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印》免费试读_山道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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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你来晚了，已经开始了。”

“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他没有回答，纵身跳下了高台，消失在熊熊火焰中。

一

太安静了。

就好像刚刚出生的时候，那时候自己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吧。又或者说，听到了，但当自己可以思考的时候，已经忘了那时候自己听没听到任何声音。

接着他听到了“哒哒”的脚步声从远到近，最后停在了他的身边。

他犹豫了许久，睁开了双眼。

他听到那个女人轻声说：“赖印。”

多年以后，他还是会想起那一个他“出生”的午后，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青色的地板上，那个女人好奇地附身看着他，她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就好像轻盈的鸟翼。睫毛下她海蓝色的眼睛温柔又狡黠：他很肯定，那是他见过最美丽的眼睛。

那个女人转身跑开，高跟鞋的“哒哒”声清脆欢快。紧接着就是难以抵挡的疲倦，他闭上眼沉沉睡去，接着他做了一个海蓝色的梦。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他再次醒来，那时候柔和的月光透过了玻璃照在了青黑色的地板上。他轻轻推开了自己眼前的玻璃罩，站起身来。

混乱的记忆就像潮水一样涌来。接着是磅礴的大雨、呼号的狂风、刺眼的雷电。那些破碎的记忆就像梦魇一样，真实却又无能为力。

他感觉全身上下的力量都被抽走了，他跪倒在肮脏的地板上，双手撑在地板上。地板上很凉，他感觉全身的骨头像是在不断变形，骨头就像刀一样在他的肉里滑动。剧烈的疼痛让他又陷入了模糊的状态，他想喊些什么，或者睁开眼，可他的嘴唇和眼皮就像灌了铅一样无比沉重。随即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全身的血管跟着心跳声跳动着，就像要炸裂开一样。他趴到了地上，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他听到有人叫着，有人在哭着，有人放声的笑着，就像掉进了海水里，苦咸的海水充满了他的肺，让他无法呼吸。

那些回忆就想要把他的大脑撕裂开来，但当他翻找着所有记忆的碎片，却只记得那个海蓝色的梦。突然他很想哭一场，不是为了那些不属于自己，却又不肯离去的，别人的过去；也不是因为他孤独一人，一无所有。他只是想哭一场，就像刚刚出生的孩子那样。

他给自己命名为“赖印”，那是他听到的第一个词。

赖印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环视着房间。房间很久没人清扫，地上和桌上椅子上满是灰尘，墙上唯一的窗户也蒙了一层灰尘，但月光透过窗户依旧很明亮。赖印靠着他躺过的床——与其说是床，不如说它更像一个透明的逃生舱，但赖印就是觉得它更像一副透明的棺材。

赖印扶着那副棺材，向着窗户走去，这时候赖印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他觉得自己应该害羞，但总觉得这么赤裸着身体走过去也理所当然。

赖印抬起手摩挲着窗户，窗子后面的光线很强，让赖印觉得没办法去直视。赖印不确定那是月光，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月光没有那么亮的。

可他像是突然醒悟一样：自己从未见过月光，在不久前他才刚刚出生，从黑暗中被人唤醒，一丝不挂。

她带着疑惑和小小的惊讶叫到：“赖印。”

赖印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因为那是她取的，而她是他唯一见过的人。

赖印推开了一扇又一扇门，赤身裸体地穿过漆黑的走廊，赖印很惊讶自己能在这样的黑暗里看得很清楚。可他总是有着淡淡的不安，他总感觉有人一路上在跟着他。

他的耳边总是传来低语，像是有人在密谋着什么阴谋。

赖印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推开了门。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却又对这里的一切无比熟悉，就像人的肢体记忆，凭着不存在的记忆找到了这里。

赖印拧开了水龙头，黄褐色的脏水溅得他满身都是。赖印站在那里等了很久，直到带着铁锈的脏水流尽，赖印站到了水龙头下面，温度很低的水，却没有让赖印感到寒冷。赖印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没办法指出是哪里不对。

实在是太轻松了，就像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也没什么可担心。赖印轻声哼着一首轻松的歌，他的手在镜子上反复摩擦想要清除上面的灰尘，发出了咯吱声。

赖印终于在镜子里看清了自己的样子，此时他才明白之前所感觉到的一切为何自然而又荒谬；正常而有反常。就像在没有光的地方，再白的东西都是黑的。

赖印的虹膜是橙褐色的，在神话里恶魔的眼睛也是这样的。赖印看着自己的眼睛，突然知道了为何一路上总感觉有人在跟着他：就像这具身体里的是另一个人的灵魂，这个灵魂从不熟悉这副身体。

没有人会熟悉这样一副身体。

赖印就像个经历了无数岁月的婴儿，饱经沧桑却又一无所知。

赖印搓揉着自己的手臂，从手臂一直抚摸到胸膛，再从胸膛一直抚摸到自己的脸。赖印看着镜子里的那人和自己做着相同的动作，他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因为这是正常人的直接反应。可赖印觉得自己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就像喝了一杯温水，用和自己体温相同的水洗了个澡。甚至一点好奇都没有。

赖印假设着自己的故事，从那些破碎的回忆里提取拼凑的，有无数种可能，无数种版本。可赖印很清楚那些都是梦，单单灵魂经历而肉体没有经历过的都是梦。

他明白了，设定上会让他此时想起来，让他知道。可设定上不该让他想起这些设定。

赖印顺着漆黑的走廊走着，他闭着眼睛。抚摸着斑驳的墙壁向前走着，没有方向，没有理由，只是一直走。他试着不去关心那些不断在他耳边低语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梦魇时若有若无的冰凉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当呼吸困难时套在自己脖子上粘稠的绞索。

墙壁变得越来越粗糙潮湿，赖印每走一步，空气就要冷上一分。到赖印忍不住睁开眼睛时，他仿佛走入了一个原始森林里。

墙上满是墨绿色的攀岩植物，粗壮畸形的藤蔓完全包裹了左右两侧的墙壁和天花板，地上讲究的大理石瓷砖上满是枯败的枝条和落叶。虽然走廊里没有光，但赖印看得很清楚，空气里飘荡着很小的翠绿色蜘蛛。

它们很小，就算在光线明亮的地方，看见的第一眼也会觉得它们只是空气里飘荡的尘埃。它们借助着尾部如同秋毫之末的蜘蛛丝在这座“森林”里飞檐走壁，这里几乎没有风，蜘蛛们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自由地飞来飞去。

寄生植物和苔藓满布在墙上藤蔓的表面，它们喷射出的孢子轻若无物。这时赖印才看清那些翠绿色的小蜘蛛长着修长的腿，借助着像灰尘一样的苔藓孢子在空中弹跳，就像挣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在没有空气的太空里自由飘荡的宇航员。

赖印回头看去，确定自己不是在一座原始森林里。走廊里还是漆黑一片，安静得可怕。赖印回过头，踩着腐烂的树叶向前走去，小小的蜘蛛在他的头上肩上荡来荡去。

越往前走，越难分辨出走廊的形状：它越来越宽，还有几根藤蔓从天花板上垂到了地上，就像赖印来到了一个潮湿的岩洞或者森林，这里光线昏暗，但充满生机。藤蔓的颜色越发接近黑色，或许是因为没有阳光，赖印这么想着。

他伸手摘下了寄生在藤蔓上的植物，它的形状让赖印怀疑那是低等的蕨类植物，赖印用手碾碎了枝叶，放到了鼻子下面用力地嗅着，就像缺水的人找到了水源后的贪婪。

接着赖印听到了从前方的树丛里传来的窸窣声，赖印抬起头时，正好看到了那只从黑色藤蔓后面跳出来的麋鹿。

赖印很确定那就是麋鹿，就像狮子不会把羊和牛搞混一样。它是那么的美丽，是赖印所有记忆里和将要遇到的所有生物中第二美丽的：它身体的大部分都被雪白色皮毛所覆盖，它头顶的角就像两棵巨大的垂柳树，上面还有不少的苔藓和蕨类植物，甚至上面还有一个鸟窝。

但它是那么的不小心，它的皮毛没能把它身上的泛着金色光泽的零件盖住，它是一只合成的机械鹿。

它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是一只鹿吗？赖印这样想着，就像他自己没有看见镜子之前那样，那样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是虚空而生的，没有过去，有一天从天而降，就像无源之水，无根的树。

它是那么不小心，好像没有听到赖印一路走来的声响，它摇晃着脑袋朝着赖印的方向走了过来，在离赖印还有十来步的距离才停了下来。它歪着脑袋看着赖印，眼睛里没有应该有的惊慌或者敌意，只有疑惑和俏皮。它慢慢试探着向赖印走来，就像一只刚刚睁开眼睛的小猫。赖印记得曾经有那么一本书里曾说过，说鹿是一种谨慎胆小的动物，但这只鹿就像刚刚离开了母鹿的子宫，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赖印抬起手想要抚摸这头麋鹿的皮毛，但手才抬到一半突然就停下了，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双眼无神地看着那鹿的眼睛。它歪着头疑惑地看着赖印停在了半空中的手，轻轻伸出了舌头舔了舔赖印的手。

赖印看到了一片荒凉的沙漠，狂风吹过时就连石头都会随风而去；那里没有水，干燥得不像话；那里除了人类之外什么生物都没有，就连一朵花、一根藤蔓都没有。接着赖印看到了耀眼的光和飞扬的尘土，耳边传来了剧烈的轰鸣声和飞沙走石的声音，他闭上眼睛躲避着强光，等他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一只半机械的雪白麋鹿在轻轻舔着他的手。

赖印轻轻抚摸了那头鹿的脖子，温柔得就像麋鹿舔他的手指一样。

麋鹿转过了身，跑出几步后转头看着赖印，轻轻踢踏着它四条修长的腿，摇了摇它高俏的角。

“我……跟着你吗？”赖印指指自己。

麋鹿人性化地点点头，往前一跳一跳地跑去。

赖印紧紧跟在它的身后，越往前面走走廊就愈发显得明亮；再走了一段路，当赖印抬起头时他看到了类似于树杈中间那样透露出点点亮光。就好像赖印真的从一个满是现代化的实验室里走到了一个原始森林里了。

一路上麋鹿蹦蹦跳跳，越过像大树的根须一样的藤蔓，低头从低矮的蕨类植物从中穿过。它跑得很快，总是很轻易地就把赖印甩在身后。但当赖印找不到麋鹿的踪迹时，它又会像贪玩的小孩子一样从树丛里钻出来在赖印面前蹦跳几下，轻轻用脖子蹭蹭赖印的肩膀，或者用鼻子轻轻拱一下赖印的脸，催促着赖印快些走。

可赖印的脑海里却像摇晃的酒桶里装着的半桶酒一样，他感觉自己像喝醉了一样分不清方向，他摇摇晃晃的前进着，一路上跌跌撞撞。

他正在做着一个梦。

一个关于纷飞的金属碎片、血、滚烫的空气、眼泪的梦。

他看到了一个老人，胡子花白，面容憔悴，眼中满是绝望。他隔着马路，在车来车往的马路那边焦急地和自己说着些什么，可风声太大，赖印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那老人的双手急切地挥动着，可以想象得出情况的紧张，可那声音和那手势就像隔着千山万水，模糊又残缺不全。

接着远处传来剧烈的轰鸣声和让人睁不开眼的强烈的亮光，灰尘从那里以仅仅慢于声音的速度传播开来，剧烈的气流吹得让人站不稳脚。赖印交叉着手臂挡在自己的眼前，当他睁开眼时那个老人已经不见了，周围的灰尘让人眼前全都是黄灰色；这时极高的温度伴着灰尘晚一步袭来，赖印眼前只剩下了红色，他感觉自己拥有着的人类的皮肤和血肉正在一层层剥落。

接着赖印感觉自己的灵魂抛弃了肉体，他半透明的身体悬浮在半空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躯体。它的双臂用力挥舞着，发出了痛苦的喊叫，接着就是燃烧脱落干枯然后化成了灰烬消失在滚烫的气流里；接着赖印的身体全身的肌肉和器官像被扔进烫水里的冰块一样融化了，在声带消失的瞬间，那痛苦的呼喊就像被子弹射中的天鹅发出的最后一声喊叫被掐断在死亡中。

那具躯体仅存的骨骼没有了肌肉的连接，在超高的温度下被烧得火红就像碳一样，接着在强烈的气流下被吹得不知踪迹。

赖印悬浮在半空中徒劳地挥舞着双手，可是那阵风，那阵滚烫的风带走了他存在的所有痕迹。

他又回到了地面上，这里已经寸草不生了，高温在一瞬间带走了所有东西：钢铁、木头、塑料、血肉和骨头。他的触感和多余的感情也在那一刻一同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绝望。

再也没有风了，赖印周围全都是黄色的尘埃，它们摆脱了引力悬浮在空中，或许永远都不会消散。大地上轰鸣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但赖印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空气里只剩下燃烧和灰尘的味道。好像不止赖印死去了，这个世界也在燃烧和流动的风中死去了。

或者说，世界被宇宙遗忘了。

赖印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放在被燃烧得只剩下灰烬的大地上，他满怀悲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赖印听到了有些东西在慢慢生长，刚开始时那声音细微得难以察觉，接着慢慢被安静所放大。赖印没有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只是听到了那些在慢慢长大的东西的声音。

接着他又闻到了只属于植物的清香，那种独特的、将苦涩和清香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的香气。他还嗅到了干燥得没有一丝水汽的空气，他以为自己在一片沙漠的绿洲中。

他睁开了眼睛，抬起头对上了那头漂亮的机械鹿翠绿色、宝石一样的的双眼，它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赖印的脸。

赖印双手撑地站了起来，从手掌的触感确定了自己已经摆脱了梦魇。

他环顾四周，发现他一路跑来，光线已经非常明亮来了，阳光柔和的从树杈间渗透下来，一地破碎的太阳。高大的蕨类植物高耸入云，茎上面附着着一层苔藓和菌类，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绿色。

那鹿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趴在了赖印身边，朝着自己的背扬了扬它硕大的角。

赖印紧紧抱着那鹿的脖子，生怕不小心扯到了鹿的毛。鹿在树丛间轻盈地跳跃着，就像它长了一对翅膀。

越往前去，光线就越明亮，周围的东西越让赖印感到熟悉。

在藤蔓和蕨类植物的下面是混凝土组成的方形建筑物。尽管满地的落叶和矮小的植物，但赖印从记忆的碎片里拼凑出了原来的样子。他顺着那条路向着原来记忆的方向行走着，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曾经的样子。赖印越来越无法分辨哪一段是自己经历过的，哪一段是梦境结束后自己的臆想。

他跟在那头鹿的身后，那头鹿的身影竟然渐渐熟悉。但那是一个人，是赖印曾经见过的人，他唯一见过的人。

是的，赖印全都想起来了。

他和一个女人挥手告别，那个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但他就是想不起她的脸，只有一团模糊的白影。他转身顺着小路走进了房间里，电视机里的人在焦躁不安地说着什么，接着就是一阵混乱，尖叫声，催促声，哭喊声，祈祷声。

接着一阵刺眼的白光从远处袭来，他的视野里只有一片红光。

赖印跪倒在地上，他抬起头时他看到了那头鹿倒在地上哀鸣着，这时错位的记忆里才传来“锵”的一声巨响，巨大的捕兽夹咬住了那头鹿的腹部。看上去那鹿想要跳过那捕兽夹，却没有想到从那上面略过的身体还是吵醒了捕兽夹。

赖印挣扎着向那鹿跑去，一路上跌跌撞撞。接着他听到了灌木后面传来了窸窣声，一声枪响过后，赖印翻身躺在了地上，他闭上眼睛之前，他看到了一片蓝得近乎残忍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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