恶灵四起,暗夜处处危机四伏。
在加入守墓人之前,刀疤曾是鬼泣堡里一名游手好闲的流浪者,巴结在城里纨绔子弟身边,靠给他们跑腿以及贩卖小道消息为生。生父是某个妓院的常客,已不知所踪。母亲理所当然是个妓女,从良后过了几年清净日子,后来死于墨城贫民区的瘟疫。刀疤整日出入赌场、酒馆和妓院。上到鬼泣堡贵族夫人们的闺中秘史,下到街边乞丐的口角之争,赌场的恩怨,酒馆的谈资,他尽能满足你的兴趣。当年在鬼泣堡城中一家不错的酒馆里同几个贵族子弟讲鬼泣堡领主夫人的艳史来讨酒喝,正讲到兴头上,忙着拿赏钱换酒时,被鬼泣堡领主的骑手当场拿下。恰巧遇到祝兹前来向鬼泣堡领主花面鬼郎索要守墓人人员配额。当祝兹在街道臭水沟边发现他时,便像收垃圾一样收了他,连带一起的还有几个醉鬼和乞丐。至今,在他那一张鹰脸右半边还留着一道从鼻梁到耳根的骇人的刀疤。
暮色昏沉,暗月升起。暗月林海上空,一轮银盘大小的暗月在无声泣血,周遭的星星也染成血色。
马蹄踏在稀泥地上,深浅不一。高壮雄俊的战马上则更加颠簸,贵族少爷不耐烦地催促,顺手轻抚他心爱的马儿的鬃毛。“我们可以更快一点。”巡逻任务更适合矮种马来完成,可这位贵族少爷哪听得进去?
林间充斥一层淡淡的雾瘴,似薄纱遮身。祝兹昂起的头低下,隐约只能看清骑行在前方不远处的两名守墓人兄弟和几株擎天松针树。继续深入,松针的身影慢慢隐退,更加繁茂的铁树浮现,暗红色的光辉又淡了几分。从启程到现在,探路的三个哨兵还未传来任何消息。雪在进入幕夜时分停了下来。树根底下有许多裸露的石块、落叶和积水洼。马儿时常甩头,喷出长长的鼻息。一切平静得异常。
“小心使得万年船。”祝兹沉声回应道,眼睛却四处探视,想看清潜伏在薄雾后的险恶。
稚子显然不屑于回答。
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小鬼的啼哭,随即一阵湿气扑面而来。凄厉的叫声使听者毛骨悚然,几匹矮种马前蹄插在泥地里逡巡不前,那匹雄壮的战马因受惊人立而起,稚子背脊着地摔在泥地里。“该死的畜生,回去宰了你喂土狗。”黑暗中,稚子脸色大变,对他心爱的马儿一阵拳打脚踢。
祝兹下马安抚了众人的情绪,朝前方打了一个悠长的响哨,随后雾瘴深处又传出两声气息一样的响哨。人马暂时停下。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一个守墓人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路上,总有一些不好的念头闪过。来时他们追踪掘墓人在暗月林海几番折返,就在他们失去方向,升起营火准备就地过夜时,那伙人却又凭空出现在他们前方目之所及的林间岔路上。荒冢边缘,他们亲眼所见几抹黑点消失于暴风雪中。是同一伙人吗?
旋即,祝兹打出一声尖锐的短哨,又在另外两位守墓人兄弟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两位兄弟得到吩咐散开去,提起心神加强了警戒。“大人,看来要辛苦你多熬上几天了。我们中计了。但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只不过绕远道而行,时间多上几天罢了。”他回过身对稚子说。
稚子脱掉沾满污泥的长袍披风,理了理披散在肩的黑发,顺势猛然抬头,毫无预兆地拔出佩剑,架在祝兹的脖子上,“我以阿房王国国王之孙的身份命令你原路返回。”他吼道,握剑的手腕抖了一下以示威胁。月辉下,暗红的寒芒在剑锋流转。随心所欲的贵族少爷又生气了。马儿低着头颅,挪了挪步子。
“如今的守墓人大不如前,人马少的可怜,哪儿都需要人手。亡者峡谷需要重兵把守,野人领、矮脚洞穴、鬼城和约克镇几个同样重要的军事要塞早已空无一人,荒草丛生。而其它几个要塞也岌岌可危。军团编制一再缩减,王国答应的人员配额迟迟不到啊。”祝兹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些许力不从心,“弃民,守墓人都是王国的弃民。大人。”
“你的意思是我祖父抛弃了你们?”
“是守墓人需要自保罢。”慌恐中,祝兹浑身不禁颤抖。
“害怕?是害怕森林恶灵?天气?还是害怕你们这群弃民绝种?”稚子自问自答,“我看是天气。”
林中传来前锋急促而尖锐的短哨,或是刀疤,或是驼背,这是危险的信号。第三个派出去的兄弟应该在赶来的路上,刀疤和驼背会随后就到。
“少爷,哨声证明了我的猜测,消息会很快被带回来。”
雾瘴中,马蹄声由远及近,不久后传来泥浆飞溅的声音。三名探路尖兵脚前脚后到达。
“刀疤,老实交代你看到了什么,仔细点。”稚子问道。
“事发地点是距此十里外一道深涧的下游。翻过垭口,越过几道浅沟,在一处山包下面。”刀疤答道,“六具尸体,都是那伙掘墓人的。两具躺在青石板上,一具尸体面目朝下夹在溪流的石缝里,另外三个吊死在树藤上,全身滴着水。”
“武器装备呢?”
“掘墓人自身的武器还在,几把铁剑和石斧,几支弓散落在火堆旁。”刀疤翻身下马,脚下一滑,跌在了地上。
“你发现任何凶手的痕迹了吗?”
“嗯…这倒没有。但也不排除…不排除…”刀疤强装镇定,语气时断时续,“或…或许…鬼族恶灵…我也只是猜测。”
“刀疤,你是看到什么了吗?”
“没,”刀疤坦然,“只是深涧下游的情形让人很不舒服。血色迷蒙,阴翳涌动,谁知道暗处隐藏着什么?”
“哦,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稚子耸耸肩,“是月色罢了,森林里有点湿气也很正常。”
“游魂,恶灵,绿隐…恶灵,绿隐,噬凶…”驼背喃喃自语。
“大人,死人无需追寻……”祝兹意欲劝阻。
稚子收起佩剑:“刀疤,带路吧,我要亲眼看看这些死人,死人亦能传递信息。”
命令下达,就连祝兹也别无选择。驼背弃掉他那匹矮种马,徒步担任前锋。这得益于矮脚族天生的优势。矮脚族人天生腿短,但粗壮有力,筋腱发达,没有哪个种族能堪比他们的脚力。传说在史前,矮脚民的先辈曾在巫纪元末期为躲避祸乱北迁至皇后地以南的地区,靠一双脚丈量了半个瓦兰大陆。尤其是驼背,身材矮小,在草地里一动不动宛如一块野石,是天生的丛林潜行者。在他刚戴上炎黄徽章时兄弟们就发现了这点。
树叶沙沙作响,小鬼哀嚎。暗月已升到头顶正上方。
驼背闪现在丛林中,借着粗壮的铁树和茂密的灌木丛悄无声息地潜行。以往无数次执行任务的情形在他脑海中浮现,可没有哪一次让他心生寒意。他嗅到这片森林的气息,并不友好,不觉让他退缩。腿脚也不见平时那样有力。他向新神祈祷,又暗自感谢星月的光辉。
“刀疤,你上次任务是何时进行?”
“就在此次任务之前,大人。”刀疤回答,“两个月以前,约克镇的巡守任务落到我和驼背肩上,我们带着另外三个兄弟——对了,就是他们三个,前往约克镇执行一个月的巡守。毕竟人手不够,只能间断性巡守。”
“约克镇情形如何?”
“垂死挣扎啊!暗夜将至时死物复活,鬼怪作祟;黎明来临时尸横遍野,白日里盗匪四起。村庄化为焦土,瞭望塔破败倾颓。最后一批流民正南迁峡谷寻求庇护。”
“那么谁来庇护他们?”稚子追问。
“眼下军团需要人手,可以收容部分。可难民实在太多,鬼城成了名符其实的鬼城,空无一人,野物占去了大部分。野人领、矮脚洞穴、风怒角、海湾以及末日走廊的难民全部涌向亡者峡谷,驻扎在峡谷以北、暗月林海以南的阿满屯。”祝兹插嘴道。
“阿满屯?”稚子皱眉,查遍整个阿房王国似乎没有这个地方。
“是的,”祝兹略作迟钝,“他们临时起意用国王的名讳给难民聚落命名,来抗议王国对他们的冷漠态度,企图以此求得庇护。”
“哼,”稚子怒极反笑,“一群贪婪的暴民。祖父早该下令将他们的领地从王国的版图上割去,让他们终日与恶灵为伍。”
行进中,所有人都阴沉得一声不吭。
“祝兹,如今守墓人军团人数为多少?”
“阿房王国220年以后,守墓人军团开始勉强维持现状。五年来,军团尚剩下五百多名守墓人,其中还包括马夫、厨子、铁匠。”
“足够了,”稚子若有所思,顿了顿,“你呢,修为如何?”
“神裔道,”祝兹皱皱眉,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整个军团有修为的守墓人不过一手之数。”
“五百人的军团对付一群贱民绰绰有余。”稚子嘴角掀起一抹弧度,“将亵渎祖父的暴民驱逐出阿房王国的领地范围,属于他们的补给将赏赐给守墓人军团。接受吧,这是个不错的交易,或许你们根本用不着派遣五百人的兵力。”
“这……”祝兹转头看看骑行在两侧的其他几个兄弟,眼神充斥着如同月色般愤怒的猩红。军团里部分守墓人就是来自那些流民的族群。或许这位贵族少爷并没有注意,自己已深陷重围。“我无法决定。何况那些族裔中不乏有为守墓人效劳的兄弟。”祝兹提醒道。
“是吗?我忘记有这回事了。”稚子的脸色在月辉中阴沉下去,发出“桀桀”的轻笑,像黑暗中的吸血恶鬼。
被树林遮挡的远处的峰顶上,群狼在暗月下嗥叫。祝兹勒住缰绳,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旁停下来,下了马,朝着一块石头走过去。
“为什么停下?”祝兹问。
祝兹没有回答。那块“石头”动了动,无声无息的,灌木丛旁多了一个人。稚子这下明白了。是驼背。他如同这林子里的湿气雾瘴,不动声色地将你包裹,比潜伏在阿房宫暗处的夜行者还安静,简直就是黑夜中的杀人利器。
“大人,后面的路步行为好,不易被觉察。”驼背从灌木丛里探出头来。
稚子优雅地翻身下马,把缰绳交到刀疤手中,然后抽出剑柄镶着绿宝石的佩剑。他上下欣赏,月光流转在剑身上,熠熠发亮,夺人眼目。父亲送给他的成年礼,和英雄武器——国王之剑出自同一锻造炉,据说沾了一点国王之剑的熔渣,便罩上了一层英雄武器的光环。从被铸造起至今未见血,稚子准备在今晚用暗月林海的恶鬼来祭剑。
“带路吧。”年轻的贵族对驼背点点头。
驼背领着众人爬上一段光秃秃的山包,低下身子贴着浅草丛,冷风一扫而过。积雪化掉后,坡上铺了一层潮湿的烂泥,一不留神就会滑倒。身后不断传来小少爷被薄雪下的石块和树根绊倒和树枝杂草缠住长剑时发出的咒怨声。
驼背轻车熟路地带着大家往上爬,他知道在山包顶上有一处低矮的灌木丛,先前探路时他便是在那儿藏身。他迈开步子,三两步钻进树丛,趴在烂泥地里,小心露头朝深涧下游望去。
他屏息凝神,示意众人藏好。溪边草地上的营火留下一堆余烬,被风四散吹落。青石板上的死人被融雪浸泡得开始有些浮肿,血水顺着石板缝流进溪沟里。溪流对岸是同样无尽的林海。在这里,一天一个样,特别是这个季节,哪怕是守墓人也经常迷失方向。眼前与驼背之前所见并无区别。
“不太对劲。”祝兹嗅了嗅。
“废话,死人的地方难道是好地方?”稚子轻蔑一笑。
“大人,你难道没察觉?”祝兹侧耳聆听,声音很小,悉悉索索,辨不清方位,但还是被他收到了。“仔细听,应该躲在暗处。”
“行了,都起来吧。”稚子站起身,月光映出他贵族的气质。他实在不想趴在地上尝烂泥的味道了。“看看这些盗贼随身还有什么好家伙。尸体清理后也要带回去。”第一次巡逻,这位贵族公子哥迫不及待想表彰自己。任何蛛丝马迹都是他在那群贵族兄弟们面前吹嘘的资本。
其他人趴在原地纹丝不动,北风时起时息。刀疤神情变得凝重,视线顺着溪流来回扫视。他也听到了声响,貌似是轻微的啃食声。
“我可不想第一次任务只带着一身烂泥回去。”稚子挺起胸膛,“带人下去搜寻,动作快,任何一块草皮最好都别漏掉。”
祝兹知道多说无益,刀疤也很不情愿地照办。下去的路不长,但更加陡峭,怪石密布。驼背率先抽出腰间的短刀,深深地插进土壤里,防止下滑,另一只手抓住从坡上垂下来的条藤,很快便消失在杂草丛里,随后就蹲在那堆熄灭的营火旁。接下来是祝兹,刀疤和其他几个兄弟。
“有任何发现吗?”山包上突然传来年轻贵族的高声质问,语气中漏出一丝不安。祝兹捡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扒出几根骨节短小的手臂,顿时心头一紧。抬头,青石板上的死人只剩下残肢。瞬间,所有人相互对视,心头涌起阵阵凉意,仿佛灵魂被抽离身体。刀疤吞了口口水,想出声警告,话语却卡在了喉咙里。
寒风骤起,空地间惊现小鬼凄厉的哭嚎。
一团苍白的虚影闪过对岸的树林,祝兹凝神,视线跟随,随即却又消失无踪影。或许是一只月光下凌空跃过林间的白狐,又或是树上飘下的大团薄雪。到底是什么?祝兹拔出铁剑,下令后撤,其他人都握紧手中的武器。刀疤和驼背飞速融入背后的黑暗中,奔向山包。
“你们看到了什么?”当刀疤和驼背在山包上现身时,稚子质问道。
“短小的森白骨臂,不知名的白影,”刀疤喘着粗气,“小鬼的厉声尖叫此起彼伏。”
“火堆里的骨头属于小鬼。”驼背插嘴道。
“你知道?”稚子问。
“在好几次巡逻中见过,这怪物怕火,喜欢阴冷。”驼背急切地说,一边解开拴在树枝上的马绳。“我成为守墓人之前,是在矮脚洞穴的背面,迎着这片林子的方向,跟随族人外出打猎,遭遇了成群游荡的恶灵。它们被苍白的鬼火包裹成团。恶灵将族人缠死后让开道,小鬼一窝蜂涌上来啃噬族人的尸体。它们是暗月林海的恶奴。片刻之后,地上留下大片森白骨堆。那些东西如潮水般退去,一切很快恢复平静。”
“恶灵为什么被鬼火包裹?”
“为了抵御寒冷。”驼背斩钉截铁地说。
“秋风肃杀,枯骨化为灰烬,掩盖一切。”祝兹的声音不知何时响起,“这是矮脚民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你活下来了?”年轻公子哥的好奇心总是无处不在。
“昏睡了不知道几天几夜,醒来时蜷在树洞里,像条僵死的爬虫,失去了知觉,也不觉得冷了。”
“可不也活下来了。”稚子再次抽出长剑,高举头顶,散发出一股与生俱来的勇气,好似真正的守墓人汉子。“可怕吗?”
“传说中苍白的鬼火似温床,让人死于安逸。”刀疤大口吞下涎水,喉结在皮层里上下滚动。“再不走……”
“来不及了。”祝兹突然提高警觉,手持铁剑缓缓转圈。
驼背环视四周,发现他们已经被恶灵悄无声息地包围。苍白的鬼火包裹着虚无的游魂从青色巨石后面升起,或隐藏在分叉的树丛里伺机而动。矮草丛微微悸动,像是在抓挠。深涧里,寒溪沸腾,冒出乳白色的气泡,恶灵浮出水面。
稚子勇敢地迎上去,其他人背靠着向他靠拢围成圈。一团又一团鬼火不断从阴影中冒出来,把守墓人困在山包上。包裹虚魂的鬼火慢慢收缩白色的冷焰,狰狞可怖的鬼面淡出,骨齿间滴下火焰涎水,掉在雪地上,嘶嘶地冒起小团白烟。刀疤看到了它的眼睛,那是两颗宛如灯芯火苗的冷焰,在飘飘悠悠地燃烧。他顿时察觉到自己的瞳孔开始灼烧,立刻把视线转移到了包裹着游魂和恶灵的火团上。
“和这些鬼魅较量吧!”虽然稚子握剑的手臂因恐惧而发抖,但胆气也因恐惧而生。他挥剑刺出,冲入火团。守墓人们一起行动,冲散了鬼火阵型。贵族少年挡住了一团鬼火的正面袭击,后背却被另一团鬼火扫过,熟皮甲开裂,内里的毛皮和青衫烧成丝丝灰烬。他发出一阵嘶吼,接下一道鬼火的冲撞后退了一步。
刀光火影之中,另外三个兄弟的脊背被苍白冷焰烫得皮开肉绽,像是受到鞭刺抽打的酷刑。疼痛让他们倒地,在泥地里痛苦地翻滚哀嚎,失去了战斗力。
在祝兹左右两侧,几团鬼火冲撞融合,膨胀成一团庞大的幽焰。霎时,幽焰又幻化为一根长鞭,尾部抽打在祝兹虬劲的右臂上,顺势带走握住的铁剑。铁剑在半空中熔成一滩焦黑的铁水,洒进雪地里。老练的守墓人向后翻滚,左手抓了一把山包上的薄雪涂抹在右臂上。一缕白烟自手臂上升起,灼烧腐化的皮肉渐渐褪去猩红。
身材短小的驼背凭借不错的脚力在火团中闪转腾挪,反身劈开一团鬼火,石斧瞬间被熔掉半截。转身,哀嚎声不再,三个守墓人兄弟已然被灼烧至死,雪地里多了三具冰冷的尸体。
稚子不断与火团交手,格挡来自四面八方的火团袭击,精制的长剑成了战斗中的佼佼者。汗水浸透全身,是脊背的剧痛让他分了神,又一团鬼火划过左腿,咬穿护胫,皮肉翻卷,犹如刀割。年轻的贵族发出一声惨叫,鲜血淌进裤腿,又瞬间凝结。稚子把长剑插进泥地里,闭目冥想,感受自然之力,重新找回了勇气。地上的飘雪和落叶被稚子的源凝聚在头顶。他随即双手交叠,伸出两根食指抵在眉心,然后在眼前缓慢结出粗糙的印结,“火•小霓凰术。”刹那间,天空凝聚的飘雪和落叶被点燃,形成十几只燃烧着橙焰的火鸟,向四周的鬼火振翅俯冲而去。
北风停止呼啸,万籁俱静,暗月下飘起了雪絮。山包被苍白的鬼火烤干,化为焦土,冷空中雾气朦朦。被霓凰术召唤的火鸟又化作白雪和落叶飘散整个山包。鬼火涌向深涧,消失在对岸的树林里。
氤氲的鬼火残存在祝兹的手臂里,像潜藏在皮肤下的蛊虫,步步蚕食他的皮骨。一不留神让这该死的一丁点儿火苗钻了空子。残存的鬼火使祝兹整个身体充满了温暖,跟坐在炉火旁烤火一样让人惬意。他无力抵抗,只想倚靠在树下休息片刻。
苍白的鬼火似温床,让人死于安逸。
祝兹拔出剑袋里的短刀,将自己右手肘部以下的手臂全部切除,在切口处用多出的一截衣袖打成死结,裹上一层毛皮,再用皮甲包住。
“谁说得准呢,”稚子抓来一把石堆里的碎雪擦拭他的长剑,“我们赢得了这场战斗。”
“大人,您忘了驼背的遭遇吗?”祝兹哈出一口热气,心有余悸。断臂之后,他又第一次感受到了寒冷,仿佛重回这个世界。这证实自己从鬼火中活了下来,他想。
雪地里,死去的守墓人兄弟的尸体散发出的腐臭弥漫山包,被寒风送进林海,飘进驼背的鼻腔。
恶灵之后是小鬼,他想,也如是说,“我们并没有赢得战斗,而是……战斗还没有结束。”
“恶灵不过如此罢,相信最坏的处境已经过去了,”此刻年轻贵族热血沸腾,斗志被彻底点燃,他耍起那把长剑,“想要享用这些尸体就来罢,正好抓几只小鬼给我的马儿陪葬。”年轻贵族显然不肯就此罢休。
“贵族个个都是顽固不化的主?”恐惧使刀疤失去理智,言语变得放肆起来。
“恶灵转生,百鬼夜行。守墓人兄弟必须知道这里的情况,以便早做准备。这是你们两个人新的任务。”祝兹走下山包,边命令刀疤、驼背,边帮他们解开剩下的三匹矮种马,其中有一匹是他自己的坐骑——盗骊。贵族少爷最爱的坐骑和其他几匹矮种马在混乱中被鬼火烧穿了脖颈,地上的尸体业已被残存的冷火吞噬殆尽。刀疤和驼背卸下武器和食物,各自只留了一把贴身短刀。两人翻身上马辞行。“注意绕开来时的路,跟紧盗骊,它认得由绝迹谷到守墓人大本营的路。”话音落下,祝兹拍拍盗骊的屁股。那匹矮种马扬起前蹄刨起大片泥土,然后奔向绝迹之地。刀疤和驼背两脚一夹马腹,纵骑前奔,跟随盗骊闪入黑暗之中。
“我说老头,你还好吧?你在发抖。”稚子耸耸肩,对祝兹喊道,“人老了,出门前就该多添两件衣服。”
“大人,我很好。”祝兹弯腰从地上挑了一件趁手的弯刀,那原本是死去的守墓人兄弟的武器。
疾驰的马蹄声刚隐没在远方,重归寂静的林间又被凄厉声打破。当第一段凄厉声沉进深涧后,更多诡异的讥笑声和哭泣声传来。一阵风扫过山包,雾气散尽,一道灰色阴影出现在山包顶上。它的身型高大纤细似枯槁,肤如死灰,面目狰狞,死气绕体。恐怖的叫声从它的喉咙深处发出,仿如深渊里的回响。它每走一步,死气便顺着下沉到脚底,像踏碎冰潭而来。
令人战栗的惨叫声划过夜空。如同听到召唤,它的同伴从身后的黑暗中冒出来,一个……两个……三个……稚子感觉到了它们身上逼人的寒意,呼吸开始急促。又一声尖叫响起,所有的小鬼像是接收到了某种信息,如潮水一涌向前。稚子后退几步,沾满霜气的长剑划过夜空,他高声怒吼:“炎黄信仰永不灭!”长剑在暗月下疯狂乱舞,小鬼却视若无睹,只顾悄无声息地向前开进。
年轻的贵族不断舞剑,锋利的剑刃砍进小鬼的皮肤,嵌入枯骨,又飞速拔出。挥出,收回,剑影连成一片。小鬼像无知无觉的傀儡,无视了稚子的攻击。两人转眼间被摄人心魄的鬼潮淹没。
一声尖锐的金属交击声回响在稚子耳畔,祝兹在他肩膀上方架刀挡住了一记小鬼的爪击,弯刀应声碎裂。可在回神的刹那,两人躯体的其他部位却同时遭到利爪的突刺。灰白色的利爪割破稚子腰间的皮甲,鲜血渗出,淋满下身;一根枯枝般的鬼指捅进祝兹的左眼,眼珠爆裂,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稚嫩的少年发出痛苦的喊叫声,眼神之中充满绝望,双腿一软,倒在了鬼潮中。一片诡谲中,小鬼对稚子张开了血口,撕咬声绵绵起伏。一场血腥的盛宴。
祝兹夺过稚子的长剑系在腰间,飞身弹回坡下,面对山包上血腥屠戮的鬼潮站定。风停息,寒彻骨。像稚子之前一般,祝兹阖上双眼,单手结出印结,体内的源不断汇聚。眼前,整个山包宛如一块猩红的铁石,草木、碎石瞬间被点燃。“火•地煞炎爆!”祝兹怒吼一声。山包化为一片火海,像个燃烧的火球。
漫天火海后,整个山包化为乌有。守墓人随即飞遁,闪入背后的丛林。腰间的长剑为主泣血,冰冷异常。
第一章 穷奇兵
薄雾初晨,带着一丝清冷寂寥,听说亡者峡谷以北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东方的天空罩着一层紫红色的阴霾,隐示着暗月之潮将近。几十人的队伍从望雨村启程,穷奇兵策马置身其间,带着数月以来积存下来的疲惫。半个月前,风汐堡战事告急,回村经过短暂休整之后,他们又在石头叔的带领下重新加入抵御海妖的作战中。只要风汐堡被海妖攻陷,阿房王国沿海一带防线即宣告瓦解,首当其冲的就是望雨村。这是望雨村支援风汐堡的第三个年头,这一年穷奇兵十六岁。
人马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蒸腾而起,岩将策马骑行在最前方。队伍里时而响起盔甲和武器碰撞摩擦的声音。望雨村离风汐堡不过五六十里的路程,遇到战事吃紧的日子,甚至可以从村子眺望到风汐堡方向的天际上空升起的浓浓黑烟和时常出没的海妖。蛮蛮认为东方群岛上的海妖是誓死效忠龙族的黑暗卫士,不过是妖族反攻中山的先头部队。因为据说整个龙族也是生活在熵——南方火域的妖族的一个分支。以他在烽火燧生活时的所见所闻来看,火域的妖族才是真正血系庞大种族,整片大陆上都是他们的身影,堪称瓦兰之最。蛮蛮想起年幼时坐在烽火台的火炉前听守备军们聊过的史前故事。他们说妖族起于史前妖纪元,继承于瓦兰降世的第一批神魔,血统强大、生性残暴嗜血。他们无视秩序,化为人形,勾引人族并与之乱交,将罪恶的种子播撒各处,繁衍出半人半妖的鬼怪;他们……
“做梦的蛮子,醒醒!”穷奇兵跟进,看着在马背上发呆的蛮蛮,给他的马来了轻轻一鞭。马儿向前小跑一段,惊醒了背上入神的人。
“做得不错,小子。”岩将称赞道。身后的队伍跟进,岩将、大羿和春晓骑马跟上来。
“‘沉默的滚石’、‘坚毅的顽石’、‘力大无穷的哑巴’……今天又多了一个绰号,叫‘黎明中的独行侠’。”大羿望着蛮蛮的背影,笑着说,“像你一样,石头叔。”棕色的眼瞳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头怒狮。蓬乱的头发不能说是头发,更像是狮子一样的鬃毛。他比穷奇兵和蛮蛮略长两岁,肌肉虬劲,臂力惊人,动作灵敏,是个不可多得的弓箭手;穷奇兵则是体格不显不露,肤色呈小麦黄,脑瓜子灵活,身手迅捷。
骑行在队伍中的人全被大羿逗笑,笑声回荡在幽静的林间。
“石头叔,他还好吧?”春晓问道。
“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让你们在他发呆入神的时候去惊醒他?”岩将问。
“村里的人说他沉默,喜欢独处。狮子说他勇敢,能独当一面,穷奇却说他是害病了。”春晓回答。春晓身材高挑,玲珑娇致,年纪最小,仅十岁,却比穷奇兵还要高出小半个头,几个人中间,唯有大羿高她一截。她时时刻刻都挂着一副笑脸,至少在别人看上去是这样。她浑身肤色微微泛红,血液里似乎流淌着某些物质,欲喷薄而出。
“任何事情都有缘由。”石头叔告诉她,“那么沉默也有原因。”
几个人骑在岩将周围,相对而望,弄不清楚叔叔所说的缘由。春晓对穷奇咧嘴一笑,穷奇看到马背上的女孩,比他还高出半截头来,顿时兴趣全无地扭过头去。
“小妹,你不懂。”大羿故作深沉,眉头微蹙,他对周围的一切,乃至尘微都保持着好奇。白色的雾气顺着他的火红的毛发散开,高大粗壮的他貌似每天都在成长。“每一位阿房王国的少女都喜欢深沉、有故事的男人。”
“蠢狮子,真恶心!”春晓故作呕吐状,挥手驱赶着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在那种地方待了五年。”
“未必是好事,”穷奇盯着蛮蛮,静静地说,“那五年让他得了战争热,害怕冷清,你从他眼神里可以看出来。”
“五年让他近乎成一个战争狂人,”岩将点点头,带着慈父般的眼光,总是习惯用自己的胸膛为孩子们遮风挡雨。“烽火燧是个被恐惧笼罩的地方,个个甲不脱身,剑不离手。一个人在恐惧的时候反而是最无畏的时候,当他习惯后就很难脱离那种激愤的状态。习惯了死亡,就不知道死亡为何物。如今换了地方,他只好将自己孤立起来。”
顺着穷奇的眼神,像岩将一样背着一把剑,蛮蛮犹如一个远游归乡的孤独战士,消失在前方的碎石坡下。他骑在马上的时候总是习惯稍弓着背,低头斜视积着露水的草丛,视野永远只有眼下的几步路远。
大羿不以为然。“总算是活着回来了。你去那种鬼地方待上五年吧,早叫妖兽啃得干干净净。”他咒道。
穷奇耸耸肩,双腿一夹马肚,马儿迎着朝阳朝坡下飞奔而去。大羿和春晓紧随其后,沿着碎石路向前急驰。大羿在马背上大吼大叫,笑声穿梭林间,背后扬起一团尘土。
黎明隐匿在暖阳之后,薄雾驱散,头顶零星的血色消褪。经过几番曲折的山路之后,道路渐渐平坦。望雨村的队伍此刻正顺着沱江绕过沧月山脉的南端。道路以北是沧月山脉南端的雪峰山的余势。刚出村还能瞧见雪峰山乃至整个沧月山脉顶上白茫茫的积雪,这会儿山势已经平缓成起伏的丘陵,丛林变得稀疏,但黑荆棘密布。矮丘之上耸立着一座废弃的瞭望塔,岩缝中是老鸦和飞燕新筑的泥巢。瞭望塔下坐落着小片村庄,世世代代居住着一群养蜂人。金黄欲滴的蜂蜜在风汐堡附近的市镇是上等的抢手货、贵族餐桌上的必备品。南边的沱江蜿蜒流向远方的平野,在三江口汇入沸石河。再往东则是一望无垠的田野沃土,直到天际相接的尽头。
村长带头,骑马跨越沱江上的一座石桥,相比雪峰山上的汹涌激流,水流到这里已经缓和许多,河床底的石头温润如玉。
队伍行到河水的另一侧,马匹呈一字纵队在田间地头的羊肠小道上踽踽独行。右手边是滔天麦浪,油菜花芳香满地。蜜蜂来往于田地和村庄之间。每到傍晚,蛙鸣四起,萤火漫天。阿房王国的半数军队得靠这片地养着,富足能与之媲美的只有河间地。
队伍后方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养蜂人牵着五六匹马跟在岩将后头,马背上驮着整桶整桶的蜂蜜酒。稍一会儿来到队伍前端,岩将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交到村长手里。是新鲜的蜂窝。
玛吉斯掂了掂口袋,会心一笑。“香,”他对着袋口深吸了一口气,“这东西养人哦,哈哈!”
“后面还有不少,”岩将回头挥手示意,队伍里随行的青年从养蜂人的手里接过缰绳,便让他回村了。几个青年把鼻子凑到蜂箱边,贪婪地吸上几口气,一脸的迷醉。“要是能在守夜的晚上喝上一口蜂蜜酒,那心里别提有多舒服啦!”
“村长,记得给晚上城里守夜兄弟的每个酒壶加上两勺。”岩将吩咐道。
“您放心,大人。平日里这群小子喝不上这么好的酒。风汐堡的城门一定叫他们看得严严实实。”
玛吉斯虽说不知道眼前这位比自己小几岁的中年是个什么来历,但肯定逊色不到哪里去。因为他自从寄居到村子里之后,向来出手阔绰。从他背上那把剑就能看出来。黑色银边的金属纹路如竹编一样交织成镂空的剑鞘,剑柄用柔韧的藤条缠绕,握上去手感极佳。末端的圆头是一块闪耀的黑曜石。剑身轻薄,端口及其锋利,是名副其实的双手剑。剑身出鞘时,玛吉斯亲眼见过,上面雕刻着三片羽毛,一种兽形羽雀。
“村长,你是个聪明人。”岩将轻声喝令驱使马匹向前,玛吉斯与之并齐。“有胆识,识时务。守墓人、烽火燧守军和眼下的风汐堡都需要你这样的人。”
玛吉斯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岩将大人,就为您这句话,我也要多活几年。”岩将以及身后的人都被逗得发笑。
岩将挪了挪身子,啜了一口竹叶青。“不问问我们这些个寄生虫的来意?”
“寄生虫,从何说起?”村长清清嗓子。如此的发问让人有些难以回答,不过玛吉斯还是做到面不改色,“这几年,村子也多亏您的照拂,境况也是越来越好。”
“是吗?”
“您要知道,在您来之前,村里混乱不堪,青年沦为鸡鸣狗盗之徒,远走他乡。剩下的大多数被送往北方的守墓人队伍里,要么被应征参加了烽火燧守备军。村子已经到了绝迹的边缘,床上连个虱子都没有。”玛吉斯侃侃而谈。
“村长,你过于客气了。”岩将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好礼貌性地回答。
“能来一口您的酒吗?”玛吉斯尽管有自己的酒囊,但他还是斗胆伸手向身边这位贵气的中年讨要。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认为是拉近关系的机会。
“嗯…当然。”岩将略显迟疑,但随即又被村长那亲切的神色感染,把酒囊抛了过去。
“不瞒您说,望雨村的远祖们也曾显赫一时。不过时间久了,原因无从知晓。”玛吉斯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十分满足。一口酒下肚,凉意驱散了烦热。这竹叶青仿佛加了皇后地地底下的冰碴。“只是后来村子逐渐没落下去。嗯…可这怨得了谁呢?”他抹了抹嘴,又揩干净脑门上的汗,小声抱怨道,“这该死的天气!”
“天气?”
“噢,我不是说村子没落与天气有关,我在抱怨天气太热,仅此而已。要是抱怨的话,有太多东西可以拿来发牢骚了。你?我?还是他妈的我们伟大的国王?”玛吉斯说,“天气?也倒是可以这样说。暗月之潮嘛,也是天气,总是闹得鸡犬不宁,处处人心惶惶。”
“听说是谣传。”岩将试探着说,但后背却渗出层层冷汗。
“大人,四处都在传,总不能空穴来风吧。虽说我这辈子还没经历过,也没出过远门,”玛吉斯苦笑,“但我总不能什么都不信吧?所以咯,不能不信。”言毕,岩将再一次递上了他的竹叶青。
日照西斜,队伍加快了行进速度。
接下来的行程里,穷奇兵拿着一本关于描述风汐堡历史的书,骑马独自走开,掉在队伍后面。他灌了一口酒后读起了关于风汐堡的记载。风汐堡的历史可以上溯到神舟纪元时代瓦兰大陆的中山。英雄纪元后的瓦兰大陆成了一片废墟。这时各个小国在断壁残垣上建立起来,各自为政,互相征讨,并不属于如今阿房王国一统下的领属。原野之王孛儿只斤统治着沿海一带的沃野平原,那时它便是原野王国的首都,一座眺望东海的潮汐之城。
据史记载,原野之王孛儿只斤抵抗阿房王国征服时,总计有超过五万以上的兵力。就在如今的这片平原上,原野之王与兵力只相当于他们半数的阿育王相遇,史称“千亩之战”。原野的军队以绝对的优势向阿房军队发动冲锋,在短短一个交锋后,阿房王国的军队便陷入兵力悬殊的危机之中。但这只是一个交锋后的情况,史书里这样描述。随后,在阿育王的号令中,剩下的阿育军集体换上了热兵器——取自神秘的亡者峡谷的火器。阿育王自称为英雄武器,据传这种武器的锻造之术是从更久远的史前热之源时期传承下来的。
这是历史上第一次热兵器大规模投入战争当中,后世的流浪歌手称之为“颠覆者的胜利”。最终,原野军悉数倒在阿育军的炮火之下,包括原野之王的多个封臣。孛儿只斤向阿房王国俯首称臣,并将自己膝下两子送往阿房王国当作人质。从此,后来的世代原野之王隶属于阿房国王,负责阿房王国的粮食供给,列席阿房王国王座之下的国王会议,担任农业大臣。至今,历代原野诸王要做的就是对着茫茫东海为粮食发愁。如今的坎农也不例外。神舟纪元288年,“颠覆者”阿育王将中山的大部分土地收入囊中,形成了今天的阿房王国的最初版图。神舟纪元结束,阿房王国统治时期开始。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这时雨男从不远处的芭茅丛里出现,朝后面大喊:“父亲,岩将大人,你们快来看看前面村庄发生了什么?”说完他又消失在草丛里。
“说具体点。”芭茅丛里毫无音讯,玛吉斯转而骂道,“这个畜生,守墓人能要他才怪呢!”
“那还用说?”岩将答道,“肯定又是白匪军在洗劫附近的村庄。”他策马狂奔,玛吉斯紧随其后,其他人也跟了上去。
他们穿过芭茅丛,在一堵石墙后面找到了雨男,几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前面,正趴在石墙上观察村庄的情况。矮石墙围绕茅草和木梁搭建的聚落,大火将要燃尽,黑烟从烧焦的横梁木柱间袅袅升起,村子里没有了人迹。要么逃走,要么被杀光了。日落余晖下,一伙匪军骑上马头在村口逡巡,旁边停放着几辆堆放粮食的板车,几个农家子弟被反绑着跪在地上。
“是沧月山脉的白匪军和雪峰山的游击猎人。”岩将骑马停在一棵香樟树下,向村里遥望,看到对方的装束。“村长,你带人包抄过去,堵住这个村庄的两头。”吩咐完毕,他策马跨过矮石墙,神情肃穆地高坐马背,目光凶狠地盯着一伙匪徒。穷奇兵注意到岩将完全变了个人,根本不像平时那个随和的三十多岁的中年。他两鬓添了几丝白发,盘腮胡经过随意修剪后留下一截短茬。他已经换下了石头叔的容颜,成了一位冷酷无情的剑客。
蛮蛮率先跟上去,猩红的眼瞳流出冷厉锋芒,干燥的卷发在风中掀起,背影简直和石头叔如出一辙。大羿挺直了脊背,昂首直视前方的匪军。他凑到穷奇兵和春晓的坐骑旁,低声轻语:“握紧缰绳,直视那伙匪徒,别乱动,别回头。”尔后,大羿将视线转向蛮蛮。一头嗜血的家伙,什么东西才能使他畏惧呢?他想。
三年支援风汐堡的经历已经让穷奇兵有勇气面对各种危险,他自认为这样。因为他见过比白匪军体型更加庞大、更加骇人的海妖。他任由那股勇气驱使自己直面匪徒,可当那名匪首转过头与他对视一眼后,他心里咯噔一下。糟了,他注意到我了,他下意识这样想。
一行人穿过石墙前的大片菜园子后停下来,正面的白匪军和游击猎人也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从四面八方朝他们逼近。为首的人是个瘦子,披着一身白袍,一股黑发绾在头上,倒像个万象的学者。
“望雨村村民、风汐堡守军羿刑天。”大羿策马向前,“你是谁?”
暗月之潮将近,危机四伏,有朝一日你终将会独自行走整个瓦兰大陆。届时,你不能逃避。当你准备与敌对阵、取人性命时,你至少应该注视他的双眼,聆听他的临终遗言,为自己伸张。石头叔从来都这样教他们。他们照做了。
蛮蛮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有猩红的眼瞳释放出杀戮的讯号。
“望雨村村民、风汐堡守军春晓。”春晓大喊一声,嘴角上翘“‘白袍子’姓谁名谁?”
穷奇兵平静地看着一切,没有说话。
“真是什么样的人吹什么风啊!”白袍人紧握铁剑斜劈一刀,“夜行者,这就是你惯用的伎俩么?让一群毛头孩子叫阵。像他们这么大,我还在沧月山脉和泥巴。”山贼们笑得前俯后仰,有的还不小心丢掉了武器。
“扶,你还别不信,他们能把你脑袋砍下来当球踢。”岩将笑着警告。
他们认识,穷奇兵心想。
“沧月山脉白匪军首领、沧狼王之子扶。小子们听好了,夜行者没告诉你们吗?别死得不明不白。”叫扶的人面带讥讽的笑容。
“等下到十八层地狱,阎王会告诉你们谁是雪峰山山神之子猿泰。”一个低沉的吼叫声从白袍后方传来,他像一块巨石在挪动,身形魁似梧桐,戴着独角盔,光着上身,下身穿着兽皮。左手拿了根磨刀棒,右手则握着一把宽刃的猎刀。据说雪峰山山神之子杀人前都会用左手的棒子将右手的猎刀磨得又快又光,原本粗如小树桩的磨刀棒变成了一根细长的铁杵。他踏着笨重的步子走来,手中的两样铁家伙已经擦出了火花。
猿泰语毕,身后的匪众挥舞着手里的石斧、羊叉和长矛,疯狂地呐喊叫嚣。
“一个自称山神之子,一个奉畜生为祖,狼狈为奸。不过这样更好,能搭伙过日子。”岩将轻描淡写地说,“当初奉命清剿沧月时应该帮你们早点结束这种耻辱。”
“我这不是活得很好嘛!”
“穿白袍的,你只配这样活着。你是他山神之子的穿白袍子的小媳妇,他是你的野汉子,”岩将指了一下扶,又对着猿泰说,“你呢?山神之子,你躲够了没有?是不是每天在臭洞穴里抱着野人瑟瑟发抖?”
猿泰怒吼一声,将两样武器撞击在一起,发出刺耳嗡鸣声,准备把岩将碎骨分尸,被扶厉声呵止。
“你是我见过的替阿满跑腿的人中嘴皮子耍得最好的,”扶翻转着手里的铁剑,“说说你的遗言吧,老实说你们几个可不够我们这几十个兄弟砍。”
“是吗?”岩将吹响一声长哨,顿时村子里马蹄声四起,村长玛吉斯大喊,坐骑高举前蹄,人立空中。队伍迅速将白匪和猎人围在中央。
“说吧,最好给个像样的话。”变故陡生,引起一阵不小的骚乱,扶勒住受惊的坐骑。
岩将策马前行,在人堆里穿梭,睥睨着一个个白匪军和游击猎人。猿泰用恶狠的目光跟随着他。巡视良久,岩将出口道:
“带上你的人,跟我走。”
“叫我跟着你一起给阿满跑腿卖命?”扶仰天大笑,“软硬兼施啊!你这是要撮合我和阿满?”
“不失为上上之策。”
“要我说你们阿满的这帮人,除了高傲的宣称自己为贵族之外,剩下的就只有手段了。”扶回答他。
“国王老爷赏你们的金叶子多得像下雨一样。”
“雪峰山山神之子信仰自由,永不做阿满的奴隶。”猿泰声若响雷。
“甘愿被你的自由奴役,结果就像现在这样?”
“那你还是赶快祈祷自求多福吧!”扶下令,“猿泰,卸下他们的武器,把人抓起来,带这个女孩回去给孩子妈作伴。”
玛吉斯喝道,“那就先让你们去见阎王。”
“住手!”岩将大声呵斥,“扶、还有猿泰,听我说。想想你们的孩子和妻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荒山里的雪很厚。跟我走吧,跑腿卖命那是从前、是傻子才干的事。跟我走,你们能住得舒适宽敞,你们的孩子能受到良好的训练,你们的妻女能进到厨房,或是做洗衣妇,虽谈不上光荣,但也比守着荒山野领要好。”
岩将说完,气氛缓和了几分,白匪军和游击猎人们垂下紧握武器的手,相互对视,轻声低语。
他没办法不考虑岩将提出来的条件。一百多年来,沧月山脉几度易主。二十年前,扶和猿泰联手杀死大山深处的鹰领之主刚多尔,把燧人部赶出雪峰山,扫平其他小股匪徒和山贼,占领了整座山脉。几百年的消耗,他们到手的就是一座满目疮痍的空山。况且暗月之潮将至,暗流汹涌,传说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残存着鬼族的余脉;加之,沧月易攻难守。否则二十年来也不至被王国的军队多次清剿。
最麻烦的事不止于此。白匪军和游击猎人相信他们手中的石斧、镰刀、羊叉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劳作所用。他们相信有了武器,就会有人乖乖献上他们的食物;他们宁愿坐守空山,去打家劫舍,也不愿下地去收割。所以,风汐堡的坎农担心的不是田地里的麦子,而是他的运粮队。扶自知危机已至,但一生所追求的自由意志让他无法放弃和他拥有同样信仰的部众。
扶将信将疑。“你能给我们什么?食物?武器?还是一纸空言?”
“夜行者的话分文不值。”猿泰用低沉的嗓音警告道,“在反抗清剿时我们吃过多少暗亏?”
“不,你太高看我了。我还没有给予任何人一纸空言的资格。”岩将微笑着回答道,“如你所说,什么样的人吹什么风:我会给你们整座风汐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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